第1章 别久归晚

1

虞照从高铁站出来,父亲虞瑾明接她上车。

进市区后,她降下副驾驶的车窗,手肘搭在边缘朝外望。

杭城正是桂花盛开的时候,独有的馨香扑面而来,浓郁又热烈,她深吸一口气,才真切地意识到这个事实——她回来了。

“手拿回来,碰着怎么办。”虞瑾明偏头瞄了一眼,肃声命令。

“哦。”虞照将手缩回来。

虞瑾明升起车窗,接着清清嗓子,开口问话:“瘦了,是不是那里头伙食不好,吃得不好?”

“没有,吃得挺好,就是运动量大。”

“坐这么久车累了吧?”

“还好。”

“回来先好好安顿两天……对了,你什么时候返校复课?”

“还有半个月呢……”

虞照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直到虞瑾明问起“上次清明放假怎么都不回家”时,才若有所思地望向身侧的男人。

男人正目不斜视地开车,并没有意识到“上次放假”这个关键词勾起了虞照某些不愉快的记忆。

明明上次放假的时候,说好一起去给沈思扫墓,他却临时放了她鸽子。

明明放鸽子的真实原因是他的小女友生病,却非要骗她是工作。

明明那是她从小长到大的家,他却突然在电话里嘱咐她:“如果假期回来看到妍妍阿姨来,要客气一点,不要失礼……”

训练基地里每周能打电话的机会寥寥无几,她那天近身搏击训练时受伤,整只右手连动弹一下都困难,罕有的通话时间,还是拨给了父亲。听到这番话,她几乎冷笑,什么也没说就挂断了。

后来放假,她抽空回了杭城,却没回家。她一个人去墓园看沈思,和母亲絮絮叨叨说了近况后,又马不停蹄回了训练基地。

她为什么不回家,原以为彼此心知肚明,没想到虞瑾明却还揣着明白装糊涂,倒打一耙。

虞照无声地笑了笑,转头瞧着他。

察觉到视线,虞瑾明莫名心虚,清了清嗓子,又因前方换灯而岔开思绪,将女儿近乎冰凉的视线抛到了脑后。

到家后,父女俩默默无言各自分开。阿姨早就烧好了饭,等着爷俩回来,虞照说要先洗澡换衣服,就径自回房。

其实她是有事处理。

路上手机就一直振动个不停,当时碍着虞瑾明在场,她一直没来得及查收消息。

毕竟……这不是什么见得了光的消息。

行李摊开未收,虞照靠着床尾席地而坐,找出iPad点开关联邮箱,收件箱里齐刷刷躺着一排邮件。

打开最新一封,入目是图文信息,要是给不知情的人看,根本瞧不出这是偷拍,还当是什么模特的街拍大片。

虞照饶有兴趣地轻哼一声,点开照片。

青年侧影笔挺玉立,苍白瘦削的侧脸微微朝镜头转过来,像是发现了窥视,画面于是定格在他眼帘掀起的那一霎。

她一动不动地盯着图片,直到屏幕黑下来,镜子一般映出她的模样。

屏中的虞照眉眼如画,短发漆黑,堪堪过耳,皮肤偏麦色,肩臂用力时,露出紧致匀称的线条,只觉力与美兼得。

她冷不丁从训练基地回到城市,却有些格格不入,仿佛误入动物园的野生豹。

“出来吃饭了。”

外头传来虞瑾明的敲门声,虞照这才收了iPad,起身往外走。

开门,和虞瑾明打了个照面,对方皱着脸上下打量她,欲言又止。

她这几年风吹日晒惯了,周围的人只比她更糙,因此也不觉得自己如何。

可看在虞瑾明眼里,简直没法接受。

——不像个姑娘家的样子!

他那个白白净净软软糯糯的小女儿呢?哪儿去了?

沈思去世后,他和女儿的关系本就紧张,心里这般想,却没能轻易说出口。

作为中年男士,虞瑾明并没步入“油腻”大军,相反,因为在美院身居要职,常年与艺术为伍,颇有几分道骨仙风,头发半长,在后头扎了个辫子,说起话来斯斯文文。

他心里当然也是希望女儿和自己一样秀气斯文。

可事与愿违。

虞瑾明的视线在女儿如今的“粗糙”模样上打了个转,又心烦地转开脸。

虞照恍若不觉,擦着父亲的肩头走到客厅,双手插在迷彩裤的兜里,脚步也吊儿郎当。

后头的虞瑾明瞧见她这走姿,又皱着脸叹了口气。

——这是造的什么孽呀!

一顿饭吃得十分安静,虞瑾明眼不见心不烦,懒得搭理眼前这个糙丫头。

他还需要一点心理建设去适应虞照身上翻天覆地的变化。

过了会儿,虞瑾明吃得差不多了,一抬头,却见虞照只拿筷子戳饭,面前的菜都没怎么动。

“怎么不吃呀?不合胃口?”

虞照搁下筷子扫了她爹一眼,没吭声。

虞瑾明一肚子不满终于找到了由头发泄:“你看,劝你好多次要你回来,你不肯听,知道苦了吧?”他不耐烦地给她夹菜,眉毛皱在一处,“好好的姑娘家,非要跑去当兵,学人家在泥地里打滚……”接着,又抬眼看了看她,发自肺腑地摇摇头,表示接受无能,“晒成这个鬼样子……”

虞照勾了勾唇,佯作乖觉地颔首,对这番指摘全盘受之。

见女儿罕见地没杠回来,虞瑾明有了胆量继续唠叨:“过几天开学,东西收拾好了没有?要不要我送你去海市?”

“今年妈妈的忌日你怎么安排?”

她声音不大不小,语气也温和,绝非刻意寻衅,可席间偏偏倏地陷入死寂,唯有窗外的蝉声喧闹不停。

虞瑾明张了张口,又低下头,含糊道:“嗯。”

“清明借口要工作,这回呢,找好理由了没?”

虞瑾明表情一下子垮了,想要发怒,却又没有。过了一会儿,他清清嗓子,搁下筷子站起身,决定息事宁人。

“我想起来学校还有事,得过去看看。你接着吃,菜不够,让张姨给你做。”

虞照冷笑一声,表情平静,筷子一下一下地戳在醋鱼的尾巴上。

“我看不是学校有事,是你养的妞儿有事吧。”

闻言,虞瑾明到底没忍住,蓦地回过身道:“有你这么和爸爸说话的吗?你看看你!这都是哪里学回来的词?低俗不堪!和小混混有什么两样!”

虞照若无其事地对上男人的怒目,半笑不笑地扯着嘴唇,视线坦荡,不闪不避,一副“我就这么说你拿我怎样”的张狂态度。

毫无来由地,虞瑾明在女儿面前总是不能理直气壮,被这么盯了一会儿,到底没开口说什么,忍着怒气推门走了,一副“此女不孝,懒得多说”的样子。

虞照把筷子往桌上一扔,胃口全无。

当天下午,她把摊开的行李箱一合,没和虞瑾明打招呼就直奔海市,一个电话打给庄子怡。

“我回来了。”

她只说了四个字,对面的人的声音就险些把她震聋。

“你还知道回来?!”庄子怡用中气十足的声音怒道。

庄子怡算是虞照在F大的师姐,大她足有三届。

因为虞照入学早,比周围人小了两三岁,刚进学校时还是粉圆玉润的小丫头,尤其讨姐姐们欢心,更被系里的人当成吉祥物,谁都爱伸手揉她头发捏她脸,唤她“宝宝”。

庄子怡也是其中之一,有事没事就来她跟前逗逗她,私下里也处处照拂,像极了亲姐姐。

后来虞照去当兵,那段时间几乎断了联系,庄子怡还以为这小丫头人间蒸发,没想到居然还能从天而降。

两人一见面,庄子怡就先把人抱怀里好一顿揉搓,接着嫌弃地打量半晌她晒成麦色的皮肤,又开始吐槽她直线下降的衣品,非要扯着她去商场买衣服。

“我的阿照宝宝怎么能穿这个呀?”

虞照一进商场就自动开了狙击滤镜,看久了头晕,十分钟过去,实在不行了,干脆把眼睛一闭,额头抵在庄子怡肩头耍赖:“师姐,我不舒服。”她做小伏低手到擒来,看起来真有几分柔弱。

庄子怡只觉肩膀一沉,丝毫意识不到她的阿照宝宝已经今非昔比,还将她当成小丫头,于是护着头给“呼呼”:“啊,好好好。不逛了,走吧。”

离开商场,虞照混乱的视野终于清晰起来,彻底松了口气。

两人去吃饭的时候聊了聊这两年的近况,庄子怡毕业后做了策展工作室,颇像模像样,还试图拉她入伙。

“我工作室接了个项目,十一要去杭城做展,你不是杭城人嘛,到时候来给我捧个场呀。”

虞照抿着吸管只顾喝杧果奶昔,含含糊糊道:“等我把复学手续办完了就去。”

庄子怡想起虞照三年前突然人间蒸发的“前科”,厉声道:“说好了,这回别想抵赖。”

两人吃完出门,庄子怡拎着车钥匙道:“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去把车开过来。”

虞照乖乖插着兜靠边站,等庄子怡走了,才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

手机已经振动很久了。

是老A的语音通话。如果不是事态紧急,对方不会选择直接通话。

接通,那头传来略显慌张的语声,没头没尾地道:“对方好像察觉了。”

虞照却立刻就明白过来,心平气和地询问:“怎么回事?”

“先声明,你托付的事儿,我可是半点都没马虎,从他一年前回国我就在盯着,本来从没出过错漏,结果这次他又进靶场了!”

“你也知道,他到那儿玩时都清场,我进不去,就跟到大厅装成顾客去玩别的项目,结果他突然回身走到我跟前——天可怜见,隔了十几米呢,他居然能找到我说,每次来都能看到我,还问我是做什么工作的,你说吓不吓人?”

虞照静了片刻,微微皱眉,对那人的敏锐有几分意外。

“他在警告你。”

“我难道不知道他在警告我?我是想和你说,这人来头大,挺危险,我不能再往下跟了。”

老A停了停,怕她不同意似的,还添了一句:“你也得为我考虑考虑,我还得在这行混饭吃呢是不是?”

对方都这么说了,虞照当然不好勉强,只得道:“成,那就这样吧。”顿了顿,又微笑地提醒,“你们的行规你清楚的,我就不多说了。”

“是是是,咱们什么关系,我能坑自己人吗?再说了,做生意讲究细水长流不是?”

虞照懒得和他扯皮,敛容挂断电话。

庄子怡刚好驱车过来,透过车窗,遥遥看到虞照眼带肃杀,一时以为是错觉。

她降下车窗:“阿照?”

女孩抬眼,笑容灿烂,还有点憨傻:“师姐,这么快呀?”

庄子怡摇摇头,想,果然是错觉。

“说是当了三年兵,除了晒黑还剩下什么?走两步就晕。”

虞照没个正行地笑:“我还学会打架侃大山啦。”

庄子怡瞥她一眼:“放屁!”

2

虞照办完复学手续,跟着陌生的大三同级生老老实实地上了两个月课。

虞照是横插进大三学年的,同班的学生多少都对她有些好奇。被问起休学三年的缘由,虞照却只是称病敷衍而过,并没有提自己当兵的事情。

有道是吃一堑长一智,她是被几年前的“团宠”待遇吓怕了,担心再因为这个成了什么“新鲜物事”,引人议论和围观。

一晃到了十一,虞照答应了师姐要去杭城捧场,早早乘了高铁上路。

谁料,原是旅游胜地的杭城却下起一场百年不遇的暴雨,惹得游人怨声载道。

城区一间名为“BWV”的画廊,门牌注明下午一点至晚上九点有主题展。

倒霉的是,早上新闻就通知了红色暴雨预警。

路上除了瓢泼大雨,根本没有几个人,更别说是大老远过来参展了。

下午两点整,有辆车行云流水地开到门口。

庄子怡没打伞,踩着高跟鞋从驾驶位下来,走到门口这几步路,一身名牌定制已经淋湿了。

画廊的经理徐宝山急忙开门迎她:“你好你好,庄小姐……真是作孽呀,今天做展!偏偏红色预警!”

这个展是庄子怡全权负责,没料到人算不如天算,辛辛苦苦策划一个月,全打了水漂,郁闷非常。

庄子怡进去之后,四下环顾,没找到想找的人,狠狠一抹脸上的雨水。

“哈——”她压着火冷笑,“你们老板郁泽闵呢?”

徐宝山说:“出去接人了。”

庄子怡横眉:“接谁?”

事情糟糕到这个份儿上,他还能去接个什么大人物过来救场不成?

徐宝山说:“这不是……老板上头还有个大老板嘛。”

庄子怡皱了一下眉,又忽然想起什么,往大厅沙发上一坐,跷着腿开始打电话。

电话一通,庄子怡翻脸如翻书,语气甜了八个加号,听得徐宝山悚然一惊:“阿照,你到哪里啦?”

虞照回应:“刚下高铁……画展情况怎么样?”

庄子怡唉声叹气:“根本没人。暴雨红色预警啊,谁敢出门?之前发函邀了几个熟人撑场面,一大早就给我打电话道歉,说来不了了,你说我能怎么样?逼着人家出门‘游泳’啊?”

虞照“扑哧”一乐:“我不是来‘游泳’了嘛。”

庄子怡终于露出笑脸:“就知道贫。行了,快过来,路上小心。”

挂了电话,她脸色又变回夜叉模样,接着拷问徐宝山:“你刚刚说什么?还有个大老板?”

徐宝山说:“啊呀,你不知道啊?大老板姓宁,我听到老板管他叫三哥,听说从国外回来没多久,建馆最大头的资金都是从他那里来的……”

庄子怡“哦”一声,神色奇怪。

大老板姓宁,郁泽闵叫对方三哥,那不就是宁孝庾吗?

她还真不知道这个画廊居然和宁孝庾还扯上关系了。

说起来,宁孝庾也算是她的青梅竹马。

宁孝庾亲妈叫郁令文,郁、庄两家又打好几辈子起就是世交,这一代的孩子们,也自然打小就被各路关系网套在一起,想断都断不开。

宁孝庾行三,她就和郁泽闵他们一起喊三哥。宁孝庾在十六岁出国读书之前,一直以兄长自居,平辈中充当首脑角色,看管几个小屁孩。

宁孝庾能服众,事出有因。

他是家长口中的优秀模板,样样拿得出手。

他以这种优秀人设一路长到十七八岁,引得无数少女前赴后继。庄子怡也曾因年少无知栽过跟头,还特意追到国外一起留学,想着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们已经有多年感情基础,再发展一下也不是难事。

结果自然是铩羽而归。

宁孝庾不愧有“钢铁之壁”的美名,她撞得头破血流,也没得到半点便宜。没几天,她哭唧唧地启程回国,再也没提过“宁孝庾”这三个字。

“庄小姐——”

思绪被扯回来,庄子怡抬起头,徐宝山正一脸好奇地问她:“庄小姐和我们老板认识这么久,知道那个宁先生什么来头吗?”

庄子怡一脸镇定,若无其事:“我也不是很清楚,你好奇啊?问郁泽闵去。”

要是知道宁孝庾会来,她可能会掂量掂量到底要不要做这个案子。

3

事实上,在宁孝庾的计划里,本没有来杭城看展这一选项。

这个错误诞生时,他正坐在办公室加班。

手边是厚厚一摞关于“阿勒山”计划的可行性报告,MD(董事总经理)、风控、合伙人等围坐一圈。

投资总监祁山笑着打趣道:“说实话,您这边的艺术基金会一开始出这个计划,我心里觉着这事儿就是纯砸钱,后来天英娱乐掺了一脚,我才觉得有戏了。”

“阿勒山”计划,是宁孝庾以及Victor艺术基金会未来一年的重中之重。

“阿勒山”计划的萌芽,与宁孝庾曾经参与过的日本某艺术节策展有很大关系。

那次策展与以往不同,目标地点是乡下。

艺术家们集结到农村,把空宅、废宅改造为艺术品甚至展厅,将村落艺术化,再通过艺术节的宣传,带动整个偏僻地区的旅游业发展。

整个过程给了他很大启发。

于是回国后,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该计划纳入工作进程。

在偏远山区策展这事儿,谁听了不觉得扯?

他和好友庄闫安,同是安宁资本的创始人兼合伙人,两人的追求却天差地别,一向是资本和理想碰撞。

再加上,安宁资本除了宁孝庾和庄闫安,下头还有一堆人,他们未必同意为他的理想主义买单,对此,他有心理预期,也不想搞一言堂。

为了避免产生矛盾,他在一开始就成立了Victor艺术基金会。

也就是说,花钱打水漂的事儿,他起初是打算自己一个人扛。

后来基金会花了一年时间来寻找目标地点,也受过不少阻碍,最终和阿勒山当地的旅游局达成一致,又通过庄闫安的人脉,引入了天英娱乐的综艺项目。

到了这一步,可就不只是艺术和策展这么简单了。

产业链有了,后续天英的节目一拍,宣传也有了,不怕投资收不着回报。

就算无法信任艺术的力量,明星效应总是值得信任。

世界现在就是这么荒诞。

自此,安宁资本下头的风控和其他MD才稍微有了松动的迹象,表示愿意跟着掺和一脚。

祁山哗啦啦翻着纸页:“目标地点确认为阿勒山,我们这边的评估是没问题,当地景色不错,就是没什么人知道。”

其他人点头表示同意。

又有人调侃:“宁总眼界高,这事儿造福社会啊。”

“对对对,带动脱贫致富。”

庄闫安听得想笑,这些人倒是忘了一开始项目提出时面露的难色了。

宁孝庾一言不发,手指翻动纸页,仿佛一目十行。

其实这份报告他早就一稿一稿看过无数次,是他亲自看着下头改出来的,如今只是走个过场。

他不说话,旁人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气氛就陡然落下来。

一时空气凝滞,只有他翻动纸页传来的沙沙声。

就在这时候,私人电话响了。

宁孝庾面无表情地伸手按掉,再响,再按……如是反复,庄闫安终于失笑,其他人也跟着笑起来。

“什么人啊,电话追杀?”

“没事,宁总,你接,正好咱们休息一会儿。”

庄闫安伸了个懒腰,松松骨头,跟着说:“孝庾,你接电话吧。”

宁孝庾皱眉接起电话,那头传来半是揶揄的质问:“回国这么久了,不来看我?”

是表弟郁泽闵打来的。

宁孝庾扬眉,轻描淡写地“嗯”一声,刚要说自己在开会,一会儿回电,就听郁泽闵接着道:“十一我画廊做展——可不是普通的展,庄子怡创业首展,你过来捧场,她说不定会高兴些。”

宁孝庾挂电话的动作顿了顿。

庄闫安坐得最近,捕捉到几个字眼,问道:“怎么还提到我姐?不会是郁泽闵打来的吧?”

宁孝庾下意识地“嗯”一声,电话那头的郁泽闵却当成是同意的信号,不咸不淡地道:“算你还有点良心。”

宁孝庾怔了怔,没等答话,那头已经挂了电话。

这是个不算美丽的误会,但它既然发生了,大约有天意。

更何况庄家一年前办了丧事,宁孝庾彼时没能赶回来,这次正好借这个机会去看看庄子怡。

他把文件一合,抬眼目视诸人。

“那魏桑出个日程,事情就先这么定了。”

4

海市离杭城顶多两个小时车程,宁孝庾出行当天喝了酒,司机又恰巧出事被吊销驾照,一连串巧合似乎隐隐暗示着这一趟他就不该去。

可他还是没忍心放郁泽闵的鸽子,破天荒地买了高铁票。

从车站大厅下到B2,狭窄的电梯里挤满了人。

宁孝庾立在靠近门边的地方,手拎一只大象灰的牛皮包,瘦削的侧脸映在玻璃上,有一种萧索。

身侧的女孩偷偷地盯着他看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搭讪:“你是杭城人吗?”

众人目光纷纷转移,聚焦住被问话的对象。

宁孝庾闻声转过头,不经意展露全貌。

盛容如玉山将倾,本该孤冷,他却没有。

他身上有种很奇异的气场,眉眼分明是淬利的,姿态却安淡,世家浸淫更给了他某种克制,使他用温润敛去一身风华。

搭讪的女孩还在心惊胆战地等回应,电梯到了。

宁孝庾淡淡一笑:“不是。”

未等对方接话,他已经快步走出去,将人甩在身后。

稳健的脚步穿过各色停滞的车辆,B2层传来空旷的回响。

这时,滚轮滑过地面的噪声响起,一个人影拖着行李,突兀地横穿过视线。

在宁孝庾的记忆里,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虞照。

她穿着白T和牛仔热裤,露出一双健美漂亮的腿,纤瘦却蕴含力量,大步走过他身前时,风掀起发丝,露出英气的侧脸。

如果是郁泽闵,估计会似笑非笑地说,这女孩有点帅。

但宁孝庾只是靠边站定。

对面一辆车的车门打开,有个清瘦的男人追出来,头发半长,颇是风流倜傥,看起来是当地常见的那类“搞艺术”的人。

这男人很明显是冲着先前经过的短发女孩去的。

“阿照你等一下!怎么又闹起脾气来了,好好好,这次算我不对……”

两人追着说话,相继到了与宁孝庾一车之隔的位置,最后竟站在那儿不走了。

宁孝庾顿了顿,产生过一丝离开的念头,但转念又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便站在原地,并非本意地将八卦听下去。

长发男说:“好不容易放个假回来一趟,你不跟我回去要上哪儿?”

女孩回应:“不劳你费心。”

“你这是什么态度?”长发男怒了一霎,语气又放缓,“我不知道你反应这么大,我又不可能故意给你找不痛快……”

“是吗?那你让她走吧。她走,我立刻上车。”女孩语气显得很平静,是在克制着愠怒,“我不妨和你说清楚,有我在,是不可能允许这种货色进家门的。”

之后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死寂。

长发男难堪道:“阿照……”

宁孝庾抬眼,瞥见那男人车门没关,这个角度能看到副驾驶上坐着另一个人,露出鲜艳的裙摆,不难猜到身份。

和眼前这个“阿照”,分明是一个浓艳,一个率性。

这是……后院起火了?

自古文人爱享齐人之福,坐拥佳人绝色,这种事不算稀罕,宁孝庾见怪不怪。

谈话一时尴尬地陷入沉默,又过了片刻,女孩开口:“你和我说这些没意思,真的。”停了停,女孩有点嘲讽似的,“你就和她好好过,不要管我,我们就此分道扬镳,一刀两断怎么样?”

长发男一时语塞,没再吭声。

四下寂静,几秒后,长发男讪讪地走回来,经过宁孝庾,略带讶异地扫了一眼,上车走人。

宁孝庾收回视线的工夫,女孩不知何时走到他面前,一手撑在行李拉杆上,站得有些吊儿郎当,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帅哥,听得还开心吗?”

5

宁孝庾复盘了一下刚刚半分钟的状况,意识到是自己站在这里的举动,让对方误会成了偷听墙脚。

宁孝庾想了想,蹦出仨字来:

“我等人。”

虞照点头,展笑,唇边有两个小小的括弧。

“哦,你等人。”虞照顿了顿,眯起眼,“但耳朵一直竖着吧?”

这一次,宁孝庾无声地看定了她。

一般人在他的注视下,顶多五秒就要偏头错开视线。但眼前这个小丫头显然有点骨骼清奇,和他对视了快半分钟,才脱口说:“行吧,我原谅你了。”

思路太过跳跃,让宁孝庾无从接话。

虞照话锋一转:“但也不是什么附加条件都没有。”

宁孝庾皱了一下眉,虽然谈话开始得荒诞,却还是接下去:“什么条件?”

她的眼神很亮,非常理直气壮:“把你的电话号码和姓名给我,万一我回头在外面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也方便找人负责不是。”

宁孝庾单手插在裤子口袋里,面不改色地看了她片刻。认为对方的举动已经超出“搭讪”的范畴,近乎碰瓷儿。

就在这时候,郁泽闵打来电话,问他在哪儿。

“B2,你车在停什么地方?”

“F区……哎,我好像看到你了,你右手边。”

他垂下眼讲电话,对“要号码”的举动压根儿没给出任何回应,就这么转身走了。

虞照也不拦,挑着眉,站在原地目送他。

宽阔的脊背撑满视野,他一手举着电话,无限贴近侧脸,她幻想冰凉的电话轮廓会擦过薄薄的胡楂,回过神来,他已经走了很远。

前方,一部Chopster闪了闪车灯,他开门上车,片刻后,车子驶出去,直至消失不见。

虞照在原地站着,酥麻感从脚底蔓延到手指尖,连思绪都凝滞。

电话响了几次,都是虞瑾明打过来的,她把号码拉进黑名单,想了想,打开微信,在一个四人群组里发问。

应知馀照情:【杭城有几辆 Chopster?】

一语炸出了全体潜水成员,几人先是刷了一溜整齐的:【Chopster?求图!】

众人惊讶的理由无他,只因这种车是Mansory厂下最出名的改装车,早已停产,只接受预定。也就是说,非常难搞到。

除非家大业大加上钱多烧得慌,否则没人丧心病狂到花费近千万在国外定制一部改装车,花销倒是其次,改装车要想进关,上下需要打通的关节甚多,没点儿背景,车根本落不了地。

在杭城,郁泽闵是车比人出名。

所以死党之一的费以丞很快就给出回答。

大橙子(费以丞):【杭城只有一辆,听说车主是个姓郁的二代……】

大橙子(费以丞):【你在哪儿见着的车?】

接着这句话,后头又跟上后知后觉的小伙伴。

岩野:【你回来了?】

蓝蓝的天(向岚岚):【???】

蓝蓝的天(向岚岚):【出来喝酒。】

……

虞照只顾低头私聊费以丞。

应知馀照情:【郁什么?】

大橙子:【怎么,打算傍个二代?】

应知馀照情:【……】

大橙子:【哈哈哈哈,开玩笑!现在就帮你打听。】

过了一会儿,费以丞的信息传过来。

【郁泽闵,均宁集团的少爷,现在开画廊呢,你要有事找他的话,去这个地址十有八九能见着。】

点开定位,虞照微微一愣。

这不是师姐策展的地方吗?

6

高架上车队排成长龙。

车已经堵了半个小时,郁泽闵耐心渐渐耗尽,偏头看了看身侧的人说:“雨下了一周,封路又堵车,你说是不是哪里有冤情?”

宁孝庾老僧入定般:“堵着吧,不急。”

郁泽闵挑了挑眉道:“我急啊,急着给你看看庄大小姐做出了个什么展。”

“你们俩……”宁孝庾睁开眼瞥过去,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见郁泽闵做了个投降的姿势。

“停停停——”郁泽闵面无表情,“三哥,我也不是小孩子了,给点儿空间。”

宁孝庾自知戳中他痛脚,于是闭眼假寐,不带语气地劝告:“不想包办婚姻,就尽快和家里说清楚。”

郁泽闵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回来一年了……怎么不和我们联系?”

宁孝庾不睁眼,也不回答。

郁泽闵偏头凝视他,只觉那从来微寒的嘴角竟浮上倦意,便不再追问,只轻声聊起自己的画廊。

画廊的经理说宁孝庾是大老板,倒也没错。

郁泽闵毕业后一心往艺术圈发展,被家里切断经济来源,逼他低头认错,谁知他自由惯了,反而借机和家里划清界限,除了一辆车什么都没带走,生活自然捉襟见肘。

刚做画廊时,宁孝庾还在伦敦读书。郁泽闵打来电话请求支援,宁孝庾抱着“就当这笔钱打水漂”的心态,给出了友情支持。

意料之外的是,这笔钱居然没打水漂,这间BWV画廊坐落于景区湿地旁,占尽山水气韵,而今在杭城还小有名气。

堵了一个小时,道路终于畅通。

郁泽闵被堵得没脾气,赶忙风驰电掣地开到目的地。

画廊大厅里,庄子怡正坐着吃小点心,听到外头传来独一无二的轰隆声响,就猜到是郁泽闵开车回来了。

“他们好像到了吧。”

徐宝山起身要去迎,门被推开,郁泽闵和宁孝庾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来。

看到宁孝庾走进大厅,庄子怡脊背僵硬地站在原地,一改跋扈做派,双手交握,非常拘谨,小猫似的低声喊了句“三哥”。

宁孝庾打量她一番,见她似乎没因为丧母之痛而憔悴,略微颔首,说了句:“比以前瘦了点儿。”

庄子怡“哦”一声,又把嘴闭上了,场面一时尴尬。

宁孝庾毫无所察,撇过头四下环顾。

郁泽闵一贯和庄子怡互不待见,也不理人,在旁抱肩站着,只问宁孝庾:“我这地方怎么样?”

宁孝庾道:“挺好。”

郁泽闵带头往楼上走:“来,三哥,我尽回地主之谊,带你好好逛一圈。”

十分钟后,一行人沿着旋转楼梯走下来,实木楼梯发出咯吱声响。

徐宝山亦步亦趋地跟着,尽职尽责地给大老板做汇报。

“我们现在就是偶尔做展,平常主打是做版画。您也知道,版画旧时可不受重视,价格不高,赵无极一幅石版画,最贵也不过几千,现在就不一样了,今年的话,最高拍出了一千六百万……”

一路说一路走回大厅,徐宝山口干舌燥,宁孝庾的回应至多是一个“嗯”,或者点点头,再多就没了。

徐宝山略带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宁先生?”

“听着呢,你继续。”宁孝庾淡淡地应道。

徐宝山心里拿不准,刻意落后两步,和郁泽闵咬耳朵:“老板,宁先生是不是对画不太感兴趣?”

“怎么可能?”郁泽闵心说,我三哥可不单是做展,他画画儿拿奖的时候还没这个画廊呢。

见徐宝山有点战战兢兢的意思,郁泽闵安慰:“你以为我拍的那幅丢勒的版画给谁上供了?他就这个脾气,大佬都高冷,要拿范儿的,懂吧。”

徐宝山“哦”一声,心说这范儿是拿得够正的,就是不知道是不是真大佬。

这会儿宁孝庾已经坐回到沙发上,语气温和,不带什么情绪:“你地方选得不错,做展的话发挥空间也大。”顿了顿,又补充,“就是这回这个展,策展前言写的东西和内容完全两回事,逻辑混乱,没什么深意。”

主策展庄子怡一句“放屁”已经到了嘴边,又因为害怕硬生生咽回去。

幸好电话响了,及时把她从愤怒中解救出来。

虞照打着冷战,口齿都有些不太利落:“我到了,不过BWV画廊到底在哪儿?我怎么没找到?”

庄子怡头疼:“照着地址都找不着?你不是本地人吗?”

“我本地人也没来过这边啊,谁没事去湿地公园?再说我家也不住这边。”

庄子怡笑她蠢,想了想,没办法,回头和宁孝庾说:“三哥,我出去接个人。”

等庄子怡站起来要走,却被叫住了。

“等等。”

“啊?”庄子怡不明所以。

“我去接,你先上去换衣服,当心着凉。”宁孝庾神色平淡,指指她身上没干的衣服,难得端出温儒大哥的架子。

庄子怡的确冷得要死,便没再吭声,乖乖地把手机递给他,又横了一眼郁泽闵,意思是瞧瞧人家,再看看你。

郁泽闵平白中枪,耸了耸肩。

徐宝山哪敢劳驾大老板亲自出去,要上前揽活,宁孝庾已经接起电话,朝他摆摆手,示意无妨。

电话那头的人还在抱怨:“我真的找不到路啊!1109号到底在哪儿?”

光缆迁延模糊了原声,在宁孝庾听来只是一个音色清朗的小丫头。

徐宝山帮他把着门,递过一把雨伞,他便撑开伞走进雨里,顺便打断电话那头的碎碎念。

“你周围有什么标志性建筑物?”

“树!”停了片刻,对方这才意识到电话那头换了人,“你是谁啊?”

他没答,微皱着眉:“除了树呢,没有别的吗?”

“湿地公园。不过你谁啊?我师姐呢?”

宁孝庾挂断了电话。

7

湿地公园附近并无游客,只有一个孤零零的身影。

雨水将虞照整个人淋透了,没有伞,没有方向,没有遮蔽,通话结束不久后,手机在持续的雨水里终于自动关机。

这是个叫天不灵,叫地不应的时刻,她只能寄望于电话里那个陌生人。

可是师姐会这么放心地把电话交给谁?郁泽闵吗?还是……

头顶的雨突然停了,一片阴影如乌云覆上。虞照的心口生出一种奇怪的直觉,蓦地转过头来。

雨幕下,宁孝庾眉眼如画,嘴角勾起一点弧度。

“又见面了。”

一个上午偶遇两次,如果这都不算天意,老天也未免太过苛刻。

宁孝庾这么想着,又觉可笑。

天意吗?

黑色的伞将她罩进一方天地,仿佛与世隔绝,雨水砸在伞面发出鼓点般的噪声,和着她的心跳,乱作一团。

虞照张了张口,神色复杂地注视宁孝庾:“刚刚电话里的人是你?你和我师姐认识?”

她这会儿有些分不清到底有几分是自己的设计。天时地利人和,或许说的正是此刻。

“你叫庄子怡师姐,你是F大的?”宁孝庾拖过她的行李,带着她往回走。

“嗯。”虞照垂眸,他的衬衫袖口微微挽起,露出完美的小臂肌肉线条,“谢谢。有点重吧?”

“还好。”他淡淡应着,把伞递给她,“你来打。”

她比他矮一个头,接过伞微微朝他倾斜,很自然地往里挪了挪,与他更靠近。伞面不大,她半边身子根本没被遮住,却满不在乎,只顾将他罩得严严实实。

景区外这段石板路对行李箱不太友好,行李的轱辘呻吟个不停,两人都有些跌跌撞撞,她撑着伞的手高高举起,手肘一下一下地蹭着他肩臂。

裸露的手臂擦在他单薄的衬衫衣料上,有种生涩而暧昧的触感。

她肆无忌惮地盯着他侧脸,在那不起波澜的英俊侧脸上什么都无法窥见,直到走过这段颠簸的路,来到稍微平缓的地方,他不着痕迹般地朝外侧了侧身,避开她莽撞的手臂,她才意识到原来他是有感觉的。

虞照若有所思:“所以在高铁站,你不是故意听我墙脚的呀?”

他视线平静地看着前方的路,“嗯”一声,算作回答。

“误会你了真不好意思,那时候不知道是自己人,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嘛。”

她语气轻快地说着,很自然地接着问:“你是我师姐的朋友吗。”

“她是我妹妹。”

这年头,管人家叫妹妹,不一定是真的妹妹。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几个好妹妹。

虞照神色复杂,皱了会儿眉,又说:“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雨声响彻耳际,人发出的声音有限,若非共在一把伞下,恐怕根本分辨不出字句。他开口的时候,她就认真地朝他靠过去,想努力听清他吐出来的每个字节。

他感觉到女孩微凉的、湿润的皮肤贴着他的,那纤细而柔软的肩背几乎靠在他怀里,她就这么毫不设防地凑过来,仰着脸,小声地和他说话。

投怀送抱的女人,宁孝庾并不陌生,以他的身家相貌,遇过类似的情形十个指头都数不过来,他该是厌烦的。

可不知是顾及着“庄子怡师妹”这层关系,又或是其他,他没避开,反而张开没拎行李的那条手臂,虚虚地环在她身后,是一个保护的姿态。

他说:“我叫宁孝庾。”

“哪几个字?”

“安宁的宁,忠孝的孝,庾……”他沉思片刻,才找到对应的单词,“庾子山的庾。”

这是个南北朝的文人,不似李白、杜甫般有名,一般人都不见得听过,他也没指望她知道。谁知她怔了怔,语调扬起,很惊喜地说:“庾信!写赋很厉害的那个人,没想到我们还挺有缘的。”

“嗯?”

他低垂眼睫,眸子幽沉,似是不信。她匆匆地解释:“是真的,我姓虞,虞美人的虞,单名一个照字,连起来就是虞照。因为庾信有一篇赋,最后一句是‘寄言苏季子,应知馀照情’。我妈妈很喜欢,就给我取了‘馀照’这两个字的谐音。”

他神色微愕,没料到她口中的“有缘”居然不是大放厥词,想了想,点头承认:“是很巧。”

她高兴起来,脚不小心绊了一下,举着伞的手猛地一晃,他便停下来,握住伞柄上方帮她撑住,掌缘若有似无碰着她下方握伞的手。

“举累了?”

雨势似乎慢慢小起来,这次他的声音格外清晰,中世纪的小提琴一般,低沉优雅。

“没有,刚刚没站稳。”

“我来拿。”

她没松手:“你帮我提行李已经很累了,没关系。”

女孩眼神坚定,里头有种不容改变的固执,他便没再坚持,松开手,视线移开,掠过她湿透的白色T恤,里面黑色的运动内衣轮廓毕现,只是靠里的一侧稍稍干燥了些,外侧那一半仍是湿答答的,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宁孝庾怔了怔,意识到自己一路上竟在被这个女孩“关照”,这种受人照拂的待遇,简直前所未有。

一向是他照拂别人。

他改变主意再度握住伞柄:“一起撑。”

两只手一上一下,中间一段微不可见的距离,露出银色的伞柄。

在他有意施加的力量下,她没再“偏心”地只顾罩住他,雨伞正正当当在两人中间,又在他的指示下,让她靠过来一点,远远看去,两人似情侣般亲密地行走在雨中。

再长的路也有尽头,更何况到画廊也不过几百米。

虞照远远瞧见画廊的LOGO(标志),抿了抿唇,拉着他站住脚,仰面看着他。

“那,我们这么有缘,要不要交换个号码?”

他淡淡垂眸,她的脖子很漂亮,朝他仰起时拗成一段非常曼妙的弧度,鬓发里的水珠接连顺着这段弧度滑落至锁骨,淡麦色的、光滑的皮肤仿佛亮得能灼人眼。

“快到了,进去再说。”他四两拨千斤,选择避而不答,“淋了这么久的雨,当心生病。”

意外的是,她没再纠缠,眼中闪过失落,又很快掩饰过去,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笑着说了声好。

临到门口,他站在檐下收伞,推门时一回头,才瞧见她有点僵硬地站在雨里。

8

“虞照?”

虞照发蒙地用力瞪大眼睛看宁孝庾,脸上是不正常的惨白,像是想往前走,刚抬脚就打了个晃。

宁孝庾心里一紧,想也没想就撂下手里的行李。

徐宝山手挡着一侧大门,眼睁睁地瞧着宁孝庾大步跨进雨里:“宁先生等一下……”

这一喊,郁泽闵和庄子怡也赶忙凑到门口去了。

几级台阶下,暴雨再度倾盆,青年衬衫湿透,露出脊背的肌肉轮廓,双臂揽着怀中的女孩,垂首匆匆地说了什么,紧接着将人打横抱起,大步迈上台阶进门。

庄子怡看着宁孝庾怀里的女孩,脑子“嗡”一声:“阿照怎么了?”

“可能发烧了。”

郁泽闵很快反应过来:“先去休息室,在楼上,我给你指路。”

宁孝庾脸色严肃,抱着人往楼上走。

一行人手足无措地跟上,庄子怡急得打转:“那这里有没有药啊,要不要送医院?”

徐宝山连忙道:“我现在出去买。”

郁泽闵贡献出自己平时休息的卧房,宁孝庾单膝跪上床,俯身,轻轻把怀里的女孩放下。

“这就是庄子怡那个宝贝得不得了的师妹?”郁泽闵摸着下巴打量,“挺漂亮的。”

宁孝庾淡淡一瞥,似有警告。郁泽闵失笑:“我也没说什么啊?怎么接人一趟还接出感情来了?”

宁孝庾没理,问郁泽闵要温度计。郁泽闵说“我这儿哪有这东西,画廊又不是医院”,宁孝庾只好坐在床边,伸手贴了贴虞照的额头。

滚烫,不知道多少度,还是送医院妥当些。

他当机立断:“有没有女员工,上来给她换个衣服,去医院。”

“主策展庄子怡庄大小姐不就是女员工?欸,这不是过来了。”

郁泽闵朝门口的庄子怡招招手:“人交给你了,烧得厉害,三哥说好像得去医院。”

庄子怡急得眼眶都红了,问郁泽闵拿衣服,然后把两个男人赶出去,才小心翼翼地跪坐到床边,但到底没伺候过别人脱衣服,愣了足有两秒,才试探地拉住虞照的T恤衣摆,慢慢往上掀。

刚露出马甲线分明的腰腹,就听到“扑哧”一声,庄子怡抬眼朝上一瞧,小丫头正睁着那双黝黑的杏眼看着自己呢。

“虞照!”

见师姐就要怒发冲冠,虞照连忙坐起身把她嘴捂住了,好声好气地道歉:“我是真烧迷糊了,只不过一挨着床就醒了,但刚刚两个大男人在床边围着我,我心里尴尬,又觉得挺丢脸的,就没好意思睁眼。”

庄子怡脸色终于慢慢缓和,虞照放下手,眉眼弯弯地和师姐告饶:“是我不对,让师姐担心了。”

“那你……现在怎么样了?”到底还是不放心,庄子怡凑过去和虞照贴了贴额头,担心道,“这不行,烫死人,你快点先把湿衣服换了,穿在身上多难受。等换完衣服我们去医院。”

“没事,吃个药睡一觉就好了。”

虞照瞧见搁在一旁的衣服,明显是男士T恤和沙滩裤,她探头打量了一下房间,迟疑地指指一边:“可不可以帮我问问这里的主人,我能用这个浴室吗?”

“能。”庄子怡立刻替人做主,连个磕巴都不打,“不过你现在能洗澡吗?别再出不来。”

“小意思。”虞照得了师姐首肯,立刻拿起衣服进浴室了。

不过五六分钟,虞照就洗完出来。上身是男款的宽松黑T恤,因为运动内衣湿透了没法再穿,干脆真空上阵,下身是件沙滩裤,抽绳抽到最紧,还是不合腰,裤子松松地挂在髋骨上,幸好黑色T恤宽大,遮住了腰身。

她擦着头发晃晃荡荡地出来,看得庄子怡眼皮直跳,几乎要以为这身衣服才是虞照的本体,半点违和感都没有。

“你……怎么跟个野人一样。”庄子怡没办法地说。

虞照只是笑,心平气和接受了“野人”的称号,说:“走吧,下去看展,好不容易来一趟,师姐的展说什么也不能错过。”

庄子怡拗不过虞照,只得带她下楼看展。

徐宝山已经买了药回来,上楼上到一半,就见刚才那“睡美人”竟然穿着男装,活蹦乱跳地下来了,顿时目瞪口呆。

“醒……醒啦?”

宁孝庾在楼下插着袋等,本来还在疑惑,怎么庄子怡换个衣服要这么久,一抬头,便和小丫头打了个照面。

不近不远的距离,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旋转的木梯有了年头,随着虞照一步步发出嘎吱的声响,她手扶在上头,并非本意地居高临下,望进他幽邃眼底。

只一霎,她脑海中就再度浮现出刚刚被他抱起的画面。

她借着他两臂彻底卸掉全身的力,额头缓慢前倾,直至抵上他胸口,然后闭上眼睛。他的怀抱那么陌生,轮廓和骨骼都是硬的,力道却轻得不可思议,仿佛她是一件瓷器。而她坠落下去,又变成一片羽毛。

轻飘飘地入了梦。

9

在画廊上下转了一圈,看过庄子怡的展,虞照就被催着吃药。

兵荒马乱到了晚上,只虞照一人在杭城无处可去,说自己去酒店就行。但这毕竟是均宁少爷郁泽闵的地头,总不能怠慢了庄子怡的贵客,于是郁泽闵大发善心连她一起收留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去了郁泽闵的公寓。

虞照吃过药,脸色却没好转,也没什么胃口,郁泽闵叫了一桌子天价杭帮菜,她却只草草吃了点蟹粉豆腐,就昏昏沉沉去楼上客房睡觉,一沾到枕头,浑身酸痛。

这些年她受过不少伤,摔摔打打,肌肉拉伤和瘀青是常事。可奇怪的是,她却几乎没有感冒发烧过。连鼻头堵塞、嗓子沙哑都觉得陌生,她躺着躺着,意识就开始模糊起来,朦朦胧胧,听到师姐的声音,后来又变成了别人……

再然后,她脑袋一沉,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仿佛做了一场很长很累的梦,浑身大汗醒来,她动了动手,酸麻得不可思议,意识回笼,才想起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偶遇”宁孝庾,还和他有了肢体接触——不错的进展。

虞照抬手抵住额头,就那么四仰八叉地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才四下打量房间。

或许客卧常年没人到访,这里陈设很简单,墙上甚至没有挂钟。床头柜上放着她的腕表,但已经被雨水泡得罢工了,指针固执地停滞在十四点十一分,一动不动。

她茫然片刻,肚子突然发出咕噜的警示声。

几分钟后,虞照摸出门,发现四下漆黑,她艰难地在夜色里分辨周围的地形,原来这是条走廊。

摸着墙壁走了几步,试图寻找到师姐的房间,走着走着,却看到一处房门虚掩,里面透出微微光亮。

虞照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将耳朵贴上去,里面是两个男人在聊天,一个清朗,一个深沉。

“我那天看到Victor官网上宣布你暂停策展,三哥,你认真的啊?”

“嗯。”

书房里,郁泽闵沉默片刻,若有所思地歪了下头,笑了。

“这么想想,你停工、回国……都发生得挺突然的。”

宁孝庾立在一墙书架前,手指停在一册书的书脊上,罕见地走了神。

决定回来,其实并没有旁人所见的那么“突然”。在终于下定决心前,他已经在去留之间徘徊了很久很久了。

他记得那天自己在好友Sivan墓前坐了很长时间,喝光了带来的三瓶威士忌。

助理魏桑来找他,匆匆报备接下来的日程,却被他很平静地打断。

“我不打算再做策展了。”他说,“想换个环境。”

听到这样的话,魏桑却显得很平静,或许,在与老板的朝夕相处之中,她早就已经感知到了某些信号。

所以她只是问:“暂时还是永远?”

“我不知道。”

只这样简单的四个字,魏桑就知道一切尘埃落定。

宁孝庾已经下了决心。

于是有了其后的归国,入安宁资本成为合伙人,创立艺术基金会……他彻底从策展人宁孝庾,变成了资本新贵宁孝庾。完成转型,也不过用了一年时间。

这一年间,宁孝庾深居简出,鲜与人打交道,几乎像个隐者。

郁泽闵借庄子怡的由头约他看展,实则是想把人揪出来看看,三哥到底是怎么了。

但眼下三哥脸上露出这种罕有的恍惚表情,郁泽闵若有所思片刻,却没再问下去,岔开了话题。

“话说回来,你资助了不少艺术项目,就不打算再资助资助我?”

宁孝庾偏头,视线上下打量他,调侃道:“堂堂均宁少爷,问我要钱?”

郁泽闵漫不经心地扯唇:“嗐,什么‘均宁’少爷,都是虚名。你也知道我爸妈的脾气,自从我开了这个画廊就只顾给我使绊子。我呢,是处处受人掣肘,不比三哥自己当家,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也不知宁孝庾是不是故意装聋作哑,他兀自翻看架上的书,显然没有接茬的意思。

郁泽闵凑到宁孝庾身边,见他手里拿着一本版画画册,立刻投其所好:“三哥你看中哪位的版画了,尽管和我说,杭城别的不多,画家可满地都是。”

宁孝庾面色温淡地瞥他一眼:“这倒是不必。”顿了顿,又说,“知道NFT吗?”

最近艺术圈子里,这个词儿可没少出现。

郁泽闵怔了怔:“你打算在国内做这个?”

NFT,非同质化代币,概念来自于币圈,但最近这几年和艺术扯上了关系,通过区块链手段将实体艺术数字化,进行交易。

就是这种听起来十分离谱的艺术形式,也曾在欧美的拍卖场上风靡一时,甚至有过不菲的交易额。

不久前,就有一家纽约的区块链工作室花了近十万美元,拍下街头涂鸦名作《Morons》并付之一炬,转手又以四倍的价格顺利售出这部作品的NFT版本。

“如果你想把BWV做大,可以考虑实体画廊和区块链做结合。”宁孝庾看似漫不经心,“不算什么新鲜事,欧美市场上早有先例,只是国内没人肯吃第一口螃蟹罢了。”

郁泽闵沉默了片刻,失笑:“三哥,你这是想让我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啊。”

宁孝庾不置可否,慢条斯理返身往外走:“睡了,你也早点休息。”

门开了,宁孝庾却并没能走出去。

无他,有人拦路而已。

女孩穿着那身有点好笑的男士T恤和沙滩裤,短发蓬乱,赤着足立在跟前,一手正揉着眼睛,待看到他,便立刻把手放下,露出被揉得泛红的眼圈。

偏偏她的眼睛又很亮,透着捕猎者般的锐利。

像只小豹子。宁孝庾心想。

两人对视几秒,一时静默。

10

郁泽闵探头过来问:“怎么样,烧退了?”

谁知堂堂均宁少爷纡尊降贵问了这一句,小丫头虽礼貌地回答了“现在没事”,视线却仍牢牢锁在他三哥身上。

司马昭之心。

郁泽闵挑了挑眉,打量了两人几秒,准备揶揄几句三哥桃花正旺,宁孝庾就开口了。

“有什么事?”

虞照目不转睛地看他,理所当然道:“也没什么,就是饿了。”

“你们晚上吃的菜……还有剩吗?”

论食欲,无论和谁比,宁孝庾估计都会惨败。他做了资本人,身上依然有艺术家的恶习——不好好吃饭。这次的晚餐也是,吃了没两口就先离席,并不知道剩没剩。

他侧身把郁泽闵让出来,朝虞照道:“问泽闵,这毕竟是他家。”

郁泽闵挑了挑眉,心说三哥,你惹上桃花也不能这么祸水东引啊。

虞照虽被他轻描淡写地挡回来,面上却没半点尴尬,笑盈盈道:“但我不是不认识他嘛。”

宁孝庾露出一点意外的表情,欲言又止。

虞照顿了顿,又放轻声音,低声说:“我只认识你。”

她说这话时语气柔软,姿态却非常坦荡,仿佛“初次见面”即是“认识”了。

宁孝庾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似乎是觉得堵在门口也不是回事,偏头朝郁泽闵说:“我回客房了。”

虞照和他本是面对面堵在门口,他突然向前一步,带着一点草木气息的香水味便散过来。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清楚地分辨出他身上的味道。

两人离得太近了,出于本能,虞照迟疑地后退半步,顿时失守要塞,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宁孝庾侧身避过她,举步往走廊另一侧走。

她站在原地怔了两秒,才快步追上去,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像个小尾巴。

身后的脚步声毫不遮掩,宁孝庾走到客房门口,终于回过身。

大眼瞪小眼半晌,他无奈道:“你要吃什么?”

“蒸羊羔蒸熊掌蒸鹿茸……”

虞照菜名报了一半戛然而止,因为宁孝庾走进房间,并且做出准备关门的姿势。

“等等,我错了——”

虞照连忙冲上去用手挡住,险些被房门夹到,也没生气,还笑呵呵地伸出一只脚堵进门缝里。

“开玩笑,开玩笑。”虞照忍笑道,“吃个醋鱼也行,我不挑。”

“现在是半夜。”被她这样缠着,宁孝庾仍然显得很平静,“我正准备休息。”

话虽如此,他的视线低垂时无意瞥到门缝里的脚,骨骼纤细,皮肤雪白,比她的脸和手起码浅了两个色号。

地板很冷,她怎么不穿鞋?

他脑子里冒出这个和眼前局面毫无关联的问题,手却打开了门,将小丫头让进来。

一个异性闯入领地,宁孝庾不便上床休息,于是转身看着她,表情像在说,你到底要干什么。

虞照佯作无辜,眼睛一眨一眨。

“对不起嘛,我知道打扰你休息了,但我实在是太饿了,不然……你借我手机叫个外卖总可以吧?”

宁孝庾闻言,抿了抿唇,一脸意味深长,她只好解释道:“我手机进水了,一直没办法开机。”

“你可以问你师姐借。”他好心地指了条明路。

虞照苦着脸道:“我都不知道她睡在哪个客房,就算知道,也不好把人叫醒啊。”

他心知眼前这丫头是在胡搅蛮缠,奇怪的是,心里却并没有多少反感,多亏她生了一副玲珑躯壳如花容貌,否则谁会为她步步退让到此。

尽管美色惑人,宁孝庾仍是礼貌地拒绝:“我的手机不外借。”

胆大包天的小丫头泄了气一样,慢吞吞地擦着他身侧往里走,等宁孝庾意识到防线被突破,她已经霸占了他的床尾凳。

她双手撑在床尾凳的边缘,跷着脚,堪堪要倒在身后那张床上的样子,似乎全然不知道什么是“男女之防”,一脸坦然地问:“为什么?”

“你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虞照只顾盯着他,不过脑子地胡扯:“因为我求知心切,不耻下问。”

他身形挺拔,犹如劲松,是书里的君子如玉,又是蒹葭依碧树里的碧树。

她突然没头没尾道:“我听到你和郁泽闵说话了。”

“所以?”

“你的名字在我们课上的策展案例里出现过。”顿了顿,她补充道,“英文名,Victor.N。”

宁孝庾神色一时幽沉,看不出喜怒。

“你好像……不是很喜欢别人提你过去的身份。”她眨眨眼,丝毫不觉得这个话题提得没分寸。

“够了。”他打断她,“你该出去了。”

“好吧……”她垂下眼睫,楚楚模样信手拈来,“我也知道打扰到你了,对不起……”

宁孝庾盯了她几秒,忽然举步走到床头,从抽屉里拿出一部手机。

他的妥协来得毫无预兆,堪称莫名其妙。

连当事人虞照都十分诧异,看着递到眼前的手机也没反应过来,发了好半天的呆。

“用完立刻还我。”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视线温淡,不起波澜,“电话也借你了,出去吧。”

虞照乖乖地接过电话,指缘相碰,感觉到他的体温微凉。

“密码?”她点了下屏幕,听到他回答:“六个‘1’。”

她抬眼望见他平静如水的眼神,才忽地意识到,好像她无论做什么,对他都是稀松平常。

原因无他——对他来说,她并不是什么特别的存在。

即便有所谓两次“偶遇”的天时地利,她也未能激起他心中哪怕一丝涟漪。

她压下一丝挫败感,扬唇说声“谢谢”,才终于如他所愿,起身离开。

11

宁孝庾的这部手机应该不常用,虽是智能机,装载的APP却几乎都是自带的,甚至连微信都没有,枯燥得近乎乏味。

她大着胆子去查通讯录,却发现通讯录等私人信息都被加密了,基本上她拿到这部手机,就只能上上网打打电话,得不到任何信息。

虞照无语地想要下载外卖软件,却蹦出一个用户登录界面,然而她并不知道宁孝庾的登录密码。

所以,宁孝庾这个人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点外卖?

手机里什么都没有就借给她?

虞照颓丧地仰躺在床上,想了想,忽然找到了这部手机的最佳用处。

她拆开手机,换上了自己的电话卡,把宁孝庾的电话卡小心翼翼地收起来。

房门突然被敲响,庄子怡在外头问:“阿照?我进来啦?”

她答应一声,庄子怡就一脸睡意地走进来:“刚刚走廊有人说话,我给吵醒就睡不着了,我和你一块儿睡,没意见吧?”

“当然没意见。”虞照空出位置拍了拍,“求之不得。”

庄子怡哪知道刚刚吵醒她的罪魁祸首就在眼前,迷迷糊糊地躺下,就听到虞照问:“师姐,手机借我一下,我点个外卖。”

庄子怡一下子就不困了:“你你你——居然诱惑我吃夜宵……”

凌晨一点,外卖到了,庄子怡和虞照毫无形象地围坐餐桌前,大快朵颐。

庄子怡舀了一勺龙井虾仁放进嘴里,嘟嘟囔囔地问话:“你怎么回事,说晕就晕,真是吓得我半死。”

“昨天晚上熬夜赶策划书,今天早上睡过头,没来得及吃东西就上高铁了。”虞照说,“结果在停车场又和我爸吵了一架,怒极攻心。”

庄子怡讶然:“为什么吵呀?”

“别提了。”虞照想起来就糟心。

庄子怡对虞瑾明的花蝴蝶事迹颇有耳闻,“嗐”一声,无所谓地安慰她:“男人嘛,都一样。我爸更过分,要不是他干出那些破事,我妈妈也不会……”她说到这里,抿住唇,没再开口,眼圈微微泛红。

庄子怡家里去年办了丧事,虞照其实知道。这次回来和庄子怡见面,对方却一次都没提起过,她便也跟着当成什么都没发生。

一个人去了,这件事再怎么装傻,都没办法骗过自己。

她不知道说什么,生死面前,任何安慰都显得苍白。

好在庄子怡没往下聊,嗤笑道:“不是我要‘地图炮’,我们圈子里这些人,可能也就在钱面前最好说话。”

这话带出来三分伤感,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虞照叹了口气,开始打岔。

“你知道我开学一回学校上体育课的时候,老师问我什么吗?”

庄子怡摇头。

“她教搏击操的,打过散打,好家伙,盯了我好几节课,后来问我,同学,你在哪做的美黑,给我介绍介绍呗?”

“你怎么说?”

“我说不行不行,那家有特殊要求,得先签生死状,一天晒二十四小时,晒完太阳晒月亮,全年无休,晒出事儿了还不负责。”

庄子怡笑得发抖,过了会儿才轻声问:“刚回来复课,不习惯吧?”

虞照一开始吃急了,搁下筷子休战,双手环腿,下巴抵在膝头,犯了困。

“还好吧,担心我呀?”

“能不担心?”庄子怡数落她,“想一出是一出,书念得好好的突然去当兵,是不是舒服日子过久了要找罪受?我看你就是闲的。”

虞照反驳:“我这是响应号召。况且我上学早,耽误三年回来刚好把年龄拉平,省得在学校里谁都把我当小屁孩,就知道捏我脸,烦死了。”

庄子怡挑眉:“以为这就能躲过摧残啦?做梦——”

她隔着桌子伸手要掐虞照脸上的肉,这才惊觉小丫头脸上的婴儿肥消失无踪,轮廓紧致瘦削得要命,手指只捏出一层皮来。

庄子怡失望道:“唉,阿照宝宝一去不回了。”

虞照挑了挑眉,低头打量自己,试图找出一块能供人摧残的肥肉,找了一会儿就放弃。

“可不是,瘦得只剩马甲线。”

庄子怡正努力健身减肥,闻言正中痛脚,白了她一眼:“你给我闭嘴。”

两人吃完困到不行,也没收拾,留下一桌杯盘狼藉,爬上楼洗漱睡觉。

闭眼前,庄子怡摸了摸虞照的额头,感知温度已经恢复正常,由衷地羡慕。

“自愈能力真好。”

庄子怡放心地把手缩回被子里,迷迷糊糊要睡过去,身侧的女孩突然蠕动了一下,凑近了问:“师姐,你觉得……我对异性有吸引力吗?”

这问题前所未有,惊得庄子怡清醒了一半,睁开眼睛瞪着她。

“受什么刺激了?”

虞照没吭声,额头蹭在庄子怡枕头边上,黑暗里一双眼亮晶晶的。

可惜庄子怡看不见她似笑非笑的坏模样,只觉小丫头纯真可爱还招人疼:“心里有人啦?什么情况?”

“也没什么情况……”虞照转过去平躺着,脖颈的发梢扎得发痒,她抬手抓了抓,脑子里浮现出那人冷淡至极的样子,竟有些恍神。

庄子怡不信:“真的?”

“我就是打个比方而已。”虞照道,“不过师姐,你觉得我要是去倒追别人,能成吗?”

庄子怡一脸不屑。

“嗐,追人有什么正着倒着的?男女博弈,就那么回事,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全靠战术。看中了就出手,又不是梭哈,输了倾家荡产。你这么年轻,怕什么?要损失也是对方损失,我们阿照宝宝这么好,我要是男的,就把你天天揣口袋里宠着。”

虞照精神振作,猛地翻身凑到庄子怡颊边亲了一口。

“哎!”庄子怡心头一甜,被小丫头逗笑了,“别光亲近我呀,有本事追个帅哥回来给我看看。”

虞照弯唇一笑:“会的会的,我会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