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子,接着!”
赵逸放下水桶,伸手接住个沉甸甸的萝卜,盯了好一会儿,才按到水里洗净,放进堆起的菜篮里。他攥着衣襟扇了两下,松开时却发现上面不知何时留着了泥印子,往下一展,不知道还能剩几块杏色了。他装作没看清似的放下,见两位姑娘披着光,在新翻的土上扫动,不断滑下的裙摆一会儿就浸了泥。
看得他心里就起了个疙瘩。
“姑娘,我来吧,等下弄脏了你。”
阿枣一把蹲下,边把种苗放在洞里,边说道:“没事没事,你都帮我们把土翻好了,我怕一回头这枣树都结果了。”
“那好,我先拿这个走吧。”赵逸将井绳绑紧,提起菜篮,又回头看了眼院子,“凭着原力支撑着太乏力了,亏得你们还弄出这一片来。”
“确实乏力,可是当初不只这片呢,我们大公子走后枯了一大半。除了这里,哪都一样贫,‘毛也不长’。”
赵逸被逗笑了,阿菀转过头也跟着笑,一时止不下来:“是真的哦,这里就叫‘不毛之地’,是大公子取的。他有次没把控好原力,种死了片菜,一气之下给人家取了这么个名,结果转两天还是又种起菜来。这个名字,怕是他自己都忘了,连着这里,都忘了……”阿菀的笑声突然淡了下来,手下戳了戳泥土。
“倒是个性情中人。这一角神界中的人间,凡世中的东篱,也只有那样有趣的人才做得出来呢。”赵逸抓到她的低落,也停下了笑声,难得温声地安慰了两句,才转身进了屋子。
他看到桌上落了一层花的血裂,突然发现自己在这里过了一旬。这不毛之地实际名为毋城,据说是明域旧址,因原力枯竭被遗弃,原真是个无人知的世外桃源。他滞留在这里,仿佛与世隔绝,竟也平静地住了十日。自身负家仇来,已经太久拿不出属于自己的十日。
这些日子,他走在那个人走过的地方,想象他在日光下浇灌蔬果,随着他的目光望向渺远无际的雾里。他在门前挑选蔬果,在桌前为姑娘们梳发,在藤椅上酣睡,衣衫淌在地上。他又是否在庭中练剑,束起的长发利落,是否在入浴前解下他飘逸的长衫,将它往地上随手一扔,让它被雾气打湿。即使开始时他内心仍有些波澜,但渐渐地适应了自己脑海里走动的身影,他似乎可以腾出一块清净的地方来了。
解开脏的外衣,拔下簪子,赵逸轻舒了口气,觉得自己干净了一点。他走近浴池时一片浓雾瞬间将他包裹住,叹一声,连呼吸都带上了水汽。当他适应了雾气,缓缓往池边走时,他蓦然见到有人靠在池边,水雾似的薄纱拢在他周围。数目描摹的身影出现在眼前,赵逸目光躲闪,本想往后退去,可收不住的前脚竟要命地踩出一声轻响。他只来得及看了眼脚下踩着的衣衫,便被浓雾中散开的网缠上,一把拖进池中,像萝卜一样按进水里。
“唔……”
池水涌入他双耳,有水泡在耳边破裂的声音。他一下便踩住池底,想浮出水面时却发现自己被死死缠住,似是要将他沉在池底。他缓缓地睁开眼,活动两下手腕,施以原力,缠在腕间的水绳丝毫不动,他愣像被网住的鱼,挣开无果。他将视线投向四周,在自己凌乱的发丝外看到一角薄纱悄悄钻了进来。他踌躇了一下,伸手捻住,任它飘进,轻撩了他的脸。不消片刻,他视野里只剩下白茫茫一片,那些白纱小心试探了一下,轻抚上他的脸。等他反应过来时,白纱仿佛要绕上他的颈。他的心跳慢了一拍,呼吸突然被打乱,池水侵入他的五脏六腑,像冷水浇在热铁上,蒸得他头涨痛,窒息,快要沉溺在池中,他手心一拢,抓拿不住。
当他陷入碎裂的水花中,肩头被轻轻一推,眼前亮了起来。他清醒了几分,猛的挣出水面,脑袋被灌满了水一般昏沉。折腾了半天,倒也把里外冲了个干净。
离神收回了脚,半眯着眼看他咳得心窝快出来了,他自己却支棱着头,手捧银丝,衣衫不乱地靠在石阶上。水雾打在他睫毛上,像草尖的露珠,也打给了他一层血色,如粉瓷一般。赵逸把气顺了顺,回头见他微皱起眉头,来不及猜他是恼了还是被吵了,他又像被注视的小兽快速收起尾巴尖,错开了目光。
“我习惯了走神时放开神识,倒不是故意,阻碍吧?”
“挺好,干净多了。”
离神撩起眼睫看了眼,答:“确实。”
“……”
“近些日沾了污秽,净了也好。”
他拿起来了石上的外衣,起身一披,连滴水都不洒一分,干净利落地出了水。他顺带蒸干了衣物,一头银丝也干爽地落在腰间,反观赵逸,手忙脚乱地理好一头凌乱,在离神转身看他时,他差点就想潜到深处去。
两人默默僵了一会儿,离神看向他掉落在地上的外衣,未等他阻挠,便弯腰捡了起来,开口时语气带上些许无奈:“阿枣她们闹也罢了,你怎么也跟着疯?”
“我……”赵逸将阻止的手掩回了自己的额,觉得脑袋又疼了起来。
“该收一下心了,又该去下人间了。”他将外衣披在肘间,又说,“收拾一下了。”
赵逸放下手,心里一急带水出了池,问道:“那王商?”
离神回首,说:“他的事已涉及三域,不是你能插手的。”
“王商一事关乎匪帮的异动,我们本想追下去……”
“那是人域的事,不是我能插手的。或许你可以去找剑宗。”离神背过手,淡淡地说,“千年协定快到,各域都有异动,连我都不能幸免,此时不得大动。”
“所以,为了怕我做些什么,软禁我?”
离神不言,缓缓走开。
“我知道,你们一向以大局为重。”赵逸重新涉入水中,只觉心中烦躁。
“不得而为之。”
赵逸一嘴愤恨硬是吞了回去,不见为净般转过身。无论如何,他就是厌恶这神一番清高做派。都是神明,剑神与酒仙就可济世,为何这些就觉得自己应立于芸芸众生之上给予施舍,可笑的是第一规戒竟是“众生平等”,又说不理人事。狗屁不是,落两滴眼泪就觉得自己慈悲。赵家上下百口人不知道能否赢得他们两滴泪?
他捧着水往头上乱泼,尝到流入唇间的水微苦,胡乱抹了两把,往池边一躺,叹道:“真是爬也不让人爬起来,学走路有模无样,最后还见了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