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的一个夜晚,停靠在上堤的画舫忽然亮起,舫上的家奴行色匆匆,脚下带起一阵阵银粟,不断在木板上滑行。
“老爷子,这是哪家的舫,真豪气。”
“新来嘀?”船夫将竿一放,呸掉一个竹芯,将脚一伸,“城西赵家那商爷,随手一舫,吃你个狗生。”
那人听完一笑,将头上斗笠一摘下,只见一双兜着画舫流光的眼睛,身形隐没在黑夜中。
“倒是找着了。”
画舫只停留了一会儿,便缓缓地离开了岸,涟漪泛大,扰乱了一片月色。舫上行走的脚步声渐渐变小,只听舫内传出悠扬的筝声,连主子的呼唤都没有。他们互瞄了几眼,听到过道响起踏板声时连忙低头,盯着两双鞋从自己眼下走过。
“公子,人到了。”
筝声一顿,房间里传出声低沉的回应,那两人才开门而入。管事的不自禁擦了两下汗,说道:“那位爷在下层,您……”
“不急,”玉筝被拨了两声,打断了他的话,筝声拉长,“美酒美人好生招待,谈起生意来才舒服。”
“是是是,这就去安排。”掌事的连忙退去,将门一合,交代一番,门处的人影退去,将被掩住的月色送回给屋里人。他看了眼斜在筝上的影子,头也不抬,笑道:“什么生意,也比不上一暖怀啊。美人,别遮了这筝,冰冰冷冷的,不如来遮我的怀。
那个影子似乎被这轻佻的话一惊,才慢慢向他挪去,一近玉筝,腕间被人一拽,直接跌在筝前,手心贴冰凉的弦上。
筝声又断。筝前人呆了呆,旁边低低地传来声:“坐好,把手放开,挡到在下了。”
他终还是压不住心中泛起的厌恶,将一把刺捧在怀中,筝声再起,嘴角噙着的笑越发浅淡。那天夜里,月光全洒在筝上,银粟赶在暮秋散了余香,颗粒剔透地停在窗框上,偷听舫内悠然柔情的筝声,愣是没将那抹凉掩去,露出些风花雪月来。
许是氛围过于冰凉,身旁的人趁着一曲停歇,出口问道:“这是什么曲子?”
“关雎。”
身旁人沉默了,他抬手又将曲子弹了一遍,似乎为了给美人尽兴,轻轻地伴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酒仙这个不正经的人只会教些风月琴诗,他最爱的就是这曲爱而不得,辗转反侧的词。又或者说他只会这首,却风靡了整个京坊。赵逸也喜爱,只不过,在此曲中他只觉得到苦。
寻而不得,辗转难眠。
琴声仍在传出,但他发觉自己指尖发湿,弦在指下打滑。直到一曲仓促收尾,额前的发,尾都沾湿了,他扣着小几,抬头见眼前一片白茫茫中,那人站在桂树下,用那双猩红的眼睛望着他。
“你不够资格。”
他猛的一眨眼,见到的仍是那把玉筝,身旁的人似乎发现了他的异样,靠近了他。恍惚间,他又见到那双眼睛,讥笑着说:“怎么?杀我啊?”
小几沿上的书被震到滑落,一片青丝像掀起的绸缎铺在筝上,少许缓缓地滑下。美人的后颈磕在沿上,不得不微仰头,半透的面纱将鼻梁和颔骨柔和地勒出,而将最脆弱的颈送在狼炙热的气息下。他露出的杏眼里看不出愠怒,在烛光中眯出一尾红鱼来,眼中艳色的黄昏映出对方那双混沌的眼。
“我岂止想杀你?”他吐着气息靠近了被面纱包裹的颔骨,微微露出狼牙,沿着颔骨往下停在颈上滑动的地方,将这一小块肌肤蒸得发红。
“我恨不得把你撕烂嚼碎,踩成烂泥。”
离神轻扫过压着他的狼,也不恼,冷静地开口道:“南辰,清醒一点,外面有鬼。”
赵逸却像魔怔一样,盯着他颈上活动的结,什么都听不进耳。他的鼻尖轻触在肌肤上,手上还死死勒着那段腕,摁在小几上,反复摩擦揉拭,像把玩着一颗凉玉。而那层薄薄的肌肤如层纱掩着快跃出的旖旎,惹得他不耐地伸出獠牙去窥探触碰。
“你这种人一剑刺死,太让你舒心了。”
离神眼中渐起了狠色,顺着被按住的手一把将他拽起,手掌因施力起了青筋。他像是透过赵逸的双眼看到了幕后的影子,嘴唇紧抿了起来。
“滚吧。”
赵逸突然怔住了,眼神呆滞了一会儿,在那一瞬清明,他仿佛听到耳边传来声铁链崩碎的声音,之后沉沉地陷入了黑暗。
……
“公子?公子在里头吗?”
赵逸轻皱了眉头,后知后觉有人在喊他,赶在睁眼前就应道:“何事?”
他一睁开眼,见到面纱下一段光洁的颈和被手掩着的下颌,猛的起身,又半身不遂地躺了回去。
“那位爷说想与公子一同饮酒,公子……”管事见他一会没回应,又不敢探头。愣是数了十个数,里头才回道:“带他上来吧。”
“这就来,这就来!”
“……怎么了?”有血从指尖溢出,缓缓地绕着手指流下。但很快地,他将手一收,擦过嘴角,哑声开口道:“有东西给你下了点药,我等下去收拾干净。”
“……”赵逸张了张嘴,却被这番话噎住,有种舫外一圈鬼都可怕不过这位神仙。他淡淡看了眼离神隐在衣下的手,撑起小几正要坐起,却被人一拉,竟脱力枕了回去。
“你……”
“流苏公子,鄙人是来自晋州的小商,慕名而来,公子可否赏王某一盏酒?”
他迟缓了片刻,才明白了离神的用意,勉勉强强地做起戏来,几分无力地朝外头说道:“有客自远方来,流苏自是高兴。王兄快请进。”没想他三哥送他这份呕血的及冠礼还有点用,就是这名头太骚气了。
王商一进门,对实际是无奈半瘫躺着,看起来是枕着暖玉,似是有几分旖旎的这位爷只是笑了笑,还冒出声“打扰了。”
“……”赵逸无奈,暗暗地辩解一番,“量在下身体不适,酒是喝不了了,生意倒是可以谈谈。”
王商坐在小几前的氍毹上,盯了眼玉筝,笑道:“无碍,公子倒是性情中人,王某就不必扭捏了。只是这桩生意险了点,但做成之后,皇商又算得了什么?”
“噢,说来听听。”赵逸眯起了眼睛,仿佛被勾了兴趣。
王商凑近了他,眼里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精光,说:“王某斗胆,帮圣上数数国库。”
听他说完,赵逸轻轻一笑,没有什么诧异的表现。
“王兄,你不知,那个企图替皇商数身家的人,还没入土为安吗?”
王商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样,毫无惧色。他摇了摇头,叹道:“那是因为他傻啊。京城是什么个地方,是人都知道。况且,他没想过找公子你们呐。王某胆小,快没他那个胆子贸然跟官府碰上。”
“唉,王兄。你啊真是高看在下了,在下也没这个胆子跟乌帽硬碰硬啊。”
“……”王商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许久才开口道,“四爷不要谦虚,酒鬼不敢,还有谁敢。”
“噢?王兄这番准备做得倒是充足,只是这顶帽子太大,我可不合适。”赵逸撑着小几,斜斜地搭在沿上,“而且说实在的,在下最近不是很缺钱。”
“当欠爷一个人情,事成,定不会亏待四爷的。”
赵逸喘了口气,轻叹:“王兄,在下是个良民,而且多想活一会儿。王兄一来又是放药又是抢国库的,我可受不起。”
王商不言。他起身,朝赵逸抱了拳,眼中少了些许热切。
“可惜了,本想四爷是个明事理的,倒让王某不知所措了。”王商叹了叹,转身而走,“谢过四爷的酒,咱们有缘再见。”
是有命再见。
赵逸刚犯嘀咕,舫外人影杂乱,刀剑击撞,乱了一地月光。他心生烦躁,正想错开目光,却见王商突然停在门前,脚下被下了限制,迈不开步。王商眉眼带笑,不紧不忙地背手看着纱窗上的影子。
“我知道爷是个好官呐,可是这做官最怕的,不就是些许坊间的不好听的话,特别在这个地方。”
“做我们这行,不好听的话太多了……”赵逸眼前突然晃了一下,几息才缓过来,接道,“王兄何必见怪。怪在下招待不周,王兄慢走。”
“四爷这份招待,王某可担不起……”
他回过身来,目光突然停在筝前,一个白色的身影将筝遮住,拎着剑无言地看着他。美人摘下面纱后,脸色与那雪亮的剑一般冰凉。舫内如绷着的筝弦一般紧。
王商避开了他的眼睛,看向赵逸,说:“四爷这是……”
“你有点眼熟。”离神错身遮住了赵逸,轻轻地挑开话头,“你是冥域的大冥使,做什么?”
王商僵了僵,被一下揭穿了伪装,脸色有些不自在。他缓了神,展现了虽是搞事但仍镇定的强大素质,赔笑道:“早料到剑宗行事快,没想是离神大人亲自来坐镇,有幸有幸。”
离神扫了一眼外头,似乎没听进他的话,说:“你是带着小鬼来耍吗?”
“我,这个……”
“我记得,你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希望你不会有别的用意。”
大冥使生生冒出一背冷汗,手中垂下一条乌亮的长鞭,在光滑的地板上滑行,活脱是条灵快的蛇。
“此番,由我自己来见识。那群小鬼,配不上大人的剑。”
……
船夫的小船悠悠在河上划过,水中的画舫通亮,仿佛就要烧起来了一般,不时水边冒出落水的咕咚声。那天夜里,有什么东西随这快要散开的画舫一般,顺着原有的裂隙滋长,一发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