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前头的几个人又抬起头来,眼里满是忐忑,看着门外一人推门而入,在关上牢门时顿了顿,只让它掩着。来人把门前那点光遮得严实,影子投在他们身上,只有眼眸中那点光一动不动盯着他们,活像两点鬼火。他鼻间哼了一声,虽看不清他的脸,但众人知道他应当是对着他们笑了一下。没想这笑却起了反作用,一群人挪动起来,向那个大汉身旁凑去。那大汉却没什么声响,只静静地端详着他,露出疑惑的眼神。
“在下知道现下解释乌帽白帽没什么意思,我确实跟这些大人有些合作。不过当务之急是将案子结了,好还各位爷清白。”赵逸迎上了他的目光,坦然说道。
大汉摊了摊手,说:“清白不清白,干我们这行,不都早就不清白了吗?爷想问什么?出卖兄弟的除外。”
赵逸眯了眯眼,又笑了一下。此人看起来鲁莽,没想还是练得心细的。他走远了一步,直接席地而坐,看起来不像是来审人的,而是来叙旧的,倒是让他们放松了些。
“在下也是混行的,只是品性不如各位爷好咯。”他无奈地摇摇头,又说,“我只是想了解一下贵帮一点情况……比如你们为何千里迢迢跑来京城,苏州不该是个好地方吗?有良田有生意做,各位是被什么逼迫了?”
一帮人突然安静下来,互相瞥了瞥,仿佛无声交流了一下。大汉被身后的人拽了两下,喉中卡了会儿,又快速接道:“嘿,爷,我们祖上都干这行,到我们这自然不能断。本来想干完这票便回家种田,没想姓孟的居然拉我们进牢门……”
大汉骂骂咧咧起来,仍不忘观察赵逸的眼色。只见他似乎信了,思量了一会儿,又开口道:“各位一直跟着孟德?我信各位是不会干这样的事,到底是有什么隐情?”
“这个,其实我们想着也古怪,倒怨我瞎了眼。”大汉嘴里本想着又蹦出个姓孟的,突然止住了口,才接着说,“他本来不是这模样的,当初对着我们也是好的,对着乡里人也是好的。看起来又不像个匪帮老大,像个……”
大汉眨了眨眼睛,似乎在拼命扫开现在的疯子去忆起曾经的孟德,好一会儿身后有人说了声“将军”。
一声轻飘飘的话仿佛给众人泼了一盆水。也没人去瞪那个出声的人,眼里兜着复杂的情绪。赵逸扫了众人一眼,噢了一声,意味深长地说道:“想起来了?真是个将军。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不早说出来呢?”
一句似疑似真的话让人捉摸不透他的意思,又让人感觉他什么都知道。大汉含含糊糊地说:“是这样的。总之一开始他太好了,好到让人忘了他也是匪帮的头。但是后来他弟,也就是咱的二当家,贪图一富家人的丫头,那富家人嫌弃二当家的出身,拒不嫁出自己的丫头。二当家恼怒之下,把人家整屋人端了……人也杀了。那时候官府本就盯着匪帮,出这事,整个匪帮的头都吃了牢饭。不过后来二当家赔了命,其他人倒是被放了出来,但人都变得……不是很对劲,不对劲。”
大汉一气不喘地把证词又念了一遍,但不知怎的提起了他的伤心事,把“不对劲”颠来颠去,再说不出什么。
不是从牢狱消失的,但跟莫山审的情况一致,进过牢狱之后可能受到什么刺激,或者染了不好的东西,变得“不对劲”。至于到底怎么个“不对劲”……
疯子。
不过这牢狱里头是人为还是鬼为,还是不能确定。这帮人,也不知道货做得几分真,上下齿倒是牢固。赵逸起身,将这些思量沉底了,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然后伸手拍拍大汉的肩膀,对着众人却只盯着大汉:“行了,各位,你们的‘证词’在下会如一核实。不过,我心里还有个疑惑……”
他缓缓地看向那个半掩的牢门,门外反进的冷光凌利地勾出他脸上的棱线,一言一语变得锋利起来。
“请问,刚才是谁来了?”
众人被针刺了一下般,猛然抬眼注视着眼前的人,胆小的小心瞥了一眼又忙低了头,不敢出声。大汉淡定地抬头看着他,没有顺着方向望去,笑着说:“小爷说什么呢,刚才不就你和几个乌帽来了。爷想听我说什么呢?”
“是匪帮的人吗?”赵逸仿佛没听见,亲和地续问。大汉看了他肯定的神色,把眼一转,选择了缄默,企图往后挪时,却挣不开他的手,带着点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赵逸轻笑了一下,众人却听得毛骨悚然,只听他又开口:“是孟德的人?手下,朋友,或是……亲人?”
他顿了一下又一下,把他们的心拨了又拨,等到话音落下,缓缓松了口气时,赵逸身后猛晃了一下的身影又让他们的心要从喉中蹦出来了。他抽剑一甩,卡住了来人的武器,迎面扑来的风扬了他的发丝,也送了他一脸血腥。
来人身形削瘦,灰扑扑的布衣罩了全身,褶皱厚重地叠着。只露出一双很亮,但带了些疲色的眼睛。这人用的武器也甚是奇异,像月牙形的镰刀,中间用牛皮绑了一圈又一圈才不至于伤手。现在赵逸压着镰刀的一翼,而另一翼正一寸寸向自己的颈逼近。近一毫便觉腥味越重。他垂眼见凑到眼前的扳指已被血浸红,压着刀的手背青筋扫起。
只听身后一阵阵衣衫细微摩擦的声音,众人起身靠近他们,有人想出声劝架,却被大汉一手打脸上。
“叫个屁,一个手抖怎么办?”大汉咬牙训了他一声,眼睛却看着前方。
“唔唔,可是……”
突然一阵刺耳的声音淹没了他们的对话,细长而尖利,如针根根穿入耳膜。小匪捂耳低头骂了两声,却见他们的头头静默地立在那里,高壮的身影一下挡住了他们的视线,灰影压在他们身上。
灰衣人的手随着刀低微地颤动,未有动作,便见剑的刃面一压,剑锋向下挑开衣领对上自己的喉咙,渗出一层薄汗。寒光缓缓从刃锋流向被压斜的刀面,在停在剑锋上的瞬间两人皆抬起了眼,却是赵逸先捕捉到眼前人细微的动作,猝然抽回了剑。闻灰衣人低喘一声,往后倾去,他一手将剑垂地,上前探向那人身后用手背抵住了铁栏。牢房里躁动起来,往他们两人的方向涌去。
“爷啊,这是我们家小姐,你手下留情!”几个汉子泪涕齐下,低低唤了声,就要往前扑,大汉怒瞪了他们,将他们往后一拨,自己却跨向前去。赵逸被喊得发蒙,无奈地摇了摇头,将揽住的人轻轻靠着铁栏放下,刚松开手边便被大汉挤到身后。他小心地扶着她的手腕,见露出的臂沾满了血,身后几个探出的脑袋猛吸了几口凉气。
赵逸一回头,便碰到几道可怜兮兮的目光,叹道砍人的不见得会救人。
“我不曾涉医,瞧不出姑娘的伤势,待我带她去叫个好大夫看看。”他说着瞥了眼牢外,又问道,“可好?”
“谢谢小爷,小姐为我们这群糙人来,她有什么事,我们心里也不安。”大汉展开了愁眉释然说道,起身轻拍了赵逸的肩头,“我知爷会生疑,但她确与此事无关,还是受害一方,还请爷多关照两下,我等必当重谢,且当一切后果。”
“必当重谢。”
身后众人低声应和,尽是坚定的眼神,像是卸下了畏缩的伪装,仿佛列前领任的将士一般。
赵逸垂下了眼帘,如思索了一番,又望向层层叠叠牢狱。他们以为他在为难,刚要开口,便见他回头说:“不敢,日后再说,我先去找大夫给姑娘看看。”
“你去吧,小心点。”
大汉让了出去,见赵逸将姑娘一揽,怀中分量未将他的背拉弯。他碰了下牢门,突然侧过身,仿佛扬起了一阵风沙,将众人拉到那个黄沙满天的战场上去。
“委屈各位爷再咽几顿牢饭了,待人来核实口录,这就备上好酒菜侯着各位。”他低头想起什么,啊了一声,露齿轻笑一声。
“老郑,瞅半天都不肯认我,自罚三杯啊!”
大汉怔了怔,突然一阵风沙淹没了他的身影。黄沙的呼啸声夹着尖刺的声音,瞬间掩过黄沙。沙尘退去,一个挺立的身影站在他们面前,半大的小将把剑一拔,从口中咳出一口沙子。他朝他们笑了一下,脸上的灰尘掩不了少年的傲气。
“呀,上将军,听说您老毛病又犯了?小心着点。”
风沙停歇,牢门前已是空荡荡的,还不知何时上了锁。大汉动了动唇,突然仰天大笑了两声,在牢狱里传开。
“你奶奶的北地儿:一开口含的沙碴碴比啃的粮多,脸糊得不是人,能认出个屁!”
他哽住了,伸手捂住了脸,缓缓地叹出一口气。
可惜黄沙里停了刀鸣,将士退了战场,昔人忘了模样。万幸,可幸,还能更酌一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