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唐美人的庇护

伊河,希望桥下游的农家乐。

爬满丝瓜藤的凉棚下,身穿黑色连帽衫的林勉躺在一张藤椅上,惬意地吹着河风。小白趴伏在藤椅旁,懒散地闭着眼假寐。

藤椅旁的圆桌上放着一壶冰镇酸梅汤,还有装满瓜果葡萄的精致果盘。

这家农家乐距离伊河不过两三百米的距离,躺在凉棚下,能远远看到车来车往的希望桥和下方波光粼粼的河面。

昨天中午,警察勘察案发现场时,林勉刚洗过澡,正穿着浴袍,神清气爽地躺在这里吃着瓜,看着希望桥下忙碌的警员们。

这场面让他感到轻松愉悦,就像一个艺术家在欣赏自己刚刚完工的作品。有些挑剔,又忍不住得意。

正回味着昨天的杰作,趴在地上的小白忽然睁开眼,直起身,扭头发出两声惊觉的低吠。

“小白,别激动。”林勉起身,摸摸小白的头,安抚道:“我们有贵客到了。”

说完,抬起头,神情激动地看向来人。

唐美人穿着一身桃红色的汉服长裙,水华的缎面上用金丝银线绣着朵朵盛开的牡丹。头上插着支栩栩如生的纯金凤簪,行走间,凤凰的翅膀也一上一下地挥动着,仿似随时都会飞走一般。凤眼中镶嵌的红宝石,在阳光折射下熠熠生辉,一看既知,绝非凡品。

与那天在侦探社表现出的娇憨可爱不同,此时的唐美人竟给人一种端庄大气的威仪感。

林勉慌忙起身,一丝不苟地弯腰行礼。

唐美人踩着庭院中的鹅卵石小径,仪态万方地走到凉棚下,居高临下地看着在她面前表现的异常卑微的林勉。

她没说话,林勉就一直保持着弯腰的姿势,不敢稍动分毫。

站了良久,当林勉脸色涨红,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时,唐美人才开口问道:“你就是林勉?”

林勉垂着头,恭敬回道:“是。”

唐美人打量他片刻,才面无表情地道:“起来吧。”

林勉直起腰,胸膛起伏,鼻翼微张,却不敢大口喘息,极力用平稳的语调道:“我不知道您在这里。否则,我一定会换个城市做事,绝不敢影响到您的心情。”

见唐美人迈步走向圆桌,急忙抢过去,拉过一张藤椅。

唐美人坐到藤椅上,把挎在身上的布包放到圆桌上,淡然地道:“坐吧。”

“谢大人赐座。”

林勉恭声道谢,先殷切地为唐美人倒了杯酸梅汤,又转身把刚才躺过的藤椅靠背调正,规规矩矩坐上去,恭谨地说道:“本应我去拜访大人您,但我不敢打探您的消息…”

略停顿两秒,又坦然地道:“就算我知道您在哪,也不敢贸然打搅。”

林勉的措辞很小心,说话时目不斜视。他眉眼很正,态度端正,语气真诚,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

唐美人拿起一块无籽西瓜,秀气地小口吃着。

吃完西瓜,从布包中取出一条绣花丝帕,优雅地擦擦嘴,再细致地把手指擦干净后,才语气嘲弄地道:“你是不是对做事有些误解?”

眼睛往下一瞥小白,又道:“这只狗就是你的倚仗?那也真是毫无新意呢。”

“确实很没新意。”林勉怜惜地看着小白,自嘲道:“如果没有小白帮我,我根本下不去手。我太高估我的心理素质了,越是想当然的事情越不好做。”

唐美人毫不留情地道:“就凭你那鸡肋的催眠能力,也是十足的废柴。你能活到现在,让我很意外。”

林勉没有反驳,而是泰然自若地点头道:“跟大人您比起来,我不过是萤火之与日月,就连对付一些普通人,也要躲在暗处,等到合适的时机才敢出手。要没这份小心,早阴沟里翻船了。”

受到恭维,唐美人傲娇地轻哼一声,说道:“你倒还有几分自知之明。”

接着,话锋一变,问道:“为什么选择洛城?”

林勉眺望着远处波光涟漪的水面,脸上露出几分深情和眷恋,低声道:“这里是我老家,我怎么能允许他们玷污这个美丽的地方。

他们左手伸过来,我就砍左手,右手伸过来,我就砍右手,谁想越界,都得付出代价。”

唐美人似笑非笑地道:“还因为是我在洛城吧?你是这些年来,第一个敢用我的名义招摇的人。”

林勉自信地笑笑,如实回道:“您没捏死我,就说明我赌对了。”

唐美人沉默片刻,幽幽地道:“你很聪明,但聪明人一般都死得早,有时候蠢一些,反而能活更久。你做的那些小事,包括在我面前费尽心机的表演都很可笑。”

林勉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垂下头,恭声道:“我明白了。”

“我很讨厌有人在我面前耍小聪明,你还活着,是因为你还有些价值。”唐美人眺望着远方,说道:“我跟他们之间的事情,不是你能插手的。你想投靠我,让我帮你讨债,但你可知道,我们想讨债,却远比登天还难。”

林勉虚握双拳,身体前倾,不甘地道:“为什么?”

唐美人展颜一笑,清丽的容颜犹如百花齐放,明艳不可方物。笑容很快消逝,复又罩上淡淡的忧愁:“等你明白你对抗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时,就会懂得我此时的心情。你选择了这条路,就要做足十死无生的心理准备。”

林勉稍一犹豫,但还是不甘心地问道:“只要曝光他们的罪行,把他们由暗转明,还不能利用大势除掉他们吗?”

唐美人摇摇头,说道:“你还真是天真的可怕,若非我屏蔽了你的位置信息,你早就无声无息地被除掉了。”

说着,从布包中拿出手机,展开屏幕,打开一个软件,举到林勉面前道:“你自己看。”

林勉凑近去看,屏幕上是一幅精度极高的地图。在标记着这家农家乐的地点,闪烁着一个深红色的光点,光点上醒目地标注着“林勉(叛逃)”的字样。

地图下方,还有一条备注信息:当前执行抹除任务者,无。

林勉如坠冰窟,脸色惨白,嘴唇颤抖,满面惊惧,再也不复刚才的自信。

唐美人收回手机,说道:“你能从东京活着回来,已经是个奇迹。你还敢在洛城搞风搞雨,真是蠢到无可救药。想把死水搅起波澜,好趁乱摸鱼?你配吗?”

林勉只觉喉咙发干,提起桌上那壶酸梅汤,往嘴里猛灌几口,失魂落魄地道:“我只是想借警察的手除去他们在洛城的这条线。”

他现在才知道自己的挣扎在敌人面前只是一场游戏般的闹剧,这个世界跟他想像中的大不相同。

唐美人语气淡然地道:“想法没错,但照你这么做,最后把自己赔进去,也无法伤及这条线分毫。他们只要派个人过来接管,就能保持原样不变。

大势是大人物们的戏码,你这种杂鱼一丝波澜都掀不起来,凭什么去推动大势?

不过,你既然都赌上了命,那何不玩得更大些?直接把这条线连根铲掉如何?”

林勉苦笑一下,说道:“我哪有您那样的气魄和手腕?”

他手腕一翻,自袖口中滑出一个鱼龙造型的古朴银锁。在阳光下,闪烁着银亮的光芒。

鱼身饱满,尾巴向前甩去,与后仰的龙角相连,形成一个精巧的锁扣。向外凸起的鳞片和鱼腹被摩挲的异常光滑,能看到细微的摩擦痕迹。阴刻下去的暗部,因为氧化而呈现出灰黑的色泽,有种厚重的岁月气息。

林勉看向银锁的目光异常温柔,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光,脸上却露出温和的笑意:“我本来不想独自苟活。”

一滴泪水自他眼角无声滑落,他仰着脸,笑容灿烂地重复道:“现在我知道,我还不能死,至少在完成目标前,还不能死。在那之后,就算被打进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我也愿意。”

有时候活着比死还要可怕。活着就会在彻骨的思念和悔恨中饱受煎熬。

一阵河风吹过,丝瓜碧绿的叶子上下翻飞。

远处的河面荡起层层涟漪,在夏日午后的阳光下耀起细碎的明镜似的银光。几只野鸭子游着游着,忽然潜入水中。几艘卡通造型的游船上,有父母抱着小孩在幸福地说笑着。

这世间很热闹,也很美好,但唐美人却没从林勉的笑容中读出哪怕一丝眷恋,她知道,这个男人已经心生死志,于是低下头,看着小白,提醒道:

“你以为十三年前的事情没人能查出来?只要有人找到小白的来历,就能查出你的身份。到时他们就会发现,一个已经死了十多年的人还好好活着,再往后能牵扯出更多的麻烦。”

林勉沉默许久,才开口道:“那我该怎么办?”

他本来就心存死志,只是为了拉这些该死之人为自己陪葬,所以从未考虑过如何脱身。

这是场游戏,一个殉道者自我毁灭的游戏。

唐美人拿起布袋,挎在肩上,起身道:“我雇了两个可爱的小侦探,让他们从小白入手,介入你规划的这条线中。

你可以继续行动,选择恰当的时机跟他俩合作砍掉洛城这条线,后续听我安排就好。你不想毫无意义地陪葬,就及早抽身,给自己留条后路。”

说到这里,她明亮的眼睛中忽然闪过一道危险的光芒,语气冰冷地道:“我给你机会,你最好别让我失望。”

“我知道该怎么做。”林勉起身,躬身道:“请大人慢走。”

唐美人踩着鹅卵石小径,在一地碎荫中,缓步向外走去。

直到女孩的身影消失好大一会儿后,林勉才直起腰,一屁股瘫倒在藤椅上,久久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