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午后燥热的阳光晒在皮肤上,泛起丝丝灼痛。连路边萎靡不振的梧桐树上的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
昨晚刚下过暴雨,水分蒸腾后,更显闷热,狭长的街道上少有人影,两旁的店铺全都闭着门,只有装在店外的空调外机持续发出稳定的嗡鸣。
刘长乐举起手机,看了眼卫正义发来的定位,轻叹口气,继续向前走去。他有点后悔这个时间来拜访老友——等天黑后再出门多好。
这里是洛城服装批发市场后的城中村,只有一条主街,两旁全是高矮不等的自建房。通常一楼用作门市,二楼往上则租给市场中的商贩和外来务工人员居住。
这种流动人口较多的城中村,也是城市的灰色地带。
这里鱼龙混杂,天南海北、五湖四海、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
人多的地方,就会产生各种各样的需求,有需求就有商机,有商机就能引来更多的人流量。
由此形成一个完善的社会生态。
在城中村最受欢迎的产业当属足浴和从不在白天营业的理发店。
每到华灯初上时,这些店铺的卷帘门才会打开,亮着粉红色的暧昧灯光。一个个浓妆艳抹,打扮的花枝招展,身穿黑丝热裤的女人就会站在店外,热情揽客。
不过,这种营生是有风险的,一不留神,就会在个人档案中加上不同寻常的一页。
其次,开饭馆也不错,依托市场庞大的人流量,只要价格实惠,吃得下那份辛劳,也能赚到钱。再不济,开个小超市,卖点烟酒日用、零食水果、情趣保健啥的,也能混个温饱。
这年代,想饿死很难,不管好的坏的,实际上每个人都有很多种选择。
但让刘长乐感到意外的是,卫正义偏偏在这个地方开了个私家侦探社!并且开侦探社的钱还是跟他借的,所以,他才会在收到卫正义的邀约后,过来看看情况。
一直走到街尾,刘长乐才走到定位所在的位置。
两家关着门的足浴店中间夹着一间狭小的店面。
店外没有招牌,只在满是灰尘的玻璃门上贴着“侦探社”几个红字,下方用小几号的黑色马克笔标注着业务范围:寻人、找物、专业案件咨询(代联系律师)。
侦探社没有名字,个性张扬的手写字也很是潦草,需要凑近仔细辨认才能看懂。
刘长乐“嘎嘣”一声推开有些变形的玻璃门,迎面扑来的冷气让他大松口气。
店面很小,约莫十多平方,玻璃门后放着台漆皮发黄的立式空调,正呼呼往外吹着冷气。右侧靠墙摆着看起来充满廉价感的布艺沙发和玻璃茶几,沙发靠里那头还有个饮水机。
茶几对面的位置,也就是侦探社的左侧,是一张办公桌。桌上除了电脑显示器外,还摞着几本书,以及堆满烟头的烟灰缸和一盆枯黄的绿萝。
褐色的木地板踩踏时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刚粉刷过不久的墙壁,散发着淡淡的涂料味。
再里面被一道蓝色的布帘隔开,帘子后应该就是卫生间和供人休息的地方。
简陋至极的装潢处处透露着“寒酸”二字,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不太靠谱。
刘长乐扯着嗓子喊了声“老卫”。帘子后应声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几秒后,布帘被掀开,露出卫正义那张有些圆润的笑脸。
“你自己先倒杯水喝,我洗把脸,马上出来。”
卫正义说完,又缩回身。片刻后,帘子后就响起水龙头流水的“哗啦”声。
刘长乐也不客气,用一次性纸杯接了杯水,坐到沙发上,掀起短袖的下摆,让凉风吹过汗津津的皮肤,惬意地长舒口气。
洗过脸后,卫正义神采奕奕地走出来,坐到办公桌后,酝酿半天情绪,板着脸,欲言又止地道:“老刘啊…”
两人是光屁股长大的交情,卫正义只要摆出这幅认真的表情,绝对是有事相求。
刘长乐慢条斯理地喝下半杯水,这才瞥了老友一眼,没好气地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咳,咳。”卫正义清清嗓,故作严肃地道:“我今天找你来,是想跟你探讨下我们侦探社的发展方向,定一个短期规划目标,争取做大做强,开创辉煌。”
“等下!”刘长乐打断卫正义的话,直起身,面色不善地道:“你先给我翻译翻译,什么叫他妈的‘我们的侦探社’?还有,你到底又背着我做了什么好事?”
“嘿嘿,还是老刘你懂我。”卫正义咧嘴一笑,指着刘长乐背后的墙壁道:“都挂在墙上了,你自己看呗。”
刘长乐心中顿时涌出一股不妙的感觉,回头一看,只见墙上挂着两个相框,一个是“华夏私家侦探总会”颁发的从业资格证复印件,在姓名一栏赫然写着:刘长乐、卫正义。
另一个相框中放的是营业执照,责任人的名字则是:刘长乐。
再愚钝的人也该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刘长乐脸一黑,扭头抓起茶几上的杂志扔向卫正义,同时喝骂道:“你个王八蛋长能耐了?不吭声就以我的名义开侦探社?”
卫正义一把接住杂志,嬉皮笑脸地道:“你不是给了我八千块钱嘛,我就当你是合伙人。放心,你是大股东,等咱们赚到钱,一定优先给你分红,让你拿大头。
嘿,别给哥黑着张脸,等赚到钱,你还不知道要怎么谢我呢!”
“我信你个鬼!你从小到大,坑我的次数还少?”刘长乐坐回沙发,一伸手,硬气地道:“行,既然你说合伙经营是吧?那我要退股,你把钱赶紧给我还回来!”
卫正义抓起桌上皱巴巴的烟盒,从中弹出根烟,叼在嘴中,点燃后,先美美抽上一口,才厚着脸皮道:“钱都花完了,还个屁啊!办证,租房,装修,买办公用品,哪样不花钱?
实话告诉你,抽完这最后一根烟,兄弟就弹尽粮绝了。找你来,就是想商量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
看卫正义表情不似作伪,应该是真到难处了,刘长乐两手一摊,苦笑道:“我手头也没钱。我巴巴地赶过来,就是想问问你手头宽裕不。”
略顿了顿,又继续道:“我那事协商好了,每个月都得赔偿余款,一年内必须还清。我看这里的装修也花不了多少,你钱都用到哪了?”
“我爸生…生前资助那几个小孩中有个好苗子,高考成绩不错,考上个好大学。”
卫正义吐口烟,圆脸上满是惆怅之色,絮絮叨叨地道:“那孩子人也懂事,办了助学贷款,说不想给我家继续添麻烦。但…生活费是个问题,我把剩下的钱打都给他了。
你说勤工俭学有个屁用啊?大城市消费水平那么高,又要上学,又要打工,不是顾此失彼嘛。”
烟雾渐散,卫正义将半截烟头往烟灰缸里一摁,颓丧地道:“我是没出息,我是烂好人,我是自不量力,可我就想把我爸承诺的事情继续做下去!怎么就…这么难呢?”
刘长乐垂下头,微叹口气,没有回话。
不怪卫正义想开侦探社,过查案瘾,也不怪他总嘲讽自己是个烂好人,却又改不了匡扶正义,热心助人的蠢念头。
因为,家风是会一脉相传的。
卫正义他爸是个老刑警,办案时光荣了。卫正义从小受他爸影响,也一心想当警察,做英雄,警校毕业后,他第一次没能考进编制,只能应聘协警。
反复好几年,结果在最有把握的一次考试前,他因为殴打嫌疑人,被嫌疑人家属投诉,丢了工作,也错失考试的机会。
殴打嫌疑人的原因卫正义没提过,刘长乐也从来没问,只是请他吃了几顿烧烤。借的钱,也根本没想过讨要。
两人都没说话,气氛一时有些凝重。
沉默许久,卫正义洒然一笑,不好意思地道:“我就是最近运气太背,有些心烦,才找你来吐吐苦水。你那事到底怎么说的?”
说起自己的事情,刘长乐的语气中满是无奈:“学校为了消除负面影响,对我做出了辞退处理。人家按用工合同办事,我也无话可说。”
听到这话,卫正义脸现怒色,忿忿不平地道:“就这么白白便宜了那流氓?学校还能不信你?”
“信我也没用。”
刘长乐摇摇头,平静地道:“那流氓找人堵在学校门口闹,网上一些自媒体也说我精神有问题,当街殴打路人。
很多学生家长对此颇有微词,学校不辞退我,也要受到舆论指责,会影响招生。”
“这群做自媒体的混蛋不关注真相,就喜欢炒作话题,博人眼球!”
卫正义大骂一句还不解气,又气冲冲地问道:“那你救的那个女生呢?她怎么不站出来替你说句公道话?”
“算了吧,那女生还没成年,她爸妈担心她被人猥亵的事情传出去,会影响到她的正常生活。可能还害怕那流氓找他们家麻烦吧,毕竟都是小老百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明明是刘长乐自己的事情,他反倒安慰起卫正义:“老卫,你也别气,事情反正都过去了。
也怪我没能控制住情绪,没用更成熟的处理方式去解决问题,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跟人打起来。
要是再来一次,我肯定还是这个选择。你爸当年不是说过嘛,做人要万事无愧于心。”
卫正义点点头,认同地道:“对,做人是应该堂堂正正。可惜我爸不在了,要不还能帮帮你。唉,现在只能委屈你了。”
刘长乐笑笑,没就这个话题再多说什么。
…
半个月前,27岁的刘长乐还是洛城一所高中的语文老师。周五离校时,他经过一条巷子,看到本校一个女生正被流氓堵在墙角猥亵,他挺身而出,把那个流氓给胖揍了一顿。
两人厮打的过程恰巧被巷口商店的监控给拍了下来,经人断章取义剪辑后,诬赖他无故殴打路人,连十多年前,他看精神科的信息都被挖出来,以佐证他精神失常。
那个女生没有出面作证,见义勇为缺少关键依据,警方只能按照互殴处理。更惨的是,那个流氓身上本来就有暗伤,这下全赖到他头上。不得已,他只能低价转卖辛苦攒钱买的房子,先付了大头,还剩几万尾款协商按月赔偿。
当然他也可以头铁到底,不赔偿,不接受调解,选择打官司,这样一来,因为伤人可能会背上刑事处罚的案底。他还年轻,不能不顾未来。其次,被一群流氓缠上会有无尽的麻烦,不止他遭殃,身边的亲朋好友也会跟着倒霉。
…
“叮咚咚咚。”
正想着心事,电话忽然响起。刘长乐拿起手机,看到号码后,神色有些意外,还是很快按下通话键,压低声音道:“喂,王主任。”
随着电话那头的叙述,他脸色很快沉了下去,压抑着怒火道:“我知道,这个月的赔偿款,我会尽快给他打过去。
嗯,最多不超过三天,钱我会想办法。不好意思,昨天在忙,没接到通知电话。哎,好的,拜拜。”
挂断电话,他躺倒在沙发上,闭着眼,抬起双手揉着钝痛的太阳穴。良久才放下手,双眼无神地看着天花板。
卫正义挑眉问道:“那流氓又去学校闹了?”
“嗯。”刘长乐长出口气,心烦气躁地道:“昨天他借着酒劲到学校找我讨要剩下的赔偿款。保卫处打给我,那会儿忙就漏接了。
刚才教导处主任通知我,让我尽快把事情办妥,不要影响到学校正常的教学秩序。”
“真他妈不要脸!”卫正义怒骂一声,气冲冲地道:“你们学校甩锅倒甩得挺干净,都这种时候了,还只给你施压。”
“学校能怎么办呢?”刘长乐苦笑道:“报警,之前已经协商过,我也在调解书上签过字。那流氓到学校闹,也没有做出过激的行为,再报警,事情又要闹得不可开交。
就算按寻衅滋事论处,关几天后,他出来会变本加厉胡闹,没人有精力天天防着他。最理智的选择还是我独自把麻烦承担下来,好过让一大群人跟着受累。”
根据调解书上的协议,他要在上个月底到这个月五号前再赔付两千,马上就要到付款的日子,他付过房租后,几张银行卡的余额全加起来也才二百多,刚刚够一顿烧烤涮锅的钱。
“那你现在还有办法应付没?”卫正义犹豫一下,才不情不愿地道:“实在不行,我跟我…妈说一声。”
刘长乐知道卫正义跟他妈关系不好,从考警校到当辅警,再到被开除,母子俩的关系一直处的很僵。卫正义都硬挺了十多年,现在让他拉下脸回去向他妈低头,还是挺难为情的。
“算了吧,为这事找阿姨帮忙,也不光彩。”刘长乐笑道:“你放心,我能应付的来。”
人生就是大烦恼连着小烦恼,多想无益,振作一下精神后,他又故作轻松地问道:“老卫,你最近怎么样?接几单委托了?”
“额。”卫正义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摇着头,叹道:“这里风水不好,咱们侦探社开了快一个月,连一单委托都没。后天就得交房租,我这才找你来想想办法。”
刘长乐一挑眉,忍不住道:“操!”
两个倒霉蛋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了苦涩的笑容。
小伙伴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侦探社刚营业就要面临倒闭,真是人生无常,世事难料。想想马上就要喝西北风了,刘长乐就觉得有些牙疼。
就在两人垂头丧气时,侦探社的玻璃门“嘎嘣”一声,被人推开。
一个身穿古风长裙,翩然若仙的女孩走进来,脆生生地问道:“请问,你们这里接受委托吗?”
说着,又俏皮地眨眨眼,反手指指门:“我看店里有人,就直接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