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黑旋风大闹浔阳江

原来那黑汉名唤李逵,是戴宗身边牢里一个小牢子,祖贯是沂州沂水县百丈村人氏。有一个异名,叫做黑旋风。他乡中都叫他做李铁牛。

因打死人,逃走出来。后遇赦宥,便一直流落在这江州。能使两把板斧,及会拳棍。只是贪酒好赌,性子急躁,赌输时却不为难犯人,只要打一般强的牢子,索要银钱,江州满城人都怕他。

当下戴宗介绍罢李逵来历,李逵却只把两只大眼在刘备面上打量,问戴宗道:

“哥哥,铁牛还不曾知这黑汉子是谁?”

戴宗道:“兄弟我且问你,你闲常时也曾说要去投奔他的义士哥哥,记得是谁?”

李逵敛道:“这俺岂能忘?便是那山东郓城县的‘及时雨’宋公明哥哥。”

戴宗一头指着刘备,一头看着李逵努嘴。李逵道:

“哥哥眼睛,莫不是入了沙子?怎地挤眉弄眼?”

他一句话惹的刘备戴宗都笑。

“这位便是你才说那人。”

戴宗频频摇头,李逵则是看了刘备半晌,竟不言语。戴宗与刘备对视一眼,乃开口道:

“铁牛还不下拜?只顾看甚?”

李逵喃喃道:“不像,不像。”

刘备却道:“甚么不像?”

李逵道:

“我只道公明哥哥该是戏台上刘皇叔般模样,怎地竟是个铁牛般的黑汉子?不像,不像。”

刘备啼笑皆非:“在郓城、人都唤我黑三郎。”

李逵嘀咕道:“黑三郎,黑旋风,同一个黑字,俺和公明哥哥,却是本家来的?”

戴宗笑道:“如此不给你本家哥哥下拜,更待何时?”

李逵这才一拍脑门,道声“是了是了是了”,随即托地跪倒便拜,咚咚咚磕头教楼下客人都不由得抬头观望。

“铁牛给公明哥哥磕头。”

刘备急忙还礼,说道:“铁牛兄弟请坐。”刘备、戴宗、李逵三个便都就阁子里坐定,刘备上首,戴宗对席,李逵下首。

戴宗唤来酒保,刘备道:“但有拿手吃食,只管将来,好酒先打四角。”

酒保赔笑要去时,早被李逵拉住:“四角哪里够吃?再多打四角上来。”

刘备戴宗都笑。这时李逵瞪着一对懵懂大眼问刘备道:

“方才哥哥怎地看出那婆娘有事?铁牛怎看不出?”

刘备一抿嘴,乃娓娓道来:

“铁牛兄弟,我且问你,他两个闹将起来,各执一词,是何道理?”

李逵把大嘴一撇,沉吟片刻。

“鸟男女里,有一人扯谎。”

刘备点头:

“不错,所以既是妇人告那秀才,我便先探其口,教她划出道来,不论是求财亦或求情,她定然有个说法。”

“我初见你二人时,便已起疑于她,见她只要赍发,心中更有了八九成主意,这才诱使她伸手取银钱,露出一对玉手来。”

戴宗听得频频点头,眼神中满是赞许,李逵则是一头雾水:

“她那鸟爪,又待怎地?”

刘备摇头:“铁牛须知磨豆腐最是辛苦不过,终日以磨豆腐为生之人,即便面上与常人相似,一双手必然粗糙厚实,而那女子的手又如何呢?”

李逵一拍脑门:“她那手溜光水滑,细嫩嫩地。”

这时酒保早将各色菜肴,诸般海味摆得满桌,又打了好酒。刘备一头笑称:“是了,是了。”一头自满一杯,却看了眼戴宗,继续道:

“铁牛可知那妇人为何寻上你么?”

戴宗报之一笑,李逵却只道不知。

刘备道:“满江州城都知你铁牛性急,又好打不平,她便是要利用你这般性子,才好作成此事。”

李逵咬牙切齿,恨恨道:“若不是二位哥哥拦我,非打死这厮不可。”

戴宗从旁劝道:“罢了,罢了,不提这等腌臜事,吃酒。”

李逵提那酒碗在手,但觉不大趁手,当即把嘴一撇,道:

“不奈烦小盏吃,换个大碗来筛。”

酒保与他唤了大碗,众人把盏,一头耍子,一头吃酒,戴宗问询刘备郓城事时,刘备便将郓城前后首尾,并年来各处诸事都细说与他。听得两个好汉赞不绝口。

酒过三巡,楼外北风又起,杂着波涛滚滚江声,入在刘备耳里,教他忽地兴起,想到如此好江,若不吃碗鲜鱼辣汤,岂不枉走一遭?

便问戴宗道:“这里有好鲜鱼么?”

戴宗笑答:“哥哥说笑了,这江州正是鱼米之乡,浔阳江更是以海味著称,如何没有鲜鱼?”

刘备登时欢喜:“得些辣鱼汤醒酒最好。”

戴宗便唤来酒保,教造三分加辣点红白鱼汤来。须臾造了汤来,刘备便相劝戴宗、李逵吃,自也吃了少许鱼肉,并呷了几口鱼汤。

再看那李逵,也不使著,把手去碗里捉起鱼来,和骨头都嚼吃了,又把整碗端起,把鱼汤吃个干净。

宋江见他可爱,愈发忍不住笑。再呷了两口汁,便放下箸不吃了。

戴宗见了,乃道:“这鱼已是腌了,莫说教哥哥吃了,便是小弟也吃不得。”

刘备道:“却是如此,只这鱼汤可以吃些。”

李逵见他两个都不吃鱼,当下道:“既两个哥哥都不吃,铁牛替你们吃了。”

便伸手去宋江、戴宗碗里将那鱼都捞将过来吃了,溅得桌上点点滴滴,满是汁水。这厢刘备见他吃的凶,道是他腹中饥饿,乃又唤酒保过来:

“我这兄弟,想是肚饥。你可去大块肉切二三斤来,一发算钱还你。”

酒保退去,须臾复来,将二斤羊肉都做一盘,放在桌上。李逵也不谦让,拣大块抓来,只顾吃,几句话间便都吃得干净。

刘备不由些许诧异:“真壮士也。”

李逵道:“还是公明哥哥知我鸟意,吃肉不较那吃鱼痛快?”

几个都笑,戴宗叫酒保:“却才鱼汤腌了不中吃。若有好鲜鱼时,便另造些辣汤来。”

酒保答道:“不瞒院长,这鱼却不是今日的活鱼。今日的活鱼,尚在船内,等鱼牙主人不来,未曾敢卖动,因此未有好鲜鱼。”

李逵腾地跳将起来:“铁牛去给哥哥讨两尾活鱼来。”

戴宗忙拦道:“你休去。”却哪里拦得住他?早几步下楼去了。

刘备笑而不语,心下自是爱他性子真实不假。

单说李逵。他自出了酒肆,一路直来在江边。正见那渔船一字排着,约有八九十只。此时正值深冬,船上渔人并不甚多,更不见主人来开舱卖鱼。

李逵大踏步至船边,喝一声:“你等船上活鱼,把几尾来。”

有渔人应道:“我等不见渔牙主人来,哪敢开舱卖你?”

李逵道:“等甚么鸟主人!快把鱼来给我,又不曾差了你银钱。”

那渔人又道:“主人不来,便是你与再多银钱,也不敢私自给你。”

李逵性起,径直跳上一条渔船,那渔人哪里拦得住他?

他来在船上,见前边竹笆篾拦住许多活鱼,只顾便把竹笆篾一拔,要伸手去底下抓鱼,却哪里摸得到一条?

原来但凡这船上养放活鱼,必教船尾开半截大孔,放江水出入,养着活鱼,却把竹笆篾拦住。因此江州有好鲜鱼。

李逵哪里省得这个?倒先把竹笆篾提起了,将那一舱活鱼都走了。

渔人们哪里肯干休?七八十人都奔上船,把竹篙来打李逵。

李逵大怒,焦躁起来,便脱下棉布衫,漏出赤条条黑熊般身躯,见那竹篙来时,两臂只一拨,将那七八条竹篙,都夹在腋下,胯子一扭,两膀较力,便似赶雏鸡子一般,把这七八个渔人都赶下船去,扑同同都撺在江里。

一众渔人都惊,赶了船散去,李逵哪肯放过,只追着渔人胡乱撕打。

便是这时,江心里一只快船飞也般赶来,仿佛一柄宝剑,破开凶恶白浪,溅起无数水花,都在夕阳里如霜似霰。

看那船头上,当先一个大汉,高声喝:

“那黑厮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搅爷爷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