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国怪谈:浮世绘全译版
- (日)田中贡太郎
- 3974字
- 2024-11-02 16:21:51
田七郎
武承休为辽阳人,平素广结善缘,与他结交的也都是些名人雅士。某夜,他于梦中见到一人。
那人道:“公子的朋友遍布天下,却都是些泛泛之交。这世间唯有一人可与公子休戚与共,公子反倒不识。”
武承休问:“阁下所谓何人?”
答曰:“正是田七郎。”
武承休醒后心下称奇,翌日便四处访求此人,不久即打听到田七郎乃是东村的一名猎户。武承休寻访到田家,态度恭敬,以马鞭叩门。不多时,一位年轻男子行了出来。只见此人年纪二十有余,生得虎目蜂腰,衣帽满是油污,黑色犊鼻裈[1]上清晰可见多处白布补丁。他拱手齐眉间问客人从何处来。武承休自报了家门,假托行路途中身体不适,希望暂借此处休整一番,并趁机打听田七郎的下落。年轻男子闻言道:“我便是七郎。”
说罢便引着武承休进了家门。
映入眼帘的是几间摇摇欲坠的残破小屋,上雨旁风,无所盖障,仅用几根木头撑着墙壁。他走进其中一间,放眼望去,只有柱子上挂了些虎皮、狼皮,不见其他摆设,室内无处可坐。
武承休正欲席地而坐,就见七郎将虎皮往地上一铺权充座位。二人遂坐下攀谈起来,谈话间武承休听他言辞质朴,甚是喜爱,立即掏出些银子想供他维持生计。七郎不收,武承休硬是给他。七郎只好接过银子,前去告诉母亲,不多时又返了回来,再次将银子还给武承休。武承休再三强让,他也坚决推辞。此时,老态龙钟的田母来到他身前,艴然不悦。
“老身膝下只此一子,不愿他侍奉贵客。”
武承休满心羞愧地退了出来。
归途程中,他反复思量田母的话,却始终不解其意。随行的仆人彼时恰好在屋后,将七郎母子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遂将事情原委告诉了武承休。
原来,七郎先前拿着银子告知母亲时,田母曾道:“我方才见那公子脸带晦纹,料想他必定要遭奇祸。有言是:受人知遇则分人忧,受人恩惠则解其难。富人报人以财,贫人报人以义。无故受他人厚赠实为不祥,怕是要你以死相报啊。”
武承休听了此话,深感田母之贤能,同时也越加倾慕七郎。翌日,武承休设宴邀请田七郎,七郎推辞不来。武承休便到他家中,坐在屋里讨酒喝。七郎亲自为他斟酒,又端来鹿脯,很尽情礼。
又过一日,武承休再次相邀,七郎这才来了。二人意气相投,相谈甚欢,武承休又欲赠他银两,七郎仍是不收。武承休借口要买他的虎皮,七郎这才收下了。
七郎归家后看了看所存的虎皮,估量这些虎皮怕是不值那些银两,便决定再猎些来而后送之。可进山三天,无所猎获。又逢妻子患病,需日夜看护,也便没了时间出猎。
十天后,妻子忽然病重去世。一番厚葬后,七郎拿回的银子所剩无几。武承休亲自来吊唁送殡,所带帛金很是丰厚。
葬礼既完,七郎再次持弓进山,更想猎到虎皮以报答武承休,却仍旧一无所获。
武承休知晓此事后,劝他莫要心急,并言辞恳切希望七郎能前来看望。可七郎始终认为自己亏欠了武承休的恩情,心下惭愧,不愿上门。武承休遂以索要虎皮为借口,让七郎尽快前来。七郎查看家中所存的虎皮,竟已被蠹虫蛀坏,虎毛也尽数脱落,心情愈加懊丧。武承休知晓后骑马来到七郎家中,百般抚慰,又看了看坏了的皮革,说道:“如此甚好,我本就想要无毛之皮。”
说罢便卷起皮革,并邀请七郎一同回府。七郎不愿,武承体只得独自归家。
七郎心道这样终归不足以报答武承休,遂带上干粮进了山。几天下来终于猎获了一只老虎,将其完整地送给了武承休。武承休大喜,大摆宴席,请七郎留住三天。七郎执意推辞,武承休遂锁了院门,使他无法出去。宾客见七郎衣着质朴简陋,都在一旁窃窃私语道武公子妄交。武承休对此充耳不闻,尽心招待七郎,比对其他宾客更为周到。他为七郎置新衣,七郎不受,便趁着他睡觉时偷偷把衣服换了,七郎醒来不得已只好穿上。
七郎回家后,其子遵照祖母的吩咐,将新衣送回武家,并索要父亲的破衣服。武承休笑道:“回去告诉你祖母,旧衣已拆作鞋衬了。”
从此以后,七郎每日都把猎来的兔、鹿赠送给武承休,却再也没应武承休之邀。一日,武承休到田家拜访,正遇七郎出猎尚未归家。田母行了出来,倚着门道:“请公子再勿招惹我儿,大不怀好意!”
武承休恭恭敬敬地向田母行了一礼,羞愧地离开了。
半年后,武承休的家人忽然告诉他:“田七郎因与人争夺一只猎豹,殴死人命,被押入官府了。”武承休大惊,骑上马疾驰至县衙探望,七郎已是锒铛入狱。七郎见到他后沉默不语,只说了一句:“此后劳您多照顾我的老母。”
武承休不禁悲从中来,出去后急忙赠重金给县令,又拿出一百两银子安抚死者家属。过了一个多月风声渐息,七郎才被释放回家。田母感慨:“你这条命是武公子给的,非我所能吝惜。只愿公子一生平安,无灾无难,这也是儿的福气。”
七郎欲上门感谢武承休,田母道:“去便去吧,只是见了武公子莫要谢他。须知小恩可谢,而大恩不可谢。”
到了武家后,武承休温言慰藉,七郎只是恭顺地答应着。武家人嫌七郎粗鄙、不知礼数,武承休却喜欢他的实在,愈加厚待他。自这以后,七郎常常在武家一留数日,赠即受之,不再推辞,也不说报答。
适逢武承休诞辰,宾客仆从众多,夜里府中房舍皆满。武承休与七郎同睡斗室,三个仆人以稻草为席睡在床下。二更将尽,仆人早已入眠,他二人还在低声私语。七郎的佩刀原本挂于壁间,此时忽然跳出刀鞘寸许,铮铮作响,光亮闪烁如电。武承休惊起,七郎也起身问道:“床下卧者何人?”
武承休答:“皆是些仆从。”
七郎闻言称:“其中必有恶人。”
武承休问其故。
七郎道:“此刀购于异国,杀人不见血痕,至今已有三代主人。被斩刀下者成百上千,刀刃尚如新发于硎。若遇恶人即发出鸣叫、跳出刀鞘,此时就离杀人不远了。公子当亲君子,远小人,或能避免灾祸。”
武承休颔首。七郎却仍是闷闷不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能入睡。
武承休遂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何必如此担忧?”
七郎说:“我贱命一条,无所畏忌。只是有老母在堂,怕不能尽孝。”
“事情何至于此!”
“无事便好。”
睡于床下的三个仆人,一个叫林儿,平日颇受宠爱,很得武承休的欢心;一个是僮仆,年十二三,是武承休平日常使唤的;还有一个叫李应,此人愚顽不驯,常因小事与武承休瞪眼争执,惹武大怒。当夜武承休揣摩良久,怀疑这恶人定是李应,翌日一早便把李应叫到跟前,好言好语把他辞退了。
话说武承休的长子武绅娶了王氏为妻。一日,武承休外出,留下林儿在家看门。彼时武承休的庭院里菊花开得正鲜艳,新媳妇心想公爹既已出了门,院里必定不会有人,便自己过去采摘菊花。林儿突然从屋里出来勾引调戏她,王氏想逃,却被林儿强行挟进了屋里。她大声喊叫,不停抗拒,脸色急变,声音嘶哑。武绅闻声跑了进来,林儿才撒手逃去。
武承休回来后大发雷霆,派人四处寻找林儿,林儿却了无踪迹,竟不知逃去了何处。过了二三日才知道他原是投奔到某御史家中去了。
这位御史在京城任职,家中大小事务尽数托付给他弟弟处理。武承休念在与他有邻里情谊,便送书信去索还林儿,未想他竟置之不理。武承休怒极之下上书县令,虽得逮捕令,衙役却无动作,县令也不过问。武承休怒火中烧之际,七郎恰好前来。武承休道:“你的话果然应验了。”
遂将事情的经过悉数告之。七郎听后脸色惨变,却始终不发一言,径直走了。
武承休嘱咐能干的仆人寻查林儿的行踪。林儿夜归时被寻查的仆人抓获,带到了武承休面前。严刑拷打之下,他竟出言不逊辱骂武承休。武承休的叔叔武恒宅心仁厚,恐怕侄子暴怒之下会招致祸患,便劝他不如用官法来治办林儿。武承休听了他的吩咐,把林儿绑赴公堂。但御史家的信函也送到了县衙。县令释放了林儿,交给御史弟弟的管家带走了。
如此一来,林儿愈加放肆,竟在人群中扬言,捏造称武家的儿媳和他私通。武承休无计可施,又气得七窍生烟,便骑马奔到御史家门前,指天画地破口大骂。邻人们好歹劝慰着让他回了家。
过了一夜,忽有家人前来报告说:“林儿被人碎尸万段,扔到野外了。”
武承休听了又惊又喜,心情稍稍舒展。不多时又听说御史家告了他和叔叔杀人之罪,便和叔叔同赴公堂对质。
县令不容他二人辩解,要对武恒动杖刑。武承休高声说:“杀人之罪莫须有!至于辱骂官宦一事,确曾为之,但与家叔毫无干系。”
县令对他说的话置之不理。武承休目眦欲裂几欲上前,众差役围起将他拿下。执行杖刑的差役皆为官宦人家的走狗,下手狠厉,加之武恒年老,未过半数已是气绝。县令见武恒已死,也不再追究。
武承休悲号怒骂,县令恍若未闻。
武承休遂将叔叔尸首抬回了家。他悲愤欲绝,想要讨回公道却束手无策,想征得七郎计谋,七郎却一直未来吊唁慰问。他暗想自己平日待七郎不薄,落难至此,七郎却似与他素未相识一般,进而也怀疑杀林儿之人必定是田七郎。但转念又想,若真是如此,他为何事先不同自己商议?武承休不解,遂派人到田家探寻了一番,发现田家锁门闭户寂静无人,邻居也不知其行踪。
一日,御史的弟弟正在县衙内宅,与县令通融说情。彼时正值晨进柴草用水之际,忽有一樵夫来到跟前,放下柴担抽出一把快刀,直奔他俩而来。御史的弟弟惊慌失措,用手挡刀,被砍断了手腕,接着又被一刀削去了脑袋。县令见状大惊,抱头鼠窜而去。樵夫仍在四顾寻找。众差役吏员急忙关上县衙大门,抄起木棍大声疾呼。樵夫遂用刀自刎而死。役吏们纷纷凑上前辨认,有人认出这樵夫就是田七郎。县令化险为夷,冷静下来,这才出来复验现场。只见田七郎僵卧于血泊之中,手里仍握着那把快刀。县令正要停下来仔细察看时,七郎的僵尸骤然跃起,竟然砍下了县令的头,随后复又倒地。
衙役去抓田七郎的母亲和儿子,但祖孙二人早已逃之夭夭,不知去向。
武承休听说七郎死讯,急忙赶至县衙,痛哭不已。众人皆说是他指使田七郎杀人,武承休不得已变卖家产贿赂高官,这才得以幸免。
田七郎被抛尸荒野三十余日,其间飞禽走兽始终围绕看护他的尸身。武承休将七郎的尸体取走后厚葬了他。
田七郎的儿子当时流落到登州一带,改姓了佟,后入伍当兵,因立下显赫战功升为同知将军。他回到辽阳时,武承休已是耄耋之年,这才领着他找到了父亲的坟墓。
[1]跟后代的短裤、裤衩相似,因形似犊鼻而得名,一般为贫贱者所服。——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