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眼中的日常景象
江村
清江一曲抱村流,
长夏江村事事幽。
自去自来堂上燕,
相亲相近水中鸥。
老妻画纸为棋局,
稚子敲针作钓钩。
多病所须唯药物,
微躯此外更何求?
疫情发生至今,女儿一直没出门,对于外面正发生的一切,她缺乏概念,但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听我和妻聊天,她大概也朦朦胧胧感觉到外面的世界正处于危险之中。[1]闭门不出,我们的古诗学习却还得继续,讲完李白,自然要讲讲杜甫。
给女儿讲杜甫比较困难,因为老杜的好,是需要一些人生阅历的积淀才能品咂出来的。洪业先生《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里有这样的说法:“读李(白)诗、白(居易)诗,好比吃荔枝吃香蕉,谁都会马上欣赏其香味。读杜诗好像吃橄榄,噍槟榔,时间愈长了,愈好;愈咀嚼愈有味。”一个人涉世未深,尚被骄阳雨露宠溺的时候,是不大容易能欣赏杜甫的,也许还避之唯恐不及;只有尝过些人生冷暖、世态炎凉,可能才体会得了杜诗深沉与悲悯的情怀,才能感受杜诗厚重且慰藉人心的力量。把这些讲给小朋友,有些强人所难。好在杜甫是一位大诗人,题材涉猎相当广泛,有一些还是可以讲给小朋友的,我找了几篇,最后选了这首《江村》。
之所以选这首,和它的写作背景有相当的关系。杜甫作《江村》,是他入川建成草堂不久。当时,唐王朝叛乱未平,社会动荡,不过在这危机四伏的大背景下,杜甫个人却暂时告别了颠沛流离的逃亡生活,开始一段恬淡而宁静的田居生活。这一方小小的草屋,俨然成了狂风肆虐之下的“风暴眼”,暂时庇护了杜甫一家。读这首诗时,我有些不太恰当的联想,觉得这“风暴眼”与当前颇应景——相信不少人因为被限制外出而有了更多时间陪伴家人。
“你看,现在妈妈在刷手机,弟弟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在玩他的玩具车,而我们在学习唐诗,好像每个人都在忙自己的事,互不打扰。但实际上,弟弟一抬头要是发现我们不见了,他肯定会哭,会到处找我们。这就是家庭环境一个奇妙的地方,每个人仿佛都各行其是,却共同营造了一种安全舒适且让人惬意自在的氛围,这种氛围就是‘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的趣味所在,甚至之前两句‘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也可以囊括进来,把燕子和水鸥也视为杜甫家庭的一分子。
“维系这种家庭氛围的关键是爱,我们从这首诗的字里行间读出了杜甫对于亲人、小动物乃至大自然的爱,这也让这首诗显得亲切自然,特别有生活气息。诗里面好像没写什么‘高大上’的东西,都是触目可及、触手可及的寻常事物,但经杜甫的手一组织一摆弄,就显得与众不同起来,好像一下子有了味道。这里面有杜甫的天赋和技艺成分,更多地,我觉得还是和他认识世界、看待事物的方式有很大关系。
“比如,在之前,我想我们不太会觉得在家周围散散步,到小超市买买东西是一件特别让人开心的事情,可经过这些天,是不是会觉得能出去自由自在地走走跑跑是一件特别让人开心的事?听妈妈说你和她下楼去取个快递都整整开心了一上午,是不是觉得以前那种平平淡淡的生活其实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这就是我们大部分人的常态,我们对于生活,特别是日常生活比较迟钝麻木,缺乏感觉,得有一定的刺激,或是经过一番对比,才能回过味儿来。艺术家则比我们要敏锐得多,比如一位俄国作家(屠格涅夫),有人曾这样评价他,说他写的事物就环绕在我们周围,但不经他的指点,我们看不见。杜甫亦然,他能够捕捉这些平凡事物身上偶然闪现的光亮,一只在溪水里游弋的鸥鸟,在我们平常人,可能只是偶然一瞥的模糊印象,但是在杜甫那里,它不但成了其新居的必要组成部分,甚至与作者心照不宣,成了心灵相契的朋友。
“除此之外,我们常人更多时候是在‘过生活’,生活是达到某种目的的手段或不可省略的步骤,是日历牌上撕下的一页页数字。生活的意义,得靠最终目标的达成与否来衡量,比如你期末考试的成绩,用以评价你这学期的学习成效;比如爸爸每年的年度考核、工作总结等。而像杜甫这样的诗人,他也有自己的人生目标或理想抱负,比如个人才华的充分施展,为苍生谋幸福,国家变得强盛等,但除了这些目标,他还会‘生活’。生活就是生活本身,我们普通的人,过的寻常日子,其间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所有这些构建我们生命历程的细小部分,或许它们很渺小,但对生命不可逆的我们每个个人而言,都弥足珍贵,失去它,我们的生命就因此少了一分完美,多了几分缺憾。这样看待、对待生活的人也将是有福的,因为他们的生命体验会比我们丰富,从某种角度来看,是延长了自己宝贵的生命。这也许就是杜甫说‘多病所须唯药物,微躯此外更何求’的原因所在,在那一刻,那个瞬间,他犹如在风暴眼里看到了生命的恬静与美好。”
[1] 本文写于2020年年初新冠肺炎疫情暴发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