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奴儿干都司

在明代,库页岛归属奴儿干都司管辖。

都司,全称都指挥使司。明朝在内地和边疆普设都司,“掌一方之军政”[7],又因所在地域不同,在职能上大有差别:内地省份的都司,与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合称“三司”,负责所属卫所的管理,隶属五军都督府;少数民族地区的都司,如辽东都司,实行军政合一,与清朝的驻防将军衙门近似;还有一种较松散的管理模式,即以羁縻招抚为主的都司,奴儿干都司应属于最后一类。

奴儿干的名称来自当地部族,又被写作弩尔哥、耦儿干、纳里干等等,据说是图画的意思,可知自然景色之美。黑龙江经过数千里东趋,在奇集已接近出海口,却被连绵不断的大山阻挡,转向正北、西北,至奴儿干再折向东北、正东入海。此一转弯处叫作特林,有一个巨石构成的高崖直插江中,后来被俄人标注为“特林岬”,永宁寺即建在岬角之上。而大江的左岸,是由外兴安岭辗转流来的恒滚河(又称亨滚河、兴衮河、恨古河,俄语称阿姆贡河),明朝在河水汇合处北侧设置满泾卫,附设满泾站,是为大明驿路15狗站的最后一站。此地有一些军事设施,以便扼控海口与两河汇合处。沿江往下,还有哥吉河卫、野木河卫等卫所,越过河口湾至库页岛,也建立了一些卫所。奴儿干是古肃慎北方各部族的一大交会聚集之地,有着向睦中原文化的悠久传统,又得水陆交通之便,选择于此建置都司是明智的。

考虑到元代曾在辽东设置征东招讨司和征东元帅府,一些学者认为明代的都司衙门即在其旧址之上兴建,其实很难确定。明朝对各地王府建设规制掌控甚严,省级衙署的建设也有一个大致规格,此地虽属偏远,也不会太过草率,唯不见于记载,难得其详。

清光绪间,黑龙江左岸与乌苏里江迤东皆落入沙俄之手,清廷与吉黑将军仍怀抱恢复之志。曹廷杰时任吉林靖边军后路军营文员,奉命潜入俄境侦察,发现俄人已在特林的永宁寺原址建了一座“喇嘛庙”(即东正教教堂),在禀文中描述:

永宁寺基今被俄人改为喇嘛庙,二碑尚巍然立于庙西南百步许。庙后正东二十余步山凹处,有连三炮台基一座,南向据混同江之险。壕堑皆在。庙西北约百步,有土围一道、土壕二条,周数百步,中有土台,亦似炮台基,西北向可堵海口及恒滚河口水道来路……[8]

对于这里的炮台壕堑,俄国神甫铺拉果皮与原住民说是康熙帝发兵进剿罗刹时所留,未辨真伪;进而说永宁寺碑也是那时所立,则属于不知乱讲。

沿江向北不远处,曹廷杰发现有一个古城遗址:

由特林喇嘛庙西北下山,沿江行里许,有石岩高数丈,上甚平旷,有古城基,周约二三里,街道形迹宛然,瓦砾亦多,今为林木所翳,非披荆履棘不能周知。[9]

曹廷杰似乎曾登上石岩上的城址,又像是匆匆一望,没有指明其为何代留下来的,应是一时无从考证。后人综合考量,论为明代奴儿干都司衙署的遗存,有着较大影响,谭其骧先生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第七册亦据此标注。老实说,我对这段文字的真实程度有些怀疑,以之与鸟居龙藏的实地考察比较,所记相差很远。

到目前为止,史学界对奴儿干都司的研究仍嫌不够,存在着很多问题:它是一个常设衙门,还是时开时关的临时驻地?在两篇“永宁寺记”中读到,亦失哈几次前来,主要职责都是送都司官员莅任,那么他返回时这些人是留下来,还是随同返回?是留下来多待上一段,还是坚持职守?还有那些大型舰船与随扈将士,有多少驻扎在此地,又有多少跟随亦失哈回还?

可依据的史料实在是太少了,更为缺乏的是各种细节。《敕修奴儿干永宁寺记》在记述亦失哈至此“开设奴儿干都司”“大赉而还”之后,有“以土立兴卫所,收集旧部人民,使之自相统属”一句,不容忽视。《重建永宁寺记》也说:“其官僚抚恤,斯民归化,遂捕海青方物朝贡。”以此推定康旺、王肇舟等应是留在当地,联络各部落首领,着手建设卫所与缴纳实物贡之事。这几位显然也做了不少实事,在当地享有一定威望,曾亲自带领部族酋长进京献呈贡品,分别加官晋级。这样才符合朝廷设官治民的初衷,才像个都司衙门的样子,否则浩浩荡荡而来,呼呼啦啦而去,又成何体统!

边地与边情的常态是复杂多变的。所谓闻风归附,包括《敕修奴儿干永宁寺记》借东海女真之口所说“吾子子孙孙,世世臣服”,都不可完全当真。通过武忠墓志铭的记载,可知亦失哈在洪熙朝的那次出巡,实际上是一次兴兵东征:

洪熙乙己,奴儿干梗化,命亦失哈招抚,公从之有功。宣德丁未归,授锦衣卫百户(原文“百”字缺,据武忠传记补)。戊申再随亦失哈往奴儿干,中道奉敕谕山后有功,赏彩币。辛亥复随亦失哈往奴儿干,癸丑归献海青三百余,赏金织袭衣及彩币。[10]

梗化,即不服法度,不遵教化。虽与叛乱有区别,却也是明摆着不听招呼了。而亦失哈的招抚,应是恩威相济,以抚驭为主,该出手时就出手,平复了奴儿干的变乱。

随着奴儿干之地出现动荡,都司衙署在永乐末年应有过一段暂时关闭,官员与驻军撤出。亦失哈率大军再次开来,此地的秩序才得以恢复。这一状况在《明宣宗实录》中也有反映,宣德三年(1428)正月,“命都指挥康旺、王肇舟、佟答剌哈往奴儿干之地,建立奴儿干都指挥使司,并赐都司银印一、经历司铜印一”。17个春秋过去了,还是当年的老班底,还是由亦失哈带领,还是要去那里建立奴儿干都司。结合武忠的墓志铭,可知这次重建颇费时日,从宣德元年到三年,亦失哈都在操持此事,终于不负使命。

杨旸先生《明代辽东都司》一书,辟专章介绍东北两都司的密切关系,很有意义。元明易代未久,道路始通,明廷即派员招降辽东的前朝地方大员,和平接受东北,首先建立辽东都司,数十年后又设立了奴儿干都司。不管是选调官员,派拨士兵,制造船舶,聚集物资粮饷,奴儿干都司都非常依赖辽东都司。辽东是奴儿干的后勤保障基地和大本营,而奴儿干官员和军队多数自辽东各卫选调,总觉得二者之间有些像后来的宁古塔与瑷珲:清廷在宁古塔将军衙门的基础上增建黑龙江将军衙门,兴建之初,多数官员从宁古塔调来,军队的主力也是宁古塔兵,冬季大多轮流撤回原籍修整,派驻奴儿干的将士或也如此。

奴儿干都司是大明鼎盛时的产物,持续行使管辖权约计25年,除在永乐末年出了些状况,大体稳定,远在海中的库页部族亦在辖区之内。宣德朝,海西女真大多驯顺,但也有侵扰边境、收纳藏匿逃军等事,使得向奴儿干的人员与粮饷输送受到影响。而朱瞻基英年早逝,驾崩的前一天传谕将官署军队撤出奴儿干:“凡采捕造船运粮等事,悉皆停止,凡带去物件,悉于辽东官库内寄放;其差去内外官员人等俱令回京,官军人等各回卫所着役。”[11]之后,奴儿干的官员将士回到辽东地面,亦失哈并未返京,接着担任辽东都司的镇守太监。

永乐帝胸襟开阔,东北极边皆在视野之内,奴儿干都司的治理也显得颇有生气;而毕竟花费巨大、所获有限,守成之君仁宗即位后,应不太感兴趣,或也是奴儿干人心浮动的原因。而很快轮到酷似乃祖的明宣宗朱瞻基,又有一番振作,再令亦失哈率众东巡,命康旺等随往任职。至于他在逝前下诏撤回奴儿干都司官员和驻军,大约仍是出于经济的考量,或也很难说是他的本意——大多数遗诏并非出于皇帝本人,清醒时不觉大限将至,濒死时又失去系统交代的能力,只能由近臣代为撰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