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华侨爷爷的神奇小号嘴

浓烈的咖啡香伴着一股甜腻诱人的烘烤面包味,在爱尔兰首都都柏林这家公共图书馆的一楼大厅弥漫萦绕,弄得正在列队进入大厅的孩子们心神不宁,吸着鼻子东张西望。

甘小田控制不住地打个喷嚏,赶快用手捂住口鼻,对身边的伙伴小声解释:“实在太香了,幸福得要昏过去了!”

走在她身后的瘦精精的丰子悦,赶快俯身,伸出一只细胳膊,做出迎接的手势:“来吧来吧甘小田,你要倒往我这儿倒,我负责急救。”

甘小田扭过头,笑嘻嘻地:“你这小身板,不怕被砸散?”

丰子悦豪情万丈地拍一下胸口:“四两拨千斤!”

甘小田很不屑地撇一下嘴:“又用错成语啦。”

丰子悦耸一耸肩,不在乎地:“那就换一个,麻雀虽小……噢,好像也不对哈?”

走在丰子悦旁边的林栋扯扯他的衣服,小声而严肃地制止他:“别闹了,公共场所,还是在国外,注意点形象。”

丰子悦吐一下舌头,瞬间换上一副正经面孔,昂首挺胸,紧跟上前面的队伍。

这一群欢乐好奇的孩子,统属于来自中国南京的“荆棘鸟童声合唱团”。暑假中,他们的团队有幸接到爱尔兰国际儿童合唱节的邀请,由指导老师温凌云带队,万里迢迢奔赴大西洋边的城市都柏林,从初赛到复赛,又到决赛,在来自世界各地的几十支童声合唱队伍中脱颖而出,把一枚晶光闪闪的银奖收入囊中。此时此刻,也是受合唱节组委会的安排,他们要在这家都柏林的图书馆完成一次“快闪”演出。据说,同一时间里,小小的爱尔兰首都都柏林,将有不下十来个文化场馆和机场、火车站的大厅,会迎接这些有着美妙歌喉的孩子们的精彩表演。

都柏林的这家图书馆面积不大,是一个古老而有尊严的建筑。中间一个圆形大厅,高,有气派,人站过去,一抬头能看到屋顶穹隆处巨大的彩色玻璃的天窗。如果再低头,脚下踩着的是一圈又一圈精致繁复的古典式拼花大理石,米色,赭红,土黄,夹杂少许的深褐,色彩和谐又华丽。大概是几百年中人来人往走得多了吧,石面已经有些许磨损,镶拼图案的某些细节也变得漫漶不清。接着往四面看,环绕大厅的,是一圈开敞式围廊,双层,被粗大的木质廊柱隔成无数房间,有点像电影里歌剧院的包厢。只不过,包厢里放置的不是丝绒座椅,而是黑沉沉不知是什么木料做成的巨大长条书桌,沿着桌边又摆两排同样古旧的木椅。所有房间的贴墙处,窄成横条的彩色玻璃窗以下,是满墙站立的肃穆到让人起敬的高大玻璃书柜,柜里的书籍一律硬壳精装,书名烫金,华美而沉郁。每隔几排书柜,便挂有一张长长的木梯,想来是方便人们爬到高处取书的吧。整个楼上楼下,一张又一张长条桌边,都三三两两坐的有人,年老的,年轻的,长发披肩的,满脸胡须的,西装革履的,毛衣便装的,人人手里一册书,有的旁边还另放一摞,旁若无人地埋头翻阅,完全沉浸其中。

甘小田有点钦佩地想,都柏林的读书气氛很浓啊,在南京图书馆的阅览室,能够安安静静坐着翻阅大书的人,好像没有这么多。

出面接待他们的是图书馆的资深馆长。一个满头银发体面端庄的老太太,高大,化着恰到好处的妆容,穿一条碎花连衣裙,脖子上戴细细的珍珠项链,轻手轻脚带他们参观。从一排排的书柜前走过去,一边小声地通过翻译介绍说,图书馆始建于十八世纪,历经二百五十年历史,馆内有很多珍贵藏本,叶芝和乔伊斯都曾经光临过此地,读书和写作。

“叶芝是谁?”甘小田在喉咙里嘀咕,并没有具体询问对象。

前面的丰子悦赶紧回头:“爱尔兰诗人啊。”

“乔伊斯呢?”

“作家。詹姆斯·乔伊斯。他全名。”

甘小田“嘁”一声:“出发之前做功课了吧?”

丰子悦得意:“这叫有备无患。”

他意犹未尽,还想接着来一句什么,站在队伍前面的温老师听到动静,忽然转头,皱起眉毛,目光犀利,手指还对着他用劲点一下。

丰子悦自觉犯错,脑袋一低,脖子一缩,瞬间把自己藏成一只鸵鸟。

可是小孩子总是抑制不住好奇心,跟着队伍往前又移动几米后,胖墩墩的林栋又有了发现,从甘小田背后轻轻捅她一下:“嗨,你快看,昨天前天都见过的那老头儿又来了。”

甘小田急忙挺起腰,伸直了她的天鹅一样的长脖子,扭前转后地看。

“哪儿?”她小声。

“往右,两点钟方向。”

果然,右前方,一根挂有金色标牌的粗大廊柱旁边,站着一个很老很老的老人,双手撑在一根黑漆拐杖上,努力挺直身体,远远地,目不转睛注视着合唱团里所有的孩子们。

中国人,不是亚洲其他哪个国家的人,否则老人不会对中国孩子的活动特别有兴趣。还有,拐杖的黑色底漆上,隐隐约约看到镌刻在把手上的三个中国字,应该是老人的名字。年纪嘛,八十?九十?甚至更老一点?甘小田把握不定了。她从来猜不准人的年龄。头发肯定是全白了,就连眉毛——很长又很浓的一撮,像两根毛笔头,也是银白如雪,使得藏在长眉毛下面的一双皱纹密布的眼睛明亮又睿智,笑吟吟的,随时都准备接纳万事万物似的。鼻头有点大,还有点圆,饱满而油润,是他整张脸上唯一显年轻的器官。盛夏季节,他穿的是一件圆领薄毛衣。嗯,上年纪的人应该都比较怕冷,再说爱尔兰的夏天也的确不暖和。关键他脖子上还搭一条暗红花纹的丝绸围巾,跟他的浅灰色毛衣超级配色,可见老爷爷是一个讲究生活品质的人。

甘小田想起来,前两次在合唱比赛现场见到这位老人时,老人的衣着也很隆重:居然是一套米白色薄西装!一个黑色领结!要知道,童声合唱虽然也算是国际赛事,毕竟不是高级别的正规演出,观众也以各个参赛队的老师同学为主,进场之后,幕布拉开之前,大家都是嘻嘻哈哈,欢蹦乱跳,自由随意得很。这时候场中突然出现一个礼服笔挺的年迈老者,还是白胡子白眉毛那种,无论年龄和装扮,绝对要多扎眼有多扎眼。

此时此刻,老人再次出现在他们的“快闪”现场,依然打扮得端庄又讲究,不能不引起孩子们的怀疑。他在跟踪他们?是间谍?比赛对手派来的暗探?不对呀,比赛已经有了结果,没必要再东打听西摸底了嘛。那么他是粉丝?是他们“荆棘鸟”合唱团的粉丝?哦天哪,一群南京的小学生,跑到万里之遥的陌生国家参加比赛,居然收获到一枚老年粉丝!

甘小田激动不已,而且是越想越激动。她简直不能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美妙的奇遇。

只差一步,她就要窜出队伍,直奔老爷爷面前,抱住他,亲吻他,对着他的耳朵说上一百句热烘烘的感谢话。她还要替丰子悦,替林栋,甚至替温老师好好地谢谢他,因为他绝对是每场演出中唯一对他们不离不弃的中国观众。

这是多大的一份情谊呢!

只可惜,心念刚动,温老师已经在前面挥动他长长的胳膊,示意大家上场,列队,做好演出准备。

“快点!快!”穿着白衬衫和黑西裤的温老师,对着大家一下接一下挥手,嘴巴无声地动,眼神里是严厉催促。

既然是“快闪”,那就要讲究一个“快”,突然出现,突然结束,留给现场一个余味不尽的精彩。这个,合唱团的孩子都懂。所以,温老师一招呼,很默契地,大家迅速奔到大厅中央,寻找到自己熟悉的舞台站位,肩挨肩,手拉手,调整呼吸,目光紧盯队伍前面的温老师的手,那只右手轻轻扬起的时候,便是他们开口歌唱的时候。

昨天一接到组委会的活动通知,温老师就跟大家研究过了,“快闪”行动只唱两首歌,无论效果好不好,唱完队伍就散开。这叫“速战速决”。毕竟,这是图书馆,并非歌剧院,流连久了也许听众会厌烦。用温老师的话说,好菜吃一口就够了。

第一首歌,《长城谣》。八十年前的中国抗战歌曲。哀伤,悲愤,缓慢,绵长,这是温老师给他们的情绪提示。之所以选中这首歌,是因为音乐旋律有典型的中国风,中国味道,缓慢的节奏和丰富的内涵,也比较吻合图书馆的人文氛围。

万里长城万里长,

长城外面是故乡,

高粱肥,大豆香,

遍地黄金少灾殃。

…………

歌声响起之时,图书馆里楼上楼下专注阅读的人们开始放下书本,先是抬眼注视,而后慢慢起身,缓缓聚拢,一步步地走近,在合唱队伍的外围稀稀疏疏站了半圈。

接着,从图书馆大街上走过的行人——白皮肤黑皮肤的,穿短袖汗衫的,西装革履夹公文包的,怀里抱一个手里还推一个婴儿车的,都被飘出门外的美妙童声吸引,三三两两进入图书馆,驻足聆听,有的还掏出手机录制视频。

一切的情绪都是互动产生的,被老外们观望和关注的兴奋,瞬间又刺激了合唱团的孩子们,他们一个个骄傲地站在队列中,挺胸,提气,情绪越发饱满,歌声也更加激越而清亮。

忙里偷闲,甘小田转动眼珠又看了一眼廊柱边拄杖直立的老人。此时她的站位恰巧离老人很近,双方几乎就是面对着面,直线距离不足五米。这一看,她大吃一惊,一口气没跟上节奏,嘴巴半张着愣在了那里。直到温老师察觉不对,目光犀利地朝她一瞥,她才顿然醒悟,找了个延长音的空当,重新插进自己的声部。

那个拄拐杖的老爷爷,白胡子白眉毛的老爷爷,他在流眼泪呢!他的眼睛微微闭着,那么大滴的两颗泪珠,欲滴不滴地挂在皱巴巴的眼皮上,被天窗彩色玻璃的光亮映得时红时绿,莹莹闪烁,可是他自己一点儿都没有察觉。他肃穆直立的姿态,闭目凝神的姿态,像是陶醉,又像是哀恸,像是被另外一个神秘时空迷惑,拉扯,搅动,而深陷于一种无法言说的满足。

甘小田长到十二岁,不说别的,有插图和没有插图的课外书读过了几十上百本,她想不起来哪本书里描述过类似的场景和神情。没有。她感到震惊,还有一点点莫名其妙的不安。好像只有在侦探小说里,一个人无意中偷窥到了不该被看到的事情,才会有这样强烈的心慌和不知所措吧。

《长城谣》的最后一个音符被温老师的大手从空中收回。毫无意外地,松一口长气的孩子们得到了掌声,从零星的噼噼啪啪到发自真心的赞许,还有很多的表示惊喜的眼神。他们的水平配得上一切的荣誉。无论这些遥远国度的听众们能否领悟到歌词的内涵,但是旋律和音符传递的一切没有国界,这是全人类共同的语言。

接下来的一首,英文演唱的Something Just Like This。随着温老师一个夸张的手势和表情,合唱风格骤然一变,轻快,谐谑,自由,还带着一点摇滚。说这首歌是本年度最红的歌曲,一点儿都不夸张。因为在场的听众们似乎都熟悉它,合唱一开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就情不自禁加入了享受的过程,轻轻摇摆身体的,点动脑袋参与节拍的,还有抬起双臂来回划动的,各种陶醉,应有尽有。

当然,合唱团成员们自己也很开心,就看温老师对着他们张牙舞爪龇牙咧嘴的搞怪模样,这个挑剔的合唱指挥已经百分之百地飞起来了,他也把团里所有的孩子带动得飞起来了!

甘小田没有再往廊柱那边看。小孩子的兴趣容易转移,兴奋点一上来,转眼会把之前的事情忘得精光。她把自己融化在快乐的歌声里,摇晃身体,舞动双手,眼睛里看到的全是都柏林人的笑脸,一张又一张,和善,质朴,投入,欢腾。

然后,是端庄体面的图书馆馆长向温老师献花,拥抱和亲吻。大厅里真诚而且热烈的掌声。个别的热情观众搂着某个合唱团孩子合影,发推特,发各种圈各种群。挥手说拜拜。合唱队伍原地解散。

四散的孩子们开始三五成群地参观图书馆。楼上和楼下。玻璃书柜里装潢精美的经典古籍。大厅某一角的图书查询系统。点击会自动翻页的巨型电子书。楼道间悬挂的古老到不知道哪个时代的油画。窗户上彩色玻璃镶拼出来的宗教场景……一切都新鲜,拍照回家给同学老师看,给爸爸妈妈看,肯定会得到无数赞叹。毕竟,对小孩子来说,出国比赛拿奖不是最重要的,长见识才要紧。

甘小田跟着自己的两个好朋友,丰子悦和林栋,准备去体验一次自动查询系统,看能不能借出一本《哈利·波特》,或者《夏洛的网》什么的。三个人在讨论,爱尔兰的图书馆里会不会有中文书?如果借《哈利·波特》,他们都知道英文名该怎么拼,可是如果想借《夏洛的网》,英文原名是什么呢?“夏洛”是哪几个字母?

这时候,她听到身后有一个老人的声音:“小妹妹!”

甘小田没有回头。她不认为这个声音是在喊她。第一,声音苍老,还是中文,而他们现在是在爱尔兰。第二,“小妹妹”这个称呼非常陌生,基本上她没有听过,不习惯。

“小妹妹!”

又是一声,并且声音已经到了她的身后,距离很近。

甘小田不能够听而不闻了,最起码她要确认一下是不是有人喊她。这不光是本能,也是礼貌。甘小田是个懂礼貌的小姑娘。

转过身,骤然面对的,居然是那一对毛笔头一样长长的白眉,和藏在白眉毛下面的笑吟吟的眼睛。

“哦……”甘小田张了张嘴,惊讶之余,竟想不起来该如何称呼对方才对。

手足无措中,她先喊一声“爷爷”,然后飞快地在心里搜索英文的合适称呼。Sir?Grandfather?好像都不对哎。

她面红耳赤,神情窘迫,拼命地用目光向林栋和丰子悦求援,希望他们能给她提示。

老人家笑一笑:“就喊爷爷吧,爷爷好听啊。”他又俯身对丰子悦和林栋,“还有两位小弟弟,我能够请你们一起去喝杯东西,顺便说说话吗?”仿佛是怕被拒绝,他又补充,“就在馆内,几步路,有个咖啡吧。”

林栋马上在后面捅一下甘小田的胳膊,压低嗓音:“警惕!”

“为什么?”甘小田瞪圆眼睛,也压着声音。

“我爸妈送机前交代又交代,不能跟陌生人搭话。”

“啊?你觉得老爷爷会是人贩子?小偷?”

好在老人家此时的关注重点在丰子悦身上,他紧紧盯住丰子悦的脸,眉毛在颤动,嘴唇在嗫嚅,眼睛里有惊奇,完全没有在意一旁林栋和甘小田的窃窃私语。

丰子悦的耳朵尖,听到两个同伴的讨论,很不屑地扭过头,声音压低,表情却丰富:“嘁,胆子有豆儿大吗?就几步路,都不出大门!”随即又转回身,眉开眼笑地,率先对老爷爷表明态度:“行啊,爷爷,正好我口渴了哎。”

说着话,他一边一个,用劲扯了一下甘小田和林栋的手。

甘小田反应也算快,跟着就附和:“好啊好啊,去吧去吧。”

林栋勉强应和:“行吧,如果真是几步路的话。”

老人家微笑颔首,拄着手里的那根油光锃亮的黑拐杖,带了三个孩子,熟门熟路,反身从大厅中央穿过去,沿图书馆的门廊左边折向一条通道,进入一间小而温馨的咖啡吧。

咖啡吧实在是小,总共十来个平方米的房间里,一半被吧台和操作间占领,另一半空间里勉强摆进一张长条餐桌,加两张双人对坐的小方桌。不过,地方虽然拥挤,布置得却颇为雅致:墙壁刷成柔和的淡绿色,桌上相应铺有绿白相间的方格桌布。就连提供给顾客使用的各种咖啡用具,瓷色和图案中也都有明显的绿色因素。

喜欢东张西望的甘小田,进门第一眼就发现吧台上除了一台黑色咖啡机之外,还搁着一浅筐刚刚烘焙出炉、色泽和形状都无比诱人的牛角面包。怪不得一进图书馆就闻到了浓烈的咖啡和面包香,原来是从这个小小房间里飘散出来的啊!甘小田翕动鼻孔,有点幸福地想。

老人家笑眯眯地招呼三个孩子在长条餐桌上坐下,给他们每人买了一杯香浓巧克力,一只牛角小面包,自己仅仅要了一杯热柠檬茶。他说他年纪大了,巧克力太甜,咖啡让他心跳加快,只能喝点红茶,润肺,养胃。

既然如此,三个孩子倒也不想扭扭捏捏装矜持,有吃便吃,有喝便喝。甘小田上来一口就咬了小半个面包,香脆的面包酥皮细细碎碎掉了一桌子。丰子悦好像真是渴了,端起杯子咕咚咕咚猛喝热巧克力,一气喝完半杯,放下杯子时,嘴角一个很可笑的褐色月牙儿。林栋算是斯文的,一小口面包,一小口巧克力,不过他的咀嚼频率快,没见嘴巴怎么动,面前的食物已经消失大半。

老人家心满意足地看着大家吃,雪白的长眉毛一颤一颤,也不知道是赞叹还是惊奇。他面前的那杯柠檬茶,好半天才抿了一小口。也或许是茶太烫了吧。

“爷爷,”甘小田三两口吃完面包,准备对付她的那杯热巧克力之前,问了老人一句话,“刚才我们唱《长城谣》的时候,我看见你……你那个了……”她没好意思说“流泪”这个词,只抬手用食指在眼眶下划拉了一下。

老人家微笑承认:“嗯,我是‘那个’了。你们唱得好。还有,人老了容易脆弱。”

“你肯定是想到什么事情。”林栋有把握地断定。

“想到很多。”老人家点头,“毕竟,我已经活了八十多岁。”

丰子悦喝完最后一滴热巧克力,舌头转着圈儿舔一轮嘴唇后,提出了他的疑问:“爷爷你为什么要请我们吃东西?”

老人家笑得眉眼花花:“这个……你们是中国来的孩子啊!我不常出门,孙辈们也都大了,我有很久没有见到中国孩子了,能请你们坐坐,说说话,心里舒服。”

甘小田望向丰子悦和林栋,点一点头,表示这个理由能成立。

丰子悦饶舌,喜欢聊天扯闲话,接着又问老人:“爷爷你是从中国来的吧?”

“当然,如假包换。”

“我觉得也是。”丰子悦满意自己的猜测。他接着又问:“爷爷是我们南京人吗?”

“哦,这个倒不是。我出生在上海,应该算是上海人吧。”

丰子悦自言自语:“上海人是南京人的邻居。”

老爷爷笑得白胡子直动:“对,邻居,坐火车的话,几个钟头就能到的。”

甘小田很自豪地插话:“你要是坐‘复兴号’高铁,最快一小时零三分钟就到了。”

老爷爷满脸惊讶:“真的哦?那是太方便了。”

甘小田说:“爷爷你肯定很久没有回过国。你是一直住在爱尔兰吗?”

“一直。”

“‘一直’是多少呢?”

“六十年。”

“啊?”丰子悦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甘小田和林栋跟着也张大嘴。

“是的,连头带尾,整整六十年。”老爷爷强调说。

“我明白了,”甘小田把桌上的空杯子转了个圈,“爷爷你在国外太久了,这么多年,六十年,见到的尽是这些黄头发蓝眼睛的人,所以你一看到我们这样黑头发的就开心。”

老人家笑呵呵点头,又慢慢地抬起半个屁股,侧身,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英文报纸,很珍惜地摊开在桌面上。

“这里,看,这是今年合唱节的日程安排表,我把你们的活动行程都打了钩。看见没?七月十一号和十二号两天,初赛;十三号复赛;十四号是决赛,十五号,你们会到图书馆……”

细心的林栋叫起来:“等等,老爷爷,你怎么断定我们一定能杀进决赛的呢?”

老人家像个淘气孩子一样眨眨眼睛:“其实初赛那天我就到场啦,我去得有点晚,不敢惊动小朋友们,坐在最后排。我听完初赛的节目,就确信你们会进决赛,拿奖牌。”

“啊?”甘小田嘴巴张得比拳头还要大,“怎么可能?你会算命?”

“算命不会,不过音乐这件事多多少少懂一点。我退休之前,为都柏林的交响乐团服务了三十多年。”

“天哪,爷爷你是音乐家啊!”

老人家轻轻摇头:“我不是音乐家,是为音乐家们服务的人。我修理各种乐器,也懂调音。钢琴,提琴,巴松,铜号,都能上手。我跟此地的很多音乐家是朋友,此地大大小小的音乐会,我不知道听过了多少场,我的耳朵——”他举起两只手,老顽童一样捏住自己两边的耳垂,“不会骗我的。”

三个孩子恍然大悟,对面前的老人家敬佩不已。

然后甘小田又有了疑问:“我还是不明白,爷爷你为什么一直追着要看我们的演出,我们不过是小孩子,水平很业余的。”

老人被逼问,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回答:“其实是因为他。”他慢慢转头,目光再一次专注地落在丰子悦的脸上。

“我?”丰子悦欠起半个屁股,食指戳在自己胸口,小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

“就是你。”老爷爷缓缓地说,“你跟我童年的一个好朋友太像了,你们都是瘦精精的脸,细长细长的眼睛,尤其这儿——”他指指自己的左边脸颊,“都长了一颗痣,红色的痣。”

“噢,好家伙!”丰子悦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惊叹。

“你们第一天飞到都柏林,中文报纸上就登了合唱团每个成员的照片,我一眼看到了这个小弟弟脸上的痣……”

“你是因为这个才跟着我们?”甘小田叫起来。

老人家继续盯住丰子悦,目不转睛,似乎眼睛里还慢慢沁出一层薄薄的雾气。

咖啡吧里,有人进来买咖啡,付钱之后,就支着一条腿,俯身在吧台前,边看书,边等待。身穿淡绿色围裙的年轻服务生,慢悠悠地在吧台里操作各式咖啡器具,电钮按下去后,硕大的一台咖啡机发出吱吱的令人愉悦的响动,跟着就飘出来扑鼻的咖啡香。

老人家又一次侧身,动作迟缓地把一条腿伸出去,手插进裤袋。这回掏出来的,是一个蓝白色格子手帕的小包。他把手帕包珍惜地握在左手心,右手一片片地打开手帕,最终露出一个两寸来长的黄灿灿的金属小东西。

“这是什么?”丰子悦站起来,脖子猛一下伸上前,鼻头差点儿要凑到老人家的手心上。

“号嘴。”老人答,“我今天是特意带来,想给你们看看。”

“什么嘴?”丰子悦一时没听明白。

“铜管小号的号嘴。”

丰子悦一缩屁股坐回椅子,说:“铜管小号,号嘴和号身是分开的啊?”

“分开的。不同型号,不同尺寸,不同品牌,吹出来的声音都不同。”

“这样啊!”丰子悦感叹。

三个小伙伴,你看我,我看你,心里都起疑,不知道老人家卖的什么关子,这个小号嘴跟他们能有什么联系。

“这个,”老人家说,“是七十年前在南京下关码头,我跟我的朋友分手时,答应替他寻找的东西。久啦,人都老成这样啦,一直没有找到他,东西也一直送不到他。都柏林这地方,中国人少,南京人更难碰到。今天见了你们,说说,谈谈,好歹心里能敞亮一些。”

“为什么送不到他?”甘小田不能理解。

“我住在都柏林,我的朋友如果活着,应该还住在南京。天涯海角啊,隔着一个太平洋和大西洋哪。”

丰子悦饶舌:“坐趟飞机,应该也很快。”

“要是我们有联络,见面当然会方便,可是这么多年我的朋友音信全无。我腿脚还方便时,飞去南京两次,后来还托我的孙子去过一次,登过报找人,找过市里的华侨办公室帮忙,没用,一点点头绪都没有。”

林栋听到这里,雀跃起来:“找人容易啊,可以帮到忙,我叔叔就是公安局的。”

丰子悦附和:“对对对,公安局找人最厉害,只要有姓名、年龄、工作单位什么的……”

老人家苦笑:“这些,我都没法提供。一九四八年,我们两个分手的时候,他才十四岁,嗯,跟你们现在的年龄差不了多少。他的名字嘛……那时候我们叫他多来米。”

“听起来像个绰号。”甘小田插嘴。

“就是个绰号,音符起首的‘do、re、mi’嘛。当年我们都在镇江乡下一个幼童音乐学校,这是我们校长给他取的名字。此后他是不是换了姓名,新的姓名是什么,我一概不知。我也不知道他一生做过哪些工作,是不是已经娶妻生子,甚至,他现在还有没有活在世上……”

“那你为什么还要找他?”丰子悦十分好奇。

“承诺。”老人家把手里的黄铜小号嘴举起来,欠身,轮流送到三个孩子眼皮底下,“看看这个,当年在学校,他是学小号的,那天在下关码头分别,我答应要给他弄一个最好的小号嘴。出国不久,挣到第一笔钱,我就买了它,一直放在身边。六十多年,七十年了。可我找不到多来米,一直送不出去。今年我已经八十多岁了,这辈子,我对他的承诺怕是难以兑现了。”他摇摇头,面色茫然。

咖啡机停止了响动。服务生拿了一个浅绿色纸杯,把滚烫的咖啡倒出来,盖上杯盖,递给那个合上了书本的顾客。顾客不要糖,也不要奶精,端着咖啡从长条餐桌边上侧身过去,出了咖啡吧的门。

服务员用抹布清洁吧台,准备迎候下一位顾客。

“这就是为什么,我看到这位小弟弟,会控制不住情绪,会请你们过来坐坐、说说话的原因。我会不会失态了?会不会让你们觉得烦?”他又一次注视丰子悦脸上那颗痣。

三个孩子挺直身体,目不转睛地盯住老人手中那个黄灿灿的铜管号嘴。

“爷爷,能把号嘴交给我们吗?”甘小田忽然开口,冒出这句话。

丰子悦和林栋,唰地看向她。

甘小田一时有点慌:“嗯,因为,那个,我们三个人都是南京人,林栋的叔叔还在公安局,也许我们可以试试,帮你找到多来米。”

整个咖啡吧里,一时间寂静无声。

“爷爷你放心,如果找不到,我们会把这个号嘴寄还你。国际快递。对不对?”她看向林栋和丰子悦。

两个男孩子,互相看一眼,随即,丰子悦伸出手,一把握住了桌子上的小号嘴。

“爷爷,交给我们吧,让我们来帮你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