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金色眼睛的映象(麦卡勒斯文集)
- (美)卡森·麦卡勒斯
- 8752字
- 2022-07-11 10:55:16
和平时期的部队哨所是一个枯燥乏味的地方。会有些事情发生,可它们会一次又一次地接着重复发生。驻地的总体规划本身令它更加单调乏味——混凝土结构的巨大营房、建得一模一样的一排排整齐划一的军官屋舍、体育馆、小教堂、高尔夫球场、游泳池——所有这些都是按照一个死板的模式设计的。但最令哨所显得沉闷无聊的可能是与外界隔绝的生活状态以及过分悠闲和平安无事,因为一个人一旦入伍,他只需照着前人的样子循规蹈矩地行事即可。当然,哨所里确实偶尔也会发生一些以后不可能再出现的事情。几年前,在南方的一个驻地就曾发生过一起谋杀案。卷入这起悲剧的有两名军官、一个士兵、两个妇女、一个菲律宾人,还有一匹马。
这起事件中的那名士兵是二等兵艾尔基·威廉斯。临近傍晚的时候,人们经常会看到他独自坐在营房前人行道上那一排长凳子上。这倒是个挺舒适宜人的地方,因为这里有长长的双排小枫树,凉爽、柔和、随风舞动的树荫点缀着草坪和人行道。春天,树叶一片翠绿;天热的时节,颜色加深,呈现出恬静的色泽。到了晚秋,它们则变成火焰般金黄。二等兵威廉斯总是坐在这里,等待着晚餐的号令。他是个沉默寡言的年轻士兵,在军营里,他既没有与人结下什么冤仇,也没有交到什么朋友。他那圆圆的、晒得黝黑的面庞透出某种警觉和天真。他嘴唇浑厚、红润,棕色的刘海缠结在额前。他的眼睛奇妙地混合着琥珀色和褐色,有一种通常只会在动物的眼里才会看到的那种沉默的表情。乍一看,二等兵威廉斯的行为举止似乎显得有点迟钝而笨拙。但这种印象只是假象;他行动起来悄无声息,有如野生动物或小偷那般敏捷。士兵们经常会大吃一惊,因为他们原以为身边无人,却发现他就在身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的手显得小巧,骨骼细弱,但孔武有力。
二等兵威廉斯不抽烟、不喝酒、不与人私通,也不赌博。在营房里,他不与人打交道,对别人来说,他显得有点神秘。二等兵威廉斯的大部分空闲时间就是在哨所周围的林子里打发的。那块保留地方圆十五英里,是乡下未开垦的荒野之地。在这里可见巨大的原始松树,许多各种各样的花朵,甚至还可看到像鹿、野猪和狐狸这种胆怯的动物。除了骑马,二等兵威廉斯对其他任何可供士兵们活动的运动都不感兴趣。从未有人在体育馆或游泳池见到过他。也没有人见过他大笑、生气,或任何遭受痛苦的样子。他一日三餐吃的是健康、丰富的饭菜,从未像其他士兵一样抱怨过饮食。他睡在一个容纳了大约三十六个床位,长长地排着双排简易床的房间里。这可不是一个宁静的房间。夜晚,在熄灯的时候,常常有鼾声、咒骂声,还有嗓子被卡住做噩梦发出的呻吟声。但二等兵威廉斯却静静地躺着,只是有时候会从简易床上悄悄地传出糖果包装纸沙沙作响的声音。
二等兵威廉斯在部队服役已达两年的时候,有一天,他被派到一个叫彭德顿的上尉所在的营房。事情的前因后果如下。过去六个月,二等兵威廉斯一直被指派去做马厩里那种没完没了的杂役,因为他是伺候马的一把好手。彭德顿上尉给哨所军士长打电话,碰巧,许多马都在外参加军事演习,马厩方面的工作就闲了下来,二等兵威廉斯就被选定来执行这项特别的任务。任务原本也很简单。彭德顿上尉希望把他营房后面的一小块林地清理干净,以便日后可以搭起一个烤牛排的烤架,方便举办户外派对。这项工作大概需要一整天的时间来完成。
大约在早晨七点半,二等兵威廉斯动身去执行这项任务。那是十月的一个温暖而晴朗的日子。他已经知道上尉住哪儿,因为自从他开始到林中散步起他就经常从他门前经过。他也同上尉很面熟。实际上,他有一次还误伤过上尉。一年半前,二等兵威廉斯有好几个星期给连队里的中尉当勤务兵,那会儿他还隶属于那个连。一天下午,中尉接待彭德顿上尉的来访,在给他们上茶点的时候,二等兵威廉斯把一杯咖啡泼到了上尉的裤子上。除此之外,他现在还经常在马厩里见到上尉,他负责照料上尉太太的马——一匹栗色的种马,它无疑是哨所里最漂亮的坐骑。
上尉住在驻地的边上。他家是一座八个房间的双层灰泥建筑,与街上的其他房屋别无二致,唯一的区别就是它在最尽头。草坪的两边与保留地的森林毗连。靠右边,上尉只有莫里斯·兰登少校这一个近邻。这条街上的住宅面朝一大块平整宽阔的褐色草地,草地迄今一直被用作马球场。
二等兵威廉斯到达的时候,上尉出来详细地交待了他想要他干的活。冬青叶栎、低矮多荆棘的灌木要清除掉,大树上长得不到六英尺的树枝要砍掉。上尉指明离草坪大约二十码远的一棵古老的大橡树是他干活范围的边界。上尉一只雪白、微胖的手上戴着一枚金戒指。那天早上,他穿着齐膝的卡其短裤、高筒羊毛袜和一件鹿皮夹克。他的面庞轮廓分明,肌肉紧绷。他长着一头乌黑的头发,蓝色的眼睛透明发亮。上尉似乎并没有认出二等兵威廉斯,兴奋而繁琐地发着指令。他告诉二等兵威廉斯,他希望这个活当天完成,并说,他在傍晚时分就会回来。
士兵整个上午都在循序渐进地干活。正午时分,他到食堂去吃午饭。到下午四点钟的时候,活就干完了。他干的活甚至比上尉具体吩咐的还要多。那棵标志着他工作范围的大橡树形状独特——朝着草坪一侧的树枝相当高,人都能从下面走过去,但另一侧的树枝却优美地垂了下来,拖曳到了地面。士兵费了很大劲才砍掉了这些拖下来的树枝。然后,当所有的活干完的时候,他靠在一棵松树的树干上等着。他似乎悠然自得,很乐意就这么站在那里永远等下去。
“嗨,你在这里干什么呢?”一个声音突然问道。
士兵已经看到上尉的妻子从隔壁房子的后门口出来,越过草坪朝他走过来。他虽然看到她了,但直到她对他说话,他才朦胧地感觉到她是朝他来的。
“我刚才在马厩那边,”彭德顿太太说,“我的‘火鸟’被踢了。”
“哦,夫人。”士兵含糊地应答着。他停了片刻,琢磨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怎么啦?”
“那我可不知道。或许某头可恶的骡子,要么可能就是有人放它与几匹母马一起进来了。我都气疯了,我还问你呢。”
上尉的妻子躺在悬挂在草坪边上的两棵树之间的吊床上。即便身着她现在穿戴的这些衣物——靴子,污渍斑斑、膝盖部位已很破旧的呢质马裤,一件灰色的运动衫——她依旧还是个健美的女子。她的脸上现出圣母马利亚那般沉思、宁静的神情,整齐的青铜色头发在脖子后面束成一个髻。就在她躺在那里休息时,那个用人,一个年轻的黑女佣,托着托盘出来了,盘子里放着一瓶一品脱的黑麦威士忌酒、一只威士忌小酒杯和一些水。彭德顿太太对她喝的酒倒不挑剔。她一口气喝下两杯酒,接着喝一口凉水漱了漱口。她没再对士兵说话,而他也没追问关于那匹马的事情。两个人似乎一点也没有意识到对方的存在。士兵又斜靠在那棵松树上,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空中。
深秋的阳光给草坪上新铺上的冬草抹上了一层灿烂的烟霞,即使在树林里那些树叶不太稠密的地方,阳光也能照射进去,在地面上构成火一般金色的图案。可转瞬间,阳光就不见了。空气中袭来一股寒意和一阵微微的清风。到了撤退的时候了。从远处传来军号声,由于相隔遥远听起来反倒清晰,在林中发出若即若离的空荡的回响。夜晚近在眼前。
就在这时候,彭德顿上尉回来了。他把车停在屋前,立刻穿过院子去看看活干得怎么样了。他跟妻子打了个招呼,对此时散漫地立正站在他面前的士兵简单地致意了一下。上尉扫了一眼那片清空的地方。突然,他打了个响指,噘起嘴唇,带着一丝微微僵硬的冷笑。他那淡蓝色的眼睛转向士兵。然后他非常平静地说道:“二等兵,我一门心思都在那棵大橡树上。”
士兵静静地领教他的批评。他那张严肃的圆脸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指令是这块地只清理到那棵橡树。”军官抬高嗓音接着说道。他僵直地向后走向所说的那棵树,指着那些被砍得光秃秃的枝干。“大树枝拖曳下来,正好形成了一个背景,与树林的其他地方区隔开来,这是关键。这下全毁了。”这样一个小错似乎不该引起上尉如此焦虑不安。只身站在树林中,他显得很矮小。
“上尉想要我干什么?”停顿了好久,二等兵威廉斯才问道。
彭德顿太太突然大笑起来,她放下一只穿着靴子的脚,摇晃起吊床来。“上尉想要你把那些树枝捡起来,再把它们缝合上去呗。”
她的丈夫并没有被逗乐。“嘿!”他对士兵说道,“拿些树枝来,把它们铺在地面上,盖住这些灌木已被清理掉的光秃秃的空地。然后你就可以走了。”他告诫士兵之后就走进了屋子。
二等兵威廉斯缓慢地向回走,走进那已暗下来了的树林去收拾落叶。上尉的妻子自己在那里摇着,仿佛就快睡着了。天空中布满了黯淡、阴冷的黄色的光,四周一片寂静。
这天晚上,彭德顿上尉心情一点也不舒坦。他一走进屋子就径直走向书房。这是一个很小的房间,跟餐厅通着,原先是打算用作阳台的。上尉在书桌前安坐下来,打开一本厚厚的笔记本。他在面前摊开一幅地图,从抽屉里拿出一把计算尺。尽管他做了这些准备,但他还是无法专心工作。他在书桌上俯下身子,手托着头,双目紧闭。
他躁动不安的部分原因是对二等兵威廉斯生气。一看到给他派来的正是这么一个士兵,他就已经感到恼火了。在整个哨所,也许只有五六个士兵的面孔上尉还算熟悉。他看所有的士兵都带着厌烦、蔑视的眼光。对他而言,军官和士兵也许属于同一个生物种群,但他们根本就是异类。上尉清楚地记得那次泼洒咖啡的事件,因为对他来说那次意外糟蹋了他一套崭新而昂贵的服装。那套衣服是时髦的中国丝绸质料,而染上的那些污渍再也没有完全清除掉。(上尉从哨所外出时总是穿着制服,但在与其他军官相聚的所有社交场合,他都喜欢穿便装,是一个衣着时髦之人。)除了那次不满,在上尉的脑海中,二等兵威廉斯还与马厩和他妻子的马,“火鸟”有关——令人不快的联想。而眼下有关橡树犯下的大错成了忍无可忍的最后一根稻草。坐在书桌旁,上尉一时间沉溺在一阵充满怨气的幻想中——他想象有这样一种奇异的情形,士兵违反某条军规被他抓住了,这样就可以把他送交军事法庭审判。这种幻想令他得到了些许安慰。他从书桌上的热水瓶里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又沉溺于其他更直接相关的烦心事中。
上尉今晚躁动不安有许多原因。他的个性在某些方面不同寻常。他与存在的三个基本要素——生命本身、性和死亡——之间的关系处于一种稍显古怪的状态。在性方面,上尉在其自身内部谋求男性与女性要素之间的一种微妙的平衡,对两性都有敏感之处,但对二者又都缺乏活力。对于这样一个人来说,这种生存状态尚可忍受——这种人乐于与生活拉开一段距离,又能聚集他散落的激情,一心投身于不受个人感情影响的工作,热心于某种艺术,甚至某种疯狂而固执的念头,譬如,试图干化方为圆这种办不到的事情。上尉有自己的工作,而且对自己的要求极其严格;据说他前程辉煌。要不是因为他妻子,或许他不会感觉到这种基本的不足,或者说多余。但因为她,他就遭罪了。他有一种悲哀的倾向,逐渐迷恋上他妻子的那些情人。
至于他与其他两个基本要素之间的关系,他的状况相当简单。在平衡生与死这两大本能的天平上,他极大地倾向于死亡这一边。正因为如此,上尉是个懦夫。
彭德顿上尉也可以说是一个博学之士。在他还是个年轻的中尉和单身汉的那些岁月里,他有许多看书的机会,因为他的那些军官同僚在单身营房里往往避免去他的房间,要不然就是成双或成群地去看他。他的脑子里塞满了学术般严谨的统计资料和信息。例如,他能够详尽地描述一只龙虾稀奇古怪的消化器官,或者一只三叶虫的生命周期。他能用三种语言非常得体地说话和书写。他有几分天文学的知识,并阅读了大量的诗歌。可是,尽管上尉有许多支离破碎的知识,在其一生中,他的大脑里却从未有过一个自己的见解。因为一个见解的形成需要把两种或更多的已知知识融会贯通,而这点是上尉没有勇气去做的。
今晚,他独自坐在书桌旁,无法工作,此时,他并没有拷问自己的感受。他又想起二等兵威廉斯的面孔。然后,他回忆起隔壁兰登夫妇那天晚上与他们一起吃饭的情景。莫里斯·兰登少校是他妻子的情人,但上尉对此并没有耿耿于怀。而是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晚上,那时他刚结婚不久。那天晚上,他也是这么不开心,躁动不安,觉得适合以一种怪异的方式缓解自己。他驱车进了哨所附近的小城,他当时被派驻在那里,他停好车,在街上走了很长时间。那是晚冬的一个夜晚。在步行的过程中,上尉遇到一只在一户门口徘徊的小猫。那只猫找了个隐蔽处,好让自己暖和些;上尉弯下身子发现它正在打呼噜。他捧起那只猫,感到它在自己手心里颤抖。他久久地端详着那柔软、温顺的小脸,抚摸着那温暖的软毛。那只猫的年龄很小,也就刚刚能睁开它那清澈碧绿的眼睛。最后上尉带上那只猫,继续沿着街道走。在拐角处有一个邮筒,他快速扫视了一下四周,打开那冰冷的投信口,把那只猫塞到里面去了。然后,他继续往前走。
上尉听到后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于是他离开了书桌。在厨房里,他的妻子坐在桌子上,苏西,那个黑女佣,正在给她脱靴子。彭德顿太太不是正宗的南方人。她是在部队出生、长大的,她的父亲原籍是西海岸,退役前一年已升至陆军准将的军衔。而她的母亲是南卡罗来纳州人。上尉妻子的行为方式倒是颇有南方人的味道。他们家的煤气炉虽不像她祖母的炉子那样积了好几代的灰尘,但绝对谈不上干净。彭德顿太太还持有许多南方人陈旧的观念,比如说,她认为油酥点心或面包如果不是在大理石桌面上擀的,那就不适合食用。正因为如此,有一次,上尉被指派到斯科菲尔德兵营去工作,他们还一路上把桌子托运到夏威夷,然后又运回来,就是她现在坐在上面的那张桌子。倘若上尉的妻子偶然在她的食物里发现了一根黑色的鬈发,她就镇定地在餐巾上把它擦掉,然后若无其事,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接着享用她的饭菜。
“苏西,”彭德顿太太说道,“人像鸡一样也有砂囊吗?”
上尉站在门口,他的妻子和他的用人都没有注意到他。彭德顿太太脱掉靴子后,光着脚在厨房里四处走动。她从烤箱里拿了一块火腿,在上面撒上红糖和面包屑。她又给自己倒了一些酒,这次只倒了半杯,突然间,她热情奔放地跳了一会儿摇跃舞。上尉对他妻子十分恼火,她也知道。
“求求你,莉奥诺拉,上楼去把鞋子穿上。”
作为回应,彭德顿太太尽自哼着一曲奇怪的小调,从上尉身边走过,进了客厅。
她的丈夫紧跟在她后面。“你这样在房子里转悠,样子就像是一个荡妇。”
壁炉里放着柴火,彭德顿太太弯腰去把它点燃。她那光滑可爱的脸此时涨得通红,上嘴唇渗出闪闪发光的小汗珠。
“兰登夫妇现在随时就要来,我想,你就打算像这样坐下来进餐?”
“当然了,”她说道,“为什么不能这样,你这老古板?”
上尉冷漠、严厉地说道:“你让我恶心。”
彭德顿太太突然报以一阵大笑,这笑声既轻松又粗鲁,仿佛她听到了某件早就预料到的丑闻,或者是想到了什么俏皮的笑话。她脱下她的运动衫,把它揉成一团,扔到房间的角落里。然后,她故意把马裤解开,从腿上脱下来。顷刻之间,她就这么赤裸裸地站在壁炉边上。在鲜艳的金黄色火光映照下,她的身体美极了。双肩匀称平直,这样,锁骨便构成了一条清晰而完美的线条。在她圆润的双乳之间,几条纤细的青筋清晰可见。几年后,她的身体就会像长着疏松花瓣的玫瑰那样因完全成熟而松弛下来,但眼下,由于运动,那柔软而丰满的身子却显得紧致而错落有致。虽然她站在那里,颇为安静而温和,可在她周身隐隐约约有一种颤动的质感,仿佛你一触碰她的肉体就会感觉到底下鲜艳的血液在缓慢而充满活力地流动着。当上尉像一个脸上挨了一耳光的男人那样愕然而愤怒地看着她时,她却在往楼梯走的途中不慌不忙地走向了门厅。前门是开着的,从外面黑色的夜幕中吹进一阵微风,吹起了一缕她那松散的古铜色的头发。
她上到台阶的中间时,上尉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于是,他颤抖着追赶她。“我要杀了你!”他哽咽地说道,“我会说到做到的!我会说到做到的!”他一只手伸向楼梯的扶栏,蹲下身子,一只脚踏在第二个台阶上,仿佛即刻就要腾起扑向她。
她慢慢转过头来,漠然地朝下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龟儿子,你有没有被一个浑身赤裸的女人抓住衣领,拖到街上揍过?”
她已经撇下上尉走了,他还直挺挺地站着。然后,他的头耷拉在他伸出的手臂上,身子靠在楼梯的扶栏上。从他的嗓子里传出像抽泣一样的粗粝的声音,但他的脸上却没有泪水。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用手帕擦了擦脖子。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前门是开着的,房子里灯火通明,而且所有的遮阳窗帘都升起来了。他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恶心。任何人都有可能经过房子前面那黑暗的街道。他想起了那个士兵,刚刚他才把他一个人留在树林的边上。甚至他有可能都已经看到了所发生的一切。上尉惊恐地环顾四周的一切。然后,他进了书房,他在那里存放着一瓶陈年烈性白兰地。
莉奥诺拉·彭德顿既不怕男人、野兽,也不怕魔鬼;至于上帝,她从来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提到主的名字,她只想起她老父亲,他有时在礼拜天下午读《圣经》。至于那本书,她清楚地记得两件事:一件是,耶稣在一个叫加略山的地方被钉死在十字架上[10]——另一件是,耶稣曾在某个地方骑过公驴,可什么样的人愿意骑一头公驴呢?
不到五分钟,莉奥诺拉·彭德顿就已经忘了与她丈夫吵架这件事了。她放好洗澡水,并摆好晚上要穿的衣服。莉奥诺拉·彭德顿是哨所里的女人们津津乐道的八卦话题。据她们说,她过去和现在的风流韵事构成了一个内容丰富、有关她情场战绩的集锦。但这些女人所讲的大多是传闻和猜测,因为莉奥诺拉·彭德顿是个喜欢安定、讨厌复杂关系的人。她嫁给上尉的时候还是个处女。婚礼后过了四个夜晚,她依然是个处女,第五个夜晚,她的身份状况发生了变化,也只是让她感到有些困惑而已。至于后来的事情,这就很难说了。她本人很可能已经根据她自己的一套规则估算过她的那些风流韵事——按照她的算法,在莱文沃斯献身于那个老陆军上校只能算是半途而废,委身于夏威夷的那个年轻的中尉也就几次。可近两年来,只有莫里斯·兰登少校,没有其他人。对他,她感到满足。
在哨所里,莉奥诺拉·彭德顿享有一个好女主人、一个优秀的女运动员,甚至是一个贵妇人的声誉。但她身上有某种东西还是令她的朋友和熟人感到困惑。他们感觉到她性格中有一种他们说不清道不明的成分。事情的真相是她有点愚笨。
这一可悲的事实并没有在派对上、马厩里,或餐桌上暴露出来。只有三个人对此心照不宣:她的老父亲,那个将军为此可没少操心,直到她平平安安地嫁人了;她的丈夫,他把这视为所有四十岁以下的女人的一种自然状态;莫里斯·兰登少校,他为此越发爱她。就算是威胁要严刑拷打她,她也无法算出十二乘以十三是多少。如果真有必要让她写一封信,比如,写个短笺感谢她叔叔送给她一张生日支票,或写信订购一副新的辔头,这对她来说可是件繁重的事情。她与苏西就像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向学的学者那样把她们自己关在厨房里。她们在备有许多纸和几支削得很尖的铅笔的桌子旁坐下来。等最后一稿完成,并誊写后,她们俩已精疲力竭,急需喝上一杯来定定神,恢复元气。
莉奥诺拉·彭德顿那天晚上的热水浴洗得很舒坦。她慢慢地穿上她已经摆放在床上的衣服。她穿着一条普通的灰色裙子,一件蓝色的兔毛衫,戴着一对珍珠耳环。七点钟的时候,她回到楼下,客人们已在等候。
她和少校都觉得这顿晚餐是一流的。头一道是清汤。其次是配着火腿、浸透着很多油的芜菁叶,以及蜜饯番薯,上面厚厚地浇着甜椒酱,在灯光下泛着透明的琥珀色。还有面包卷和热的奶蛋软糕。苏西只给客人传过一次蔬菜,然后就把端上来的菜肴放在少校和莉奥诺拉之间的桌子上,因为这两个人都是吃货。少校一只肘搁在桌子上坐在那里,完全是一副无拘无束的样子。他那棕红色的面庞带有一种不是外人、和蔼而亲切的表情;在军官和士兵中间,他都大受欢迎。除了提及“火鸟”这个意外事件之外,席间几乎没有什么闲谈。兰登太太几乎没有碰她的食物。她是一个个头矮小、皮肤黝黑的柔弱女子,长着大大的鼻子和一张敏感的嘴巴。她病得很厉害,而且脸上就能看出来。她不只是身体上的疾病,忧伤和焦虑已经把她折磨到了极点,所以实际上她现在已到了疯狂的边缘。彭德顿上尉肘部紧贴在身体的两侧,笔直地坐着。他只说过一次话,诚挚地祝贺少校获得了一枚勋章。席间有好几次他轻弹着水杯的边缘,听它发出清晰的共鸣声。晚餐最后上了一道热的甜馅饼。饭后,四个人进了客厅打牌、聊天,打发夜晚余下的时光。
“亲爱的,你的厨艺简直棒极了。”少校惬意地说道。
并非只有坐在桌子边上的那四个人。在秋天黑暗的窗外,还站着一个男子,他正静悄悄地注视着他们。夜晚很冷,松树那清新的气息令空气平添了几分寒意。风在附近的森林里呼啸。天空中闪烁着寒冷的星光。注视他们的那个人站得离窗户很近,以致他呼出的气息都显现在冰冷的窗户玻璃上。
在彭德顿太太离开壁炉,上楼走向她浴室的时候,二等兵威廉斯的确看到了她。这位年轻的士兵平生从未见过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他是在一个清一色男性的家庭里长大的。他的父亲开了一个只有一头骡子的农场,礼拜天在圣洁堂讲道,从他那里他了解到,女人身上带有一种致命的传染病,能使男人眼瞎、腿跛、注定下地狱。在部队,他也听说过许多关于这种严重疾病的传言,他自己甚至每月要接受一次医生的检查,看他是否接触过女人。二等兵威廉斯打八岁以来,从未主动触碰或看过一个女性,也没主动对女人说过话。
他在收集林子深处那一抱抱潮湿、繁茂的秋叶时弄得有些晚。最终完成任务后,他要去食堂吃晚饭,路上从上尉家的草坪穿过。无意中,他瞥了一眼那灯火通明的门厅。打那刻起,他发现那一幕就再也没有从他脑海里消失。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寂静的夜幕中,胳膊无力地垂在身体的两边。吃晚饭的时候,切好火腿后,他费力地吞咽着。可他一直以严肃、深沉的目光凝视着上尉的妻子。他那无言的面部表情虽然没有因为他经历了那一幕而发生变化,但他不时眯起那金褐色的眼睛,仿佛在内心深处他正在酝酿着某种巧妙的计划。上尉的妻子离开餐厅后,他还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然后,他转身慢慢地走了。他身后的灯光在草坪那平整的草皮上投下了他巨大而模糊的身影。士兵像个心头压着一个噩梦的人那样走着,但其脚步却悄然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