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忘了那是什么时候,陆尘尽只记得那是他头一次和母亲进宫,他对什么都好奇,四处去张望,然后忽然就在抱厦红木柱子旁看到了一个蹲在地上偷偷哽咽的小女孩。
陆尘尽走上前去,很有正义感地问了一句:“可是有谁欺负你了?”
安柔愣了愣,缓缓抬头,眼前的男孩粉雕玉琢,她莫名的信任,便答道:“我的……我的姐姐嫁人了,我舍不得,她嫁到金人那里去了,我害怕我以后也会嫁给金人。”
正是傍晚黄昏,红黄霞光映在涂釉的琉璃瓦顶上,几只不知是喜鹊或是斑鸠的花鸟立在飞檐上,远瞧这颇像是一身金光的小巧石塑。
陆尘尽摇头,学着大人的模样负手而立:“放心吧,只要还有我陆尘尽在的一天,就不让那些狗贼欺负我们南朝的女孩儿。”
那个时候陆尘尽还没有跟着母亲南迁,他同安柔公主成了很是要好的朋友,然而童年的欢乐最终都在战火里支离破碎。
他们从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到分隔两地书信不断,再到最终书信寥寥无几,再到如今天人相隔。
陆尘尽成亲的前一晚,有人不顾礼节规矩约他在山阴城金盏河边的茶楼私会。
“安柔?竟是你?”陆尘尽吃了一惊,他看信上说是东京开封府的故友,没想到竟然会是公主殿下,陆尘尽立即意识到这不合规矩,连忙就隔了很远很远跪下行礼。
安柔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人,多年不见,依旧风节贞俊,眉宇干净又爽朗。
其实那个时候安柔就知道自己极有可能被嫁到女真族那里了,她恐惧的彻夜难眠,她想去找当年那个男孩,问问他当年说的话还算不算数,会不会在这个时候来救救无计可施的自己呢?
然而她却从别人口中知道,原来陆尘尽早就定下了婚事,安柔还是不信,从来胆小如鼠的她头一次胆大包天到敢私出皇宫同外男密会。
天上明月快到十五,将圆未圆,金盏湖寂静无声,只有阵阵刺耳虫鸣和巨大的蛙声一遍一遍撕扯着少女已经脆弱到极致的神经。
她就这样坐着坐了很久,又害怕被人发现又极度渴望被人发现,直到有只蟋蟀忽然跳了过来。
“啊!”
手中茶杯猛地掉落,她吓得连忙后,退猝不及防就跌在地上,脸色瞬间煞白煞白。
身后随行的宫女连忙来扶,陆尘尽听见尖叫声也慌忙来看,看见地上的小蛐蛐时,有些忍俊不禁,他俯身垫了层纸捏起来后把它放到了很远处。
安柔余惊未了的被扶起来坐回去,拍着心口,声音很虚,“又让你看笑话了吧?我……我其实就是,唉,我顺路,顺路来看看故友而已,你明日新婚,我是去不得了。”
陆尘尽揖手行礼,丰神俊朗的面容上挂着笑:“一别多年,公主还是这样胆小。”
安柔被这话说的咧开嘴笑了笑,眼中微微湿润起来,脑海里不断浮现种种往事,然而话到嘴边,她很是紧张的说了起来:“我是,是一直养在秦鲁大长公主身边,后来我六岁,大长公主身边又多了一个赵启蛰,他母亲去世,也由大长公主来抚养,他比我大两岁,总是沉默寡言的又死气沉沉的,一点都比不得你爽朗直率,我很不喜欢他,他太无趣了,宫里也很无趣,这座城也很无趣……”
“你明天就要成亲了吧,我也是顺道过来看看,对了,你要娶的是李家姑娘吧,我知道她,是大名鼎鼎的才女呢,以前赵启蛰附庸风雅,还闹出了大笑话,我也没什么礼物能送你的,就以后愿你们和和美美的……”
慌不择言地说完,安柔紧张地紧紧攥着衣裙,还不等陆尘尽回话,匆匆忙忙就走了。
陆尘尽不明所以,再有安柔的消息时,竟然是官家圣旨要她嫁到金人那里。
“还有没有脸面了?!这可是先皇后唯一的女儿!先皇后满门战死,他们的女儿竟然还要嫁到金人那里?”
陆尘尽当场暴怒,身后白发苍苍的李清平拉住他,满脸阴云密布。
“伯父,您别拦着我,我要进宫去说理。”
李清平摇头,挽起袖子扭头对李阳和道:“婉儿,帮爹爹磨墨,我即刻起草奏章!”
婉儿是李阳和的字,她点头,立即研磨。
本来以为事关国家脸面的事,文武百官一起劝谏定然可以扭转局势,可万万没想到这个腐朽软弱的王朝早就不要了脸面。
可这是自己的国家啊!山河国土失一寸都是切肤之痛!试问哪个满腔热血的男儿郎听见有异国的狗贼要强娶自己国家里最有象征性的女孩而不义愤填膺呢?
这是羞辱!赤裸裸的羞辱!
安柔出嫁的那天,陆尘尽去拦婚车,哪怕是以死明志,他都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何况他曾经承诺过安柔!
临安御街上垂柳依依,无数杨柳被西湖的风吹成丝丝缕缕的烟雾,飘渺又不似真实。
安柔对于这座城,这个国家最后的记忆就是那个丰神俊朗的男儿郎挡在婚车前,满面怒容的模样。
一介书生,三尺微命,蚍蜉撼树。
陆母钱氏怒气冲冲跑到李家,质问李清平为何要怂恿她的孩子,两家关系顿时闹僵起来。
“亲家公,不是我说你,咱们做什么事时也先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你是有先帝遗诏庇佑着的,那我们家如今可是一脉单传了,我儿子要是有个什么闪失,你这女儿不得守活寡?不光是官家会怪罪,金人要是被惹怒了,我们娘俩可该怎么活?”
李清平当时就被气的昏了过去,钱氏自然也不待见起了李阳和,李阳和也知道她不待见自己,带着艺荷就回娘家照顾爹爹去了。
从割地赔款开始,耻辱太多,再多蒙上一桩似乎也算不得什么,李阳和只觉得沉闷又压抑。
直到秦鲁大长公主的死讯传到李清平耳中,老人家当时就蹲在地上不会动了。
他捂着脸哀嚎起来,眼泪却不断从指缝间流出来,“瞧瞧这南朝的文武百官,尚且不如一个老妇人有血性,秦鲁大长公主那么刚烈的人啊!”
说着就翻出先帝赐予的宫牌令嚎啕大哭着塞给李阳和,“去去去,快去进宫!去进宫面圣,不要让那帮虫豸之徒连大长公主的尸骨都侮辱了去,他们该跪在先皇后满门跟前,跪在秦鲁大长公主跟前忏悔!”
李阳和郑重点头,艺荷连忙跟过去。
于是那晚风雪载途的夜,她们在燃着碳炉的马车里也冷的瑟瑟发抖。
可谁知竟也有人不顾风雪夜扣宫门,李阳和不认识他,见他喊秦鲁大长公主的名号,脚上又带着血,心中恻隐,兀自撑伞下了马车。
她秀眉颦蹙,拉开赵启蛰,把仅有的伞撑在她头上。
鹅毛大雪纷飞的广阔天地间,少女把伞遮在地上陌生的郎君头顶,雪花瞬间就在肩头落了薄薄一层,蓝色斗篷在风中飒飒作响。
她高举手中先帝所赐的宫牌令,眉眼笃定:“山阴城太子太傅李清平之女李阳和求见官家,身负先帝宫牌令,阻之者是为大不敬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