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4可怜河边无定骨

盛世里的公主高高在上,如同点缀在金线华衣上熠熠生辉的稀世明珠,而在腐朽衰败的王朝里,公主就是最不值钱的玩意儿。

安柔那年十五岁,天子爹爹跟她说,安柔啊,你要懂事些,爹爹养你这么大,何况女孩家家的哪有不嫁人的道理?你嫁到女真族后也照样还是我南朝公主,他们是会以礼相待的。

懵懂单纯的公主想了想,手指头绞着绣花帕子怯怯地问:“那……那我要是嫁过去了,爹爹可不可以善待秦鲁大长公主?”

官家想都不想立即应允:“那是自然。”

九月初,朝中依旧有反对的声音,然而更多的是被金人刀枪吓坏了的贵族们,从以淮南计度转运副史陆家和清流书香门第的李家为首竭力劝谏,到九月中旬只有陆家和李家曲高和寡,孤立无援。

安柔是九月二十三被金人首领带走的成亲的,赵启蛰因为那晚私见大长公主被软禁在家里还什么都不知道。

秋风肃杀,百花残败。

赵栩生听说有人当场阻住婚车,还写下洋洋洒洒的劝表面刺官家,据说是陆家二公子陆尘尽,新婚燕尔的偏偏要来趟这趟浑水,连赵弘毅都叹息说这是个有铮铮傲骨的君子。

然而终究还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整个南朝都是耳聪目明的聋哑人,又有谁在乎那点摸不着的君子风骨?

至少濮王赵弘毅就只想让赵启蛰两耳不闻窗外事,把锁厅试靠过了后体体面面继承王位,把赵家的门面香火延续下去,在这偏安南方的王朝下同所有纸醉金迷的士大夫们一样纸醉金迷下去就罢了。

谁还没有苟且偷生,偏安一隅的权利了不是?

这事最终还是被平息下去,听说陆家二公子陆尘尽还没来得及被官家责罚,陆母就直截了当严惩了自己这读圣贤书读傻了的小儿子,陆家祖上死后被赠过楚国公的人家,官家也是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头,稀里糊涂就放过去了。

一直到十一月中旬,安柔公主去世的消息传到临安,又从临安传到山阴。

赵启蛰因为知道了安柔出嫁的事,三番五次忤逆父亲,被打的脚板渗血后再也折腾不动,只得每日躺在榻上祈祷着这世事再对安柔和大长公主都好些。

宝钿楼里,沈宝榷妆容精致,正拿着镀银剪修剪那盆漆红琉璃色的南天竹盆景。

赵栩生在旁边忧心忡忡道:“母亲这怎么办?我刚听说安柔公主没了,要是让我哥知道,那这府里不就乱套了吗?”

沈宝榷看着他踱来踱去,用染了丹蔻的指甲轻轻拨弄着南天竹的叶子,然后慢条斯理地把最顶端冒尖的红叶“咔嚓”一声剪了下去。

“这要怎么瞒下去?止水苑又不是不透风的墙?这事啊还得是大长公主来劝,你哥哥才会听,不如这样吧,你替母亲去问问大长公主,若是世子爷因为安柔公主之死闹的天翻地覆,可该如何是好?”

赵栩生连忙点头,自家这哥哥自幼养在大长公主身边,自然是她说话管用。

风风火火溜进府邸后,赵栩生一股脑说了,然而看见秦鲁大长公主那眼睛突然密布红血丝时,他这才反应过来,哦,对啊,秦鲁大长公主也还不知道安柔公主已经死了的事实。

冬风凛冽,天幕灰暗惨白,老人家愣的半天都反应不过来,她想过安柔嫁到那里必然不会受待见,但也没想过这么快到了如此的地步。

“啊——呜呜,啊!”

她突然哀嚎了起来,火炭似的双眼瞪得快要脱落出来,脸上皲裂的沟壑被凛冽寒风生生割出血痕,顷刻间,竟满脸是血!

“赵乞!你狗彘尚且不如!安柔当了你的女儿,是她命里带罪过啊!赵乞!你该亡了江山再断子绝孙,你不得好死——”

赵栩生拦都拦不住这已经悲痛欲绝到肝肠寸断,血泪斑斑的老人,秦鲁大长公主拿了佩剑,被几个奴才用单舆抬着跑到了城外金人驿站里挑死了三个金人使臣后,被金人一刀刺破肠子,血和内脏流了满地。

她还是紧紧握着长剑,眼睛怎么都合不上,弥留之际挣扎道:“去,去把我的尸骨送到赵乞跟前,把我的血泼在他脸上!”

山阴城,寒冬的天,冬日里头一场雪,暄和街上,血液滴滴答答遍地生花,落雪不断覆盖在担舆上,路上行人不知道老人家是不是死不瞑目。

这样的朝代,老人家无法颐养天年,年少如花的人像猪羊般被践踏,堂堂公主殿下嫁到女真族不到两个月竟然因为**破裂感染而死!

群臣无不叹息,偏安的百姓们也跟着统治者一起冷眼麻木着,他们看着公主的灵柩被送回来时哆嗦了一下子。

幸好啊幸好,他们自家没有女儿,有的人说幸好不是自己女儿。

他们看着秦鲁大长公主的血把整条暄和街的雪都染上了颜色,又都退避三舍。

何苦啊何苦,金人那般豺狼虎豹的,何苦去招惹他们呢?

那晚太冷,沈宝榷裹着厚重的鹤氅跑去止水苑,抽泣着同赵启蛰说,安柔公主没了,秦鲁大长公主闹到金人驿站那里,做了傻事,就在皇宫里,你快去看看她吧。

……

那晚连天的飞雪被风搅地淹没了城中所有的光芒,江南地区鲜少有这样急的风雪,短短一夜,冰塞长河,雪满断桥。

山阴城和临安不过短短的距离,却因为泼天的风雪而阻隔了行路,刺骨阴风里年轻郎君却骑在马上不要命地往皇宫大内的方向赶去。

穿过暄和街,一路马不停蹄,从天宗水门进入临安,御街旁柳树全部白头。

至临安大内宫门前时已然丑时,宫门早已关闭,擅开宫门者罪可至死。

漫天乱琼碎玉如同飞蛾扑火落在宫门前的火把里,赵启蛰满身花白落雪,下了马就疯魔似的用双臂去锤铆钉宫门。

“姑婆母——”

他出来时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脚上只有棉袜,一路上也早就被浸湿,脚底上被木板打出的伤口因为动作过大,此刻又往外渗出血水来。

赵启蛰用力锤着宫门,双眼血红的像是发了疯的猛兽,一遍又一遍声嘶力竭道:“求官家宽恕大长公主!官家——”

天地间风雪咆哮,耳边全是鬼哭狼嚎,高耸厚重的宫门依旧紧紧闭合。

这扇华丽的宫门既毫无用处又最有用处,它挡不住豺狼虎豹,保护不住这门内尊贵的小主人,然而它却可以把试图挑战天子权威的人统统阻隔在外,继续维持礼法秩序,继续维护尊卑有次。

赵启蛰后退几步,然后猛地用身体撞向宫门,自不量力地想要撞开这座门。

年轻郎君手上锤出了血,脸上水渍汪汪,不知是泪还是融化的血水,他咬紧牙关,嘶吼着一遍又一遍撞向宫门。

“官家——武当军承宣使赵启蛰求见官家!”

守门的阍吏忍不住恻隐,然而也只是恻隐。

高耸的宫门前一遍又一遍的回声被阴风大雪毫不留情地覆盖淹没,赵启蛰跪下把头埋的低低的,喉咙里是含混不清的呜咽哭声。

突然间,他被人往后拉了一把,头顶陡然被伞遮蔽,风雪骤停,赵启蛰愣了愣,逆光回眸,泪眼朦胧地去看来人。

鹅毛大雪纷飞的广阔天地间,少女把伞遮在地上陌生的郎君头顶,雪花瞬间就在肩头落了薄薄一层。

她高举手中先帝所赐的宫牌令,眉眼笃定:“山阴城太子太傅李清平之女李阳和求见官家,身负先帝宫牌令,阻之者是为大不敬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