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是四月春风轻柔的时候,临安依旧是那座哪怕大军压境也要醉生梦死的城。
天蓝如洗,追明寺巍峨壮丽直指苍穹,夜半时分进入追明寺,地上镶嵌的明珠在夜色中呈现出了神秘的六芒星形状。
地牢里关押着三千九百九十二个丑时末刻出生的人,尚有牙牙学语的小孩子,他们像是待宰的猪羊被关在不见天日的腐朽笼子里。
清木上人说只待月圆夜便可行招魂之术,沈宝榷喜极而泣。
晚上的时候,赵栩生同她提出了要求,她说要举行封后大典,册封艺荷为南朝皇后。
沈宝榷没有多想,她很开心地为艺荷拟定封号,甚至亲自去尚服局挑选吉日的帝后婚服,就像是普通人家儿子要成亲时高兴又一刻也闲不下来的母亲。
“你们两个就踏踏实实,甜甜蜜蜜的过你们的小日子,南朝覆灭又如何,等咱们一家人团聚了,母亲就带着你们去东海好不好?”
华贵宫殿中,沈宝榷一边拿着金红色布匹在艺荷身上比划,一边很是憧憬地说着。
艺荷大着胆子问了一句:“太后娘娘,您到底是想和谁团聚呀?”
沈宝榷抬头,容颜娇艳动人,她笑的很是纯澈,又低头反复摩挲着红色锦缎,很小声道:“我啊,唉,我也忘了是想和谁团聚了……”
册封大典上,金丝勾勒着龙凤呈祥图案的大红地毯从宫门绵延至昭阳殿门口,两侧身穿暗红衣服的金甲卫分侍而立,一身威严。
文武百官皆带礼花,昭阳殿的双色大柱金龙金凤华贵奢靡,巨大的镶珠龙凤雕塑,相互辉映,栩栩如生。张牙舞爪的透着喜庆。
殿前红毯之上,赵栩生一身金丝龙腾大红婚服,冕冠垂珠,当时还稚气少年的模样,如今已经带了些许帝王的威严和坚毅。
他顺着红毯望过去,凤车刚刚进了宫门,周围宫女侍卫犹如众星捧月,凤车四角的金铃铛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年轻的皇后踩着满地花瓣缓缓而出,她穿着此生最为华贵的金丝绣线衣裳,是婚服,也是寿衣。
“南朝德昭皇后,迎——”
司视监的声音尖锐悠长,似乎拉下了这个王朝的帷幕,他看着眼前的帝后,知道他们身为末代统治者的结局。
史官知道要举行册封大典时,就叹恨着写下来他以为的事实。
“南朝末代之帝后,举衰弱国力行奢靡事,大军压境之际,与沈太后窜逃东海境,苟且偷安,国之硕鼠也。”
典礼之上,赵栩生微微下了几个台阶后,同艺荷一同去往高台。
金色玉藻遮面,赵栩生看不清楚艺荷的表情,用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到的声音问道:“你怕吗?”
艺荷也侧眸去看赵栩生,笑容恬淡道:“我不怕死,可我怕苟且偷生。”
赵栩生笑了,反问道:“苟且偷生有什么不好?我们可以锦衣玉食,不管任何风风雨雨。”
湛蓝湛蓝的苍穹之下,抬头就可以看见那座通天宝塔。
艺荷脊背挺的直直的,正色道:“我这须臾十几年,见多了永远沉默懦弱的,见惯了从来抱怨哀叹的,但我想争一争……”
赵栩生眼眸微微湿润,笑容却很是灿烂,他唇齿轻启道:“我亦同。”
擂鼓声中,他们同往高台。
乐师的鼓声和击罄声逐渐激昂慷慨,赵栩生握紧艺荷的手,眸光逐渐蒙上嗜杀血色。
他陡然拉响烟花,抽出长剑怒喝一声道:“此时不杀,更待何时!?”
一声令下,顷刻之间两侧身穿暗红衣服的金甲卫如同泄匣洪水迅速控制了宫中所有出口和官员。
沈宝榷立即意识到原来赵栩生是借册封大典之名好把所有她的心腹官员全部聚集于此!
她咬牙,声嘶力竭地怒吼道:“快!快去守住追明寺!”
远处赵栩生狠狠拽下头上象征帝王的玉藻,拿出长剑朝沈宝榷狠狠刺过去,同旁边艺荷道:“快去!快去拿着凤印去追明寺放那些无辜之人出来!”
艺荷深深看了一眼赵栩生,脱下身上沉重又华丽的婚服飞快朝后宫的方向跑去。
原本威严肃穆的封后大典突然被搅乱,鲜血在红毯之上又晕染出更深的色泽。
沈宝榷来不及调动亲卫,拔出身边侍卫的长剑发疯似的朝赵栩生狠狠刺了过去,她面容狰狞道:“你不是我的栩声,不是我的栩声!你是我仇人的儿子,我要杀了你!”
两个人都猩红着双目,手里的长剑越来越近,似乎再差一瞬就能刺穿对方胸膛。
赵栩生泪流满脸,眼前的狠毒妇人他憎恨又害怕,可不知为何他手中利刃很快就要得逞时,他忽然松了手。
下一瞬,沈宝榷的长剑径直穿透赵栩生的心脏,血肉破碎的声音沉闷又压抑,穿着喜服的帝王猛地涌出来一口血,双目睁的很大却失去了光亮。
沈宝榷愣了愣,不敢置信地松开手中长剑。
天地万物忽然寂静,赵栩生无力地跪倒在地,日光洒了他满身,他顺着带血的指缝抓了一把光芒,然后无力地瘫倒在地。
沈宝榷上前时,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抓住沈宝榷的衣角,然后就永远定格在了这个瞬间。
眼看着追明寺要功亏一篑,沈宝榷急的红了眼,她拿着长剑狠狠往赵栩生胳膊上戳去,一刀又一刀,直到露出森森白骨,地上全都是血,地上尸体眼睛睁着,依旧死死抓着沈宝榷的衣角。
……
艺荷把追明寺的无辜之人全部放出来后,临安瞬间大乱起来,百姓愤然怒起,无数人拿着利器冲到宫中要手刃沈太后。
然而他们寻遍皇宫,除了一只胳膊白骨森森的帝王尸体外,什么也没找到。
日暮时,天边烟霞宛若紫檀带血,狼烟顿生,壮美的惊心动魄。
艺荷终于在遍地尸骸中找到了赵栩生,她解下衣摆上的红纱轻轻盖在令人惊悚的尸体上,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上面,连同漫天烟霞一同埋葬了他。
——那你若是议亲的话,能不能先考虑考虑我啊?
——我当然会!我当然想娶你!而且我一定要娶你做正室夫人,我,我若是不能,那就天打雷劈,若是我家里人不允许,我就离开王府,我靠我自己,我也能照顾你,若是你姐姐不允许,那我就,我就跪在她跟前,直到她准许!
耳畔又响起赵栩生曾经说过的话,艺荷又哭又笑。
隔着红纱,艺荷低头轻轻亲吻这人的额头,破涕为笑道:“我从来不信鬼神的,可我刚刚也在追明寺求愿了,我希望下辈子我们不要再生在这样腐朽的王朝里了……”
她吸了吸鼻子,用力抱紧红纱之下死不瞑目的人,哽咽道:“你老说自己倒了八辈子霉怎么突然就成了昏君暴君,可不管以后历史上怎么记载,你都是我心里最好的陛下,你说说你,你本该就衣食无忧的做不谙世事的少年郎,你这样欢脱的性子,余生都应该是欢喜的。”
残阳如血普照遍地哀鸿,时间在停滞,生命在飞快流逝,他们的红纱逐渐被暗蓝天幕映照出黑暗到发浓的色泽,晚风吹过,红纱宛如肆意轻狂的血色,隐隐又露出森森白骨。
今天是她的婚期,艺荷努力笑了笑,可刚刚咧开嘴就实在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不哭不哭,我不哭……”
她又急忙摇头,泣不成声道:“我们两个都是大英雄,你看我们拯救了那么多人,我们没有苟且偷安,我们没有鱼肉百姓,我们也想挽救大厦将倾,我们争过了拼过了,我们虽败犹荣。”
……
赵姓统治在南朝彻底结束后,金人大军压境,那时沈道钺已经去世,陆尘尽与金人战,将士未尝解甲,临安城陷,陆尘尽率众巷战,矢集身如猬,战愈力。
至楼堞皆尽,城雉所存,寻仞而已,陆尘尽谓将士曰:“护我南朝百姓速逃,免于金贼屠戮,死而为荣,吾为尔先!”
于是勇烈齐奋,呼声动地,无不以一当百。
五月初金人大军被北国击溃,六月北国占领上京,自此,天下归同,北朝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