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36大风起兮云飞扬

乍暖还寒又正月,腊梅还未谢,雪又落。七襄园琉璃宫灯、斗拱檐枋彩画、松柏上的红丝带,银装素裹中也靓丽的千娇百媚,吉庆又热闹。

品春苑中,赵启蛰负着手焦急地看太医诊脉,待太医起身后,他连忙凑过来问太医:“太医,我家夫人到底怎么样了?明明之前已经好了很多了。”

李阳和扯了扯赵启蛰道:“我没事的,你不用总是担心我。”

赵启蛰皱眉,有点生气道:“我怎么可能不担心着你?我这几日同陛下告假,我就在家看着你。”

太医挑眉,心里计量了一番后,揖手道:“回王爷话,王妃是心气郁结,吃的东西也太补了,要清淡些,最好是多出去走走,舒缓舒缓心情。”

李阳和莞尔一笑,同赵启蛰道:“看吧,我都说了我没事,你就不要担心啦。”

屋里烛火灼灼,太医极有眼色地退了下去,赵启蛰松了口气,握着她的手问道:

“说说,这几日又是什么让你不开心啦?不会有谁欺负你了吧?心气郁结?我看你就是最近日日泡在书海里,这两天我告假陪着你,我陪你出去看看这长安落雪,我这几日也算是摸清楚了路,他们说福安街待到春天之始路边的绵财花红艳似火,满街都是霞光,天水街是最有名的小吃街,啧啧啧,各种好吃的应有尽有,你想不想每个都去尝一遍呀?”

彼时赵启蛰还不知道李阳和已经知晓李清引和艺荷的死讯。

……

那太医走出去后,阴森森地回头去看屋子里其乐融融的两个人,上了马车后立即跪在帝王的跟前,把头埋得低低的。

宇文启金冠束发,一边随意看着书卷,一边问道:“怎么样?”

“回陛下的话,王妃实则是受寒所致的肺病,除非冬日里半点凉气都不沾染,加之药物好好调理,否则她很难撑到夏天。”

“好,你和太医院都仔细着,要让她死的不着痕迹。”

“微臣遵旨。”

太医退下后,宇文启放下书卷,冷眸扫过书卷,然后无声叹息。

“赵大哥,你可千万别怪朕,谁让你和李姐姐都是南朝人呢?你又待她如珠似玉,只有她死了,你才会迎娶北国的公主,才会真正为我北国效力……”

黄昏飘雪更冷过四更天,看不见往日里张灯结彩的繁华。西风卷挟着苍雪,在暮色里呜咽涕泣,四处都是茫茫黑色,让人恍然觉得迷失了方向。

赵启蛰本来想告假,结果回去就被告知前线有紧急军务,他一直处理到深夜才匆匆赶回来。

品春苑中,李阳和蹲在花圃前的蒙蒙细雪之中,丫鬟撑着伞,她举着灯笼很是细致地翻土。

“婉儿。”

赵启蛰解下鸦黑色斗篷走上前去后,连忙裹在李阳和身上,李阳和擦了擦汗,笑靥甜甜地抬头去看他。

“这么晚了还不睡?在等我吗?”

李阳和起身,有点虚脱道:“我在种南天竹呢,等到天再暖和些,我再给你种一棵乌桕树,春日夏季处处繁花似锦的,这些东西不显眼,但是等到秋冬到处萧瑟之际,南天竹和乌桕树就是唯一的鲜艳。”

赵启蛰笑了一下,点了点女子的额头,然后扶着她进屋道:“冬日萧瑟又怎样?你在,我觉着处处都是春暖花开呢。”

“赵士程,你以为你同我说几句好话,你这个月的练字就不用给我了吗?”

“天地良心,我可勤奋着呢,我月底就给你。”

“那到时候你要是拿不出呢?”

“那就,那就让我永远字丑下去吧。”

李阳和被他逗笑,双眸像是月牙,温言道:“好吧,一家人也不用两个人都是书法家。”

这次换赵启蛰被她逗笑了。

……

到二月时李阳和的病更加重了,有天晚上赵启蛰没回来,她担心赵启蛰这厮晚上连饭也忘了吃,就带上襻膊亲自下厨给他煮了碗蛋花馉饳汤,然而刚刚碰到凉水,忽然觉得一股凉气从指尖直灌入心肺,她连忙别过头去捂着口鼻害怕咳嗽的太大声。

她强忍着难受把饭做完,又在食盒里放了几块赵启蛰素来爱吃的牡丹花糍,让丫鬟送了过去。

入夜后,她咳嗽地更厉害起来,丫鬟第二天来看时被那满满一盒子痰血给吓的面如土色。

那几天正值赵启蛰最忙最忙的时候,丫鬟喊来太医的时候,太医说吐出来的是肺中淤血,是好转的迹象。

李阳和这才放了心,又埋头进了书海,想在入夏之前把父亲的著作重新整理出来。

殊不知,其实那段日子都是他们两个的瓶颈期,李阳和在浩如烟海的古卷中整理著作,刚开始毫无头绪,而这些赵启蛰帮不了什么,他也不知道原来才华横溢如李阳和也会在书海里犯难。

何况七襄园哪么大一个园子,李阳和交给旁人打理总归是不放心,就只能拖着病体去料理各种事情,她又是南朝人,如今北国和南朝交战,什么事情处理起来惹到了什么人,总要听见一些尖酸刻薄的流言蜚语。

“瞧她那个清高模样的病秧子,哼,还装什么清高啊?都叛国了,一个嫁过人的,如今不过是跟在摄政王身后讨生活,我看她那身子,也是个无福消受的。”

李阳和听着听着,叹了口气继续向前走。

而赵启蛰虽然贵为摄政王,可他还是要在官场沉浮,他学着阿谀逢迎,学着世故圆滑,学着在别人讽刺他是卖国贼时依旧心如止水。

北国的公主频频示好,赵启蛰拒绝后,他的兵权逐渐被架空,他带的那六万的兵到底是南朝出来的,又是他们赵家养出来的兵,此刻被北国收编,个个桀骜不驯,多次发生军中斗殴的事。

这些赵启蛰也从来没给李阳和说过。

印象中那段时间,他们两个每次黄昏时都聚在一起讨论晚上吃什么,到了晚膳时两个人一边吃,一边聊今天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李阳和给他讲古书上记载的奇葩东西,有一次甚至讲到了白行简的某本书,赵启蛰当场笑的喷饭,指头指着李阳和说原来她是这样的李阳和。

有些事注定了不能同行,但他们都选择把最好的一面留给彼此。

……

那天宇文启私下去找赵启蛰谈话,问他到底愿不愿意迎娶北国的公主,赵启蛰再次拒绝,然后自请降职。

宇文启叹了口气,彼时,他早已经从当初那个稚气的少年郎成了冷血的帝王。

“朕也不想到头来是狡兔死走狗烹,飞鸟今后良弓藏的悲剧,可你到底叫朕怎么相信你?你叫北国的大臣如何相信你?你叫北国的子民如何相信你?你曾是南朝的王,你手里的兵也都是南朝之兵,除非你迎娶北国公主,否则焉能留住这泼天富贵与权势?”

赵启蛰笑了一下,如今把话挑明了说,反而有种放松的感觉,他也不必在总说些什么圆滑世故,冠冕堂皇的托词了。

“宇文启,这是我最后一次再这么叫你,你说我是南朝的王,说我手里的兵都是南朝之兵,可你不要忘了当初你登临皇位之时是谁鼎力相助,你说的这些我都懂,你身为帝王的无奈我也都懂,但我赵士程所求的是平平淡淡,不是泼天权势和富贵……”

年轻郎君抬头,天上月华映入瞳仁,他的眼神干净又笃定。

于是他那天还没出来皇宫,降职的圣旨就传到了七襄园,他本就位高权重遭人妒忌,从皇宫出来走到福安街,正值群臣上朝,一群人小人看他走出来,故意挖苦讽刺,一群正人君子看他这叛国贼出来,也都横眉冷对。

“哼,爬得高摔得惨,这就是教训!”

“呸,叛国贼!他当时能背叛南朝投靠北国,日后也会为了别的东西背叛北国。”

鹅毛大雪纷飞而落,漫天乱琼碎玉,路上全是积雪,赵启蛰不得不走的很慢很慢。

然而比冰雪更加寒冷的是挖苦和中伤,赵启蛰仰头闭上眼睛,任由冰雪落了满脸,可走着走着忽然觉得头上温暖一片。

他睁开眼睛,漫天轻盈碎雪之下,李阳和裹着荷花色的兔毛斗篷为他撑起油纸伞。

油纸伞下雪光也成了淡淡荷花色,两个人相视一笑,赵启蛰开玩笑道:“怎么办啊?我被降职了,以后每个月俸禄也少了,赏赐也少了,你恐怕得跟着我过苦日子了。”

李阳和歪头,双眸笑成了月牙儿,她怕赵启蛰冷,就伸手把彩绒手炉塞给了他,然后学着平时赵启蛰的模样道:“无妨无妨,那以后我卖画卖书来养活你,有我在,不会让你过苦日子的。”

赵启蛰本来想伤感一番,结果被她这一本正经的逗趣模样弄的当街大笑起来。

与他们背向而行的群臣立即皱眉讽刺过去。

赵启蛰接过李阳和的伞,微微侧了一下把他们隔绝在外,可他还是隔绝不了那些刻薄恶毒的话。

李阳和牵过赵启蛰的手,叹息道:“塞上纵归他日马,城东不斗少年鸡。”

赵启蛰又笑起来,可笑着笑着他忽然惊觉原来李阳和都知道他的处境,或许也听过更恶毒的流言蜚语,他忽然红了眼眶。

“婉儿,你也听过这样的话是吧?”

“听过,他们啊都说我们两个是通敌叛国的狗男女。”

赵启蛰指尖微颤,心里密密麻麻刺痛起来,他强忍着哽咽道:“我对不住你,平白无故也让你跟着我挨这份骂?以后也不知道史书上会怎么记载我们,肯定得给我起什么难听又丑陋的谥号。”

李阳和握住他的手,唇齿轻启道:“管他们怎么记载,总归希望他们把咱们两个放在一处记载就好,家门蒙羞就家门蒙羞吧,南朝本就肮脏腐朽,谁又能独善其身?”

风声阴郁,雪满群山,撑着油纸伞也挡不住风雪的侵袭,赵启蛰拉着她的手让她微微躲在自己身后,李阳和摇摇头,还是和他并肩而行。

两个人发丝和眉梢都落了白雪,赵启蛰紧紧握着她的手,忍不住哽咽出声,他不曾设想原来世途如此险恶,每一步都这么如履薄冰,而他的名字注定了遗臭万年,或许以后甚至他的父亲和子女也被背负骂名。

可他不后悔,反正他也没有了任何亲人,婉儿身子又弱,那索性以后他们就彼此陪伴,不需要再传什么宗接什么代。

赵启蛰长长呼了口气道:“我这个人学问不好,性格不好,样貌不好,家世不好,能力不好,但我想让你好,我做不了腐朽乱世力挽狂澜的英雄,我就只想不管世途再艰险黑暗,拼上所有为你筑巢,你衣角无尘,便是我最大的好。”

李阳和侧头,轻轻为他拂落眉梢落雪。

“你说你样样不好,但我这里,你比样样都好,我懂你所有的抉择,我陪你走下去……”

落雪的大街,俯瞰过去,银装素裹,壮丽洁白,两排小小的红灯笼,像是莹莹烛火。

他们两个牵着手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