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草长莺飞,追明寺已经修建的初具规模,远远看去宏伟壮丽。
沈宝榷虔诚地跪在佛像前,手中佛珠一颗一颗被她转过,她口中念念有词道:“我佛慈悲,让我再梦到他一次,让我为他供奉万盏长明灯,让他可缓缓归矣……”
那时,距离永嘉郡王赵启蛰谋反出城投靠叛军沈道钺已经半个多月了,她下令镇压,甚至和金人首领商议割掉三座城池借兵来镇压他们。
而金人首领怕南朝真的从此改朝换代,便派遣大军去镇压他们,一时间,赵沈两军腹背受敌,处境艰难。
白眉若长须的老僧人在她身后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女施主今年已经是第二十年了,明年月圆之时,老衲可为施主点上最后一盏明灯打通魂魄之门,以见施主夙愿之人。”
沈宝榷点头,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只要能让我再见上他一面,付出什么代价我都在所不惜,他的魂魄若是在天上看见追明寺,他会回来的吧?”
老僧人无声叹息:“愿女施主得偿所愿,明年月圆之时,还请万事俱备,否则这二十年的心血须臾间都会付与东风而去。”
“主持放心,所敢阻我者,我都会让他们付出代价,”沈宝榷站起身来,红唇勾起,走出门去,喃喃自语道,“好你个赵启蛰,好你个陆尘尽,我现在抓不到你们,我就不信你们若是听见李阳和命在旦夕,会不会自投罗网?”
……
已经是春意阑珊,几场仗打下来,血腥、死亡、恐惧无时无刻不伴随在身边,他们两个一个是从小锦衣玉食的世子爷,一个是不谙世俗的贵门子弟,经历了这场变数和战争后,都迅速成长。
战乱中,陆尘尽已经没有时间再打理仪容,脸上胡渣泛起,明明二十出头的俊俏郎君似乎这几个月就老了十来岁。赵启蛰每日苦练剑术,手中也已经起了厚厚茧子。
那天他们终于打了胜仗,攻下被金人屠杀肆虐的城池后,军队进入,安抚百姓,修筑房屋,开拓荒地,城中百废待兴,百姓们夹道来谢。
那一刻,陆尘尽觉得。自己终于又活了过来,心中似乎有团火在烧,他知道此生他都将为在多一些这样的时刻而奋勇当先,一往无前。
他一一谢绝百姓送来的东西,从怀中摸出两文钱买下小摊子上黄昏里最后剩的那个烧饼。恰好,赵启蛰身边跟着的奴才也来买烧饼,可惜晚了一步。
夕阳西下,陆尘尽伸手把烧饼递给了赵启蛰,赵启蛰挑眉,接过来后,骨子里带着久居青云之巅的傲气,随手把烧饼扔给人群中的叫花子。
陆尘尽皱眉,不知道自己何时得罪了他,便揖手行礼道:“郡王这是何意?”
赵启蛰下颌微抬,带着淡淡倨傲道:“我从前觉得你处处都出类拔萃,甚至羡慕妒忌于你,可如今本王觉得你不过是为了自己活命抛母弃妻的人,压根儿不值得本王欣赏。”
陆尘尽神色黯然,转过身匆匆走了。
入夜后,军马整队肃穆隐于山中,足足从攻下的城中收编了四千人,今晚他们商议后决定再打一次硬仗,攻取下另一座城池,如果成功,按照这座城易守难攻的位置,他们就有一线生机。
山中草垛前,陆尘尽皱着眉研究行军的路线,身旁有人走来轻拍他的肩膀,陆尘尽回头,年轻郎君一身古铜色盔甲,伸手给他递来烧饼,道:“陆前卫还没吃东西吧?饿着肚子怎么打仗?”
陆尘尽笑了笑,接过烧饼吃了起来,正要开口说话,却听见赵启蛰淡淡道:“是本王今日失仪,可本王觉得自己说的没错。”
他理解不了陆尘尽,因为他毕生所求,都是护亲近之人安好,仅此而已。
“郡王,陆前卫!抓到一个沈太后那边的人!”正说着,军中探子抓着人来禀报,“这人说沈太后在去北国的路上抓到了李阳和,正要动用酷刑,若是郡王和陆前卫不回去,沈太后就要杀了她。”
陆尘尽眉头紧皱,拔出长剑抵在那人脖颈上,冷冷道:“你到底又是谁?阳和去哪里连我都不清楚,她姑姑是北国侯府夫人,沈太后怎么敢?”
“属下所言,千真万确!沈太后已经放出话来,如果敢攻下这座城池,她要李阳和五马分尸!”
陆尘尽喉结微动,紧紧握着长剑,目赤欲裂,千钧一发之际,他不可能退!如果失去今晚的机会,他们所有的努力都可能付诸东流!这乱世真的就可能永永远远腐朽下去。
还没等他说出“按兵不动,继续攻城”的命令,身边就已经有人骑上马快到不可思议从山中策马而出,不顾一切走了出去。
赵启蛰握紧缰绳,回眸呵令道:“三百暗卫军,跟紧本王!”
八千里路云和月,年轻郎君日夜兼程风雨无阻。他脑海中反反复复闪现有关李阳和所有的画面,然后忽然意识到他对李阳和似乎不仅仅是单纯的喜欢了,似乎已经成了他此生的信仰,成了支撑他做所有事的动力和毕生夙念。
年少时懵懂无知却种下情思,夏日细雨中月桥初见,一见倾心;风雪宫门执伞时,成了他的白月之光;梅山上只言片语,刻骨铭心;王府门前她字字珠玑令人折服;苏公堤茶馆遥遥一瞥,此生惊鸿月影,所有期许和执念都成于此中。
死亡同那抹身影相比,早已经不值一提了。
临安城门大开,年轻郎君穿着栾华金色的甲衣,身姿修长挺拔,如同巍峨的岩岩青山,晨光映洒,金甲闪烁,有一种虹光环罩青山神秘莫测之感。
守城人立即禀报沈宝榷道:“太后娘娘,来的人是永嘉郡王。”
沈宝榷带着珐琅彩甲,轻轻地刮了刮笼中鹦鹉的脑袋,勾唇浅笑道:“赵家这父子,一个个还都真是情种啊……”
她带上金带襻膊拔出长剑,气势轩然:“走,出去会会他。”
御街皇宫门前,赵启蛰看见沈宝榷出来,拉开手中弓箭,怒斥道:“沈宝榷!你若敢伤李阳和半分,我化为厉鬼也要取你首级!”
沈宝榷不屑嗤笑,挥挥手,满城墙的弓箭手蓄势待发,四周都是黑压压一片,带着让人不寒而栗的杀气。
紧接着,覆盖白布的担架被人抬了出来,晨阳之下,隐约可见上面的血迹,微风乍过,一片春辰色衣角露出来,赵启蛰愣了愣,从马上下来时,心就紧紧揪在了一起。
风越来越大,春辰色衣裳露出了一半,赵启蛰双眼瞬间红的厉害,他踉跄着跑过去,嘴角忍不住颤抖。
草木萌动之承色叫春辰。春辰是春天的星星,呈雾青色。印象中李阳和爱穿春辰之色,温柔又不染纤尘的颜色,恰如其人,扯青烟袅袅织衣,取碧水一捧作裳。宛晴空天际一色,疑秋水着雾行江。
赵启蛰双腿忽然没了力气,跌跌撞撞走到跟前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他深深呼了一口气,然后鼓起勇气颤颤巍巍地伸手掀开白布。
脑海中无数记忆碎片开始翻涌而上,秦鲁大长公主怎么都合不上的眼睛,父亲流满鲜血的脸,赵启蛰双唇逐渐没了颜色,他闭上眼睛,白布已经被掀开。
日光倾城而落宛若鹅毛大雪,他紧紧攥着白布,然后睁开眼睛,若莲容颜映入眼帘,赵启蛰有些不敢相信。
他努力睁大眼睛去看,安安静静躺着的女子双眸闭着,纤长的鸦黑色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投落出一道弧影,长发随意铺洒宛若肆意晕染的墨色。
“李姑娘?”赵启蛰不敢相信,轻轻摇了摇女子肩头,泪水大颗大颗夺眶而出。
躺着的人没有任何反应,赵启蛰慌了,忍不住哽咽出声:“李阳和你醒醒!”
他凑近去按李阳和的侧颈脉搏,没有任何跳动的迹象,赵启蛰双目陡然血红一片,抽出长剑发了疯似的狠狠朝沈宝榷刺过去。
立即就有禁军把他拦下,赵启蛰横剑而上大开杀戒,长剑上瞬间血液如花,一番打斗下来他寡不敌众被人死死按在地上,
赵启蛰动弹不得,困兽似的朝沈宝榷声嘶力竭嘶吼起来。
“沈宝榷!你不得好死——”
沈宝榷上前,冷笑着伸出脚尖踩在赵启蛰头上,然后反复用力摩擦,心中快意道:“我给了你青云之上的位置,给了你名利、地位、富贵!你想要女人,我也可以给你,可你为什么偏偏要背叛本宫?!”
她红唇妖冶,缓缓凑近道:“这就是下场,这就是你背叛我的下场。”
赵启蛰头被狠狠压在冰凉的花岗岩石地板上,热泪肆意横流,他咬牙哀嚎道:“我杀了你!沈宝榷,我要杀了你——”
沈宝榷拂了拂发髻上的佛头青花胜,缓缓张开双臂转身,仰头含笑:“我说过只要你愿意帮我……”
话音未落,忽然听见西侧宫门兵马破空而来的声音。
赵栩生带人骑马而来,忽然团团把沈宝榷围了起来,然后沉声怒视城墙上的弓箭手道:“朕乃天子,无我之令,我看谁敢动手!”
沈宝榷愣了愣,“你这是在同我作对吗?”
赵栩生咬牙,拉了拉缰绳走到赵启蛰身旁,长剑扫过逼的禁军不得不后退,他下马扶起赵启蛰,小声道:“哥,你放心,这里交给我,你快带李姑娘走。”
赵启蛰猛地抬眸,连忙抱起躺着的人,把她护在怀里上了马,仰头环顾四周高墙上的弓箭手,他喉结微动,解下自己的盔甲穿在李阳和身上。
天幕湛蓝,高墙把日光也切成一束一束,马背上,她被人护在怀里,眼角一滴泪水轻轻滑落,映着日光,晶莹剔透。
赵栩生挡在他们身后,怒道:“你们且看好了,这江山到底是姓赵,还是姓沈?朕站在这里,我看你们是听朕的令,还是听太后的令?”
沈宝榷咬牙,很是着急道:“快!快拦住他们,不要让他们跑了!”
弓箭手不敢放箭,皇帝带着的禁卫军把人齐齐都拦住,沈宝榷一时间竟也无可奈何。
赵启蛰一手紧拉缰绳,一手护着怀中女子,城墙上弓箭蓄满,他穿着单薄的布衣,已经抱了必死的准备,骑马穿过狭长的宫道一路扬起尘埃。
天长空万里,碧色如洗,天空中的云层被风声翻出天龙咆哮之声。
李阳和被他护在身前马上,头上的盔甲遮住了大半刺目的阳光,她缓缓睁开眼睛,泪珠再次滑落,骏马载着他们飞快出城,身周都是自由穿梭的空气。
她轻轻抬起手指触碰年轻郎君的容颜,嗓子有些哑:“我以为他会来,但你来了……”
赵启蛰喉结微动,听见她说话,突然有种失而复得的大喜过望,泪水汹涌而出,他强忍着哽咽尽量吐字清晰道:“嗯,我来了,从今往后你在的地方,我必无远弗界,生死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