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4北斗错落长庚明

南朝天庆二十九年春,灵帝病逝,膝下无子,传位于宗室濮王嫡次子赵栩生,时年,永嘉郡王赵启蛰弑父谋反,戮其祖父,泯灭人性,朝中混乱,新帝轻年无以镇,沈太后垂帘听政,牝鸡司晨。

—————————选自《南朝·末史》

他躺在宗正司的地牢里,面临着他没有准备好却必须要面临的一切,身上被打的遍体鳞伤,干草垛无法抵御严寒,赵启蛰咬着牙,眼泪还是在眼角划出一道又一道的线条。

他又梦见赵弘毅死的时候,那杯茶还没有点完,他的血最终洒了满身。

——流逛汉,差不多是差多少?

长这么大了,连点茶这种小事都还做不好,你还能做成什么大事,我还能指望你什么?点茶虽小,里面却是有大学问,茶道精通了,士道亦能通,不要总是这样碌碌无为下去。

那是丑时最后一刻,上元佳节的烟花都起来飞舞,一点一滴的光芒荟萃成温润发光的河流,把这座城装饰地愈发金碧辉煌。

赵启蛰总是面无表情听他训斥着,什么话也不说,赵弘毅叹了口气,吩咐人把茶具摆上来,严厉了神色道:“我在教你这流逛汉最后一遍,若是再记不住就滚出去!”

“是。”赵启蛰直了身子,揖手行礼。

赵弘毅把青团茶饼放在石臼里捣碎,茶饼捣碎的差不多后,他直起身子把碎渣扫进小小的茶磨里,然后抬手开始缓缓转动茶磨。

灯火中,赵启蛰看见他鬓边花白一片,年轻郎君别过头去,淡淡道:“父亲,儿臣知道错了,以后会恪守法度,好好撑起这王府来。”

赵弘毅愣了愣,余光看见他行尸走肉似的神情,心里密密麻麻疼痛起来,他连忙低头,拿细毛软刷把磨成细粉的青团扫进白瓷里。

“你不要怨我,你也没资格怨我……我做的这一切都是让你以后能好好的,我急着把这王位传给你,也是想你能将来有一番作为,王令可以调动南方五万大军,你手下是千军万马,不要成天这副死了几天尸首走路的模样,我也希望你最后用不着这千军万马。”

赵启蛰有点听不明白为什么他要这样说,只是一边点头一边麻木地听着。

赵弘毅看了他一眼,然后低头把茶粉一股脑倒进筛子里罗出最细腻的茶粉。

四周很静很静,赵启蛰忽然笑了一下,然后看着赵弘毅,冷冷道:“如果我早些可以调动这五万大军,那我就不会让安柔和亲,不会让大长公主惨死……”

赵弘毅罗茶的动作顿了顿,思及此事,一股酸热就直往眼眶里冲撞,他赶紧低头,放下筛子,仔仔细细把乌青细腻的茶粉扫进白瓷里,然后转身取来盛满热水的执壶,开始温盏。

“如果你老子我早些年也有现在的权势和势力,那我也不会让你母亲后来惨死在沈重舟手里,我会把你一直养在身边,不用把你送来送去,你母亲那样的人也会陪着你,会把你教得很好,而不是像现在一样文不成武不就……”

赵启蛰眉头紧锁,她的母亲是生她的时候难产而死,况且他的母亲是沈重舟的女儿,为什么现在父亲会说他的母亲是惨死在沈重舟手里?

赵弘毅眼眶已经开始泛红,温盏过后,带着厚重茧子的手用茶匙把茶粉放进黑釉建盏里,然后开始点茶。

所谓七汤点茶,就是注水七次,量不同,荼筅打茶花的力度方式不同,效果成色也就不同,直到第七次的时候,打出来的茶饽溢盏而起,洁白如雪,用茶膏可以在上面勾勒图案,是为茶百戏。

“你如今也弱冠之年了,我眼下这个身体不知道还能撑多久,不把这些事情都同你说一说,老子到了地底下也不安心。”

“父亲要同我说什么?”赵启蛰心中隐隐不安,总觉得他是要说出什么诀别的话。

赵弘毅冷哼,一边开始说,一边手中不停,量茶受汤,调如融胶,环注盏畔,勿使浸茶,势不欲猛,先须搅动茶膏,渐加击拂,手轻筅重,指绕腕旋,上下透彻,如酵蘖之起面。

这是第一汤,赵弘毅缓缓道:“那时你还没有出生,南朝和北国之间战火不断,人物凋耗,田土荒芜,弥望白骨黄茅,炊烟断绝,到头来两败俱伤,皇帝就那样撒手人寰了,留下一地鸡毛,你母亲的家族被迫卷入皇位之争,我那时不过一个手无实权的闲散王爷。”

赵启蛰心下一绷,想起来从前听到过的风言风语,指尖微颤,问道:“所以我根本就不是沈家嫡女的儿子……对吗?”

赵弘毅点头,开始第二汤,自茶面注之,周回一线,急注急止,茶面不动,击拂既力,色泽渐开,珠玑磊落。

“对,你不是,世人都知道濮王爷娶的是沈家嫡长女,可他们不知道的是,我的妻子是早些年被满门抄斩的御史中丞家的女公子,我们很恩爱,可惜后来时局动荡,偏偏又都被卷入皇权之争中,沈重舟手段歹毒,他需要一个宗室之人来帮他有面子上的体面,他选中了我,扶持新帝赵乞后,他逼着我娶了沈家嫡女,可那时你母亲已经怀孕了……”

赵启蛰五指渐渐收紧,不敢置信地问道:“所以,后来之所以大家都以为我是嫡长子,是因为你隐瞒了当年的事?”

烛火昏惑,第三汤开始,三汤多置,如前击拂,渐贵轻匀,同环旋复,表里洞彻,栗文蟹眼,泛结杂起,茶之色十之已得六七。

“沈家赶尽杀绝,你母亲生下你后重病不起,我把她藏了起来,可是她最终还是死在那沈家嫡女手里,我那个时候找不到你在哪里,我每日心急如焚,我只能臣服沈重舟,否则我如何能苟且偷生活着找到你?”

“后来找到你,这王府里到处都是沈重舟的眼线,我买通稳婆偷梁换柱,用布包着把你带出来,我是害怕被拆穿,又让大师说你有克母之罪,把你送到乡下庄子里足足到六岁,我才敢把你接回王府里来。”

赵弘毅握着茶筅的手颤颤巍巍,眼泪在沟壑纵横的容颜上肆意流淌。

赵启蛰咬紧牙关,质问道:“可这些事你为什么从来都不告诉我?”

“告诉你?我尚且束手无策,每日卧薪尝胆,我告诉你,你又能怎么办?你从来分不清楚好坏,你把沈宝榷当成亲人,她何时突然捅你一刀,你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的野心和手段甚至高过她父亲,旋踵之间变诈锋出,这期间种种,你又懂得多少?”

赵弘毅说完,开始第四汤,四汤尚悋,筅欲转梢,宽而勿速,其清真华彩,既已焕然,云雾渐生。

他无声长叹:“眼下的时局太过动荡,乱世里你保住你自己才最重要,金人虎视眈眈,北国闹着饥荒,灾民四处流窜,皇帝贪图享乐,身体衰弱,你要记住,什么都不要去管,这样的腐朽王朝里得过且过吧,你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才最重要……”

赵弘毅说着,额头上薄汗层层,腹中疼痛海浪似的一股一股袭来,他觉得喉咙忽然很甜很甜。

赵启蛰眼眶微红,仰头去看赵弘毅:“可我和爹爹不一样,我想保住的,从来不是自己。”

“噗——”第五汤还没有开始,赵弘毅突然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接着身子坍塌的高山一般连带着椅子往后仰去。

赵启蛰连忙扶住他,慌乱中,黑釉建盏被他打翻在地,还没有做成的青色茶汤洋洋洒洒泼了满地。

“父亲,爹!你怎么了?”赵启蛰看着从来威严的父亲此刻无力地倒在自己怀里,六神无主起来,连忙朝奴才们喊道,“请大夫,请大夫!去进请太医来——”

赵弘毅眼前忽然被血液模糊,紧接着鼻腔耳膜都开始出血,他想要张口说话,可张张口又喷出来一口血。

然而他的意识却还是暂时清醒的,赵弘毅知道自己是中剧毒了,他咬紧牙关,想要再告诉赵启蛰要怎么做,可接下来又到底该怎么做呢?

他想告诉他的是北国王质是自己故意放走的,这很有可能是一条出路,他还想要告诉赵启蛰要小心沈宝榷,一瞬间脑海里有成千上万句还没有交代完,却又不得不交代的话。

然而两鬓斑白的男人挣扎了很久,用尽最后的力气伸手轻轻抚摸年轻郎君的脸颊,艰难道:“爹爹其实,其实,你没有文不成武不就,你很优秀,你比,比爹爹厉害……”

赵启蛰瞬间热泪盈眶。

他现在是背负着弑父谋反的罪名,那药是他熬的,他手上还沾着剧毒的粉末,喂药的时候也只有他一人在屋中,所有人也都知道他先前同父亲起过冲突,父亲的病也是被他给气的,下毒动机,下毒证据,应有尽有。

沈宝榷要把他带走时,他当机立断调动亲卫逃出城去,最后却还是被人严刑拷打,他争不动了,他招认了。

他要下去去找秦鲁大长公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