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瑶,你所言当真?”父亲严肃神色。
“是的,父亲。”陆瑶低着头。
“你怎会是这等表现?你去轻禾学院初始,也是头一名啊。”父亲不悦,语气责备。
“对不起,父亲,是我怠惰。”陆瑶头快要低到地缝里去了。
“你看看我,为了你们,成了这幅样子,吃的喝的供着你们,”他越说越急,“你倒好,给我带个这样的消息回来!”父亲气愤。
此时父亲因修缮院落,不慎跌落,腿脚受伤卧床。
陆瑶心里愧疚极了,她平日见不得家人受累受苦,每恨不能早日长大,不让家人那般辛劳。如今见父亲受伤,就像伤在她身上一样令她心痛,而自己不仅做不得什么,还带给他这种讯息。
心里酸楚,忍压许多仍见眼角有泪,趁父亲不注意偷偷拭去。她怎会在父亲面前哭泣,她不会当着任何人面流泪。
“我跟你一样大小时,已养家担责!你看看你,你都在干些什么!”父亲更加激动。
陆瑶逐渐面临着来自家中的两份要求期待,父母要她学养及世俗,能有所成,回报诸项,又要她里外完善,那些未进学堂女子的女工日常,她亦要执行如旧,针织洗衣做饭、持家服侍诸类。
久而久之,使她似乎既有男儿抱负,又熟操女儿诸项。虽一路受些委屈辛劳,但从长远看,亦锻造于她。
“你究竟平日忙些什么,才会一退再退?”父亲持续痛心疾首,“你就没有进取心,羞耻感吗?”
“……”陆瑶觉得面上有些刺痛,她又想起自己平日嬉皮玩闹的样子,像做了恶贼一般心虚惭愧。父母给她的教导是,顽闹是不务正业,顽闹是禁忌。有时间就应该做正经事,就应该劳动起来,不劳动不勤快是罪。
但同时也稍有失落,父亲终究不懂她,不懂她此时不用旁人说,已很羞耻惭愧。
“你是不是跟男学子交从过密?”父亲能想到陆瑶课业不足的堕落缘由,只有此类。
“并不是。”陆瑶细声应答。
父亲跟陆瑶气氛低沉的谈话持续,父亲时而苦口婆心,时而高亢愤然,她认真聆听。
她一直是首个洞察自己过失之人,比任何其他人都更严厉要求与批评自己。又怎会是,没有进取心与羞耻感的人,她是极羞耻进取之人。
“你也知晓,我本不必送你修学,”父亲说,“村里乡人多劝我,不要再送一个黄毛小女去修学。”
陆瑶一向自尊,“黄毛小女”这样轻辱的字眼,经由父亲口中说出,她听着有些不喜。不过无妨,她知众人皆如此认知,任谁指摘口急起来都会用些不好听词语。
“你也知晓,你将来是外家人之人,我自小到大,在你身上花费银钱,本是往外泼水颗粒无收。”父亲的话,稍稍令陆瑶有些意外。
不是话语内容,而是一两个瞬间,闪现在父亲眼中面上的神情。那是一些自知不妥的闪躲,又夹带着几丝口快语急漏出心内想法的不安,又有些理直气壮的坦然。
父母总将“都因为你,我才如何如何”及“几时你能成材,让我享享清福”挂在嘴边。她一直深度认同,认为慈乌反哺是天经地义之事,从来都抱着热切回报之心。若她手中有一分,她恨不能奋力凑到两分十分送与家人父母,家人开心会令她数倍开心!
可父亲不仅越来越误判她的用心所思及为人,还回算着银钱成本与“外家人”。
父母有此想法自然寻常,只是在陆瑶心中,以为父母家人是很好的人,诚挚纯粹,热心重情。
父亲也一直偏爱于她,她觉得,父亲是用手掌将她高高托起,与她在众人面前张扬过街的父亲。
记起有一日,她写着夫子叮嘱的课业,困累憨眠过去。父亲那日很忙,夜幕归家,见她趴睡在书册,他并未叫醒她,自己替她写完那篇字。
第二日她醒后慌忙担心时,发现父亲已帮她书写字章。尽管夫子辨出字迹批评于她,但她把那样的父亲刻在了心里。
“原来大人也会不断变换模样。”陆瑶心想,没有人会在时间之流的冲刷中原样不变,在挟着周身草木翻来滚去年年月月之后。
后来成长途中,有关键几处,父亲协助陆瑶度过,又有关键几处,父亲置陆瑶于险境未顾。
不过,陆瑶并不埋怨父亲,虽有些失落,却更多是惭愧。父亲的高度期待,亦成为那时陆瑶心间重石的一份。
她一直是“认真”之人,认为以十分真心,做十分行为,甚至说两分,做出十分八分,本是常理。可如今在课业上,她做不到了,挣扎无益。虽然凭着厚实功底,依然表现不错,不至太差,却始终不是头名,不是遥遥领先,惊才艳艳。
她没有认死,自己没有资质拿到头名这件事,一直反扑未曾停歇。
记着有次面见父亲,她一个字都无法言语,难以自控,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哭得颤抖喑哑,她太愧了。
有次测写前夕,她骤然失声,一丝哼叫也无法发出,慌乱自己突然成为哑女。好在过了几日,渐渐能发出声音,恢复嗓音,夫子告诉她,因她太心急。
陆瑶便是惭愧如斯,痛苦如斯,急切如斯。往后花了不少磋磨,才放下这份急切。
不过,日子不总是这样阴霾,过不多时,陆瑶家有了一桩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