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苍啊,若你能听见的话,请遂我心愿,莫多怪罪。”
陆瑶此时正站在晋山那片峭崖前。
近年她来过晋山不知多少回。每当心气郁结,她都会出门漫步静思。而这霖城之中,闲静开阔的所在,离她最近的便是这晋山了。
只是此次,跟往日不同。
今次来晋山,她想好了,在这座像一位和蔼的祖母一样拥抱消解她苦闷的山上,跟自己不长的此生作别。
“陆瑶,你没有理由了不是吗?”
“你找不出一项继续存留世间的事由了。”陆瑶在心里轻叹。
“那便这样吧。”
陆瑶闭上双眼,扬起双臂,俯身前倾。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好轻,像一片鹅毛,一缕微风,如一束袅娜花朵,一片清香树叶。
此前二十三年人间岁月,一一闪过她脑中。
那些自由奔跑的日子她记得,风像母亲轻柔的手掌轻抚她的脸颊和身体;那些馥郁炎香的艳色花树她记得,鸟像不知疲倦的歌者一样在耳边声声啼鸣;那些刺耳复杂的侮辱指摘她记得,张张人脸像扭曲的画作摇摇晃晃在云雾中飘舞;那些阴森冷暗的日光她记得,冬雪覆盖的枝桠像垂死挣扎的老者一样硬挺挺矗立着……
她记起很多人,耳边交叉回响着他们的声音。高高低低,叽叽喳喳,她不想再听了。便把那些都弃在了风里,干净净剥出了自己。
她,自由了。在眼前世界变黑的那一刻。
“阿瑶,你醒了?”眼前是父亲的脸,面上呈现着关切与疲累。
“上苍,你究竟没让我如愿。”陆瑶想着,又乏乏闭上了眼睛,侧首继续躺去。
她受了重伤,手脚身体尽是断骨,差一点死去,却还是活了下来。这要归功于,她跳崖下落的地方,竟凑巧出现一头死去野牛的尸身。若是按原来计划,落在硬实的地面上,自然没有生还的可能。
此时,她醒过来了,也痛起来了。那些痛说不清来自哪里,却像细细密密的针尖一样扎着陆瑶全身,仿似用痛感织成了一张千斤巨网,牢牢困着陆瑶。
她连呼吸都觉得困难,只能硬熬着进行短浅的吐吸。饭食俱不太能下咽,只凑活饮几口流食,勉强吊一口气。
陆瑶需要静养治疗了。
她的伤情,任谁看了都会倒吸凉气。甚至诊治大夫也时而判断,她应是活不下来。
疼痛自是难免,每日做些续接断骨,清理烂肉的治疗,她经常昏迷过去,陷入没有知觉的状态。面色体态,更是不提,几乎没有人样,谁又能想到,眼前人曾是一位眉目清俊的俏丽淑女。
常人受此疼痛,应是度日如年。对于陆瑶,这段时日,反是近十年来最为愉快轻松的时刻。
“也好,那就安心将养吧。”求死不成,她也有些坦然了。
“我在养伤,什么都做不了。那么,这段时间,暂且不考虑那些繁难复杂的事务,让头脑放个假。”陆瑶心想。
众人并不知是陆瑶自己跳下崖壁,因她平素举止并无异状,甚至颇为昂扬可乐。陆瑶亦跟他人说是漫步之时,失脚掉落。
尽管伤势极其难医,众人也都无有放弃。尤其是陆瑶的父亲,治疗钱资他要来担,照顾差事也要他来做。
他忙乱着替陆瑶问诊大夫,跑脚买药,煎药熬汤,送饭递水。陆瑶瞧着父亲手忙脚乱的样子,心内觉得温暖,父亲对她总还是上心迁就的。
整个卧床治疗期间,陆瑶和父亲二人度过,偶尔会有姨母和姑母之类来探望一下。三弟陆襄此时年十九,已经开始在霖城干着固定营生职务,会在得闲时给她送一两碗粥饭。
至于母亲,因陆瑶住在霖城,母亲住在朴顽村照顾家人,也因一些二人间的情感扭捏,并未现身。
霖城秋季的风中,带着些凉沁,陆瑶最喜秋季。她喜欢秋季的开阔,天仿佛伸得很高,树叶染成金黄的颜色,日光和暖充实又不刺眼。秋季像猫犬醉卧于松软的草堆上那样令人慵懒舒适。也许这种感觉,补充了陆瑶此前生命中缺乏的实落与安定,松弛与温暖。
到了伤势可以走动的时候,父亲返身去做他的商贾事务,陆瑶自己卧榻养伤。因伤势严重,寻取职务之类一概搁置,她虽心内也有焦急,但还是养伤为主。好在正值清秋,心绪不错,伤势不至养得太慢。
她思度着,今后作何打算,也回想起当日自己赴死之时的想法。
当日的心境,不过是经年挣扎的她发现:她在这世上没有可以相信和期待的人事了。以及不管怎么使力,自己这辈子都没有达成心中期望的能力。
庸常平凡,只为了活命而艰难奔忙的一生,有什么好过。世间人众,又不缺一个陆瑶。信念倒塌,心内无挂,她又抓着些什么坚持下去。
每一次阴差阳错的伤痛和失去,她都可以克服过来,最后却倒在了自己情意荒芜,心内空洞。
所有她以前人生期望着拥有的事物,都失去了。而她禀赋平庸,没有可以再次赢取的实力,如若再次赢取,又终究不合心意,又有什么好搏斗,反正世间人事,终究不如她所想所期。
她没有期望了。
不信他人还好,她连自己都不信了。
也许心死,才让她想身死吧。
若说起这失去,她也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