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代序:何为“中世纪”的“诗学”?

“欧洲中世纪诗学”或许会引人质疑,这既是因为“中世纪”本身的某种含混,也是因为“诗学”在“中世纪”的独特意味。如何从不同的历史划分中辨识“中世纪”?如何在神学一统天下的中世纪理解“诗学”?宋旭红教授编译这本书,再次提出了这样的问题。

通常认为“中世纪”之说来自意大利人文主义思想家,用以区分文艺复兴和此前的封闭时代。比如彼得拉克(Petrarch)就称之为“黑暗时代”(Dark Ages),后人则多用“中间时代”(Medieval Times)来描述这个“并非一个世纪”的历史阶段(not a century . . . but a series of centuries),从而“中”的涵义愈发凸显。后来基督教新教的思想家也沿用这一概念,表示自己才与真正的信仰传统直接相连,而宗教改革之前只是“过渡性的”。

但是如果细加追究,这些说法其实都源于中世纪神学家德尔图良(Tertullian):“德尔图良特别强调未来的圣灵的国度,因而认为现在是罪恶和平庸的中间时代(tempus medium),由此他首创了‘中世纪’这个历史观念。”[1]德尔图良的意思是说:人类来自一个完满的世界,最后还要过渡到一个完满的世界,不完满的现世只能算是“过渡期”。此言之所出,尚在罗马帝国的鼎盛时期,亦是罗马文学的黄金时代;可见这一“过渡期”的“中间”并非以古希腊罗马和文艺复兴的“两个高峰”作为参照,却是中世纪神学家对“此世”的界说。因而“中世纪”之说所暗示的,本来是一种“彼岸”意识,其他则应该是后世的引申。

另一方面,“中世纪”也未必能作为准确的时间概念。比如奥古斯丁(354—430)虽然经历了罗马帝国的东西分治,却离西罗马帝国的衰亡尚有数十年,因此将其归入古罗马时代好像并没有错。那么,为什么西方的相关研究总是以奥古斯丁和托马斯·阿奎那作为最重要的中世纪思想家?况且被纳入“中世纪”的“古人”远不止奥古斯丁一位。比如比尔兹利(Monroe C. Beardsley)《美学史:从柏拉图到当代》一书,“中世纪”一章分设奥古斯丁、托马斯·阿奎那、阐释理论三节,其中的“寓意批评”上起德尔图良(150—230)、奥利金(185—251)、波伊提乌(480—524)、埃里金纳(810—880),下至圣维克多的雨果(1096—1141)和但丁(1265—1321),乃至“中世纪”一脉绵延千年。[2]本书所选的文献同样如此。

在我有限的阅读中,大约在1970年代才有研究者论及最为关键的问题,即:民族国家(nation state)的观念已经成为现代文学研究的基本坐标,中世纪的文学却与这种以民族为主体的文化模式明显不同;“中世纪文学是国际的,而不是国族的(Medieval Literature is international,not national)。”因此正如本书“译序”所引:“关于中世纪的文学批评,目前还没有权威著作。”

《欧洲中世纪诗学选译》所收文献,曾被西方学者整理为英文,但是据说出版这些材料的机构后来居然倒闭了。“中世纪诗学”之难,或可由此体会。从现代人的角度看,中世纪诗学当然带有“过渡性”的意味;抛开某些神学的演绎,其中似乎大都是对古代学说的归纳甚至重复,未必有多少诗学本身的价值。比如本书所选的八篇文献,戏剧、喜剧、诗艺、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维吉尔等等都不是新鲜的主题,尽管这些文字可能如宋旭红教授在“译序”中所说“打破了中世纪必属基督教的刻板印象”,又如何才成其为“中世纪诗学”呢?

除去承上启下等一般性评价之外,通过承接(或者摹仿)古代诗学,又在文艺复兴以及后世得到延展,真正有意味的思想链条也许必须还原于独特的历史语境和文化形态;由此才能从“创造”“寓意”“类比”“象征”“符号”等强烈的兴趣及其暗示中理解欧洲中世纪的诗学观念和艺术实践。在这样的意义上,“中世纪”所对应的并非时间意义上的希腊—罗马,而是文化形态意义上的“古典”;就此区别“中世纪的”(medieval)与“古典的”(classical),则必然着眼于不同的文化观念(cultural perspective)。

就此而言,西方学界的许多研究并不尽如人意。比如1952年出版的《英语文学批评:中世纪时期》(English Literary Criticism: The Medieval Phase,by I. W. H. Atkins),仅限于英语文献而难以贯通线索;1969年出版的《中世纪美学》英译本(The Esthetics of the Middle Ages,by Edgar de Bruyne),仅限于建筑、雕塑、音乐、绘画而文学研究则付之阙如;1963年还出版过分析中世纪诗歌词语结构的《文体学》(Stylistics,by Hans Glunz),更早的则有1928年出版的《中世纪修辞学与诗学》(Medieval Rhetoric and Poetics,by C. S. Baldwin),但是对中世纪诗学的核心似乎都欠恰当的把握。[3]本书“译序”中提及的赛尔登(Raman Selden)和亚当斯(Hazard Adams)关于文学批评的两部大书,亦复如是。

艾柯(Umberto Eco)对中世纪研究着力颇深,在他看来,关于“中世纪诗学”的误解从鲍姆加登(Baumgarten)“感性知识的科学”、克罗齐(Benedetto Croce)“情感的抒情性直觉”开始便已注定;有如克罗齐的断言:“托马斯·阿奎那关于艺术和美的观念……是极端宽泛的,……无论对于整个中世纪还是对于托马斯·阿奎那,美学问题都不是真正的兴趣所在。”艾柯认为“这一判断足以断送关于中世纪美学的任何研究”,然而“如果换一种思路,让美学指向关涉到美的全部问题领域”,那么“只需要用哲学的方式阅读神学”,便可以“解开其间的纠缠”,重新发现和理解中世纪。[4]

进而言之,“欧洲中世纪诗学”之提出,本身就是一个有趣的问题。本书不选奥古斯丁、托马斯·阿奎那等最为典型的神学家,而是力图更多反映中世纪宗教色彩与世俗论题的融通;然而象征着正统和“尼西亚信经”的阿塔纳修(Athanasius of Alexandria)绝非普通的信仰者,一旦由他论及《诗篇》的阐释,“讽谕”和“释经”便必定成为一体之两面。

印度学学者波洛克(Sheldon Pollock)曾引用一句戏言:“一切宗教争端都起因于对语法的无知。”其由来则是著名的麦克斯·缪勒(Max Müller)对《梨俱吠陀》是否允许烧死寡妇的一个诗句的校勘,以为“由一个无耻的祭司有意篡改的版本……应对成千上万无辜牺牲了的生命负直接责任”。可惜,“缪勒对这一段的解读和对这一刑罚的理解都错了”。[5]

宋旭红教授历经曲折编译此书,当是从“语法”的意义上止息“欧洲中世纪诗学”的争端,也是以扎实的文献重新检验习以为常的定论。

注释

[1]希尔,《欧洲思想史》,赵复三译,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3,页9。

[2]Monroe C. Beardsley,Aesthetics: From Classical Greece to the Present,A Short History,中英文对照版(高建平译),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8,页139、169-175。

[3]参《中世纪欧洲文学研究文献述要》,见杨慧林、黄晋凯,《欧洲中世纪文学史》,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页364-378。

[4]Umberto Eco,The Aesthetics of Thomas Aquinas,translated by Hugh Bredin,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8,pp. 1-2.

[5]波洛克,《未来语文学?一个硬世界中的软科学之命运》,马洲洋译,见沈卫荣、姚霜主编,《何谓语文学:现代人文科学的方法和实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页416-4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