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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12月26日晨,苏门县召开公审大会。三十三名罪犯在这次大会上被宣判了死刑,立即执行。
那天苏门县所有的解放卡车都被调了过来,用于大会后的游街。三十三名死刑犯被捆得结结实实,背上插着高高的木牌,上面写着他们的罪名。另外还有六十七名违法犯罪分子也被押出了看守所,一并捆上示众。这六十七人也叫陪杀,意思是枪毙死刑犯时,他们得跪在旁边感受法律的震慑力。不同的是,死刑犯站卡车车头,陪杀的站两边或者坐在三轮上,一瞅就属于配角那种。据说,那天陪杀的人员里,就有后来的苏门大亨刘得强。多年后县里的老人提起那场公审大会,都不忘说上这么一句:“别看这刘得强现在一副人五人六的模样,1983年那次枪毙人时,他跪在被枪毙的朱红丽身旁。枪声一响,他尿了一地。”
执行死刑的地点在现在的苏门桥的位置。那时候还没有苏门桥,不过县城的规划里已经有在那个位置建桥的计划。也有人说当时其实已经出图纸了,之所以选择在那片河滩上枪毙人,就是为了让那片河滩上添点血光,之后的工程会顺风顺水。
半个苏门县的人都涌到了河边围观杀人,尽管没几个人真能挤到前排看到那三十三个死刑犯被执行死刑。站在后排的人也就听听声响,并交头接耳地数数,说:“嘿,第十三声枪响了,又死了一个。”可到三十三下响完后并没有结束,又“噼里啪啦”响了七声。站在后排的就纳闷了,说:“不是说三十三个人吗?难道从陪杀的人里面又拖了几个上去凑个整?”
站前排的就传话过来,说是有几个一枪没打死的,多打了一枪才死。
后排的人就啧啧摇头,说:“唉,那一枪没打死的,一会儿家属领尸体时子弹费都要多交一份。”
马会计没去河滩,他蹲在河对岸的平龙山上远远地看着。朱红丽特大流氓团伙案一共抓了三十几个人,都是去朱红丽家跳过舞的。有只去过一次的,也有去过好多次的。据说判刑的轻重也是按照去过的次数来算的。朱红丽是市文化宫的一名寡妇,有台燕舞牌录音机。她在自家的灯泡上蒙了一层花花绿绿的玻璃纸,放邓丽君的歌。县城的年轻人喜欢去她家,在那玻璃纸捂住的灯光下手搭着肩跳舞。这跳舞也不是什么大事,关键是跳舞的人里有几个小伙儿,为了男女之间的琐事打了起来,给捅死了一个。
县公安局抓这群跳舞的人那天,马会计跟着厂里跑供销的去了省城。当然,家人也跟他说了,公安局的人没来咱家,你只去过一次,可能人家朱红丽供人头时,说不定把你给忘了。但做会计的一般都谨慎,马会计连夜进了平龙山,寻思着稳妥点总是好的,等这一波严打过了,自然不会有人再把这事提出来整治。谁知道在山上一待就待了一个多月,所幸他爷爷曾经是个猎户,教过他一些本领,够他在山上活泛。一直等到公审大会这天,他才算心宽了点。因为朱红丽被枪毙后,案子算做了个了结,他才敢下山回厂里去上班。
那一声声清脆的枪响,让站在平龙山上远眺的他心惊胆战。这心里有事吧,在树林间走起路来就没那么稳当,不小心脚一歪,滚下了山坡。“咣”的一声也不知道撞了啥,意识就模糊起来,只感觉身体没挨着地了,重重摔下,直到天黑才醒过来。
也多亏他在山上过日子的家当都是随身携带,到晚上醒来时,抱着肿了的右脚脚踝哼哼了几句,一探腰,发现手电不见了。马会计连忙左右摸了摸,手电就在附近,很快就摸到了。一按还亮,只是手电头上的玻璃片给摔没了。他抓了根树枝,咬着牙站了起来,用手电往左右照了照,发现自己滚落的地方挺隐秘,前方黑乎乎的似乎还有个山洞。马会计暗想不好,怕里面住着什么野物。
可还是没忍住好奇,又将手电朝里照了几下,隐隐约约瞅见这山洞不深,最里面似乎还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立着。马会计抬起那根用来支撑身体的树枝,朝着山洞口的藤蔓拨动了几下。好家伙,里面居然杵着一个人形的泥疙瘩,手电的光束照过去,还有眼睛鼻子嘴,正对着洞外。
马会计后背一凉,冷汗直冒,也顾不得脚疼了,一扭头就往山下跑,连滚带爬下了山。到了山脚,看见苏门县的路灯才敢坐下,大口喘气。不知道怎么了,他想起了苏门县的一个传说,那传说中,有一些外地人来到苏门县这地方。在他们待在苏门县的时间里,苏门县总会有人莫名其妙地消失。当然,说这些故事的老人还会添油加醋加上很多细节,用来吓唬不听话的孩童。至于那些细节,马会计不太记得,隐隐约约中,好像老人们说那些外地人是来收魂的。而失踪了的人,都是被那些外地人把魂给收走了。
稍微冷静后,他又意识到或许是撞上什么古墓,里面杵着的像是兵马俑之类的物件。他便想到了自己在县文化局文物科工作的堂哥。如果自己这发现了文物的事,让堂哥给报上去,也算是做了一件大好事。再说,朱红丽也被枪毙了,自己总不可能永远待在山上。
于是,马会计一瘸一拐连夜去了堂哥家,第二天堂哥叫了几个文化局的青年,跟着马会计上了山。在那山洞里还真发现了一个泥塑的人形雕像。大伙小心翼翼地将泥雕给抬了出来,发现是一孩童高矮、做工粗糙的泥菩萨罢了,并没有文物该有的肃穆模样。尽管如此,大家还是围着研究了很久,最后有人发现这泥雕最下方有几个歪歪扭扭的字,依稀能分辨出来,写的是:北冥无鱼。
几人便想看看泥雕底部是不是还刻着其他字,七手八脚将泥雕放倒。谁知道在放倒的过程中大伙没注意,居然“啪嗒”一声把这泥雕给摔开了。这一摔,几个人立马就傻眼了,那泥雕摔碎后露出来的东西,让他们的胆都要裂开了。紧接着,他们扭头就跑,一溜烟跑下山,直接进了苏门县公安局。
当天下午,苏门县公安局就出动了七八个人,跟着文化局的这几个人以及马会计上了山。那摔出的,是一具男童长度的完整骸骨。不过跟随着刑警上山的法医也说了,这骸骨的主人最起码死了有几十年了,甚至可能有一百年。
站在旁边的马会计就没忍住,对法医问了一句:“会不会这就是传说中那被收魂人收了魂后的失魂人啊?”
法医冲马会计瞪眼:“你这是典型的封建迷信,我们唯物主义者,没有人会相信这些。”
马会计吐了吐舌头:“那倒也是。再说,你也说了,这是百年前的骸骨了。就算迷信,也是百年前的迷信事件在作怪。”
法医没理他,继续拨弄着那骸骨。突然间,他抬头对着局里的刑警说道:“咦,不对,这……这死者还不是个孩童,而是……”
也就是同一天晚上,紫江机械厂供销科的南先进,在这苏门县的汽车站外为了难。紫江机械厂接了苏门县红旗化工厂一个订单,活儿给办好了,尾款却一直没结。打电话到红旗厂,厂里的人说负责结账的马会计没回来,要等他回来了才行。可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月。于是,厂长派供销科的南先进过来要账。南先进是个瘸子,有残疾人证,坐长途车不用花钱买票。但凡收不到的账,就派他过去。那时候的人也都讲规矩,没人赖账,总是有些什么原因耽误了。再看到来要账的还是个残疾人,不会为难他。
马会计还是没回来,但红旗厂的同志也通情达理,没怎么为难他,搬了条长凳让他坐,又拿着介绍信去找领导特事特办。临到下班时,把尾款支了出来,用信封包着给了南先进。南先进拿了钱,忙往车站赶,想搭最晚的一班车回去。可瘸子走不快,一脚高一脚低走到车站就傻眼了,最晚一班车早在15分钟前就开走了。
南先进不娇贵,平日里在汽车站找地方对付一宿,也无所谓。可今天不一样,身上有一千七百块钱,搁在当时是一笔巨款。
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拿着介绍信进了汽车站对面的迎宾招待所。可一看那价格表,南先进又舍不得。他扭头看看这天,湿冷湿冷的,住店的人兴许很少,所以他便要了个三人间的一个床位,并暗中念叨不要有人再来住店就好。这样,他就能只用一个床位的价钱,在一间三人房里安安稳稳地住上一宿。
也得偿所愿,一直到快十点,都没人来开门。南先进摸了摸贴身衬衣口袋里的钱,关上灯准备睡觉。可这时,门外传来服务员和人说话的声音,脚步声也渐行渐近。接着,房门被人打开,灯被拉着,一个高大的男人身影出现在门口。
南先进有点恼,但不好作声。他双手抱胸,扭动身子面朝里,装作已经睡着。那进来的高大汉子也是个细心人,和服务员道了谢,便关灯,蹑手蹑脚脱鞋上了床。
越是这样,南先进越是害怕起来。之前看过一则新闻,说有违法犯罪分子选择在旅社里行凶,用锤子砸同房间人的后脑勺,再将财物劫走。想到这里,南先进觉得自己背对着对方反而有安全隐患,便连忙转过身来。双手还是没动,环抱胸前。
对面床上那男人并没有躺下,而是靠着墙壁在抽烟,火星在黑暗中一亮一亮的。南先进是个烟包,看见有人抽烟,烟瘾便上来了,坐起,也点上了一支烟。
“同志,你来苏门这鬼地方探亲还是办事啊?”南先进搭讪道。
那男子扭过头来,黑乎乎也看不清他的脸:“过来看杀人的。”
“杀人?”南先进一愣,紧接着想到苏门这鬼地方,今天早上公审大会枪毙过人,这才明白了对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嘿嘿笑道:“我是过来走亲戚的,他家里住不下,才来住店。”南先进这么说,是想让对方认为自己在苏门县有地方待,但凡有啥财物,自然是放在亲戚家。
末了,他又补了一句:“我叫南先进,南方的南,先进的先进。你呢?”他这是想套近乎。
那男子叼着的烟又亮了一下:“我叫吴北冥,口天吴,北冥有鱼的北冥。”
2
1872年4月的一天,住在广东南海的詹兴洪吃过晚饭,拿着新刻的印章出了门。詹家祖上是做茶叶买卖的,到詹兴洪这一辈破落了。所幸詹兴洪除了买卖茶叶外,还能替人写书信、刻印章,补贴家用。
他穿过街道,快步走到了好友谭伯邨家。谭伯邨往来香港澳门做些买卖,是南海的一明白人。这天正巧他回到南海,詹兴洪给他送上约定的新章,顺便还想说个事。
跨进门,瞅见谭伯邨正在院里洗辫子。广东的4月雨水多,加上天又热,人容易脏。谭伯邨那辫子一解开,酸臭味便飘散开来,是有些时日没清洗了。见詹兴洪进来,谭伯邨招呼泡茶,要詹兴洪坐院里,他一边洗辫子一边和客人说话。
把印章放下,又寒暄了几句,詹兴洪便说到正事上,告诉谭伯邨道:“送我儿子去那美利坚国的事,我想来还是算了,不太合适。”
谭伯邨便纳闷道:“之前不是说好的吗?你家儿子聪明伶俐,现在你又没钱送他上学堂。恰巧朝廷弄出这么个送幼童往美利坚国游学的好事,为啥不去呢?”
詹兴洪低下头。对方说的他这个儿子,这年十岁,之前上过私塾,确实聪慧过人。之前谭伯邨在外面行走,带回个消息,说是曾国藩大人要搞一个送幼童去美利坚国学习的计划。可操办时,曾国藩大人就离开了人世,由李鸿章接管了此事。李鸿章是个能人,他觉得可行的事,自然不会错,这点詹兴洪也认可,之前也答应了送自己那十岁儿子去。可这临到跟前了,詹兴洪为什么又变卦了呢?
詹兴洪低头半晌,最终咬了咬牙,说出了自己的顾虑。原来,有好事多嘴的人听说詹家要送儿子去西洋,便跑来詹家,一本正经地给詹兴洪说道。他们说别看那美利坚人装得斯文,可骨子里始终是蛮夷。之前广州有人家孩子被美利坚人带去西洋,活生生剥了人皮,再用那西洋诡异医术,贴上了一层狗皮,铁笼关着,四处展览赚钱。
这些话尽管荒谬,却叫詹兴洪与妻子陈氏听得心惊胆战。
谭伯邨便恼火了,将洗好的头发摊开晾着,冲詹兴洪瞪眼道:“你我都是读过圣贤书的人,怎么信这些呢?”
詹兴洪依旧低着头,嘴里嘀咕道:“这一去就是十几年啊,街坊闲聊也都说,这么小的孩童,魂儿都没聚拢。这一去,和将魂给了西洋人有什么区别?”
谭伯邨也顾不得头发披散着了,拍桌子站起,指着詹兴洪:“你……你……可惜我谭伯邨膝下并无符合条件的男娃,这么多年来,看你家那儿郎甚是喜爱,才会想促成这事。要不……要不……”他咬了咬牙,“詹兄,如不嫌弃,我那女儿谭菊珍就许给你家儿子。如若这趟游学,你儿出人头地,我谭家也跟着享享清福。反之,我家女儿进你家门,随你使唤。”
谭伯邨话说到这份儿上,詹兴洪也就没再吱声。谭家大户,詹家破落。与大户结亲家,本就是沾光的事。
于是,那年8月11日,由李鸿章亲自操办的第一批留美幼童三十人,从上海出发,去往美国。其中,就有广东南海詹兴洪的儿子,也就是谭伯邨的女婿。十岁的他穿着官府统一制办的缎袍,拖着长辫,睁着大大的眼睛,望向看不到边际的大海。
他,就是日后的中国铁路第一人——詹天佑。
也是在这一天,远在甘肃的一户吴姓人家,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兄长吴敦,不想自己的儿子吴云房和自己一样,烂死在破烂小村。所以,他决定领着自己的弟弟——身体有残疾的吴狗,以及儿子吴云房,去往北京。
吴云房便问爹:“去北京有什么好呢?”
吴敦想了想,隐约记得早些年听私塾先生念过几句四字词儿,其中有“北冥有鱼”这么一句。于是,吴敦就告诉儿子:“那北京和北冥兴许不远,北冥有鱼。所以我们到了北京,就能吃到北冥的鱼。这鱼啊,不像地里的庄稼,不用摘种,天生天养,饿了就去逮着吃就可以了。”
吴云房那年十岁,很高兴,说:“那岂不是在北冥的人,从来都不会挨饿。”
吴敦点头:“兴许是。”
他那弟弟吴狗也笑了:“那以后,我们就天天有鱼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