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知,六合山上的指天剑镇压着千万魔军,但没有人知道,在神魔大战中,这把金色古剑已经断成了三截。
这三块看似废铁的断剑却还是传承了指天剑的神力,被命名为“逐日”“奔月”“追星”。
经过后山结界险些被破除的这件事之后,宁子鄢觉得,是时候应该向宁微坦白一些事情了。
她从十六年前的那一念之差开始说起,将安随遇的身世尽数告知。
宁微听后震惊不已,但对于宁子鄢的做法没有责怪之意。他深知她的秉性,这样的事情即便再发生一次,她也还是这样的选择。
宁微轻轻叹了口气,问道:“师姐,你就这样让他下山了吗?”
宁子鄢道:“我与他相处三年,知道他本性并不坏,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或许反而可以安稳度日。”
“可我还是有些担心。”宁微蹙着眉,心中有些不安,“或者,让颜玉把他带去瀛洲列岛吧?有人管束着,总是要好些的。”
宁子鄢道:“我想,便是颜玉不自己出面,随遇也会主动去找他的,毕竟……六合仙山从来都不是他最初的选择啊。”
世事难料,三年前竟然会在那样的机缘巧合下再次遇见。
宁子鄢此刻觉得,或许当日不强行把他留下,让他直接跟随颜玉去了瀛洲列岛,反而更好。可若真那样,这三年是不是会非常无趣呢?
在遇到安随遇之前,宁子鄢的生活平淡如水,她没有想过要换一种活法,但因为安随遇的出现,让她体会到了不一样的生之乐趣。眼下他走了,宁子鄢不由得想,今后的日子应该没有那么快活了吧。
安随遇是在极度的烦乱之中下六合山的,到了山底下才恍然发现自己离开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带。
他苦恼了片刻,又觉得自己来的时候本就没有什么身外之物,现在好歹也会些法术,便也想开了,路上或许能用些小法术赚到路费。
“从今天开始,我不再是安随遇了!我要做回方堑!”
他对着天空大喊了一句,抑制着那股挥之不去的心酸,上路了。
宁子鄢所料不差,方堑决定去的地方正是瀛洲列岛。
瀛洲列岛和六合仙山相距甚远,方堑这一走就走了三个月。
而这三个月中,颜玉借着乾坤袋的威力已经往来两地许多次了。
这一日,颜玉又来到了宁微的院子里。
宁微打坐结束,走出门,就看到颜玉身着粉衣,悠然地坐在树下。
“你怎么又来了?”宁微习惯性地皱了皱眉,觉得这个人出现得越发频繁了。
颜玉道:“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我当然要来。”
宁微思索了片刻,实在想不起来今天有什么重要的意义。
“你不记得了啊?”颜玉从树下站起来,“六十年前的今天,我们刚认识啊!”
六十年前,浮玉山顶……
那时的宁微,年纪已经不小了,但从修仙者的角度来看,他不过是个少年。
宁微奉师命,前来收服一只名为狗彘的野兽。
这狗彘吃人为生,祸害已久,至于长什么样,宁微不知道。
他来到浮玉山北坡,只见草木葱茏,苕水沿着山体而下,流向北方,水中不时有长相怪异的鱼露出水面,吐几个泡泡。
宁微几天没吃过东西了,觉得有点饿,但这荒野之地生长的游鱼也不知道有没有毒性。如果有毒性,以他的法力,不知道能不能解毒……
正想着这个问题的时候,前方隐隐传来声音。
宁微走近一看,是一个衣着华丽的少年,坐在水边,身边架着火堆,火堆上烤着水中的鱼。
他的身边是一只妖兽,虎身牛尾,体型巨大。
少年正在给妖兽喂烤好的鱼,一边喂食一边说道:“你看你这样乖乖的多好啊,明明鱼的味道也很好啊,为什么要吃人呢?”
宁微听到他说吃人,猜测这妖兽就是自己在找的狗彘,走上前道:“你是何人?为何与这妖兽为伍?”
少年转过头看向宁微,漂亮的桃花眼带着笑意,道:“世间有美颜,山中生金玉,我叫颜玉。至于它,身形如彘,声音如狗,是兽非妖。”
宁微道:“它以人为食,为祸一方,与妖无异。”
颜玉给火堆上的鱼翻了个身,笑道:“觜鱼的味道极是鲜美,你要不要尝尝?”
宁微道:“我是来收服这狗彘的,你把它交给我吧。”
“交给你?它现在可是我的朋友。”颜玉摸摸狗彘的头,狗彘温顺地伏在他的脚边,“你看,它现在不吃人,吃鱼了。”
宁微皱眉道:“与妖为伍,成何体统!”
颜玉似乎没听见,只盯着宁微的脸,道:“哎,我发现你皱眉的样子十分好看啊!”
宁微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论理不成,那就只有武斗了。宁微觉得,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少年肯定打不过他。
然而一交手,他就知道自己的预料有所偏差。
颜玉竟也是修仙之人,技法精湛,身段灵活,却看不出是何门何派。
两人一直从傍晚打到了深夜,最后还是宁微先停了下来,道:“再这样下去也分不出胜负,你是无论如何都不肯将狗彘交给我了?”
颜玉道:“除非你承诺,不伤它性命。”
宁微道:“只要它不再伤人,我可以答应。”
“要让它不伤人,还不简单?”颜玉找了块地方坐下,手掌一扇,熄灭已久的火堆再次燃烧起来,“以后就让它跟着我,当我的灵兽,我自然会管教好它,你若心存疑意,大可以定期前来查看。”
宁微想了想,道:“既然如此,我相信你可以说到做到。”
“那是自然。”颜玉拿起一条鱼,咬了一口,“唔,好吃,你真的不尝一下?”
宁微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二人这般相识。在往后的日子里,宁微就渐渐知道了,颜玉是个出身世家的浪荡公子,自小拜了个散仙为师,他对法术并不特别上心,可天分这种平常人求也求不来的东西,却偏偏落在了他的身上。
颜玉喜欢各处玩耍,美其名曰“在外游历”,虽说放浪形骸,人品却也可靠。
又过了十年,颜玉游历至瀛洲,觉得那个偏僻荒芜的地方正是他寻觅多年的栖身之所,于是自立了门户。
颜玉也曾软磨硬泡地让宁微与他同去,天地悠然好不自在,虽说被宁微被拒绝了无数次,至今依旧没有灰心……
适逢他们相识的甲子之年,他又向宁微提了这个事情。
“宁微啊,你真的应该去我那里看看,你不是喜欢看日落吗?我的斜阳岛,一天能看三次落日呢……”颜玉说起这个的时候露出孩子般自豪的表情。
宁微打断他,道:“那个安随遇,你可愿再收他为徒?”
“什么?那小子……”
宁微道:“他现在正在去瀛洲列岛的路上,此人身份特殊,希望你可以好生看管……就当是我拜托你的。”
颜玉眯起眼睛,笑道:“你拜托我?那我可要想想,该对你提个什么要求。”
宁微道:“你不是一直想去洛城喝桃花酿吗?我陪你去。”
颜玉的眼睛亮了,喜道:“真的?”
“君子一言。”
“你请我喝?”
“我请。”
颜玉心满意足地笑起来,道:“那就这么定了,现在就动身吧!”
方堑终于到达瀛洲海域,放眼望去,海水一望无际,水上烟气蒸腾。
他一路上走得艰辛,此刻,下山时候的衣袍已经残破不堪,原本白皙的肤色也晒成了古铜色,眉头还顶着一处与人打架时留下的伤痕。
当务之急是,他得想办法过海。
附近有渔民,但是方堑身上根本没有钱买船或者租船,他想着前去拜师学艺的人应当不少,过几天或许就可以搭乘别人的船了。
这一等又是半个月。
半个月后来了一艘商船,答应捎方堑过去。
方堑十分诧异,问那船员:“你们还和岛上的人有生意往来?”
船员道:“修仙的也是人,总也有生活所需啊。”
方堑点点头,一个做生意的小想法在心中萌生。他想着,日后即便学艺不精,也可以成为岛上的一个商人,日进斗金。
外界传言,瀛洲海域凶险万分,稍有不测便是有去无回,令不少原本想去的人望而却步。但方堑上了船才知道,所谓瘴气,其实并不会伤人,据说还有助于修仙者练习呼吸吐纳之法。
海上时而晴空万里,时而雾气弥漫,越往深处,水面不时跃起不知名的彩鱼。空中飞来的水鸟,长相都十分怪异。
船员解释道:“这些水鸟,是瀛洲列岛的一道屏障,心术不正的人,绝对过不了这片海域,会被它们拉下水去。”
方堑惊讶道:“它们能辨别人的好坏?”
船员道:“这些可不是一般的水鸟,是六个岛主一起施过法的。”
方堑心道:看来这瀛洲列岛的法术比六合山的厉害啊。
正说着,天空传来一声嘶鸣,方堑抬头看去,只见一只水鸟突然向方堑俯冲过来!
方堑一时间惊慌不已,难道自己是心术不正之人?不是啊!他只不过是想了想去岛上的生财之道,绝无害人之心的……
一只水鸟有了动作之后,天空中的其他水鸟也纷纷聚拢过来。
方堑不由得后退,险些就要从甲板上摔下去。
那船员也十分震惊,想这少年看似赤诚无害,不料竟是藏着什么心思的。
眼看着水鸟就要冲到面前,方堑大喊:“我是好人,是好人!你看看清楚啊!”
水鸟已经近在咫尺,方堑甚至已经看清楚那尖尖的鸟嘴上长着一层白白的绒毛。
他的眼睛和水鸟的眼睛对视了片刻。
那水鸟低低地叫了一声,随即慢慢往后退去。
其它水鸟也停止了俯冲的动作,飞回天空。
方堑这时候才觉得腿软,一屁股坐了下去,长长地舒了口气。
船员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没事没事,虚惊一场,看来这水鸟也有判断错误的时候啊!”
商船继续前行。又过了几个时辰,水鸟渐渐消失,天空一片澄静,前方隐隐出现了几座岛屿。
方堑兴奋地大呼:“快看!是不是那里?”
船员笑道:“就是了。”
宁子鄢的小院比往常安静了许多。
小徒弟走了,她的生活又回到了三年前。
修行,打坐,偶尔练字,依旧每天傍晚去后山查看魔军结界。
若真要说什么区别,也是有的,便是鹿蜀。
方堑走的时候没有带上鹿蜀。
没了主人,鹿蜀终日萎靡,每天都要在山上来回走几遍,寻找方堑的下落。
宁子鄢终于看不下去了,有一日,对着鹿蜀说道:“他不会回来了,你在这里等不到他的,倒不如下山去吧,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鹿蜀发出一阵悲戚的哀鸣,却也不肯离开,反倒是蜷缩到了宁子鄢的脚下,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
宁子鄢无奈,抬手摸了摸它的脑袋。
鹿蜀得寸进尺,舔了舔宁子鄢的手,表示亲近。
自此,宁子鄢去哪里,鹿蜀也就去哪里,跟在她身后一步不离,就怕一不小心,宁子鄢也像方堑一样不见了。
宁子鄢知道它的心思,道:“别担心,我不会离开这里的。”
鹿蜀呜呜几声,望着下山的路,似乎还期待着某人会再回来。
隐藏在废弃神庙中的石室一如既往的漆黑一片,任何一束阳光都照不进来。
成魔的时间长了,颜靳反倒有些怀念起世间的阳光来。
他恍惚想起还在家中的时候,房外廊下的阳光从屋檐的一侧倾泄进来。他喜欢坐在走廊里晒太阳,颜玉经常放轻了脚步走过,到他身边的时候就故意吓他。
每一次都失败,却总还有下一次。
那是哪一年的事情?颜靳记不得了。
此刻,他坐在桌边,久久地注视着桌上的琴。
颜靳伸手弹拨了几个音,绰衣不在,这琴音听着竟然也索然无味。
正想着,一缕白烟从外面飘了进来,落到了琴弦上。
颜靳大为吃惊,道:“绰衣,你怎么了?”
白烟在琴的周围绕了一圈,随即钻入了琴身。
绰衣失踪了很久,眼下这般回来,颜靳一看即知她是遇到了高人,被打回了原形。
琴虫不是一般的妖精鬼怪,是琴音所化,没有戾气,即便是专门以收妖为生的猎妖人也不会对其加以伤害。
联想到她此次出去的目的,颜靳不禁骇然:难道是被六合山上的人发现了?那自己的谋划是否也会因此而暴露?
颜靳站起身,走至石室门口,凝神倾听了片刻。
外面安静得连一丝风都没有。
颜靳松了口气,回到桌边,奏响了一曲《普庵咒》,为绰衣疗伤。
六合山上,宁铮正在听安之洵的秘密禀报。
安之洵道:“我跟着那受了伤的琴虫一路追去,就在山下以西百里之地的一座荒庙里。”
宁铮问道:“你当真没有看错?”
“绝对不会错。”安之洵言之凿凿,“徒儿按照师父的意思,每天都派一只捕影鸟跟着掌门人,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徒儿就亲自过去。那日安随遇走后,我的的确确是看见那琴虫了。”
“好,很好。”宁铮的脸上露出一丝快意,“去查,那个荒庙里到底住着什么人。”
“是!”
“还是派捕影鸟去,免得露了行迹。”
“好。”
安之洵走后,宁铮背在身后的双手紧紧地握了起来,低低道:“宁子鄢,该是我的,我都会一丝不差地拿回来!”
商船缓缓靠向岸边。
“这里就是临风岛了。”船员从船上跳下去,一边将绳索绑到岸边的大树上,一边对方堑解释道,“临风岛是瀛洲海域距离陆地最近的岛屿,我们这些做生意运货的,到了这里就不能再往前走了。”
方堑问道:“这个岛的岛主是谁?”
船员道:“我哪知道?岛主们都是世外高人,一般人可见不到。我每次运货过来,都是一个老管家来清点的,一会儿你问问他。”
“好,”方堑抱拳道,“感谢大哥载了我这一程。”
二人正说着,前面的草木房子中走出来一个穿着布衣的老人,就是船员说的老管家。
老管家走过来道:“今天比往常来得早些啊。”
船员笑道:“可不是嘛,顺风顺水的。”
老管家将一袋钱币交到船员手中,道:“数一数。”
“不用数,”船员很是大度地笑笑,“做了几年生意了,哪次出过错?哦,对了,这个小兄弟是来岛上拜师的。老先生,您帮个忙,让他留在这里吧。”
老管家看了看方堑,道:“留下可以,但有没有人肯收,可就全凭造化了。”
方堑大喜,道:“有人收!一定有人收!”
船员告辞后,老管家也转身回那木屋,方堑急忙追上去。
他觉得奇怪,那老管家走路的速度看似平常,自己走得也不慢,但无论怎么追赶,两人中间的距离始终不变。
难道他是在用法术?
一定是!方堑想到这里,心中越发开心,这瀛洲列岛上的一个管家都比自己厉害,说明在这里能学到的东西比六合山多!
方堑拼尽了全力,最终还是没有追上老管家,木屋的门一关,差点撞上他的鼻子。
隔着木门,方堑问道:“老先生,这座岛的岛主是谁啊?”
没有回应。
“老先生,我要去槐江岛的话,应该怎么过去啊?”
依旧没有回应。
方堑想了想,道:“我叫方堑,是来找颜玉颜岛主的,您能不能帮忙通报一声,他听到我的名字,一定会来见我的!”
木门“刷”地一下被拉开来。
那老管家站在门口,对方堑打量了一番,问道:“你和颜玉是什么关系?”
方堑心中想着,你一个管家,对颜岛主直呼名字,也太不礼貌了。但有求于人,他也不能说什么,只道:“他曾收过我为徒。”
老管家问:“后来因为你资质太差,不要你了?”
“才不是!”方堑道,“他带我去了六合仙山,六合山的掌门人一定要收我为徒,所以颜岛主就让给她了。”
老管家再次把方堑打量了一遍,诚实道:“我真没看出来你有什么过人之处。”
方堑尴尬地笑了笑,道:“确实也没有……”
老管家问道:“就是这样,宁子鄢觉得她看错了人,又把你扔下山了?”
方堑乍一听宁子鄢的名字,心中还是有了些异样的起伏,说道:“就当是这样吧。”
“什么叫就当是这样吧?你这小小年纪的,还知道敷衍起我来了!”这管家的脾气,着实不好惹。
正当方堑想着怎么解释的时候,空中传来一个声音:“老头,不准你欺负我的乖徒儿!”
方堑一听声音,便知是颜玉,抬头看去,果然见他踩着乾坤袋过来了,惊喜地大叫一声:“颜岛主!”
颜玉落到地上,对方堑道:“别理这怪老头,他就是一个人在这岛上住得寂寞了,脾气就有些古怪。”
老人家斜着眼冷哼了一声。
方堑诧异道:“一个人住?那这里的岛主呢?”
颜玉道:“你是傻子吗?他就是岛主啊!”
方堑愣住了,再次看向那老人,还是不觉得他像个岛主。
颜玉道:“他叫烛……烛什么来着?太拗口,一时记不清了,你只管叫他老头就行。”
方堑点点头,道:“老……老爷爷。”
怪老头道:“这小子比你师父懂礼貌多了。”
再往后,方堑就知道了,自己想要在岛上做生意发财的理想完全不切实际,因为怪老头已经这么做了。
陆上运过来什么物资,他决定,每种物品出售的价格,他决定,就连一样东西卖给谁或者不卖给谁,也是他决定。
所以,岛上众人很少有敢得罪怪老头的。
但是颜玉不一样,他有乾坤袋,一天几个来回,无论装什么东西回岛上都可以。
颜玉平日里住在四季如春的定风岛,岛上房屋众多,都是空着的,他让方堑随意挑。
拜师的过程很简单,颜玉道:“叫师父。”
方堑愣了愣,支支吾吾道:“师……师……颜岛主师父。”
“颜岛主师父?”
“嗯。”
方堑不敢告诉他,一叫师父,他就会想起宁子鄢。
颜玉想了想,点点头道:“嗯,颜岛主师父,好听,特别,我喜欢!”
自此,方堑开始跟随他的颜岛主师父学习法术。
很快,他就发现这位颜岛主师父比宁子鄢还不靠谱,属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类型,通常一段心法口诀教了一半,他就不见了,有时候隔几天回来,有时候隔十多天才回来。
方堑和岛上的其他人相处的时间更多。
渐渐地,他发现瀛洲列岛和六合仙山完全不一样。这里没有严格的等级,所有人都是自由的,即便他和颜玉或者怪老头当街吵架,也没人会觉得他大逆不道。有些人不拜师,给了某个岛主或者某个高手他要的价格后就能跟他学习,学完走人,两不相欠。也有些人,直接明码标价,某种心法口诀什么价格,某种招式什么价格……买卖武器和驯兽的也比比皆是。
方堑觉得,自己来到了这世上最好的地方。
若是让他这辈子都留在这里,他也是愿意的。
黑水岛上有一个巨大的集市,日夜开市,从无间断。
颜玉不在的时候,方堑会去那里,花钱学一些自己有兴趣的法术。
一个人的时候也会落寞,这种时候方堑就会去斜阳岛,找个地方一躺,睁着眼睛看天空,往东,太阳升,往西,太阳落。
太阳和月亮一会儿升起,一会儿落下,循环往复,一日三次。
方堑曾问过颜玉,为什么斜阳岛上一天可以看三次日出日落?
颜玉难得深沉,回答道:“因为老天爷知道,寂寞的人总喜欢看日落啊。”
颜玉说这话的时候面朝西方,云霞满天,橙红色的太阳垂入大海。
方堑转头看向东方,天际有白光划破天空,一颗红彤彤的大太阳正好露出云层。
他感叹:“真美啊。”
他心想:这么美的日出日落,如果宁子鄢看到,会不会开心一点呢?
宁铮一直密切注意着那座荒庙的动静。
安之洵再次带来捕影鸟的消息:荒庙之中有一石室,石室中住着一人,名为颜靳。
宁铮听到这个名字,手中的茶杯豁然被捏成碎片。
安之洵一惊,道:“师父……”
“不碍事。”宁铮擦干净了手,嘴里缓缓念着这个名字,“颜靳,颜靳……”
这个名字对于安之洵等晚辈来说太过陌生了,但是对于经历过那次神魔大战的宁铮来说却仿佛是一道惊雷。
颜靳,颜玉,宁微,宁子鄢……找到了其中的关系,宁铮的嘴角牵扯出一丝笑意。
他决定,当即去禀报两位长老。
“鹿蜀,鹿蜀,你今天吃太多了,再胖下去就跑不动了……”宁子鄢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一边抚摸着鹿蜀的背部,一边喃喃地说着话。
鹿蜀正咬着面前的一块酥饼,吃得十分愉快。
身为灵兽,它一开始和宁子鄢的相处并不愉快,但方堑走后,它渐渐觉得这个脾气看似捉摸不透的六合仙长其实是个很简单的人。
鹿蜀知道与人相比,自己太不聪明了,所以它喜欢简单的人。
正当鹿蜀快吃完一块酥饼的时候,小院的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宁子鄢心中顿时一惊,六合山虽说规矩不多,但还从未有人敢乱闯。
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鹿蜀一口咽下最后的食物,也抬起头,警惕地看着门口。
宁铮率众人走了进来。
宁子鄢微微侧过头看着他们,道:“发生了什么事?”
宁铮淡淡笑着,这笑容却是宁子鄢陌生的。
“师姐,宁微与颜玉勾结颜靳,意图释放魔军,扰乱人间。”宁铮的语气微微加重,“你可知他去了哪里?”
宁子鄢一时间没想明白,诧异道:“颜靳还活着?释放魔军,又有何证据?”
宁铮冷笑一声,道:“师姐,你与宁微素来走得近,你们还一同出现在后山,他做的事情,你难道真的不知道?还是,刻意包庇?”
宁子鄢不知宁铮的话是什么意思,至于他的目的,她已经猜到了七八成,当下也不反驳,只是问道:“你想怎么样?”
宁铮道:“我怎敢对掌门师姐怎么样?但是六合山的名誉和天下人的安危,宁铮不敢弃之不顾,至于如何处置,按照规矩,还是需要两位长老来定夺的。”
宁子鄢安静地坐在原地。
宁铮上前一步,做了个手势,道:“师姐,请吧。”
正殿依旧是那个正殿,但此次,宁子鄢却不是坐在高位。
她站答道:“不知。”
至水道:“他是不是和颜玉在一起?”
宁子鄢道:“不知。”
至水继续问:“宁微做了些什么,你全然不知?”
宁子鄢道:“不知。”
“好你个宁子鄢!”至水看着她若无其事的模样,越发生气,“你师父传你掌门之位,让你好生看管魔军结界,你倒好,一问三不知。”
宁子鄢道:“宁微无过,他的为人,二位长老是清楚的。”
至心对宁铮道:“事到如今还要狡辩,宁铮,把捕影鸟叫来。”
“是。”
宁铮召唤出他的捕影鸟,那是一只通体五彩斑斓的小鸟,停留在宁铮的掌心,一声鸣叫之后便有水影投射在大殿的正中央。
画面显现出后山指天剑所在的位置,那把原本竖立着的远古神剑,此刻已然断成三截,毫无生气地插在石缝之中。
大殿之上,响起此起彼伏的声音。
“这真的是指天剑?”
“不是神剑吗?怎么看着像是废铁?”
“那魔军会不会从地底下出来?”
宁子鄢回想起之前的事情,羞愧地低下了头。
她本想解释,是徒弟顽劣,自己管教无法,不得已之下才将安随遇逐出了师门。可转念一想,若是将话头引到安随遇身上,又免不了要多生事端,还是决定不说了。
捕影鸟又叫了一声。水影发生了变化。
这一次,呈现在众人眼前的景象是一座破败的庙宇。
一缕白烟飘进庙宇中,随即,里面的石门缓缓打开。
众人屏息凝神,看到这是一间昏暗的石室,而石室之内只有一个人、一把琴。
那人的面目看不真切,只依稀可知他的衣服已经是上了年头的。
他按下琴音,周身白烟袅袅。
宁铮对众人解释道:“此人便是当年的魔军军师,颜靳。”
六合山的很多后辈对当年的那一场战争并不了解太多。宁铮继续说道:“颜靳这个人,很多人可能并不了解,但他的弟弟、瀛洲列岛的岛主之一颜玉,近些年来可是声名远播的。”
此话一出,众人又是一阵惊叹。
颜玉是什么身份,大家都知道,而颜玉和宁微是什么关系,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宁铮看向宁子鄢,目光中再也没有了往日虚情假意的尊重,他沉着声道:“子鄢师姐,你和宁微素来亲近,结界之地又只有你一人能去,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你还能说一无所知。”
宁子鄢依旧回答:“不知。”
“真是不可救药!”至水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厉声道,“宁子鄢,你虽是朔方亲自指定的掌门人,多年来无所作为也就罢了,若是一意孤行,我六合山上下基业定要断送在你的手里!”
整个大殿虽然站满了人,但此刻安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
所有人心中都明白:宁子鄢这个掌门人,今天恐怕是要被废了。
她站在那里,面上的神情依旧是淡淡的,穿一袭天晴水色的布衫,发上绾一支极不相称的、浮夸得有些过分的花簪子。
在六合山的弟子们眼中,这个掌门人一直都很遥远。她不像宁微,对谁都很和善亲近,也不像宁铮,培植了大量自己的势力。这一刻,众人眼中的宁子鄢仿佛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眉目清淡,不谙世事。
至水朗声道:“为了六合山的声誉和传承,我和至心决定,自今日起,废除掌门人宁子鄢,改立宁铮!”
宁子鄢被关进了六合山的牢房里。
自幼长在山上,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这里还有个牢房。
掌门人的废立,宁子鄢并没有什么异议,可心中还是放心不下朔方的遗命和方堑的将来……宁子鄢叹了口气,闭目思索,她觉得,自己活着一天,该做的,一样不差全做齐了;可若是她死了,这些世间之事,就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了。
宁子鄢正想睡一会儿的时候,牢房外面传来一个声音,她睁开眼睛,看到了鹿蜀。
宁铮带人去找宁子鄢的时候,心思都放在她身上,所以并未太多留意这只兽。
鹿蜀心思细密,那天就隐隐猜到发生了什么事,等风头过去,便悄悄来找宁子鄢了。
“你怎么来了?”宁子鄢走至牢房门口,“这里很危险的,快点走吧。”
鹿蜀有些悲伤,用脑袋撞门,十分焦躁的模样。
它是兽,不通人语,却也有感情,身边最亲近的人一个个离去,这不是它想见到的结果。
宁子鄢看它的模样,几日不见,似乎都瘦了。
她伸手摸了摸鹿蜀的脑袋,道:“我不知道接下来会遇到什么事情,但无论如何,你都不能留在这里了。”
宁子鄢拿下头上的发簪,道:“这是随遇送给我的,你与他有缘,留着这个,当是念想了。”
鹿蜀用它头顶的白毛将发簪卷了起来,藏得好好的。
宁子鄢道:“日后没人照顾,要处处小心。我对你和对随遇一样,没有什么要求,只希望你们都心存善念,不要作恶,能答应吗?”
鹿蜀看着宁子鄢,认真地点了点头。
“走吧,山高水长,无需留念。”宁子鄢说完,转过身去。
鹿蜀在原地看了她许久,终于也默默转过身去,离开了牢房。
入夜,牢房中的最后一根蜡烛熄灭,周遭一片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