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记事儿起,树生小子就看过无数颗被砍掉的人脑袋。比如,县城西门外有一排缠着铁丝网的白桦木架子,那上面时不时搁着三五颗人头。还有,村口的石碑顶上也是如此,有时搁一颗,有时搁两颗。这些被砍了头的人,树生小子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至于为什么掉脑袋,他搞不清楚。树生小子发现,人死了之后,表情都一样,无论你生前是金刚怒目还是泪眼婆娑,无论你是壮志未酬还是悔恨交加。这些人的眼睛松松垮垮地闭着,嘴巴微微张开,露出或白或黄或黑或残缺不全的牙齿,脸上的皮肉无力地耷拉着,像块蒙在什么东西上的湿抹布。这样的表情能告诉你什么呢?死去才知万事空?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或者说,一切都随他去吧,人死了和一块石头、一截木头没什么两样?树生小子觉得,把人脑袋摆在这里的人是想说,你们看,这人活着时是多么烈性,可现在不也沉默了吗?你们啊!想造反时就看看他,把话都咽到肚子里,死了这份心吧!人头刚刚放到那里时是新鲜的,被春风吹着,被夏雨淋着,被秋霜打着,被冬雪盖着,被鸟啄,被狗啃,被虫蚀,一个寒暑过后,就变成了白花花的骷髅骨,渐渐被人们遗忘。再过一些日子,又会有新的人脑袋串上铁丝,搁在旧处。树生小子爹的脑袋也在石碑上摆过,那时他才一两岁,全不记得了。据说是因为县城里有一个日本人被胡子打死了,日本人随便抓些人来砍头示众,并没什么道理。就好比十户连坐,黑土地上的人不能吃白米,吃了便是犯罪过儿,又有什么道理可言呢?树生小子娘有他那年,算命的说这孩子命硬,克他爹。于是娘就把胎盘挂在一棵长了几十年的大杨树上,算是这棵树生的儿子。从此,树生小子认树为爹,这个乳名儿也就叫起来了。不过,大杨树好好的,他爹倒是先没了。
一
这是一个冬日的午后,再有几天就过年了。头顶一片湛蓝,阳光打着唿哨,从天空深处洒落到大地上,积雪白得刺眼,让人产生幻觉,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像浮在空气里的棉花一样。树生小子看见二舅妈蹲在自家白桦木栅栏外的水沟边,把一只活的灰毛兔子头朝下挂在木栅栏的铁钉上。她用菜刀在兔子尾巴处割出一条小口子,指尖紧紧抓住皮毛,把小口子一点一点扩大,待剥下一小半时,便麻利地使劲一扯,再一扯,一整张完好的兔子皮就拿在了手里。然后,她把钉子上又红又白赤条条的兔子摘下来,扔在雪里。很快,那条兔子肉就给冻得硬邦邦的。如此反复,只一小会儿,二舅妈就剥好了七八张兔子皮,有灰的,有白的,有半棕半黑的,有半红半白的。树生小子看得痴了,呆呆站在两步远的地方,不敢离得太近,又想瞅个清楚。二舅妈呵呵一笑,把树生小子招到跟前,从一只还有热乎气儿的兔腔子里拽出一小块血淋淋的肉,递到他嘴前,道,这是兔儿心,好嚼咕,趁热吃了吧。树生小子望了望那几根沾满血的手指,觉得二舅妈大得有些震耳朵的笑声,像春天里把几尺厚冰都给涨裂了的河水,一下子淹没了自己细弱的心。他不由自主地张开嘴,把腥气十足的兔心接进口中,使劲咀嚼。几度恶心,但看到她略带蔑视的笑容,也就强忍住了,终于咽下肚去。二舅妈扯了扯树生小子的嘴,把冻硬了的兔子皮在他胸前比量了一比量,说,也给你做件儿皮坎肩吧。
树生小子有点怕这娘们儿。她能把自家快老死的看门狗吊在院门框上勒断气,在狗还嚎叫时就把狗皮扒下来。她还能一脚踩着大公鸡爪子,一刀割开它的喉咙,杀只活物跟从秧子上掰下根苞米棒子那样轻松。刚过门时,二舅往死里揍过她几回,想把她打服了,从此死心塌地做个小媳妇。二舅妈像红了眼的疯狗一样拎着菜刀,把家里的锅碗瓢盆砸了个稀巴烂,半夜里把房子浇上煤油点着了。那架势,只要你没把我打死,那我早晚要把你宰喽!这娘们不要命地在八年里生了七个丫头,为的就是一定要生出个儿子。最后一次生孩子,她差点死在炕上,血浆像打翻了的洗脚水一样从炕上哗哗啦啦流到炕下,血腥气重得直呛人。有人把县城东边屯子里的老马婆子请来。这五十多岁的老女人是下半夜进屋的,谁也不打招呼,进屋之后就一声不吭倒在炕头,直到天亮。红彤彤的太阳一出,她要来支纸烟,点着,一口接一口嘬。说也奇怪,这烟灰竟然分了叉儿。老马婆子端详许久,望着棚顶,像是真的看到了什么东西似的,说二舅妈是王母娘娘后花园里的一只画眉。你想想,那王母娘娘的地界里能有公的么?你就死了生小子的心吧!再生,娘娘一生气就把你招回去关笼子啦!那天夜里,老马婆子还给二舅妈挑了一回羊毛疔。树生小子站在角落里,借着煤油灯豆大的亮光,看见三五个女人的身影中间,二舅妈赤裸着上身,两个乳房中间布满了豆大的汗珠。她像睡着了似的闭着眼,头有气无力地垂着。老马婆子将一根钢针在灯火上烧过之后,微微刺进二舅妈心口附近的皮肉,左挑右挑,手腕灵活得像黄鼠狼。不知不觉间,一根寸把来长,白似羊毛的絮状物便随着针尖给拔了出来。羊毛疔离开身体的一瞬间,二舅妈浑身瘫软,晕倒在炕上睡死了过去。从那之后,她再也不动生儿子的心思了。
二舅妈的心性似乎给收伏住了。她依旧彪悍,依旧让人生畏,却总让人看着少了些什么东西。是什么东西呢?树生小子也没琢磨明白。除了二舅妈之外,他觉得自己的亲戚里头,三舅也该算个人物。肥沃的黑土地下面蕴藏着一团火。在夏夜里,你能看见大地在热气蒸蒸的潮雾里扭动着巨大的身躯,你能听见它在不见边际的夜色里发出隆隆的响声。苍穹里密密麻麻的星辰与你只有尺把远的距离,你像站在一条波涛里的船上,摇摇晃晃,遥望银河忽左忽右地移动。这个时候,你能清晰地感受到黑土地深处的火。那团火化作肥料、化作河水、化作树木、化作山川,养育着世间万物。它火辣辣的,烧得玉米、高粱、洋柿子、土豆、亚麻、旱黄瓜、大豆、小米、茄子、豆角、香瓜、西瓜、大葱、倭瓜赶投胎似的疯长,烧得深山里的野兽焦躁不安地奔跑,烧得这里的人总也难耐熔岩般的性子。
三舅的个头在东北人里不算高,胸膛和胳膊上的肌肉鼓鼓的,肩头和腰腹一样宽,浑身上下的皮肉呈黑红色,脖子上迸跳着几根小手指粗细的紫红色血管。他干什么事或说什么话之前,总要用力扭几下脖子,不知是因为不舒服,还是在竭力压抑住怒火。尤其是,三舅的嗓音里有种金属质地的声音,类似于铜块儿或铁块儿相撞击时的回响,从他的胸膛里传出来。听到这声音,树生小子的心就会猛地收缩,像被无形的手狠狠捏了一下似的。两年前,三舅养过十几只羊。几个邻村的半大小子勾结本村的人偷走了六只,是在半夜里用马车装走的。其实,大家伙儿都知道是谁偷的,但又觉得三舅一个穷小子,就不应该养十几只能割毛的羊。这羊被人生生抢走了,倒像是天经地义的事。要搁在一般人身上,也就忍气吞声了,你一个人发了家,不让别人沾沾光怎么行?吃亏是福,不还给你剩下几只嘛,继续养着呗。三舅可不是这种人。他将杀猪刀别在腰里,把镐头把子卸下来,先把村子里的这个人的腿给砸折了,又追到邻村,把那几个半大小子砍倒在地,爬都爬不起来。跑掉的,躲进山里半个月都不敢回村。羊肉给吃了,羊皮给卖了,三舅瞪着血红的眼睛,把那几家的草房顶泼上煤油。想了一想,他没点火,大步流星走到村口,回头大声吼道,你们给我记住喽!今后谁动我一根手指头,我摘他一个膀子!
三舅有个三岁的儿子,也是谁也不敢惹。倒不是因为这孩子很厉害,而是如果他哭哭啼啼地回了家,对他爹说谁谁谁欺负了他,那么,那家人可就没消停日子过了。这会儿,树生小子看见三舅正站在当院里,面前支了木匠架子。架子上摆了块大鳇鱼段儿,比大人的腰还粗很多。三舅光着脑袋,棉袄也扎得不那么紧,从领子里冒出蒸汽。他用刨子在冻硬的大鳇鱼肉上一推,长长一条白花花油亮亮薄得透光的鱼片就打着卷儿从刨子后背冒出来。地上摆了只洗脸木盆,鱼片已经松松地堆得冒了尖。三舅把树生小子叫到近前,往他嘴里放了一块指甲盖儿大小的鱼片。鱼片白里带着粉红色,像油脂一样滑腻,又有股荤油的香味儿。只可惜,三舅给了他一片之后,便不再理睬他了。
树生小子漫无目的地走到了村口大道边。向西几十里是县城,再向西几百里是哈尔滨。向南有一条很大的江,叫松花江,三舅家的大鳇鱼就是从那边打上来的。向北,是深山老林,林子里有老虎,有熊,有狍子,有野鸡,有人参,有数不清的宝贝。那边的人手上有枪,连日本人都管不着。正想着,从东边来了三五匹马。到了跟前,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就扔在雪地上。树生小子一看,是颗人脑袋,在雪地上滚了几滚,沾满了雪,也不知是谁。
为首一人掏出把黑亮的盒子炮,朝天放了一枪,喊道,把村子里的人都给我轰出来!说俺“大闺女”给乡亲们拜年来了!一人骑马进了村子,挨家挨户敲打院门。树生小子呆呆地立在原地,脚像石头一样动弹不得。不一会儿,近百口子人骂骂咧咧地聚在了大道边。有女人嚷道,个瘪犊子,还让不让过年啦?俺家锅里可烀着血肠下水呢!有男人低声道,可拜(别)提你那血肠下水了,你也不看看谁来啦?人家要的是黄白货,你有吗?女人道,什么狗操的黄白货?俺啥都没有,屎是黄的,要不要?男人道,屎是不要,你奶子又白又圆,人家兴许要呢!女人不耐烦地说,去你二大爷的吧,像你见过似的!
报号“大闺女”的人勒了勒马头,高声喝道,大家都看见了啊!这地上的,是赵大粮库家二小子。票我们撕了,他爹也是太抠门,区区一万大满洲元都舍不得。钱没了可以再挣,命没了还能再回来吗?你们可不要学他!哈哈!
说着说着,他压低腰身,眯缝起眼,似是瞧着人群里的某一个人。慢慢地,他瞅得高兴,乐呵呵下了马,来到树生小子的小姨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起来。“大闺女”问,你爹你娘呢?小姨怯生生地说,在你身后站着呢。“大闺女”猛地转过身,来到树生小子的姥爷姥姥面前,毫不迟疑,双膝跪下,在雪地上磕了三个头。他霍地站起来,像匹狼似的抖了抖狐狸皮裤腿儿上的雪,说,在下见过俺老丈人老丈母娘。人我先带走了,改天把彩礼送过来。二老放心,您闺女现在是我的人了,在山里头吃不着亏。姥爷沉默了许久,说,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也不是咱小老百姓好好活的世道。你给我记住喽!做事要讲良心,才能活得久,昧着良心做事,早晚死于非命,连个囫囵尸首都落不下。闺女我给你了,你给我照顾好了。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是找你要人!这时,从东边来了一匹快马,有人急匆匆下马对“大闺女”耳语了几句。“大闺女”从腰里掏出一根黄澄澄的东西,说,二老把心放到肚子里吧。这东西您收下,先置办几亩地。说罢,他拦腰扛起小姨,放在马上。他们没有再向东走,也没向西,而是穿过村子,从村后小路进山了。
树生小子有点失望。他觉得小姨不应该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抢走。姥爷胆小怕事,三舅、二舅妈可不是,但他们谁也没在这个时候站出来。从他们窝在胸腔里的头和后脖梗子上看过去,那些血性竟然莫明其妙地消失了。三舅漠然地盯着雪壳子上的一个马蹄印,不知在想什么,眼里再没有自己的羊让别人抢走时,红了眼睛要拼命的火气。树生小子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从那时起,他就不像从前那么怕他们了。
二
“大闺女”走后,村子里的人急着回屋。树生小子看见娘把挂在下屋里的冻猪肘子摘下来,泡在盆里刮毛,看样子这回肯定是要烀了。娘不厌其烦地用菜刀一遍一遍刮,把猪皮刮得雪白雪白的,不漏一个旮旯,没有一丁点脏东西。那认真劲儿,会让人觉得这东西要是熟了,肯定得香你个跟头。不过,还没进家门,县城里来了人,要大家在村口排好队,迎接日本子讨伐队归来。
天暗下来,变成了铅灰色,又要下雪。日本人的队伍缓缓走过来,不喊口号,也没人下口令,一匹白色的大马甩着头,突突地打着响鼻。他们垂着头,狗皮军帽挂着霜,反毛棉靴踏着雪地嘎吱嘎吱响。两百多号日本兵走过之后,是两两一排的雪橇。每只雪橇上整齐码放着两具或三具日本兵的尸体。十几只雪橇后面,是晃晃悠悠的马车。马车架子上面腿朝天、头朝地用铁钩子挂着一些尸体。这些尸体挺怪异,穿什么衣服的都有。有的穿老百姓的黑棉袄黑棉裤,有的穿日本军官呢大衣,也有的穿二鬼子的治安军军服。大多数都混着穿,比如下身是日本呢子马裤,上身却是黑棉袄,或者下身是狗皮裤子,上身却是戴着军衔的日本军官制服。这穿戴本身就是对日本子的莫大侮辱。
树生小子看到挂在马车架上的尸体当中有个女人。当然,不是从头发、身材或服饰上辨认出来的。这些个东西,尸体们都差不多,乱蓬蓬的头发,黝黑的脸,还有破破烂烂的衣服。女人尸体光着脚,脚趾一个不剩,都冻掉了,脚踝穿过铁钩子,上下颠簸中淌出浅浅的一缕血迹。她的脸沾满了土,鼻孔里、耳朵里、嘴里都流出血,不知道她生前长得什么样,是漂亮,是丑陋。黑漆漆的脸上,一双流血的眼睛睁着,结了冰,望着天空。
还有一个倒挂着的人没死。他的装束和其他尸体没什么差别,只是嘴巴用铁丝勒着,一边冒血,一边倔驴似的吼着什么。他身体一扭一扭,一拱一拱,带着节奏,像唱歌儿,又像唱戏。
树生小子身后有人嘀咕,这些政治胡子,真是尿性,一个个都没人模样了,就是不下山。另一个人说,可不咋的,他们杀了那么多日本子,日本子还敬着他们。为啥?是把日本子杀怕了。树生小子心里一动,耳朵也跟着转了过去,问道,啥是政治胡子?有人说,政治胡子就是文明胡子,不像“大闺女”,狗操的一张嘴就骂骂咧咧。树生小子又问,啥是文明胡子?那人又说,文明胡子就是不是正儿八经的胡子。旁边一个人接茬问,不是正儿八经的胡子是啥胡子?那人说,政治胡子不绑票,你见过他们抢俺们东西吗?有人问,不抢东西指什么吃饭?没钱没粮,没枪没炮,在山里是一天也待不下去啊!那人说,政治胡子跟大户要钱。有人说,那“大闺女”还勒大脖子呢!有啥不一样?那人说,政治胡子打日本子。又有人嘲笑他说,“大闺女”也打日本子。那人说,你可给我滚犊子去吧你!“大闺女”那是嘴上说说。日本子看不上他,要是哪天真给他点好处,他能随了日本子的姓。你再瞅瞅马车上挂着的那些个,人家是真打日本子,身上的衣服都是从他们打死的小日本儿身上扒下来的!
有人说,这满洲国本来就是大清朝的龙兴之地,现在,人家把这块地要回去,也说得过。日本子虽然不通人性,但看看他们的枪,他们的炮,他们的精神头儿,比俺们不知道先进多少年。谁让你不先进呢?这江山本来就是谁先进谁来坐。前段日子,那胡子头马大神儿不是被日本子捉去了,活活给折磨死,做成人干,到各县去展示了吗?马大神儿是个老娘们儿,号称念了咒语就能让手下的小胡子们刀枪不入。可咋样?还不是让日本子弄死了?据说死得很惨。这个大神儿那个大仙儿,也比不上枪炮厉害啊!
有人说,村子后面的水泡子看见没?老高秀才冻在里面啦!谁把老高秀才投进去的?我不知道,但那晚上我听见日本子的狼狗叫了。高老秀才的柳公权方圆几百里没有人能赶上。日本子这是要把咱们读书识字的人都杀干净喽!读书识字的人死绝了,咱们可真得随人家姓啦!
又有人说,我瞅着,再怎么折腾也折腾不出多大的浪来了。在哪儿还不是活着?咱们这些平头小老百姓要是都死绝喽,日本子指着谁给他们干活儿?
身后的对话不咸不淡地进行着,天也擦黑了。娘把刮好毛的猪肘子放进锅里,点起火,支上炕桌。树生小子坐在灶坑旁,看着娘呵哧呵哧拉着风箱,看着火苗从泥缝里冒出来,一遍一遍想象着蒸熟的猪肘子出锅时的样子。一股股带着金色光泽的香味儿在昏暗里四处游荡,飘到哪里,就把哪里染上微弱的亮光。不知过了多久,娘揭开锅盖,蒸汽腾空而起,猪肘子的香气像春天里的江水一样扑面而来,勾着树生小子的魂儿。娘又把湿苞米面握成拳头大小,贴在锅边上。不一会儿,在嗞嗞啦啦的脆响中,又一股焦糊香气混杂进了肉香中。树生小子眼睛亮晶晶的,闪着火光,嘴角吸溜吸溜咽着口水。
娘用筷子插了几下,然后,一个颤颤巍巍的猪肘子就端出来了。树生小子跟着香气进了里屋,寸步不离地追在猪肘子后面。娘出去了。他双手支在下巴上,紧盯着黄澄澄肉皮上冒出的油星。在一颗颗油星的反光里,仿佛有自己的影子。娘用陶盆盛了三五个苞米饼子,把蒸猪肘子剩下的油水倒进一只小碗里。她说,张嘴。说完,一小块儿蘸了油水的饼子就到了树生小子嘴里。一时间,树生小子有点恍惚,连喉咙和肚子都长出了小牙,拼命咀嚼起来。
待他从眩晕中清醒过来,发现娘正从房梁上摘下篮子,而不是取来菜刀。他慌张地问,娘,你不把肘子切了么?娘说,傻小子,这肘子哪儿是咱吃的啊!得给赵大粮库送去,来年,咱还得求着人家呢!
树生小子咧开嘴哇哇哭起来。他像闻到了无主尸首的野狗一样,扑到木盆上,把猪肘子牢牢压在胸口下。娘伸手想把他推开,他狠狠抠娘的手腕,并且下死劲儿咬了一口。娘尖叫一声坐在了地上,像见了鬼似的看着他,又惊又吓。慢慢地,她的眼神缓和下来,又一抽一咽地哭起来。过了好久,她大叫一声,说,吃吧,吃吧,吃完了做个饱死鬼!接着,娘又像疯了似的尖喊,你这是要把我往死里逼啊!
树生小子松开嘴,一块猪皮挂在牙齿间。他困惑地看着娘,不知她为何突然间这么吓人,但他知道娘一定有比他还大的委屈。树生小子把猪皮吐到盆里,抓起一块饼子,一边抹眼泪,一边往外走,他再也不想见到这盆猪肘子了。娘喊了他几声,他呜呜哭着,头也不回。娘叹了口气,把猪肘子包好,提着篮子,往赵大粮库家院子去了。
树生小子坐在村口石碑下,只一会儿,就给冻透了。石碑顶上冻着两颗人脑袋,大睁着眼,歪着嘴。他啃了口苞米饼子,已经结了冰,再不吃进肚子,就成冰疙瘩了。树生小子呆呆地向县城方向望去,有几点弱兮兮的灯火,再向远处,就是无边的黑夜。脸上还挂着冻成冰珠子的泪珠儿,双脚像有千万根针扎似的疼,有点后悔跑出家门了,可心中的委屈却仍然强烈,到底是谁做错了?
这时,一个粗哑的男人声音从背后传来,小伢子,有吃的吗?树生小子吓了一跳,因为他从未听谁管自己叫过伢子,这么叫的人肯定从很远的地方来,是的,这人的口音也很生。他扭头看过去,借着雪光,赫然看到一条日本子的黄呢军裤。他又向上看,看到一条黑棉袄,勒着草绳,斜挎一只装短枪的木盒子。树生小子想起大人说的政治胡子,又听着这人说话不那么狠巴巴的,心里竟涌出点好感。他把饼子递过去,那人摸了摸他的脸,那手很粗糙,比树皮还粗,不像人手。黑暗里,树生小子手里又被塞了一张纸币。待那人消失在夜色里之后,树生小子一看,又吃了一惊,那纸币竟是十元的,别说苞米饼子,就是头猪也买下了。平日里,他只见娘手里有过几分几厘的纸币和铜角子,这么大的面额还真是有点吓人,好像你前脚装进兜里,后脚那警察就得来找你似的。
树生小子悄悄回家,把钱搓成棍,塞进棉衣襟里。娘也回来了,有气无力地坐在炕的另一头。她奇怪儿子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又看他傻呆呆的,不知在琢磨什么,也就不再言语了。树生小子想把钱给娘,他知道家里太需要这个东西了。可他也知道娘胆子小,她无论如何不敢相信政治胡子不仅不抢东西,还用十元钱买了块饼子。另外,要了他们的东西,那日本子知道了能轻饶?又要砍脑袋瓜子了。村子里有小鼻子的坐探,是谁大家都知道,可没人敢说出来。所以,他就一个人想着这个事儿,心里隐隐盼着政治胡子啥时候再来。那男人真好,如果有爹,最好是这样的。
那以后,树生小子有事没事就愿意坐在村口的石碑下,盼着啥时候再遇上穿日本子军裤的政治胡子。他嘴里嚼着东西,心思却全在背后,仿佛在捉迷藏,嘀咕着,你快来啊!快说话啊!
终于有天晚上,那个熟悉的声音问,小伢子,赵大粮库家的粮食藏在哪儿了?知道吗?树生小子一下子蹦起来,几乎是兴高采烈地说,我知道,在老赵家磨房地窖里头,我带你们去!当几个男人把地窖掘开时,树生小子惊呆了。他做梦也想不到,赵大粮库蔫儿八登的,竟然攒下了堆成小山的粮食,男人带来的几辆大车也不过装走了一点点。
黑夜里,树生小子跟在大车后面。路过村口石碑前,他望了望村里几点又黄又昏的灯光,突然就不想回去了。多年以后,他才明白娘得多伤心,可当时,他一点都没想到。他只知道自己很委屈,再也不想这么委屈下去了。一个男人说,快家去,队上天天打仗,今天生,明天死,你个小嘎豆子,还是好好活着吧。树生小子说,带我走吧,我觉得你们活得就挺好!
男人们不说话了,把树生小子甩在后面。树生小子拼尽全力跟着大车,手脚冻僵了,还是一瘸一拐一摇一晃地往前走。到了山脚下,再往前走就是密林。那个男人又说,你可想好了,在家有娘的奶子吃,跟了我们,可是天南海北到处走,死在哪儿,就堆在哪儿了,那苦可是一辈子也吃不完!树生小子说,跟着你们就是过好日子,我不后悔!
男人似乎下了决心,把树生小子塞进装粮食的麻袋里,又在上面盖了件日本子的狗皮大衣。这下,树生小子暖和了。
三
一望无际的白桦林就像大海,而连绵起伏的大山更像是汹涌澎湃的波涛。大车丢弃了,每个牲口驮四袋粮食,每个人也背一袋。所有人都不说话,人和牲口嘴里冒着白烟,拼尽全力向前而行,不敢有丝毫懈怠,像汪洋中一支孤零零的小船队。时而在谷底,时而又在山顶,时而在密林中不辨方向,时而又将刺眼的白色雪峰尽收眼底。
入夜,队员们在背风处雪地里生起一堆火,铺上树枝和枯草,头朝火堆,脚朝外睡成一圈。睡着之后,身体冻得一点一点弓起来,不停地往火堆处蹭,直到一声叫喊,有人的头发或脸被火烤焦了。收留树生小子的男人叫老秃脚子,是说他刚来东北那会儿,脚趾都冻掉了,只剩下秃秃的脚掌。他走路确实不太稳当,尤其是背重物时,很容易向前或向后跌倒。老秃脚子从麻袋里扯出一件带血的小鬼子黄棉袄给树生小子套上,太大,到膝盖了。又扯出一件棉裤,用刺刀割掉一截裤腿,让他穿上,用布条扎好裤脚。他说,小伢子,记住喽!穿上小鬼子的血衣服,咱可就没退路了。说罢,他又从麻袋中挑了一双小点儿的棉靴,熟练地铺了一层乌拉草,让树生小子把脚塞进去。乌拉草是个好东西,有了它,在雪里就扛冻多了。从那时开始,整整一个冬天,棉袄棉裤棉靴基本没解开过,穿着走路,穿着野营,穿着打仗,穿着吃饭,穿着睡觉,成了身体的一部分。
那一夜,树生小子是蜷在老秃脚子的身子下睡的。老秃脚子像个大虾,他像个小虾,紧紧地叠在一起。大衣外面,山风在四面八方号叫,仿佛有成千上万只怪兽,发出千奇百怪的声音。各种各样的声音在打架,在谈话,在叫骂,在嬉笑。大衣好像一只铁笼子,把严寒这只凶悍的庞然大物关在外面,不过它还是心有不甘地撞着笼子,随时都会撞断粗粗的铁栅栏,还从各处缝隙里把爪子和长牙伸进来,挠你一下,咬你一口。脚像针扎一样,像铁锤砸过一样疼。浑身像挨着鞭子,想放松睡去,却时不时冷冰冰地被抽打。仔细听,在嘈杂的狂风里,还有动物踏破雪壳子的声音。它们悄悄接近这里,畏于火堆而不敢靠近,又不愿离去,默默地在附近游荡,寻找机会……
树生小子听了一夜风声,身后的老秃脚子大概也只是睡着了一会儿,其余时间都在一松一紧地弓着身子。红日初升,把雪地也染成了红色。树生小子爬起来,又迷迷糊糊地摔倒了,手脚都不听使唤,头也昏沉沉的。睡过的地方十几米开外就有动物脚印,有拳头大的,有巴掌大的,细细碎碎地在周围绕着圈子。树生小子解开棉裤尿尿,尿水被大风吹成了晶黄的珠子,只是一瞬间,小鸡鸡就像挨了一拳,疼得赶紧把裤子勒上。有的队员蹲在不远处,咕哧一声拉了一泡屎,然后小步挪个窝,以防屎橛子冻硬了扎着屁股。几秒钟之后,没再拉出来,就马上提起裤子,狠狠蹦几下,把身子暖和过来。
这样走了七八天,翻过一道道白色的山岭,白桦树、白杨树越来越粗,越来越密,一切都离尘世间越来越远。有一天中午,树生小子看见有个人坐在林子深处的一块土堆子上,一动不动。有个队员急忙跑过去,来来回回看了几眼,又跑回来,大声叫,找到啦!可把这老小子找到啦!大家丢下马匹,一齐跑过去。土堆子上坐着的那个人上身稍向前倾,似乎想去够什么东西,脸上带着笑意,红扑扑的。他胸口的棉袄大敞四开着,露出黑乎乎的胸膛和肚子,仿佛热得够呛,浑身冒汗。这人就这么冻死了。老秃脚子打量了片刻,说,还以为他下山投敌了呢,没想到是坐在这儿了,这顿好找!
大家扒开雪,用刺刀浅浅地掘了一个坑,就是有锹有镐也没用,土早给冻得硬邦邦的了,一镐下去只有一个白点。给他身上盖上雪,来年化冻了再深埋吧。这人呈坐姿躺在雪里,手和脚像树枝一样支楞在雪堆外面。四五个人给他磕了三个头,又唠了几句安慰的话,就继续上路了。树生小子问老秃脚子,这人怎么坐在这儿的?老秃脚子说,人快冻死的时候就会出现幻觉,总觉得身上特别热,浑身大汗的那种热,于是使劲扒身上的衣服,这样死得就更快。这人也是,在雪地里睡了一晚上不见了。那时,都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又饿又冻,他也就不行了。你看他临死前的姿势,大概是看见热面疙瘩汤了吧?你也记住喽,要是突然觉得热,那就危险了,一定要叫旁人帮你一把,喂点热食儿,就能捡条命回来。不过,就跟喝酒似的,醉了的人从来不知道他醉了,你不给他酒他还揍你。危险就危险在这儿。
在一道叫歪脖老娘娘的山岭上,有个半藏在雪下的哨卡,过了哨卡是座很大的山谷。望下去,林子里有木屋,有烟雾,有黑点一般大小的人在活动,并且隐隐反射着太阳光,像一摊熔化在群山之间的金子水。有些人来迎接他们,不过,树生小子记不得这些人的样子了,只记得有个叫“司令”的人,个子不高,但长得很精神,眼睛亮晶晶的,嗓门特别亮堂,和他的身高有点不成比例。然后,树生小子就一头扑倒在一座木头房子里的一张木板床上睡着了。这木头房子由尺把粗的原木搭成,生着炉火,空气热烘烘的,像棉花一样。树生小子觉得自己在梦里到处游荡,有的地方很冷,直打哆嗦,有的地方很热,浑身冒汗,有的地方很黑,寸步难行,有的地方又好像是在天空里,能够自由地飞,只是有点害怕,有点紧张,飞到半空中,又腰酸腿软的飞不动。
待到树生小子醒来时,有束很亮的光从一块巴掌大的玻璃中射进来,无数灰尘在光柱中四散飞舞。木房子有窗户,不过都用木板钉死,缝隙里塞着干草。这是种很长的木房子,里面有连成一体的木板床。木板床一头靠木墙,另一头是过道,能住下一百多个人。床板上铺了干草捆编成的垫子,挺厚实,还有很多套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铺盖卷儿。床下是一排木头脸盆,里面有瓷缸子、胰子、牙刷、牙粉。门口处的炉子上坐着一只铁皮水壶,正咕嘟着开水,一股股热气慢慢悠悠向房顶飘去。
树生小子推开门,外面雪光刺眼。他走了出去,山谷中间是一大片开阔地,山脚下建着大大小小的原木房子。有四五座木房子和自己刚才住的差不多大小,不过里面是空的,木板床光溜溜的,丢着几根干草,很冷,没有生火。还有几座小点的木屋,树生小子推开其中一座木屋的门,里面有张木桌,有张木椅。一面木墙上挂着两张地图,一张是世界地图,树生小子在县城里的百货商店见过,另一张和县城里挂的不一样。这一张是中华民国地图,满洲国的地界是中国的一部分,在中国的东北角,颜色也和其他省份一样。树生小子有点莫名的震惊,因为在村子里,不要说是挂中华民国地图,就是嘴上提中国或中国人这几个字都可能丢掉性命。而这里,竟然明目张胆地挂着,挂得那么光明正大,仿佛这个地方根本就不在满洲国的地界里似的。
另一面木墙下摆着书架,做得很粗糙,厚厚的杨木板满是刺手的白茬。上面放了不少书,有中文的,还有外国文的,树生小子看不懂。其中有些书是带插图的,上面印着军舰、战斗机、坦克、大炮,还有各种各样的枪。树生小子入神地看着,心里想,这世上还有如此厉害的武器。有一本书更是特别,书名有七八个字,其中两个是“未来”。树生小子上过半年义学,从后村高老秀才那里学得了八九十个字。几个月前,高老秀才让日本子捆上铁丝扔到水泡子里淹死了。这事儿树生小子不光从邻居嘴里面听说过,还亲眼见过。水泡子结了厚冰之后,高老秀才就冻在冰里,眼睁着,胡须漂在冰中,像活着一样。为什么要把他淹死呢?村子里的人都不说,大概也吃不准。有的人说高老秀才的毛笔字写得好,方圆几百里的柳体字没有能超过他的。日本人心思里最恨这样的人,因为这样的人总是让黑土地上的人记起自己是中国人。“未来”两个字。尽管其他几个字都不认得,但未是没有的意思,来是来到,意思是说还没有来到。这个树生小子懂,就是有什么东西还没有来到,但将会来到。这书里画的东西都特别神奇。汽车可以在天上飞,一个方形的小箱子里有活的人和景物在动,电话没有线,人可以登上月亮。还有一种炸弹,爆炸之后,百八十里之内没有活物,树烧焦了,大地也烤黑了。
角落里有个木桌,上面摆了一台唱片机。树生小子打量了好一会儿,没敢伸手去摆弄。上面有张唱片,印着外国字,还有个外国人的小头像。这外国人瞪着眼,看上去像在生气。
四
有个女人推门而入,把一件带血迹的白布长围裙甩在桌上,蹲在书架下层翻来翻去。她一边找一边问树生小子,你是老秃脚子带回来的?树生小子嗯了一下。女人抽出一本,翻了几页,问,认字吗?树生小子说,认得几个。女人指着书中的字问,这两个字怎么念?这一页画了个男人的人体,肚子是切开的,露出心、肺、肝、脾什么的。女人指的那两个字是心脏,树生小子只认得前一个。背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时,高老秀才讲,心和性都是人生而有之的。见到一个孩子坐到井边,每个人都会替那个孩子担心,见到一个人吃苦受难,又会感到悲伤。而心这个东西,要时时刻刻让它保持干净,别弄脏了。有了良心的人才不会做错事。那日本子杀人放火,能叫你害怕。可靠杀人放火是说服不了良心的,因为它不会撒谎。
树生小子指着带人体画的书页说,这个字念心。女人的眼里突然露出特别快乐的神采,捏捏树生小子的肩和脖子,又拍拍他的腰身和大腿,像给他做身体检查似的,说,小伙子可真漂亮!你叫什么?我姓张,是医生,别人都叫我小张医生。我会像这书上画的,在人肚子上划开一个大口子。哈哈,别害怕,不会真的把人弄死的,那是为了把病治好。树生小子说,我不是害怕,我见过被军刀砍掉的人脑袋,被子弹打烂了的人脑袋,还有被刺刀豁开的人肚子,早不怕了。
小张医生掐了一把树生小子的脸,说,还是个小男子汉!这时,门又被推开了,进来一位和小张医生长得一样的女人,是她的双胞胎妹妹。不知怎么回事,这里的人总是分不清小张医生和她的妹妹,经常把两个人搞混。比如一个拉了肚子的人会急三火四地找到小张妹妹,管她要药吃。而一个等待上级文件的人则会找到小张医生,问她送文件的交通员来了没有?但树生小子从第一眼开始就看出了她们俩的不同。他是从眼神中分辨出来的,如果用两个词来形容,小张医生的眼神里有善良,而小张妹妹的眼神里是天真。如果把这两种眼神看明白了,就绝不会认错人。
树生小子觉得小张医生和小张妹妹的声音真是又干净又好听,那语气,那用词,那嘴唇一张一合的样子,怎么看都看不够。后来,他知道姐妹俩都是大学生,从奉天来的。一个学医,一个学文学。小张医生找到一本书,用手指在其中一页比着读了几段,突然一拍脑门,就急忙抓起带血的白围裙跑出去了。小张妹妹指着唱片机,问树生小子,你听过这个吗?树生小子摇摇头。小张妹妹把唱片机摇了几下,将唱针仔细搭在唱片最边缘。轻微的嗞嗞啦啦之后,突然传出三四下像敲鼓一样猛烈的响声,仿佛所有乐器都约好了,在那一刻拼尽力气轰鸣起来。接着,是类似于弦子一样的乐器,很急促地,像狂风冰雹那样地拉。小张妹妹问,能听懂吗?树生小子摇摇头,说,听不懂,但我觉得里面的人在生气。小张妹妹说,那你就是听懂了。这是个交响乐,有钢琴,有小提琴,有大提琴,还有各种各样的乐器在演奏。它的名字叫《命运》,是一个德国音乐家在一百多年前写的。他自己说,那几声巨响是命运在敲门。他感到愤怒,因为命运对他不公,他要抗争。
小张妹妹又从书架上抽出几张纸袋装着的唱片,说,看,这里有梅兰芳、余叔岩、陈德霖、荀慧生、马连良的戏曲,这边是周璇、李香兰、姚莉、白光、吴莺音、白虹、龚秋霞的歌曲。对了,这张《渔光曲》还是我和姐姐从沈阳带来的呢!想听吗?
说着说着,小张妹妹叫了一声说,糟了,钢板才刻了一半,给忘了。她似乎又不想离开,说,你别走,我马上回来。几分钟的样子,她抱回一块木板,一只牛皮纸硬纸筒,从里面抽出一张浅黄色透明蜡纸,摊在桌上。树生小子凑过去,看到那木板上嵌着一块长方形的钢板,面是麻的,像锉,但比锉的麻点要细致得多。蜡纸铺在钢板上,用磨尖的洋铁钉在上面写字,字是白色的。不能太过用力,用力过猛,就把蜡纸戳破了,那油墨滚子一推,就是一大片污迹。小张妹妹已经刻好了一小半,小报是横着的,右上方刻报名,左下方刻了一首带1234乐谱的歌。树生小子只认得其中一个“之”字。小张妹妹告诉他,左下角的歌叫《露营之歌》,是司令写的。她又从兜里摸出一张黄草纸,上面有蓝色钢笔字迹,一丝不苛,一处涂抹的痕迹都没有。小张妹妹说,这是司令写给抗联第三军全体将士的新年致辞,真长,好几百字呢!
片刻之后,小张妹妹领树生小子出了门。大概十几步远处,太阳底下支着口大锅,有个中年妇女抱起一只麻袋,往沸水里倾倒一种没见过的树皮。水很快就变成黑绿色,泛起大大小小的气泡和沫子。她又从旁边木屋里扛出几捆白色粗布,放在锅里煮,时不时用长木棍把水面上的布匹翻到水面下去。煮过一会儿,她进屋了。小张妹妹拉着树生小子站在木门口,里面有两架脚踏式缝纫机。旁边木桌上放着裁剪好的灰黄色衣料,墙角处还堆着十几捆染好色的布匹。但每捆布匹的颜色也不大一样,有的是灰黄色,有的是黑绿色,还有的是紫红色,什么颜色大概取决于赶上了用什么树皮来染色。中年妇女咯噔咯噔地踩着机器,灰黄色的衣料渐渐变成衣服。墙上挂着几件成品,还有夏秋时节戴的单帽子,帽子上有颗紫红色粗布裁成的五角星。
缝纫机头上的铁灰色针尖上下滚动,快的时候连踪影都不见了。针脚码得又快又匀,如果用手,十个巧手的小媳妇儿也赶不上它。树生小子觉得这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小张妹妹问,李大姐,明年春天咱都能换上这套军装吗?李大姐嗯了一声,道,我就是拼了老命也要让你们换上,不用再穿日本子的狗皮了。正说着,李大姐大叫一声,随后机针卡住了。小张妹妹仔细一看,原来是针头从指肚刺进了食指,扎在骨头上动不了了,一颗黄豆大的血珠一下子从针尖处冒了出来。小张妹妹慌忙拉住李大姐的手腕,想把她的手拽出来。李大姐用膀子把小张妹妹撞开,吼了一声,别给我帮倒忙!说完,她咬着嘴唇,用另一只手转动滚轮,让针头抬高,又一咬牙,才把针拔出来。她反反复复地检查了一下那根铁针,抚着胸口说,谢天谢地,针没坏!她又转过头,对小张妹妹道,这针啊!可比俺手指头金贵。手指头有十根,针却只剩这一根啦!
再往前走,有个木屋门框上挂着白布帘子。推门而入,里面生着炉子,炉上有口铝锅,里面煮着医用剪子、钳子、手术刀什么的。小张医生和一个中年花白头发的男人正在给人做手术。手术台是个松木桌子,铺了几层被褥,四只桌腿下面垫了尺把高的圆木。躺在手术台上的是9号队员,和老秃脚子都在一连一班。中年花白头发的男人一张嘴却是日语。他对小张医生说几句,小张医生再对9号说,小野说没麻药了,要不要把你的手捆上?9号说,捆什么捆?你就直接下刀吧。不过,我可求求你们了,这回一定要把子弹给我取出来。这马大夫驴医生的,每回都说能取出来,可每回都找不着,这他娘的那么大一个东西,摸也摸得着,怎么就取不出来?可把我给折腾惨喽!你们不知道,天天疼,夜夜疼,疼得睡不着觉,脓流得比尿还多哟!
等等!9号挣扎着坐起来说,从腰里扯出一只铝皮水壶,灌了好几口,是酒。又摸出一包黑乎乎的东西,用食指挖了一块,塞进嘴里。然后笑了一下,说,知道你们没麻药,看,要了点酒和大烟泡儿,都预备好了。我先眯一会儿,你们快干吧!可没成想,连十分钟都没到,一颗扁扁的子弹头就从虎口里取出来。小野把带血的子弹头放在纱布上,递到9号眼前。9号难以置信地盯着看,摸了摸虎口,果然没了。他从手术床上蹦下来,学着日本人的样子给小野鞠了个九十度的躬,说,鬼子小小的,小野大大的。说完,他又拦腰抱起小张医生,使劲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就哈哈哈地走了。小野也笑了,笑得很谦卑并且充满善意。他不是被抗联俘虏的,而是自愿跑过来的,带了一箱子手术器械和药品,不过药品早用光了。一个月前给伤口消毒还可以用盐水,现在,连吃的盐都没了。不过,9号算是幸运的。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刮了一夜暴风雪。天快亮时,一个小队的队员回来了,直接进了做手术的木房子。树生小子也悄悄推开门,里面雾气蒸蒸,许久才看清地上挤挤地坐了十几个人。小张医生一边哭一边用雪给他们搓脚搓手搓耳朵。好几个人的手脚都已经黑透了,一碰就像烂了的茄子一样瘪下去,并且冒出一股白水。那个早晨,一直有惨叫声,小张妹妹拉着树生小子不让他进去看。其他人也好像习惯了似的,该干啥干啥。门口的木桶里丢着三根锯下来的胳膊和脚,露出白色的骨头,冻得起了薄霜。小张医生披头散发,一脸憔悴,拎着桶,把残肢埋到远处林子里了。
有一个木房子,后来树生小子最常去。祖籍山东省济南府章丘县的铁匠石老三和其他几个打铁的老伙计在这儿干活儿。石老三家里几辈人都是铁匠,两岁时被家里人用挑筐挑到了松花江边。他在张大帅和日本子的兵工厂里都干过,投奔抗联的时候,带来一架手摇铣床。你要给他一把真家伙,甭管是日本三八大盖,还是德国二十响镜面匣子,还是加拿大轻机枪,十天半个月,他都能给你仿出一把新的来。至于刺刀、地雷、手雷、手榴弹,那根本不在话下。他和几个老伙计联手,现在的速度是一天一支三八大盖,五十支木柄手榴弹。当然,枪支的精度和使用寿命会比原装的差点,不过,也就是原装的能打一千米,他的能打八百米,原装的能用三年,他的能用两年这样的差距。石老三还和战斗班一起去扒过满铁铁路的铁轨,扒来三五根就够做几十支长短枪。他还有个打铁方子,什么零件该去多少碳,该加点什么材料,该硬度大还是该韧性大,全凭感觉。一支日本三八大盖卖五石大米,如果靠造枪过活,石老三早就发家了。可他投奔抗联不图钱,不图有口饭吃,就图能打日本子。这点他和小野一样。
那晚,树生小子是在司令住的地窨子里吃的饭。地窨子是东北人御寒的住处,往地下挖二三米,留一道进出的台阶,一条排烟的烟囱,顶子填上土就成了。冬天时外面地都冻裂了,里面还是很暖和。而且,地窨子很隐蔽,在地上鼓出包可以,不鼓出包也可以,远处看去,完全是块平地。下过雪之后,就更不容易被发现了。司令端来两碗饭,大的一碗给了树生小子,小的一碗自己吃。这东西不知是什么,也没吃过,很酸又特别涩,带点汤,但没放一丁点盐。司令告诉树生小子,这是树皮靠树干部分的瓤子,能顶饿。现在,密营里有点存粮,可是这冬天长,不到万不得已不敢吃。司令嘎嘣嘎嘣地嚼着树皮瓤子,像嚼生萝卜一样,又说,那些打回来的给养,吃不下去啊!每袋粮食上都有咱队员的一条命。
五
司令问树生小子,你老家哪里的?树生小子答,松花江边巴彦县城西门外的。司令一下子很高兴,说,十年前我们刚组织游击队那前儿,就打过巴彦县城,还在城里的照相馆里照了个合影,动静挺大。你知道这事儿吗?树生小子说,那时俺还不记事呢?
司令有点走神儿。他说,我们这些人,都活不到胜利的那一天。那枪林弹雨像个筛子似的,筛到最后谁能剩下?谁也剩不下!可是呢,我不后悔,也不害怕。最后输的,一定是小日本子,这一点我是早看得真亮的了。要是认准了,早一天死,晚一天死,那就没区别了。司令笑笑说,当然,不包括你,你要好好活下去,替我瞅瞅胜利的那一天。要我看,啥都不重要,认准的这一点最重要。队伍打散了,还能拉起来。老队员没了,新队员还能补进来。我死了,还有人当这个司令。
树生小子不明白司令为什么对他说这些。司令带着笑,可心里分明却不好受,像对他这个啥也不懂的毛孩子倾诉似的。多少年后,司令对他说的话,他依然像刻在脑子里一样记着。那天晚上,司令还说,现在,我们到了最难的时候,我们最大的敌人,不是日本子,不是冬天,不是没粮食,不是没弹药,而是叛徒!
他说,叛徒不是可恨,而是可怕。出了一个叛徒,一个县的县委就会被逮捕,十几个人就会被杀掉。出了一个叛徒,一支部队就可能被包围,几十个几百个队员就可能牺牲。前一刻,你们还在同一口锅里吃饭,还在同一个雪窝子里露营,下一刻,他的枪口就对准了你。前一天,你们还在一起豁出命去打鬼子,后一天,他就带了鬼子来抓你。
他又说,在太平日子,叛徒想要的也没啥,都是平常人要的东西。比如,有的娘让鬼子抓了,要挟之下,当了叛徒。有的媳妇抱着儿子上山来劝降,心里晃悠了,当叛徒了。有的让鬼子俘虏了,开始没当叛徒,可鬼子让他睡了几天暖炕,吃了几天饱饭,这下子,想到死就犹豫了。一亩三分地,老婆孩子热炕头,人之常情,谁都能理解。
打鬼子这么多年,战友们死的数不过来了,眼泪也早流干了。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要革命,要打鬼子,就不能儿女情长。三路军有非常肃杀的军法,拿老百姓一双鞋就得处死,毫不犹豫。这些纪律是我定的,也亲手枪毙过人。对待叛徒也一样,没有丝毫情面可讲,无论走到天涯海角,都要追杀到底。不把叛徒杀怕了,我们的队伍就有危险。这就是我的态度,也是抗联的手段。将来,你会遇到很多事情,这些事情很残忍,你没法接受对自己的同志也如此的不信任,如此的冷酷无情。可你要记住,这就是革命,这就是对鬼子的殊死斗争。如果你活到胜利那一天,你要告诉写历史的人,过上好日子的人们,可能永远也无法理解那些当年为他们争取过、抗争过的人们的处境,除非历史重新来过一回。你还要告诉他们,如果能设身处地地为我们这些人想一想,我们在九泉之下也就能瞑目了。
司令用手背抚了抚树生小子的脸,好像端详着一个珍贵的瓷器。他郑重地说,牢牢记住,参加了革命,你就要准备好牺牲太多太多,包括你的自由,你的感情,你的性别,你的同情。当你觉得很痛苦,很委屈,很绝望,快扛不住了的时候,穷苦人得到好世界的那一天也就能来得快点。这是司令第一次和树生小子谈话,也是最后一次。其中许多话,他当时没听懂,很多年以后才咂摸明白。不久,司令带着主力向西边去了,传说那里有辽阔的草原,有宽阔的大河,有飞奔的骏马,有像猪那样肥的大鱼,还没有多少小鬼子。
也许正应了司令的话吧,没过多少日子,密营地点被日本人察觉,来了上千人的讨伐队。树生小子随着一股小部队也一路向西打过去了。临走前,石老三在手摇铣床下面埋了地雷,李大姐在缝纫机肚子里拴了三颗捆成一捆的手榴弹,而小张妹妹则在唱片机前面挖了个水缸大小的坑,里面插着几根削尖的桦木桩。树生小子在书架旁待了很久。有命令,往西去时一律轻装,吃穿打仗以外的东西就地销毁。他挑来挑去,从书架上抽出那本带“未来”两个字的小书。这本书太好看了,里面有一个新的世界,让人心里热乎乎地满是希望。把书塞到包裹里后,树生小子在书架上缠了根铁丝,铁丝那一头连着石老三仿造的“四十八瓣”手雷。
虽然是准备往西走,但支队长老秃脚子却另有打算,这点,他和司令倒是有几分像。收留树生小子时他是班长,有一次打给养时支队长牺牲了,他就接任了支队长。那日子里,当什么长什么长是要点勇气的,因为最先牺牲的都是那些什么长什么长。老秃脚子的意思是想往西走,必须先往东走,打下一座镇子,闹他个底朝天,趁着小日本子蒙圈的时候再从从容容地走。也让敌人看看,抗联的便宜可不是好占的,你毁我一座密营,我打你一座镇子,不能让你消停喽。司令也老讲,能给打死了,不能给吓死喽!只要你还敢拼,那人啊,地啊,粮食啊什么的,就都是活的,这边没了,那边还来新的。你要是不敢拼,只想躲在深山老林里头,无所作为地等着日本子失败的那一天,这队伍就会越打越少,最后只剩下被小鬼子消灭的份儿。
那座镇子靠江边,离树生小子家不到两百里。只听过,从没去过。小时候,听姥姥讲过一个“照相”的故事,就发生在那儿,更增加了些恐怖的印象。有一年,老黑山上的山林队,那是真胡子,三百多人下山投降了。日本子说,归顺了就没事了,把虎口刺破,染上墨水,从此以后当良民。那年冬天,快过年了。日本子通知这些人到镇子上照相,照相之后发给证件。宪兵队后院是一条河汊子,河对岸是一片小树林。三百多人从宪兵队正门排着队进去,却未见有人出来。后来,只有一个人跑出来了,连夜就逃进了山里。他说,哪里是什么照相啊!人一进去就用铁丝绑上双手,嘴堵上拖到后院去。河面上早凿好了三五个冰窟窿,人活着就给塞进去。你说这日本子讲不讲信用?通不通人性?
说到“照相”,就还得说说“推大沟”,这也是姥姥讲的。姥姥肚子里的故事多,灯黑了,躺在炕头,就会给小孩子们讲。这些故事差不多都很可怕,树生小子琢磨着,姥姥也是想让小孩子们听话吧。比如有一天下黑,姥姥讲一个会说人话的狼的故事。她讲道,一匹比牛还壮的黑狼摸进了屋里,炕上躺了七个小孩,它就从最大的开始吃。老七就问那匹狼,你咔嚓咔嚓吃的是什么呀?狼回答,我吃的是胡萝卜。啃完了手指头,开始吃人脑子。老七又问那匹狼,你稀溜稀溜喝的是什么呀?狼回答,我喝的是豆腐脑儿。这时,姥姥在黑暗里伸出手,在树生小子的头顶上拍了拍,把他吓得哇的一声钻进姥姥怀里去了。
“推大沟”就是集体屠杀。一般来说,是有日本人被打死了,或者日本人觉得这个村的人不老实,有胡子,尤其是有反满抗日的。先是说全村人到某个野沟子前集合,挖土方,修路或修工事。人到齐了,一声不吭,机枪就开始扫射。扫射之后,没死的还要用刺刀捅死。人杀干净了,就扔进野沟子里埋起来。房子、院子一把火烧干净,从此,这地界上就没这个村子了。几乎所有“推大沟”又都与“人圈”有关。“人圈”是个啥呢?要说起来就有点长了。按姥姥的话讲,东北这嘎儿的土地是天底下最肥沃的土地,你就抓一把土,闻起来臭哄哄的,指头缝里流出来的都是黑色的油。春天插根筷子,秋天都能长出树苗来。东北的大米是小鬼子的军粮。那小鬼子进关打仗,中国军队缴获了他们的军粮,一吃,咋这么好吃呢!就说是日本大米好。那哪是什么日本大米啊!那地地道道就是咱中国的大米。可不咋的,南方人吃的籼米,一年熟三季,那能跟一年熟一季,又长在黑土地上的大米比吗?
因为东北这地方太大了,都是没主儿的地,地还好,所以,只要你勤劳,几年工夫就能过上像样的日子。平原上、山里面,三三两两散居的屯子多,聚在一起住的人少。这样,就给胡子,给抗联提供了方便。走到哪儿,吃到哪儿,打到哪儿,住到哪儿,来无影,去无踪,有些地方,比在家里还安全,鬼子前脚出县城,后脚就有人报信过来了。后来,鬼子看出门道来了,通过强迫手段,把所有小屯子都并成一个大部落,美其名曰“归屯并户”,大部落叫“集团部落”。部落外面有围墙,有壕沟,有铁丝网,里面有宪兵队,有保安队,有警察署,部落与部落之间有电话连着,一个部落被袭,周围的部落就会出动援兵。每天早上八点部落围子开门,晚上六点关门。可里面住的都是农民,要想把地种好,天不亮就得下地,全靠一个勤快,部落围子离自家的地还很远,这可让人怎么种地啊?另外,“集团部落”这个名字听起来不错,可进去一看就不像人住的样子了。有的家里泥垒的房子还没干透就逼着住进去,又阴冷又潮湿,冬天睡一晚上,湿气一捂,第二天就爬不起炕来了。有的人家干脆住木板棚,比要饭的还不如。所以,老百姓就给它起了个名字叫“人圈”,意思是说,和猪圈、牛圈、鸡圈差不多,反正不是人待的地方。那你要是不想去“人圈”住怎么办?那容易,“推大沟”呗!
还有一个词,叫“攮食咒”。在东北,用刀捅叫攮,形容一个贪吃的人吃饭,也叫攮,意思是往肚子里使劲儿塞东西。比如说,你可慢点往里攮吧,加小心撑死。满洲国的学校里吃饭之前要念一段感恩的话,大意是要感谢日本的天照大神让大家有饭吃。日本子吃白米饭,念得一本正经。中国学生吃高粱米,背地里就说,念什么“攮食咒”?这日本子的亲爹跟俺们有什么关系?
总之,这许多口口相传的词儿和事情都是从姥姥嘴里听来的,有的当时听懂了,有的后来才明白。姥姥是个本分善良,谁也不招惹的老太太。这些东西别人是不大敢讲的,怕传出去招来横祸,可姥姥却絮絮叨叨不厌其烦地讲给小孩子们听,似乎和那些鬼啊神啊之类的事情没什么不一样,都是黑土地上发生的苦难。就像一颗种子,落到土里,生根发芽,长大长壮,结出种子,再落回土里,如此轮回反复,这就是黑土地的命运。在她眼里,世上没有常青的树,没有开不败的花,日本子也不过是黑土地上的过客,来是来了,但迟早要走的。
六
打镇子那天晚上,下起了大雪。东北的雪和南方的雨一样,分很多种。大雪有鹅毛大雪,也有沙子一样的大雪。下鹅毛大雪时,一般天气不太冷,也没多大风。下沙雪时,可就狂风刺骨了。那晚,就是下沙子一样的雪,雪粒打在脸上,像针刺一样。不是浮皮潦草地刺,而是能扎出血的那种刺,和光着身子滚钢钉毯子差不多。老队员都喜欢在刮风下雪天打仗,天气越坏越安全,那时鬼子伪军都躺在热炕上,浑身骨头是松的,打不了仗。而且,老队员耳朵灵,都有听雪的本事,无论多大的风,多大的雪,他们都能从喧闹嘈杂之中听出任何异常的响声。
这是树生小子第一次打仗。没有多余的枪,老秃脚子给他发了一根铁扎枪头子和一颗手榴弹。二十几个战斗队员已经在城外苞米地里趴了大半个时辰,狗皮袄子吹透了。别说是在下雪天,就是平时夜里在外面站这么久也早给冻死了。树生小子有点害怕了,冻死和别的死法不一样,不知不觉间人就死了,无论你多着急、多警惕,你还是得一点一点慢慢地死,什么办法也没有。不过,他有点不相信自己今晚就真的能死,一直小心翼翼地偷偷活动腿脚,眼睛瞪得狠狠的,稍有困意,就往死里打自己一拳。
终于听到老秃脚子低沉而又严厉地叫了一声,两路,跟我上!树生小子想,好了,这下他娘的死不了啦!老秃脚子像匹身经百战的老狼,猫着腰跑在前。树生小子拼尽全力跃起身,胸前腰部都结了冰,大腿根部麻麻的,像块冰坨子。腿想往前迈,可锈住了似的跨不出去。于是他就跌倒了,一头扎在雪地里。他又挣扎着爬起来,拼命地迈开腿向前冲,就这样跑三步,摔一跤,一身一头一脸雪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到了城墙下的壕沟旁。那一刻,树生小子分不清这是为了打仗,为了杀死敌人,还是让自己赶紧暖和起来,别冻死了喽。他觉着,反正都差不多,都是命悬一线,后退也是冻死,豁出命去往前冲吧!
壕沟里是齐腰深的雪,城门口放哨的伪军手里有长枪。可树生小子也顾不得了,七手八脚像游泳似的向前一扭一扭地跑。到了拿枪的敌人面前三五米远,人进了探照灯的灯影里。树生小子也不躲避,而是向那人的枪口冲过去。他脑子里一片空白,鬼一样直勾勾地盯着已经举起来的枪口,浑身没有一丝热气,又僵硬又麻木,只觉得自己的血肉早已冻成冰,枪打上也不会疼,更没工夫害怕挨了子弹会给打死。可没承想,那伪军的枪真就没响,估计是被树生小子那发了疯的样子给吓呆了。刚从热炕上下来的和刚从雪地里爬起来的怎么能一样呢?树生小子低着头,躲过枪口,一把将铁扎枪头子攮进敌人的脖子里。老秃脚子和其他队员从城门另一边进了城,脚步轻快地踏着雪壳子,咔嚓咔嚓响,带着一串灰黑色的影子,向鬼子兵营奔去。
跑啊!跑啊!树生小子终于热乎起来了,一边冒汗一边打着哆嗦。到了兵营,战斗队员们默契地分成两组,七八个人包围了伪军的住处,剩下的轻车熟路地奔向后面鬼子的瓦房。后来,树生小子才知道,这镇子里有抗联的内线,鬼子兵营的图纸也早就送出来了。咱们的内线是谁,有多少,都是秘密,没人知道。老秃脚子递给树生小子一只机枪枪管头上的消火帽,对他点点头。老秃脚子用枪托砸碎窗玻璃,大喊,俺们是谁大家都知道!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把枪扔出来,不扔的话往里头扔手榴弹啦!树生小子把机枪消火帽顶在树枝上,慢慢从砸碎的窗玻璃处伸进去,压着嗓子说,都别乱动,乱动我就搂火!
另外一组队员冲进鬼子的瓦房,一声不吭,摸着黑就开枪了,没枪的也拔出刺刀跳上炕,把两个分队二十几个日本兵都打死在炕上,溅了满屋子血。检查了一下鬼子都死干净了,这一组队员又马上向监狱奔去,把里面四五十号老犯儿放了出来。这些老犯儿当中有咱们自己的人,另外的,有犯经济罪的,不过是私下里吃了些白米被发现了,有犯政治罪的,也不过是唠嗑时,把自己叫成了中国人,或说秃噜了嘴,捎带了点对日本子不敬的话。据说,有一家人生活挺殷实,女人来了月事用白色的粗布。那一天,女人把月事布洗了晾在当院。那月事布大概洗得不太彻底,中间一大块血迹挺显眼。正好有日本子经过,看见了,也不说什么原因,就把一家子人给抓走了。男的没回来,女的给折磨得再也生不了孩子了。反正,老人们都说,抓进去的都是不该抓的,该抓进去的都被日本子用起来了,这世道还有个好儿么?
几十号老犯儿站在院子里,呵哧呵哧跺着腿,身上是薄棉袄,脚上是单鞋。他们惶惶不安地望着队员,不知该怎么办。一个队员喊道,是老爷们的跟俺们走,后院就是日本子的仓库,枪支弹药、狗皮大衣、大米白面抢他娘的。吃饱了穿暖了,想回家的回家,想跟我们走的就跟我们走!一群人来到后院,用铁锹砸开仓库大门,进去之后都惊呆了。弹药箱、装粮食的麻袋都堆到了棚顶。打开了一只绿漆木板箱,整整齐齐码着五支裹着黄油的三八式步枪,旁边还放着用油纸包着的崭新刺刀。这样的箱子很多,几百支枪是有了。有的箱子里还放着短枪,顺手一只就插进腰里。像砸一下才能响的日式手雷,还有子弹、军用罐头、军用大米,那是多得数不过来。有人一边往麻袋里装枪支子弹,一边打开牛肉罐头就吃上了。有的队员平时看着瘦瘦小小,这时一左一右背起两大麻袋白米,低下腰也能小跑起来。大约过了二十分钟,队员们明白这一仗打完就得走,不能久留,就把人都招集到院子当中。穿上鬼子厚实的棉大衣、棉皮鞋的老犯儿们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看了看手中的枪,又想了想肚子里头的日本军用牛肉罐头,都说,这家是回不去了,咱跟你们走!一下子,就有十二个人加入了老秃脚子的队伍。其中有个“咱们的人”不能继续留在镇子里了,和老秃脚子狠命抱了抱,握了握手,也上队了。
树生小子来时手中只有一根铁扎枪头子,现在,腰里多了一支短枪,背上背了三支三八大盖儿。要是力气够,还能多背,只是摇摇晃晃的实在走不动道了。老秃脚子不知从哪里弄来一驾马车,车上装好了上百袋大米,几十支长短枪和很多箱弹药。他对树生小子喊,上来,咱们到镇上街里转上一圈儿,把声势再闹得大一点。老秃脚子抽了一鞭子,马车渐渐快起来,像一只大鸟,在雪夜里稳稳当当地飞翔。他递给树生小子一支刺刀,说,把麻袋都豁开,让大米撒到大街上,这样,镇上的老百姓才敢拿。你要是整麻袋整麻袋地扔在那儿,明早还得让日本子给收回去。另外,马车一会儿经过大小院子,你就把枪和弹药往院子里扔。他们拿到了,就手就能埋在墙根儿下。树生小子一边往嘴里塞凉冰冰的大米,一边扯起麻袋往街边倒。果然,在夜色里,隐隐约约有人端着木盆出来。马车跑了一个来回儿之后,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在雪花之中谁也不说话,也顾不得有土还是有石子,盆子装满了,就马上往家跑。人多的地方,树生小子不光推下一袋割开的大米,还扔下几支枪和几箱子弹药。那些木箱子一摔在地上就散花了,黄灿灿的子弹在雪地里闪着亮晶晶的光,哗啦哗啦的声音格外清脆,像有人在唱好听的歌。老秃脚子在马车上喊,俺们是抗联的,告诉日本子,俺们下个月还要来!他又喊道,那些匿起心眼子不想当中国人的杂种操的,你们也听着,抗联让你活到初一,你就活不过十五。晚上睡在炕头上想一想,给自己留条后路,要不就等着一大早在炕上收尸吧!
这一夜,老秃脚子还派人把伪治安大队长从被窝里拖出来枪毙了。是9号带着几个人做的这事,很麻利,据说连那家的狗都没叫。这人和抗联有血债,过去是咱们的人,当过支队长,叛变之后带着日本子杀了很多自己的老战友,差不多把镇子上秘密抗日的人都杀干净了。
出了城,回到进攻前隐蔽的苞米地,才发现有两个队员一直趴在那儿没起来,已经冻死了。老秃脚子把他们的尸体捆在马上,运到几十里外再埋上。队员的身体不能留给日本子,要不也得给挂在城楼子上,让人心里不好受。树生小子浑身打着哆嗦,肚子那里软塌塌的,使不上一点力气,腿冻得麻酥酥的,稍不注意就会膝盖一软,跪到雪地里去。也奇怪,枪一响,身体像头鹿一样,不知道怕,不知道疼,也不知道累。打完了仗,什么毛病就全来了。但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老秃脚子下了命令,这一夜得向东跑出去百里地,不能让鬼子摸到了行踪。大雪也在帮咱们,半拉点钟脚印就都给盖上了。
树生小子斜歪着脑袋,正好能看到捆在马背上的队员尸体的脸。他的眼睛睁着,眉毛上、胡子上都是霜和雪。身体硬挺挺的,保持着趴在地上的姿势,一只手指着天,一只手指着地。不过,他是在笑,就好像召唤着树生小子过去,要和他讲点什么招笑的事情一样。他的眼神里也仿佛看到什么好东西,比如一堆火,一碗热粥,一张暖炕,好像已经得到了,脱下棉袄就能上炕睡觉。树生小子想,人死了可能也并不那么可怕。谁也没死过,你看到的死都是别人的死。有些人呢,把活着时那些可怕的、痛苦的事情,比如大病、饥寒、重伤想象成死,加到死身上。有些人呢,可能把死和一些好事情连在一块儿,比如为了亲人而死,为了爱人而死,为了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而死。还有不太多的一些人,会把慷慨壮烈、山河动容的事情想象成死,加到死身上,比如像司令,像老秃脚子这样的人。所以,每个人死时的样子也不一样,这取决于他们是怎么理解死的。
与后卫队伍会合的时候,树生小子找到了小张妹妹。他从怀里掏出一把铜皮包着的物件,这是从一个被砍死的鬼子身边拾起来的。这东西带一排方形的孔,里面隐隐看得见有像唢呐那样的金属簧片,这样想来,它一定能吹出曲子来。而且,这东西做得很精致,刻着密密的花纹和外国字母,大概发出的声音也会挺好听。小张妹妹拿在手里,说这是口琴。她吹了一下,一个低低的,很温情的声音穿过密密层层的雪花,飘到树生小子的耳朵里。听到这声音,他一下子暖暖的,仿佛四周不再是把自己裹得死死的飞雪和狂风,夜空变得高远了,大地变得辽阔了。敌人被甩得无影无踪,而他成了这雪夜里自由自在的精灵。
走出几十里,老秃脚子找了处背风的山崖,让大家休息一会儿,歇歇脚儿。马匹围在最外面,人背靠背挤在一起。老秃脚子说,小张妹妹,给大家吹一首呗,只要你这口琴响着,俺们就啥都不怕了!小张妹妹被挤在中间,费力地拽出口琴,说,我就吹一首俄罗斯民歌《三套车》吧,好听,还简单,是我从一位去过苏联学习的同志那里学来的。有会唱的吗?头一句是:“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
队员们你看我,我看你,没人会。有个被别人叫“连长”的人答应了一声,笑着说,我会几句。你吹吧,我记着多少,就跟着你唱多少。“连长”也在奉天上过大学,过去当连长,在一次战斗中负重伤。等到他在密营里把伤养好,队伍已经到几百里外的地方打游击去了。现在,他是作为普通战斗员编在支队里。小张妹妹吹起口琴,“连长”也唱起来:
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
冰河上跑着三套车。
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
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
小伙子你为什么忧愁?
为什么低着你的头?
是谁叫你这样的伤心?
问他的是那乘车的人。
你看吧这匹可怜的老马,
它跟我走遍天涯。
可恨那财主要把它买了去,
今后苦难在等着它。
小张妹妹吹完了一遍,队员们央求她道,妹子,真好听啊!再来一遍吧,你这一停下来,俺们就冷啦!还有“连长”,你也唱吧,待会儿俺替你背枪,哈哈。小张妹妹就这么一遍接着一遍吹了下去,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仿佛遥远的星星,一直在那里亮晶晶的。
队员们随着调子唱过几遍之后,也学会了,便跟着唱起来。不过,词儿可都是自己编的。他们小声哼着,各自哼着自己的词。“爹娘啊你们不要想俺,就当俺已死了吧……”“俺早就改名也换了姓,只为一辈子打鬼子……”“将来的中国是个什么样?电灯电话大马路……”“自从俺加入了抗联,再也不抽大烟了……”“翠花俺的好媳妇哟,俺死了千万带好娃儿,不管遇到多大的苦处,娃儿也要随我的姓儿……”
从那之后,只要得了工夫,大家就会让小张妹妹吹口琴。她慢慢会了更多的曲子,比如:“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脱离了我的家乡,抛弃那无尽的宝藏,流浪!流浪!”“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有一次,“连长”把自己的手闷子递给小张妹妹,说,这是羊皮里子的,比你那棉手套的暖和,给你!我要用枪,手闷子太厚了碍事。小张妹妹看了“连长”一眼,抿着嘴唇点点头。那眼神让树生小子看见了,也看懂了。他的心里一阵刺痛。
七
行军是为了活命,打仗也是为了活命。刚来密营时,树生小子听老兵说过这话,那时不明白。现在,他多少懂了是怎么回事。前半句好理解。雪地被大风吹起了白烟,这个时候让你休息,你也不敢停下来休息。累了骑马吧,可就算有马让你骑,你在上面待半个小时也得冻僵喽,还得下来走路,而且不能走慢了,得拼命走,往死里走,身子里出来的热气才能抵住寒冷。所以,当一支抗联队伍在茫茫雪原上艰难前进时,他们是为了打鬼子,但也是为了不被冻死。后面半句也好理解,用司令的话说,敢打才有活路,不敢打那迟早都得走上死路。粮食是打出来的,枪支弹药是打出来的,根据地是打出来的,人也是打出来的。抗联都是小队伍,但猫肚子里得有颗老虎的心,把敌人杀怕了,他们再咬你时就得掂量掂量。
支队向北走了两三百里,彻底甩开敌人,才开始向西进发,到草原上去找大部队。十来天后的一个早晨,太阳给冻成了灰白色,像颗豆子,远远地挂在天边,没有一点热力。刚下过一夜大雪,树生小子从雪下面冒出身子,看见9号已经起来了。他扒出火堆的余烬,再续上桦树枝,准备生火。一股股白色的浓烟遇到寒冷的空气,愈加呛人。远远近近全是坟一样的雪包,下面是还在睡觉的队员。到了晚上露营,都是三四个人找个凹下去的地方,挤成一团睡。一个人抱着另一个人的脚,搂在胸前,相互取暖,所有人的大衣毯子合在一起盖。管做饭的老方头儿又去附近砍树皮瓤子了,看来,今早还要吃这个。他手里还有最后一麻袋黄豆,可他不敢给大家吃。他说那是金豆子,只有马上要去打仗的人才能吃。自从日本子搞“人圈”以来,原来三三两两生活在大山里的散户没了,哪里也找不到粮食。每隔十来天,就得打一次“人圈”,从小鬼子嘴里抢吃的。可每打一次,都要或伤或亡几个队员。牺牲的队员可以在附近埋葬,受伤的队员怎么办?这冰天雪地的,全活儿人行军都是在拼命,那受伤的人根本走不了。留下半麻袋粮食和一杆枪,在深山老林里养伤吧。能不能活下来,那真的要看造化了。所以,没有粮食吃,大家也不抱怨,吃上了粮食,大家反倒心里不好受。
老方头儿的手像炭一样黑,因为做饭总是沾水,上面裂了纵横交错的口子,深深的,血红血红的。树生小子走到老方头儿身后,说,老叔啊,我跟你说个事儿。我好些天没拉出屎了,这屎顶在屁股眼儿上,就是出不来,刺得肠子疼。老方头说,我也是。这样,你把裤子脱了,我给抠出来。嗨!你个小鳖羔子还挺要脸。你问问去,上到司令,下到队员,女的咱没亲眼见过,哪个没抠过屁眼子?那女的有啥不一样的?吃了树皮都拉不出屎,自己抠自己的吧。麻溜儿地,把屁股给俺他娘的撅起来!树生小子的屁股马上给寒风吹得生疼,老方头儿的手指头也麻利。几下,三五截又黑又硬的屎橛子就掉到了雪地上。老方头儿又说,你别走,给俺也抠一抠,俺也好几天没拉出来了,感觉这肠子都要被刺穿了。等老方头儿撅起屁股,树生小子看到他屁股眼儿的位置冒出一寸来长的粉红色肠子。他吓得叫了一声,老方头儿说,小兔崽子叫什么叫!给老子塞回去!
露营的地方有人在吼叫,好像是老秃脚子。树生小子和老方头儿忙跑回去,原来“连长”不见了。有个队员一脸沮丧和胆怯地说,“连长”是和我睡一块儿,可他半夜说要和那谁聊聊天儿去。我觉得,人家这事儿咱管得着吗?所以,也没多想,一觉就睡过去了。老秃脚子瞪圆了眼珠子,说,你是猪吗?咱们不是有规定吗?一个小组的成员吃喝拉撒睡都得在一起!那谁是谁?他说要和谁聊天儿去?这个队员嘟囔着嘴,说,是,是小张妹子。老秃脚子怒气冲冲地转过身,喊道,小张呢?她人呢?
这时,李大姐拍着身上的雪往这边走。树生小子看到她棉裤脚上正往下滴血,叫道,李大姐,你受伤啦?李大姐瞪了他一眼,不耐烦地说,小孩子别管闲事。她对老秃脚子说,小张也不见了,八成是跟“连长”跑了,这小丫头太没心眼子。老秃脚子稍稍压住火气,说,你也注意身体呀!李大姐说,你别啰嗦啦!都这样了,就当没它了!老秃脚子又叫来了小张医生,凶狠地问,你知道你妹子要跑吗?小张医生看着雪地,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她不会去当叛徒。老秃脚子怒吼道,现在这个时候,要给日本子带路才是叛徒?!要杀自己人才是叛徒?!你给我说说,怎么的才是叛徒?!小张医生冷冷地说,你吼什么!她的事我管不了。但我生是抗联的人,死是抗联的鬼,这点你放心。说罢,转身走了。
有人说,要不,咱分头去找找,也许到没人的地方亲个嘴儿啥的,一会儿就回来了也背不住。老秃脚子摇摇头,说,不找了。下了一夜大雪,没踪没迹的,一看就是筹划好了,铁了心要走的。现在必须抓紧时间赶路。只是,以后千万别让咱们再遇上喽!
行军至中午,队伍像茫茫雪野中的一条细线,缓缓地在群山之间前行。冬天里杨树、桦树叶子都掉光了,尖尖的树枝刺向天空,头顶上的阳光像透过网子一样照射下来。有那么一小会儿,人会很恍惚,不饿,也不累,但脑袋里白花花的,不知道自己是谁,从哪儿来,来干啥,这是要向哪里去。这一小会儿过去,人才会恢复正常。此时,队伍正走在山谷底,雪壳子直撞裤裆。有沟有凹的地方也看不出来,一脚陷下去,人就没了顶。在前面开路的老秃脚子突然低声说,不好!迎面有敌人,侧面后面也有。他们好像要包围咱们!其他人向四周山上望去,却什么也没看到。正犹豫着,老秃脚子又叫道,赶紧上山,先把山顶占上,坚持到天黑再突围。快呀!除了枪支弹药,其他东西全都扔掉!
到山顶向周围一望,不禁大吃一惊,几百个鬼子和伪军组成的讨伐队正拉开一条线,向这边围过来。看架式,是要像网一样把这几座山头梳一遍。敌人已经到山脚下,还没发现这支小队伍,但一场恶仗已无法避免。老秃脚子把枪栓拽下来,用手闷子使劲儿搓几下,又插回去,上下试了几试。然后把手榴弹、手雷整齐码在雪地里。他对树生小子说,待会儿仗打起来,我就没工夫照顾你啦!记住我的话,天黑之后,一定要先向南或者向北,最好向东突围,一步也不要停,能走多远走多远,等跑出鬼子的包围圈之后,再向西,千万别怕绕弯路。日本子一路追过来,已经知道咱们是要往西去找主力,早就布好口袋等着了。
幸亏老秃脚子带队伍先占领了山顶。打了镇子之后,队员手里用的都是清一色三八式步枪,子弹也足。鬼子的军服是土黄色的,二鬼子的军服是黑色的,在雪地上挺显眼。老队员的枪法准,枪都是刚去了黄油的新枪,一千米开外就能撂倒敌人。趴在地上也没用,黄点黑点,一发子弹消灭一个。打倒了几个伪军之后,雪地上就哗哗啦啦趴下一大片,不向前攻了。再向后打,把一个举着指挥刀的日本军官打翻,鬼子的队形也停顿下来。
随后的战斗很激烈。鬼子指挥官没死,并且调整了队形,分几路重新向山顶攻过来。冬天天黑得早,打退了敌人的两次进攻,太阳就落到了地平线上。到处乌蒙蒙的,人在雪地里也不是那么看得清楚。老秃脚子带五个人留下,其他人朝三个方向走。他给了树生小子一把小巧的勃朗宁手枪,说,这黑灯瞎火的,你怕,敌人更怕,所以要放开胆子往鬼子后方插。咱兴安岭这块儿没别的,就是山高地方大,几路鬼子中间的空当可大了去了。去吧!万一碰上了,啥话别说,先给他一枪。
树生小子还想问问,如果突围出去了,到哪儿会合?四下里枪声就又响起来了。树生小子的小队有十一二个人。天黑透了之后,前后左右都看不见人,只能听见拼命向前跑的喘息声。到山下时,树生小子估摸身边还有三四个人。等穿过一片冰冻的河面,又爬上一座小山时,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费力屏住呼吸,静静倾听,万籁俱寂,从遥远处传来一声游丝般的枪响,就再也没有动静。身上的东西全没了,除了老秃脚子给的那把短枪。
敌人在哪里?自己人在哪里?全不知道。世间万物一片寂静。有那么一瞬间,树生小子觉得自己像条自由自在的鱼儿,飞翔在广阔无边的黑色海洋里。他必须一刻不停地向前走,心里又是喜悦,又是害怕。鬼子是不见了,可身上没有吃的,也没有可抵抗寒冷的东西,死离自己并不是很远。他慢慢冷静下来,不再那么呵哧呵哧地跑,而是用一种最省力的步子向前走。他不停调整着气力,让身体里的热力刚刚不致冻死。树生小子很清楚,从现在开始,他就是一块烧着的炭,不能让它烧得太快,也不能让它熄灭了。
有几回,他实在太累了,可刚刚靠在树上,眼皮就死死地合上。树生小子明白,想活下去就得狠狠地对待自己,不能有一点姑息可怜。直到天亮,他再没动过停下来的念头。后来,他发现手脚并用地向前爬要更轻松一点。有些下坡的地方,只要趴在雪壳上,就能滑下去,而不会把雪壳子踏破。奇怪的是,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像块破布头,被寒风一吹,就能在雪面上滑动起来。
天色渐渐大亮。树生小子不敢往山谷或平地上去,只能从这一座山,沿着山脊爬上另一座山。他的身体彻底麻木了,不光是手和脚,大腿根儿和腹部也全都没了知觉,似乎只有一大块冰在那里。他知道,一块炭早晚都有烧干净的时候。那时,自己就得死了,和这大雪之下的任何东西都没啥区别。来年开春,冰雪消融,这身子也就烂了,化进土里,无影无踪。
八
在穿过一处低凹的山脊时,树生小子隐约看到几百米开外的河滩上零零落落地躺着几个人。他静静守候了好一会儿,确定周围没人,才小心翼翼地下山。走到近处,他意识到这些人都已经死了。最先看到的,是石老三,脸朝下趴着,后背上密密麻麻全是枪眼,旁边的雪地里也有很多枪眼。十几步远处,是几块人的尸首,胳膊和腿被齐根砍掉,躯干扔在中间,头也被砍掉,从脸的轮廓看,是小野医生。再远处,是个没头的身子,看到那只满是裂口的手,树生小子一眼就认出是老方头儿。老方头儿的棉衣敞开着,肚子被豁开,红白相间的肠子流到外面,冻硬了。又向前走了几步,河边一棵粗壮的白杨树上挂着赤裸的小张医生。她的身体很苍白,可依然很美。树生小子想,现在,她不用再受苦了。
树生小子隐隐记起,昨晚,自己就是从这里过的河。转了一夜,竟然又转了回来。他默默地跪在雪里,既不恐惧,也不悲伤。他爬到各个尸首旁,摸了摸他们的口袋。老方头儿身上有两块做饭用的打火石。石老三胸前兜里有一小把炒熟的黄豆,大概四五十粒,用一块红布头儿精心包裹着。小野医生裤兜里有几片浅黄色西药,用牛皮纸袋装着,但不知是用来治什么病的。树生小子爬到挂着小张医生的树下,挣扎着站起来,两手抱住她冻硬了的双腿。可他无论如何也没法把小张医生从树上解下来。他又试了试从树干爬上去,可手和脚软绵绵的,几次都摔了下来,头晕眼花。
树生小子把脸贴在小张医生好似象牙一样的腿上,脸很快冻得麻了。他想,干脆也死在这儿算了,好歹大家是死在一块儿了。他无声地流了一会儿泪,发现自己还能站着,还有迈开腿的气力。于是,树生小子在树林子里挖出一个大些的雪坑,一点一点把几个人的尸体放进去,然后填起一座雪坟。他脱下老方头儿的衣服,因为就他的衣服还算比较完整,用这件衣服把小张医生的腰部围上。既然她不能安心地躺在土里,也至少不要光着身子,暖和一点。
做完了这一切,树生小子靠坐在白桦树下,艰难地喘着粗气,又一次动了死的念头。太累了,四肢都不听使唤,身体像片树叶,轻飘飘的,像浮在雪地上半尺高似的。心里虽然害怕,却又喜滋滋的,仿佛只要一撒手,一闭眼,就万事大吉了。也真的是这样,只要心眼子活动那么一下子,树生小子也就永远地坐在那儿了。
他轻轻地摸了摸口袋,有一支短枪,一包炒黄豆,两块打火石,和几片不知治啥病的药。这都是给活人留下的。那石老三,为啥拼死把这一小把黄豆留着?还不就是为了给自己留个念想?这黄豆可不是为了吃的。想想这些,树生小子暗下决心,再也不动放弃的念头了,宁可走着死、爬着死,也不坐着死、躺着死。他望着河谷四周的山,琢磨着,既然没见着老秃脚子等人的尸首,他们就还有可能活着。那么,到哪里去找他们呢?向西?不可能,突围前他就不让我往那边走。向北,向南,还是向回走?树生小子直盯盯瞅着湛蓝的天空,猜着老秃脚子心里会怎么想。他想着老秃脚子的样子,想着他说话的声音和发怒时的表情,突然下了决心,向北走!老秃脚子一定会向北走,那边的山更高、雪更厚,虽然会很苦,但苦地方才是能站得住脚的地方。
树生小子又往北走了一个白天和一个黑夜。冻得快僵硬时生过火,神志不清时胡乱吃过小野医生留下的药片,没有工具就只得搂着白桦树干,使出吃奶的劲儿用牙齿咬掉树皮,再啃下面的瓤子,却唯独没碰过那一小把儿炒黄豆。他知道,要是动了这几十粒黄豆,就死定了。他还遇到过一回野兔子。那东西跑得也不算太快,但树生小子追了几步,就一头栽在雪里,怎么也爬不起来。他就那么趴着,又沮丧又悲伤,欲哭无泪,眼前一阵阵发黑。
天快亮时,他穿过一座山谷,向上坡走。那里有一片林子,并且传来说话声。树生小子忙躲进树后。他仔细辨别着,后几句听清楚了,那是老秃脚子在说话。他喊道,都收拾利索了吗?好,现在,起队!那几嗓子是树生小子这辈子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了。他使尽最后一点力气跑过去,就扑进老秃脚子怀里……
这次突围,队伍里的人少了一半。老秃脚子带领大家向北走了两天之后,才悄悄把前进的方向转向西边。他总是说,快了,快了,再翻过几座山就看到草原了。这天,队员们发现前面山谷里有三五户人家,烟囱里慢悠悠地冒出棉花一样的白色烟雾。这样的散户是久违了,也在告诉大家,鬼子的力量还没够到这里。
老秃脚子带人摸过去,推开门时,不禁呆住了。一个猎户和他的老娘正在烧火,而灶台旁边的干草上坐着两个人,正是“连长”和小张妹妹。两个人的脸又黑又红,起满了皴裂。棉袄破了无数个洞,棉花都快掉光了。很难说清两人的眼神,是慌张?是恐惧?是精疲力竭?是对战友的思念?是死里逃生之后重逢的喜悦?说不好,种种复杂的情绪搅和在一起,反倒是傻呆呆的迟钝与麻木。
几个人没说话,而是默默地注视着对方。老秃脚子嘴角抖了抖,转身往外就走,仿佛怕见到他俩似的。“连长”拍了拍身上的土,挺直后背,跟着老秃脚子走到屋外。老秃脚子问,鬼子是你们引来的么?“连长”一愣,不知道老秃脚子是什么意思。他说,不是,如果是的话,我们也不至于逃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老秃脚子又问,知道抗联的规矩吗?“连长”说,带枪离队者死,不带枪离队者可留命。老秃脚子逼问,你带枪了吗?“连长”答,带了。我带枪走不是因为要逃命,而是要另寻一块地方打游击。老秃脚子冷笑一声。“连长”说,信不信那是你的事,没什么好解释的。我只有一件事求你,我带了枪,可小张妹子没带。我死而无憾,但给她留一条生路!
老秃脚子转过身,红着眼睛说,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啊!“连长”冷冷地说,我说了,我不是为了逃命,而是想要再拉起一支游击队。老秃脚子说,可你为什么要把小张妹子也拐带走啊?“连长”说,这个你不懂!你可答应我了,留我爱人一条命!老秃脚子叹了口气,说,一起打鬼子不少年头了,我实在没办法向自己的同志开枪,枪里的子弹是留给我自己的。你拿着枪出院子,干什么都行,远走高飞也行。只是,今后咱们就不能再见面了。“连长”拿过枪,说,告诉小张妹子,好好活着,小鬼子投降那天,给俺烧纸。说罢,他大步走到院外一处树林里,然后传来一声枪响。
队员给了猎户一些钱,用他的灶煮了一大锅高粱米粥。大家沉默着,一小口一小口稀溜稀溜地喝粥。大家似乎都不愿意在这儿多待,休整了不长时间,老秃脚子就命令出发了。队员们在屋前列队集合,远远看见小张妹妹坐在“连长”的雪坟旁边,下巴搁在膝盖上出神。老秃脚子让树生小子把小张妹妹叫过来归队,大家一起走。小张妹妹抬头看了看树生小子,像看着个陌生人一样。她说,我不走了,我要和他在一起。树生小子眼里流泪,伸手去拽小张妹妹。小张妹妹一把将他推开,怒吼道,滚!树生小子解下自己刚刚装好的粮食袋,扔在小张妹妹面前,向队伍方向跑。跑了几步,他又转回来,扯下腰间那把短枪,塞在小张妹妹手里。树生小子说,“连长”让你好好活着。想明白了,来找俺们!
队伍走出了几里地。一声细弱的枪响从身后贴着雪地传来,像只身姿敏捷的白色小鹿。
九
翻过最后一道山梁,西面出现一片雪白色的平原。阳光映在雪原上,仿佛千万道金箭,刺得眼睛直流泪。万事万物被覆盖在白雪下面,偶尔露出一道浅蓝色的冻河,或河边钻出冰层的枯草尖。刮起大风时,除了尖利的风声和漫天的白雪沫子,什么也听不到看不到。当风停下来时,雪原上又万籁俱寂,黄澄澄的太阳低低地静静地挂在半空中,一动不动,仿佛这里千年万年都是此番景象,从未变过。一眼望出去上百里,没有村落,没有庄稼,没有脚印,没有刀耕火种留下的痕迹,就像这里的名字一样——西大荒。
老秃脚子回头看了看,出发时近百人的队伍,现在只有九个人。每个人蓬头垢面,头发和胡子绞在一起,身子又黑又瘦,像一群野狗。他们在冻河边发现了一座圆木搭成的小屋,没有窗子,木门在打开的瞬间就嘎巴一声,从门框上脱落下来。屋里积了厚厚的灰土,角落里扔了一把锈红的铁钎。老秃脚子让大家生火,自己带着树生小子来到河边。河面已经冻上几尺厚的冰,布满了如同闪电一样的裂纹。密密麻麻的气泡好似烟雾,一动不动地漂在冰中。又干又细的沙雪随着寒风在冰面上打圈,使得脚下愈加油滑。树生小子几次仰面朝天,像笨重的麻袋包一样摔倒。他趴在冰面上,向河底望去,下面仿佛一座水晶宫,到处泛着晶莹的淡蓝色,一道道波纹折射着太阳光辉。一些比狗比猪比人还大的黑色的鱼,慢慢地,懒洋洋地在河底扭着身子游动。
老秃脚子在河中央处找了一块冰最薄的地方,用铁钎子凿开井口大小的洞。一大股一大股河水冒着热气,涌到冰面上,噼噼啪啪作响。那些闪电一样的裂纹继续开裂,越裂越深,越裂越长。老秃脚子把钉子弯成鱼钩,系上麻绳,挂上一截兔耳朵,放进水中。不一会儿,麻绳一紧,把他拽了一个趔趄。老秃脚子一边斜着身子拉绳子,一边对树生小子喊,快拿棒子打!他把麻绳扛到后背上,一步一步向远处走。一个又壮又凶猛的家伙慢慢从水底游到冰洞口,一浪接着一浪水花从冰洞口拍打出来。它挣扎着,不时从水面现出牛一样宽大的脊背和乌黑的鳞片,每块鳞片都有巴掌大小。树生小子看得胆战心惊,真像是河里的鱼神出来了。他高高举起大棍子砸下去。这下打到了鱼肚子上,它甩得更猛烈了。
树生小子跳进水里,双手伸进鱼腮,紧紧抱住了这个庞然大物。大鱼头朝下向水底挣扎,树生小子也一下子进入了灰蒙蒙的水底,冰洞口像斑驳不清的太阳,晃晃悠悠地飘在头顶。那一瞬间,他看清了这头大鱼,它比人还长,深身布满蛇一样的花纹。它的黑色眼睛有拳头大小,正惊恐万状地瞅着树生小子。这个巨大的身躯每扭动一下,都会搅起巨大的波澜,水底的阳光也因此猛地昏暗下来……
等树生小子醒过来,天已经黑了。他光着身子被裹在羊皮袄里,外面还盖了件日本子的军大衣。木屋里生着火,很暖和。屋子中央架着铁锅,水咕嘟着,几大块水桶粗细的鱼肉在沸腾的水中颤动。老秃脚子高兴地叫道,小子醒了,来吧,咱们就敞开肚子造吧!
大家谁都没碗筷,有的用刺刀,有的用树枝,老秃脚子直接用手从沸水里捞出鱼块,在手掌上颠几下,再吹上几口气,就像啃苞米那样吃起来。鱼汤是浑的,有河水里浓重的土腥味。不过河水炖河鱼最好吃,土腥味里透着股新鲜的肉香味,就好像你春天夜晚站在田野里闻到的那股味道。这鱼很大,样子也吓人,但肉却很细腻,一丝一缕绵绵软软。除了一排很粗的鱼骨,肉里面还布满了密密的毛刺。这种毛刺是挑不干净的,也来不及挑。舌头沾上了鱼肉,腮帮子就再也勒不住了,只想往嘴里填东西。偶尔有毛刺卡在嗓子里,也不去管,再吞上一大口鱼肉,喉咙管就通了。
树生小子的肚子经历了好几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急,使劲往里塞能吃的东西。第二个阶段是舒服,脑子里会不由自主地想,这下可是死不了了。不过,这个阶段很短,一下子就过去了。第三个阶段是恶心。肚子想往外吐,但嘴和手却还在往里面填。第四个阶段是痛,痛得让你一动也不敢动。一是怕好容易吃进去的东西给吐出来,另外也怕把肚子胀破了。树生小子就正在经历着这第四个阶段。其他几个队员也是一声不吭,静静地坐在那儿,大概同样如此。老秃脚子咧着嘴,吃力地爬起来,说,看看,司令给咱们找到好地方了吧!今后,可不能这么吃了。要是日本子来了,都跑不动啦!大家倒着吧,我去把9号换回来。说罢,他一摇一晃地走出去了。
老秃脚子带着九个人又走了几天,终于找到了大部队。并且,他们还远远地见到了司令。那是一个上午,刚刚下过一夜的大雪。白茫茫的雪原之上晴空万里。一条铁路从北向南穿过雪原,通向新京方向。一辆黑色的车头冒出滚滚白烟向南面驶来,圆柱状的烟雾一股叠着一股冲向湛蓝的天空。阵阵沉闷而又厚重的车轮撞击铁轨声和蒸汽机吼叫声穿透寒冷的大风传来。这是一辆货车,装满了已经生长上百年的原木。中部有一节带盖的车厢,车门打开,隐约看得见十几个穿黄色军服的押车鬼子。
突然,从林子里冲出三五匹高头战马,绕了一条巨大的弧线,逐渐与火车平行,并且与火车并肩而驰。冲在最前面的白色战马是司令的。他戴着一顶金黄色的狗皮帽子,嘴里叼了只哨子,响亮地吹了几声。接着,又拔出手枪,对着火车中部那节车厢车门里打了几枪。车厢门里伸出几杆长枪。几声枪响过后,司令拨转马头,又绕了一个大弧线,远离火车而去。这时,轰的一声,黑色车头冲出了铁轨,像烧开了的水壶,一下子翻倒在地,一股冲天的白烟腾空而起,接着是一声猛烈的爆炸。一根根原木挣脱了铁丝的捆束,咣咣当当地向四面八方滚落,欢乐得像一匹匹逃出笼子的野猪。司令的战马绕过一个大弧线之后,又冲了回来。同时,林子里冲出一百多名抗联骑兵,把翻倒的火车包围。一小队日本兵带伤从车厢里冲出来,只开了几枪,就全部被打死了。司令在火车周围查看了一番,骑上马,又吹了一声哨子。几匹战马跟着他呼啸而去,骑兵队伍则散成三五匹马一组的小队,钻进树林,消失在无边无际的林海之中。
打过几仗之后,老秃脚子的队伍增加到了三十多个人,对外称老秃脚子支队。支队驻扎在平原西面一个屯子里。西北靠山,是一片原始森林,剩下三个方面是沼泽地,长满了一人多高的苇草。春夏时节,这里是一片翠绿的海洋,秋冬时节,这里是一片金黄的海洋。只有一条土路通向外界。屯子里的人闯关东而来,定居下来之后几乎没见到过鬼子,也有一二十年没见过官府的人。他们春夏种黄豆、苞米、高粱,秋冬进山采山货、打猎,一年四季都能吃上江里的鱼。冬天里,每家每户房前都挂着几十条上百条冻得硬邦邦的鱼。他们的生活挺好,也不怕抗联的人。抗联的人和他们处得不错,还向他们买了粮食种子,打算春天一来,就下种子种粮食。总之,这是块好地方,来了就不走了。司令也到这一带山里看过,他的气魄更大。他要在山里重新建密营、建兵工厂、建被服厂、建军政学校、建图书馆、建报社、建电影院、建广播电台、建军火库、建粮仓……
在这世外桃源般的小屯子里住了个把月,树生小子壮了。高粱米和鱼肉好像携带着大地和江河里的蓬勃生机,吃进肚子里,让人也充满了火力。夜里,树生小子的骨头缝之间又痒又痛,还经常抽筋。在寂静之中,他似乎能听见自己的骨头在沙沙生长,睡过一夜,人就长高一截。不知不觉间,人更有气力,手中的枪不沉了,手榴弹变轻了,世界也小了。原来无穷无尽的长路,现在发现走上小半天工夫也就到了。在这儿,他还换上了一种屯子里人穿的棉裤。它和普通棉裤不同,多了个类似于背心的连体吊肩带,穿上之后,可以护住腰身、前心和后背。别看只多了个这东西,但比普通棉裤暖和了不知多少倍,再也不往腰间和脖子里钻冷风了。在雪地上趴一宿,肚子和前胸也不会给冻僵。
不久,老秃脚子支队接到命令,袭击两百里外一个火车站。那个火车站不大,周围没什么村落,也没什么居民,是日军屯集军火的仓库。据说,日本人准备与北方的苏联打一次大战役,正加紧往前线运战备物资。而抗联的任务就是尽其所能地毁掉这些物资,从后方支援苏联。
向小站出发选在了一个风雪之夜,可以不留下行军的痕迹。队伍沿着铁道外几百米处向北前进。所有人都步行,几匹战马用来驮粮食和弹药。天地间一团漆黑,杨树叶大小的雪花落在眼睛上融化,一下子便糊住了视线。没人说话,只顾着与没膝深的大雪搏斗,牛一般喘着粗气。偶尔从不远处传来嘎巴一声,那是大雪把树枝压断了。
不时,有火车经过,嗵嗵地从远处来,又向远处驶去,发出橘红色暖洋洋的光,把铁轨附近的一小片雪地照亮。火车驶过,雪野上显得更加空旷寂静。每隔四五十里,会有一个给巡道员住的红砖小屋。小屋玻璃上结着厚厚的霜花,透露出微弱的灯光。有时,门推开,巡道员提着铁道灯向四周晃一晃,或沿着铁道走上几百米,就被冻得缩手缩脚,回小屋里烤火去了。
十
火车站驻扎有一个中队的日本兵,被围在了营房里,除一小队突围逃走之外,大多被打死了。仓库里的物资码得整整齐齐密密麻麻,每个人都换上了羊毛里子的大衣、皮靴,还有尖顶带护耳的狗皮帽子。树生小子甩掉裂了帮的旧棉鞋,套上一只高筒皮靴,瞬间一股暖流把脚丫子包裹起来,像踩在炕上的棉花上一样又热又软。老秃脚子忙着往马背上装子弹箱、手榴弹箱,还有没去油的迫击炮炮筒、乌亮乌亮的炮弹。马腿都打颤了,他叹了口气,卸下来。转过身想了想,又狠狠心,背到自己背上。不一会儿,大火烧了起来,几十里外都看得见。球状的黑色浓烟翻腾着,扑向夜空,把远远近近的雪都染黑了。连续不断的爆炸声像地震一样,把雪原和群山摇得晃晃悠悠,一整夜都不曾停下来。
下半夜,日本人的队伍从几个方向前来增援,加起来差不多有一个联队。而且,雪停了。无论抗联的人马走得有多快,都会留下清晰的印迹。路过一个村庄时,老秃脚子支队和另一支队伍被留下来打阻击,掩护大部队向西北走。树生小子趴在一户人家的半截土坯墙上,外面是几十米宽的打麦场。鬼子隐蔽在黑暗里,一时没有发起冲锋。
趴在树生小子旁边的是小林子,和树生小子年岁差不多。小林子的爹高大个子过去是抗联的交通员,所以小林子从小就熟悉抗联的人,打打闹闹,亲亲热热,舞枪弄炮的一点也不陌生。稍大了点,小林子一直缠着爹要加入抗联的战斗队。他爹说,家里少了个男小子,日本子就盯上了。有一次,小林子和邻居家的孩子偷偷吃了顿白面大饼,过县城街里时不小心摔倒了。本来就撑得顶到了嗓子眼儿,这一摔,一下子吐了出来。一群土狗围过来吃,宪兵队的狼狗对着这边叫。小林子马上跑掉了。日本子看到地上吐的是白面,集合起来要抓人。小林子跑回家,对爹说了这件事。高大个子说,肯定有人看见你了,日本子早晚要找到咱家。去他妈的,这个家咱不要了。你不是要上队吗?咱爷俩儿一起去!
树生小子从小没爹,所以他特别羡慕小林子。高大个子当班长,小林子给他爹当传令兵。行军特别累的时候,小林子会牵着他爹的手,队伍停下来休息,他便一头扎进爹的怀里睡觉。夜深了,大家都躺下睡觉,他爹会把困得睁不开眼的小林子放在膝头,给他用热水烫脚或挑水泡。每当这时,树生小子都会眼巴巴地瞅着熟睡中的小林子,不知不觉间就掉下泪珠子。
日本兵开始了强攻。他们在冲过打麦场时,被打倒了很多人。后来,抗联的人退到了房子里,一个院落一个院落和日本人争夺。天快亮了,再打下去,谁都走不掉。高大个子扭过头,对小林子吼道,你快走,追大部队去。小林子趴着不动。高大个子把长枪一扭,横过枪托子,照着小林子前胸就是狠狠一下。小林子滚出去很远,捂着胸口可怜兮兮地看着他爹。高大个子又大吼了一声,他才转过身向西北跑去。高大个子拎起树生小子的领子,向远处一扔,道,你也走!
树生小子和小林子朝太阳升起的反方向跑,雪地呈血红色,影子长长的,摇摇摆摆地在前面给他们指路。他俩手拉着手,踏着没膝的雪地拼命向前爬。前面有片树林子,两人打定主意,先进林子躲起来,再追大部队。后面的枪声渐渐停息了,雪野里只剩下寒风吹过草棵树枝的尖叫声。不一会儿,有匹马飞奔而来,马后倒拖着一个人。树生小子和小林子冲到马头前,拉住它,后面拖着的是9号。9号没死,只是突围时肩膀上挨了一枪,落下马,脚挂在蹬子上,却再没力气爬上鞍子,结果被马拖出了十几里。
9号把两人拉上马,又跑出去十几里。马跑不动了,9号下马,牵着马缰绳继续走。又走出去十几里,9号昏倒在地。树生小子和小林子把9号横着放在马上,一前一后牵着马向西北走。炭火一般的太阳远远地贴在雪野上,马喘着粗气,嘴里冒出稠稠的白烟。小林子爬不动时,树生小子就推着他的屁股向前走。当树生小子站不起来时,小林子就把他的手扛在肩头,弓起腰向前爬,一寸一寸地挪动膝盖头。
夜间晴朗,一轮银白的月亮挂在头顶,映得雪地银色茫茫。黑色的天空里挂着几片薄如纸片的淡云。大树和尖尖的枝丫闪着乌黑金属的光亮。9号在马背上说着胡话,树生小子和小林子呆呆地坐在雪地里。小林子说,让我躺在你的腿上睡会儿吧,我太累了。树生小子吓得马上跳起来,说,现在不能睡,谁睡谁死。快起来,不管爬多慢,只要在爬,就死不了。
不久,大部队派队伍回来找阻击部队散落的士兵,发现了树生小子和小林子。老秃脚子也骑着马突围出来。小林子问他,我爹出来了没有?老秃脚子说,你爹出来了,和手枪连一起上北边去了。后来,小林子对树生小子说,看见老秃脚子骑的马,他就知道爹已经死了,因为那是他爹的马。后来,老秃脚子经常把树生小子和小林子一左一右搂在怀里,给他们讲故事,给他们揉肩膀胳膊,也像小林子他爹那样,给他们烫脚、挑泡。老秃脚子经常念叨,没高大个子他跑不出来,高大个子把自己的马给了他。当然,他一直说高大个子还活着,他亲眼看见高大个子跟手枪连上北边去了。而据这个村子里的老百姓说,当日本兵走后,他们回到家,看见雪地里、院子里、房屋下、栅栏上、井台上,到处都是被砍断的胳膊和大腿,走上三五步,就能看到一只手、脚或脑袋。日本子真是他妈的牲口……
这次,日军损失了差不多一个师团的战备物资。以往,他们追出百十里地就回去了,而这回,已经追了两天一夜,还紧紧跟着,仿佛不咬断猎物的喉咙不罢休。司令带着大部队向荒无人烟的地方走。抗联没粮食,日本兵和“国兵”也没粮食,大家都朝着死地前进,看谁先怕了,先怂了。
临来时,树生小子带了三天的干粮,现已吃光了。怀里还有石老三的红布包,里面包了三块缴获来的日军饼干。不过,他从来没动过吃的念头。这红布包里的东西换过几回,里面包过几十颗黄豆,包过苞米饼子,包过地瓜干,包过炒面粉,但都不是快饿死时吃掉的,只有在粮食特别充足时才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拿出来,填进肚里,然后马上把新东西包进去。这红布包也真是神奇,想到它,就能坚持一天,再想想它,还能坚持半天。可你要是想把它吃了,连一个时辰都坚持不下去。
前面的雪地里,坐着一个人,笑呵呵地看着队伍。小林子对树生小子说,我也想坐会儿。树生小子说,别停下来,也别去看,那是死人。说完,他紧紧拉着小林子的手,不敢一丝一毫放松。因为一旦小林子掉了队,就谁也救不了他了。冻死的那个人敞着胸怀,一只手伸向大家,好像索要什么似的,又好像把什么东西递给大家。走了几十步,雪地里躺着一个人。上身赤裸,手脚向四面展开,胸前披着日本子的军大衣。那姿态和表情,好像正舒舒服服地睡在自家热炕头上。
小林子又对树生小子说,我太饿了,实在走不动了。树生小子从怀里掏出红布包,解开,拿出一块饼干,慢慢放在小林子手里。他说,吃了这一片,坚持到天黑好不好?你看,前面就是大山,钻进山,日本子就拿咱们没办法了。树生小子抓了把雪,握成棒,递给小林子,自己也握了一根。他咬了一口,又对小林子说,见到树林咱就有吃的了。树皮瓤子能吃,还能包饺子。像啥馅饺子?像韭菜鸡蛋馅的,不对,不对,更像芹菜肉馅的。嗯,让我再想想啊!其实吧,和豆角黑鱼肉馅的最像,有点酸,带点苦,可还是香的。
这时,后面银色雪原上腾起一股浓黑的烟柱,大概有几十里远。又传来几声微弱的枪响,只有侧起耳朵听才听得见。老秃脚子回头望了望,冷笑一声,道,日本子开始杀马了,他们也受不住了。追吧,追吧,这回让你们人吃人!
队伍进了大山。这里,是一处非常开阔的山坳,好似一只巨大的碗。南北两侧山峰长满了密密的松树,最顶端隐约可见一排给伐木人住的木屋。过了碗底,向两峰之间爬时,山势开始变得陡峭,山坡上布满了厚厚的冰。仔细看去,原来是靠近山顶处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温泉眼,正汩汩地冒着热水。水向山下流,流不出多远,就结成了冰。旷日累积,就形成了覆盖了大半座山的冰甲。黑土地上的人管这叫作“冰趟子”。远远望去,冰趟子就像一条凝固的乳白色宽广大河,一浪叠着一浪,一层叠着一层,一直奔涌到山坳中央,而且简直要把山坳灌满了。
树生小子走一步滑两步摔三步,勉强走出山坳最底端。到了爬坡时,真是苦不堪言。双手双腿软绵绵的,打着抖,就是撑不起身子向上移动。如果脚下一滑,摔下坡去,躺在那儿,望着无边无际的碧蓝天空,听着耳边无穷无尽的尖厉山风,心里面木木的,不害怕也不慌张,不痛也不痒。奇怪自己这是在干啥?为什么要跑?为什么躺在这儿?这一切都好生古怪。树生小子只好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再爬起来一次,这次爬起来了,命就有了。死在这儿呢,倒也没啥,可这天就黑了,再好的东西也看不见了,你愿意?这些话说了一遍又一遍,身子也有了力量,一个关节一个关节撑起来,一寸一寸往山上挪动手脚。
这时,从前方传来命令,部队向两面散开,占领山顶,在这里伏击鬼子。太阳爬过天顶,稍稍向西偏去,像一颗煮熟的鸡蛋黄儿,寂静地挂在那儿,发出灰白色的光。茫茫雪野笼罩在刺眼迷离的光线里,群山、树木、人仿佛消失在了白色的地平线上。
鬼子和伪军小得如同一串黑点,排成长线进入山坳。远远望去,可以看见他们时不时四脚朝天,摔倒在溜滑的冰面上。喇叭声响起,一支抗联队伍冲到山口处,封住了敌人的退路。枪声大作,一个个小黑点趴倒在雪地里。一个中队的鬼子像黄色的泥浆,向山顶一处木屋冲去。那里是制高点,可以进攻,也可以突围。他们和抗联士兵们扭打在一起,像两股泥石流迎头相撞。仔细听去,那边传来枪声、爆炸声,最多的是死命的叫喊声。许久,日本兵也没占领山顶木屋,渐渐地,那里安静下来。
山下的敌人无处隐蔽,被打死很多。向前,是很陡的冰趟子,平时就万难爬上去,更何况是枪林弹雨之下。向左向右攻击的队伍也被打在了半山腰,无法动弹。傍晚时分,伪军和鬼子收拢队伍,向山口外突围而去,抛下了几百具尸体和动弹不得的重伤员,其中一大半是日本兵。
树生小子往山下走。松树下,有两具扭在一块儿的尸体。一个是鬼子的,一个是自己人的。两人都穿着土黄色的日军棉袄。仅仅个把小时,尸体已经冻在一块儿,无法分开。鬼子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结着冰花,像颗半透明的玻璃珠子。嘴拼命地大张着,仿佛溺水一样。树生小子用手榴弹敲了敲他的脸,那眼珠子像冰块一样碎了,牙齿脱落,脸一点一点凹下去,却没有血渗出来,直到变成一副古怪的样子,像一张面具。他伸手去掏鬼子的衣兜,找到了一块冻饭团,两只弹夹,还有一张照片。照片上有个穿和服的老女人。树生小子把饭团和子弹揣进怀里,照片又塞回鬼子兜里。
向下走了几步,碰上了同样情形的尸体。是日本兵和小林子。小林子嘴里叼着一只带血的耳朵,中指和食指扣在日本兵的眼窝里,并且以这个姿势冻在一起了。树生小子在日本兵的背包里找到了一只铁皮罐头和一块手表。他借着昏红色的阳光一看,表的指针还在一下一下很有活力地跳动。这时,他身后传来微弱的呻吟和哭泣声,夹杂着一些日本话。他忙转过身,看见一个日本兵肚子上插了把刺刀,手也被砍断了,动弹不得,只能等死。树生小子一边搜集死尸身上的东西,一边留心听着那些垂死的声音。不久,声音消失了。
等树生小子走到山下时,手里已经多了一大包战利品。一匹驮物资的战马经过,他留下了饭团和十发子弹,其余的哗啦一声,倒进了马屁股上挂着的敞口麻袋里。
冰趟子伏击战让抗联队伍终于摆脱了日军的追击。又向西北走出百十多里后,大部队在山里休整了半个月。9号受伤之后一直在发高烧,也没死,总是说胡话,谁也不认识。老秃脚子让树生小子在向阳坡上挖个一米宽、两米长的土坑,再剥些整张的桦树皮回来,得把土坑的底部和四壁包住才行。有一天下午,树生小子正蹲在坑边晾桦树皮,9号从干草铺上钻出来,呆呆地站在那里。他问道,这是给谁挖的坑?树生小子一愣,答,支队长说要留下一批物资,今后回来时用得着。9号又问,这桦树皮是干啥用的?树生小子答,桦树皮油性大,隔水隔潮,埋土里不容易烂。他发觉自己说走了嘴,忙又补充道,还防止生锈。
又过了三五天,9号是彻底好了,肯定不会死了。他问树生小子,你给我说实话,这坑是不是给我挖的?这桦树皮是不是给我当棺材的?树生小子点点头。9号朝天空望了很久,叹了口气,道,我要是这回死了,还有这么好的待遇。可下回呢?还有这么好的待遇吗?
老秃脚子支队返回驻地的那个屯子时,已经开春了。雪原开始融化,露出黄色的草皮。一条大河横在眼前,尺把厚的冰面裂开了,裂成了比马车还要大的冰块,相互撞击着,发出轰轰隆隆的沉闷巨响。
走进屯子,大家有些吃惊。老住户都没了,土房子里住着一些日本人。这些日本人都是一家一户的,有中年男人,有媳妇,有老人,还有小孩子。院子里有牛或马等牲口,还有农具,除了说日本话,男的额头上扎布条,还有见了面总鞠躬,和中国老百姓没什么太大区别。老秃脚子支队进院子时,男人女人恭敬地站在那儿,顺从地向他们问好。这些从日本本土迁来的人家叫“开拓团”,几年前便开始源源不断地在黑土地上落户。
老秃脚子问开拓团的男人,这屯子里的人上哪儿去了?男人摇摇头。老秃脚子阴沉着脸,带着队伍向屯子外走。走出三五里,路过一片结冰的芦苇丛时,正在融化的冰面下冻着一只红色的婴儿小鞋。大家跑到池塘边缘,用刺刀扒开枯草,看到一张张脸正大睁着眼,从水底深处望着天空方向,仿佛还活着一样。
老秃脚子带着队伍回到屯子,把开拓团的人都捆在院子里,男人当场打死。他把一个日本女人捆在树上,扯开她的衣服,转过身对一个队员说,用刺刀把她给我捅死!一个日本小孩被捆着双手,踉踉跄跄地走到母亲身边,靠着树坐下,嘤嘤地哭,也不敢大声哭。那个队员端起刺刀,大叫了一声,却没刺出去。他又试了几次,终于泄气了,背对着老秃脚子说,杀女人孩子的事,我下不去手!要不你打死我得了。
老秃脚子吼道,下回日本子也这么杀你家人时,你别后悔!那个队员也吼道,日本子不是人,咱是人!他们不干人事,咱们得干人事!要都不是人了,那还打鬼子干个啥?
老秃脚子低下头,一行泪水流到胡子上。他用手指着那个队员道,干人事,不后悔!这可是你说的,你给我记住喽。他转过身,拉过一驾大车,套上一匹老马,把日本女人拦腰抱起,扔到车上,又把日本小孩子也扔到车上。他对剩下的日本女人和孩子说道,杂种操的都给我上车!
蹲在地上的日本女人和孩子浑身发抖,也不知听不听得懂他的话。老秃脚子把一个身子像面条一样软的日本女人拽上马车,说道,这不是你们的屯子,你们得滚蛋。能不能活,得看你们的造化。要是出了这地界,你们让中国老百姓给宰了,那也是你们自己找的。没人请你们来中国,是不是?在人家的地方杀了人,放了火,还指望人家当菩萨,是不是就很愚蠢呢?
马车吱吱呀呀地向野地里走去。老马的屁股瘦骨嶙峋,走路摇摇晃晃,随时都会饿死摔倒的样子。老秃脚子从腰里摘下一颗保险完好的四十八瓣手雷,追上去,塞到其中一个日本女人手里。
十一
日本子和苏联在北方打了一仗,鬼子在这里增兵了。不是几百上千,而是一下子来十几个师团。抗联到了最艰难的时刻。那之后,很长时间没有司令的消息,有人说他过苏联学习去了,有人说他还在这一带,纵横方圆五百里,卡车、坦克、飞机统统拿他没办法。在人们的口中,司令是神一样的存在。
战斗越来越多,形势越来越危险。树生小子和老秃脚子也终于分开了。老秃脚子带队伍向南突围,树生小子和五个人向北走。又经过一次遭遇战,就只剩下树生小子和9号两个人。9号负了伤,让树生小子不要管他,继续向北走。临别前,他给自己留了一颗四十八瓣,其余有用之物都给了树生小子,这其中有一张尺把见方的中国地图。9号告诉树生小子,记住,这才是中国。他又指了指东北方的一个地点,现在,咱们就在这里。北面还是山,向山里走。传说,苏联在山里留了一些军用物资隐匿点,而且训练了一些背上长红毛的熊瞎子来看护这些点。
树生小子不太相信这传说是真的,可心里却多了点盼头,单枪匹马扎进深山也毅然决然。后来,他还真的在深山里找到了一个物资隐匿点。不过,他没看到什么背上长红毛的熊瞎子,而更愿意相信这些物资是司令放在这里的,有朝一日,他会带人来取。这里,什么也看不到,除了一望无际的山。树生小子在这里过了几个寒暑,大山绿了变黄,黄了变白,白了再变绿。无论山下看起来多么平静,也从未下过山。他住过山洞、树洞,挖过地窨子,不断变换着生存地点,而且绝不留下任何痕迹。他知道雪地上的一串脚印,树下的一泡屎,或树枝上的一缕棉絮都会给他带来灭顶之灾。
几年后的一个冬天,山下来了一支队伍。树生小子远远看去,既不是鬼子,也不是伪军。他看了看自己在雪地上留下的脚印,知道这回跑不掉了。他躲到一棵树上,怀里抱了颗生锈的手榴弹,也不知过了这许多日子,它还能不能响。有人发现了他,让他下来。那口气挺和善,让树生小子心里一动,鬼子和伪军,还有胡子是不会这么说话的。那人问他是什么人,树生小子不说话,不光是不想说,而且嘴像锈住了似的,也不会说了。
树生小子看那人问得着急,嘴里突然冒出一句,你们是哪里的部队?那人眼睛一亮,说,我们是北满军区的,从关里来。树生小子又问,你们打鬼子吗?那人哈哈大笑,说,我的小兄弟啊!鬼子打多早就投降了呀!树生小子让自己沉住气,继续问,现在谁领导你们?那人回答,共产党啊!树生小子跑到一处窝棚里,找出当年9号留给他的中国地图,说,我是抗联三路军老秃脚子支队的。你看,这背面有俺们司令的亲笔签名,他是共产党员。那人看过之后,点点头,说,某某某同志已经在四年前牺牲了。
那人又说,跟我们回去吧!树生小子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