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新成渐渐止住哭,他带着半信半疑的神情转过头来,凝视着毕夏河。
“请你看着我的眼睛。”毕夏河的声音平静而坚定。
朱新成的目光与毕夏河交汇,仿佛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吸引,无法再移开视线。
毕夏河用右手轻轻打了个响指,天台上那盏孤灯忽闪一下,时间已被冻结。
整个世界突然静止,朱新成如同被定住一般,动弹不得,宛如一座蜡像。
毕夏河缓缓走向朱新成,在距离他约1.5米的地方停下脚步。
下一瞬,毕夏河黑色的瞳孔开始变化,逐渐幻变成深邃的海洋蓝色。同时,他的头顶上方升起一缕一米高的轻轻柔柔的蓝烟,迅速凝聚成一个类似蓝鲸的半透明物体,以极快的速度冲向朱新成,并瞬间融入他的头部。
每次毕夏河灵魂出窍,进入他人脑内颞叶的位置,最终的目的地都是抵达大脑的长期记忆区。
在这个区域里,人们保留的重要记忆会根据情绪分门别类,装入一个无形的百子柜里。每个人的记忆百子柜都有所不同,有的抽屉多些,有的少些,随着年龄的增长和阅历的丰富,格子的数量会逐渐增多,但通常不会超过27个——因为27是人类情绪的总类别数。
每个抽屉内收藏的都是承载着不同情绪的记忆碎片,包括渴望、困惑、厌恶、痛苦、嫉妒、兴奋、恐惧、痛恨、崇拜、欣赏、焦虑、悲伤、敬畏、尴尬、怀旧、钦佩、满足、厌倦等等。每一块碎片如同不规则的水晶,又似闪烁着光芒的玻璃,表面自动映射出一幕幕记忆的画面。
当毕夏河打开第13个抽屉时,他找到了通往朱新成快乐记忆的入口。与那些装满悲伤、困惑情绪的抽屉相比,快乐抽屉中的记忆碎片显得寥寥无几。
他从抽屉中取出了能量最强的一块记忆碎片。随即,一幕幕画面如同电影般在他眼前展开……
午后两点,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朱新成身着外卖员的制服,手捧着饭盒,坐在老城区的路边石墩上。这短暂的闲暇是他宝贵的午餐时间。每天中午的送餐高峰过后,他都会习惯在附近找个石墩,坐下来快速扒拉两口午饭。
在他前方不远处有一块空地,每个周末,都会有一个身材娇小的年轻姑娘,抱着一把大吉他在那里进行街头表演。她最常弹的一首曲子是《Vincent》。姑娘话语不多,总是安静地专注于她的吉他演奏。吉他盒随意地敞开放在地上,周围人流稀落,盒子里只有几张面值很低的零钱,收获少得可怜。
虽然朱新成未曾学过音乐,但他觉得姑娘弹的吉他异常动听,仿佛是世上最美妙的声音。有时他会羡慕那姑娘,可以拥有一把吉他,一个可以永远陪在身边、发声只传递美好而不带冷言冷语的乐器,就像一个温暖有趣的伴侣。
有时,他吃一盒饭的时间足够听完一首吉他,运气好的话,还能听到两首,然后才继续他的工作。每次匆匆结束午餐离开时,他总会记得往吉他盒里投几枚硬币。姑娘会向他微微点头,以示感谢。
姑娘在那个地点表演了半年,那半年是朱新成最快乐的日子。
某个周日午后,朱新成像往常一样在路边停好外卖车,准备去吃饭,远远便传来姑娘的吉他声,他的嘴角不觉露出微笑。
然而,他还没走几步,天空忽然变色,雨水毫无预兆地倾盆而下。
他看见姑娘手忙脚乱地收拾吉他、凳子和摊在地上的物品,样子有点狼狈,于是顾不上自己的盒饭被淋湿,立刻冲过去帮忙姑娘收拾。
之后,两人匆匆跑到檐下避雨。
“呀,糟糕!”姑娘说。
朱新成立刻问:“怎么了?是落什么东西了吗?”
姑娘努努下巴,指向他手中的盒饭:“这饭,应该没法吃了。”
朱新成这才注意到手中的饭盒,外层的纸浆饭盒已经被雨水淋透,软塌塌地垂着,其中一个小边角更已破损,菜汁开始往外渗。
姑娘望望身后,他们所站的地方正是一家老面馆的门前。
“走!为了感谢你帮我收拾摊子,我请你吃面!”
从那天起,朱新成便和姑娘成了朋友。
姑娘叫阿香,她见朱新成喜欢吉他,主动提出要教他弹吉他。
“吉他很容易学的,下次我教你。”阿香说。
可是没有等来下次,阿香就消失了。
从此他再没见过她。
他为此难过了很久。
有一天清早醒来,他脑中忽然萌生一个想法——他要学吉他。他希望下一次再见阿香的时候,可以为她弹奏一首吉他。
他兴致勃勃,计划当晚下班就去买吉他,可是那天下午送外卖时,他晕倒在客人家门前的楼梯上。好心的客人叫来救护车把他送去医院。再后来,他从医生口中听到自己确诊为肝癌二期。
那一刻,他感觉世界像被按了静音一样死寂。之后他只看到医生的嘴巴在动,却听不真切他在说什么。
他的脑子嗡嗡作响。半晌,隐约中他仿佛听到从天堂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吉他声,旋律听起来是如此地忧伤......
画面到这里停止了播放。
毕夏河把记忆碎片轻轻放回抽屉,心中已有了主意。
他仔细搜索自己的记忆百子柜,他要送一片快乐给朱新成。
他闭上双眼,集中精神,然后伸出两只手的食指和中指,在左右两边太阳穴的位置轻敲两下。
这个动作如同一声咒语。
随即只见一缕蓝烟从前额流出,汇合成一块水晶状的四方片,落入朱新成那个属于快乐记忆的抽屉之中。
在抽屉合上的那一瞬,时空猛然交错变换,仿佛坠入一场梦境。
毕夏河来到一扇大门外,他拉开半边门,回头对站在他身后的人说:“进去吧。”
身后所站之人,正是朱新成。
随着半扇门缓缓拉开,透出的灯光映照在朱新成的脸上,他带着迷茫,按照毕夏河的指引,跟随着光亮步入门内。
眼前是一个对他而言完全陌生的地方——一个圆形宽敞的大音乐厅,他从未涉足过如此古典而华丽的场所。
他感到有些手足无措。
音乐厅内,一场演出正在进行。
巨大的穹顶下,观众席座椅一圈圈有序地围绕着舞台。场内一片昏暗,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正中央亮着光的舞台吸引。
朱新成也望向前方的舞台。夏夜的萤火在舞台上飞窜起舞,仿佛置身于一片寂静的森林。眼前的画面美得令他屏息。
四周一片宁静,只有悦耳动听的吉他声轻轻撩拨着台下人的心弦。
一位满脸胡茬却风度翩翩的西洋音乐家抱着一把大吉他坐在舞台中央,在他身前竖着一把立式麦克风。只见他优雅熟练地拨动琴弦,时而快,时而缓,任由手指在六根弦上翩翩起舞,如入无人之境。轻拢慢捻之间,音乐轻轻扬扬,像清风般灌满大厅每一个角落。
然后他上身微微前倾,把嘴凑近麦克风,唱起了歌。
“Starry, starry night. Paint your palette blue and gray…”
啊,是《Vincent》。曾几何时,朱新成也听阿香弹奏过,但她从来不唱。
歌者的声音温暖而醇厚,就像第七根弦,跟吉他完美相融合。
朱新成不明白,音乐明明是那么的轻柔,却足以填满他的内心。
一曲歌毕,他的脸上凉凉的全是泪水,泪水中有悲伤,但更多的是快乐。
他忽然意识到,世界之大,很多地方很多风景他都未曾见过。他多么希望有一天,他能带阿香去听一场音乐会。
阿香——
光是在心里念到这个名字,他就感到一丝暖意。
活着,虽有九分的痛苦,但只要还有一分的快乐,他就有力气撑下去。
如真,又似梦。朱新成知道,他这辈子永远不会忘记曾看过这样一场美好的音乐会。
当毕夏河抬起左手打响指时,他和朱新成都元神归位,重新回到了现实世界。
时钟指向11点59分,他们仍旧站在医院的天台上,那盏孤灯再次亮起。
昏暗的甬道里,两人的位置没有丝毫变化。
朱新成难以置信地盯着毕夏河,瞳孔因震惊而放大,愣了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毕夏河注意到他瞳孔外围的光晕已从紫色变为蓝色,终于松了一口气。
细雨渐渐打湿地面,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雨水。
“你,你究竟是谁?”朱新成满是疑惑。
毕夏河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微微一笑,说道:“我是来帮你的谈判专家,毕夏河。”
“你是怎么做到——”
毕夏河竖起一根食指,示意朱新成不要再追问下去。
“记住,这是我跟你之间的秘密。”
朱新成依然困惑,但他听说过佛家有六神通:神境通、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和漏尽通。或许,眼前的毕先生就是拥有他心通的修行人。
不管如何,既然对方说这是秘密,朱新成便不再追问。
“朱先生,坐在上面真的很危险,现在,你愿意下来跟我聊聊吗?”
朱新成擦去脸上的泪水和雨水,终于点了点头。
毕夏河心中一宽,但他不敢放松警惕,双手微举示意对方放松:“我现在会过来扶你,小心点,慢慢来。”
朱新成向后挪动臀部,一只脚往栏杆方向收回,同时向毕夏河询问他急切想知道的一个问题。
“我想知道,刚才你带我去的是什么地方?”
毕夏河一步步走近朱新成,同时重新打开耳麦。他没有回答朱新成的问题,而是伸出手:“来,抓住我的手,注意安全——小心!”
栏杆因雨水而变得湿滑,毕夏河靠近时,朱新成正转身单膝跪在栏杆上,另一只脚正要收回,不料脚下一个打滑,身体失去平衡向后仰。下一秒,他已向下跌去。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毕夏河扑向栏杆,向下尽力伸长手臂去拉,幸运地抓住了朱新成,然而情况相当危急,因为他只抓住了朱新成右手的三根手指,难以承受下坠的重力。
“丰信梓,快——找支援!”毕夏河向耳麦呼叫。
毕夏河上半身被朱新成的重量拖出栏杆外,下坠的重力如同一股强大的风暴,眼看他也要随朱新成一同坠楼,他只能用空出的右手和双脚死死抵住栏杆边沿,稳住自己不被拖下去。
“抓住!别放手——哈呲——”毕夏河喘着粗气,五官紧皱,额头不停冒汗。
朱新成整个身体悬空挂在天台外墙,强大的下坠力使得他被拽住的手指一点一点滑出毕夏河的掌心——中指关节——上关节——指甲——
朱新成如坠冰窖,他望向底下的高空,意识到自己即将坠落,之前错脚跌落的恐慌已消散,濒死一刻,他的内心只剩下平静的悲哀。
但他仍然感激在生命的最后,毕夏河送了他一缕快乐的星火。他的眼眶噙满泪水,在手指完全滑落之前,他仰起头,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向毕夏河说了声“谢谢你”
随后毕夏河只感到手下一松,朱新成的身体已瞬间坠落。
“不——”毕夏河失声大喊。
“再见,阿香。”这是朱新成堕楼前最后说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