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惟希轻轻拉一拉自己身上香槟色及膝鸡尾酒裙的裙摆,正一正颈上的宝石项链,脸上展露微醺的表情,混迹在人群中。
这一晚是城中新贵建材大亨邵向前独生女邵明明的订婚鸡尾酒派对。派对设在市内一处闹中取静的老洋房里。老洋房原是租界时期一位犹太商人的住宅,二战胜利以后,商人携妻儿老小回祖国去了,留下这样一座充满风情的精致宅院。老洋房先后住过若干家房客,在极特殊的时期又被收归国有,充当政治运动的办公场所,最后在改革开放之初,又归还到当初的一批房客手中。其中一人恰是邵向前的祖父。
邵老爷子颇有商业头脑,拿了存在香港银行里的金条出来,向其他住户买下了整座洋房。在时人看来,老旧的洋房远不如新建的公寓来得舒服,老爷子此举完全就是疯了。然而时至今日,这座洋房的价值已远远超过当初十根金条的价值。
徐惟希如此不爱八卦的性格,也约略知道城中不晓得多少新娘希望能商借邵公馆作为婚礼举办场地。可惜,邵家很是不缺钱用,又十分注重隐私,故而并不肯出借。
惟希并不是这场豪门夜宴里的常规客人,她有工作在身。惟希是本埠最大一间人寿保险公司下属事故调查部门的调查员,专司在事故理赔前对事故进行调查取证,鉴定事故性质。
三天前,秘书敲开她的门,说有位杜女士来访。惟希翻了翻自己的记事本,才恍然想起,好像确实是师傅老白给她安排了一个活儿。惟希身为事故调查员,有时难免会经熟人请托,接一两件私活。听师傅说,这位杜女士是师母大学同窗的姐姐的女儿,这中间的关系百转千折,总之最后拜托到师母那里,师母推脱不掉,只好请她出马。
“你出面走走过场罢了。有钱人闲极无聊,没事找事。”师傅当时很是不以为然。
然而惟希一见到杜女士本人,就知道此事绝不是走走过场那么简单的。
杜女士梳齐耳短发,戴一副墨镜,穿高级定制女装,轻薄柔软的珍珠色丝绸衬衫如同第二层皮肤般,每粒纽扣都是大小一致的淡金色天然海珠,下着一条黑色紧身铅笔裤,搭一双黑色亮皮牛津鞋,持一只蛇皮手包,有种集柔软与坚硬于一体的,浑然天成的风韵。
秘书唐心在杜女士身后朝惟希眨眼睛,惟希假装没看见,延请杜女士落座。
杜女士在惟希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定,抬起骨肉均匀的素手摘下墨镜,向惟希展颜微笑:“你好。”
惟希电光石火间已认出她来。这哪里是什么杜女士?分明是建材大亨邵向前的独女邵明明。邵明明近期乃是本埠最火爆热门的话题,没有之一。邵明明因是独女,故而被父亲寄予厚望,高中毕业后送往英国学习建筑,却在家人毫不知情时转投金属与珠宝设计专业,后获得国际珠宝首饰设计大赛的冠军,一举成名,客户名单上有不少影视名人。归国后在举世闻名的一座园林中举办过一场让业界惊艳、让珠宝爱好者为之疯狂的个人珠宝设计展。假使仅仅如此,也还罢了,偏偏她闪电般与同在英国留学、才方学成归来的开国功勋之孙相恋,毫不避讳地同进同出,甜蜜幸福得全无顾忌。
惟希不得不感叹,人生从来没有公平可言。
“我今天来,是有件十分棘手的事,想麻烦徐小姐,能替我调查清楚。”邵明明开门见山,并不与惟希兜圈子,“我希望知道,蒲良森是否真心爱我。”
惟希努力不让自己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来。
想不到邵明明竟这样天真!
女郎仿佛能听见惟希腹诽般,温婉一笑:“蒲先生若真心爱我,那我们之间会是相爱的生活方式,若并不……”
邵明明自手包中取出一只白色信封,倾身推到惟希面前。“这是我订婚仪式的请柬与一半费用。”
惟希点头,不客气地收下。待邵明明优雅地起身告辞后,惟希朝着门外喊:“唐心!”
秘书很欢快地“哎”了一声,秒速推门进来,满脸八卦表情。
惟希笑睨一眼唐心,只管交代她:“帮我查查蒲良森。”
唐心见惟希无意告诉她更多内幕,只好噘嘴重重踩着高跟鞋出去了。
吃过午饭,唐心将一叠不薄不厚的资料交到惟希的办公桌上。
徐惟希有个很传统的习惯,喜欢看纸质文件,唐心为此和她嘀咕过好几回。
“我查完资料,往你邮箱一发,回头你在电脑手机都能看,多方便?偏偏要打印出来,耽误时间不说,还浪费纸张。”
惟希只管笑,嘴里“是是是”地点头附和,唐心见她一副积极认错、死不悔改的模样,只能无可奈何地跺脚。
等唐心又咕哝着“老古板”、“再不好好适应时代就要被淘汰”之类的话出了办公室,惟希这才取过资料,慢慢翻看起来。
蒲良森此人背景深厚,经历简单。祖父是开国功勋,祖母是留过洋的进步女青年,建国后致力于教育事业。其父乃是蒲老幼子,曾在空军担任要职,其母则是共和国空军第四批女飞行员,自空中退下来后,仍在军中任教,指导后来成为第一批大专学历女飞行员的学员。蒲良森也是幼子,上头有一兄一姐,目前俱担任军职,前途不可限量。只有他并未从军,而是大学毕业后前往英国留学,还有过一段短暂的跨国婚姻。他此番归国,与当年的清华同窗低调成立了一间数据分析公司,随即与邵明明相识相恋,很快宣布订婚。
惟希拿食指中指轻弹资料。蒲生的人生轨迹可谓中规中矩,唯一的意外是那段只有七个月长的跨国婚姻。对方是一位欧洲小国外交官的女儿,两人在英国相识,并闪电般步入婚姻殿堂。可惜,只维持了短短七个月时间,这段婚姻就以失败而告终。国内网上能查到的关于女方的资料少得可怜,唯一的一张照片还是个模糊的背影。以唐心的翻墙技术,也没能在外网上查到更多的资料。蒲生的前妻低调得让人难以琢磨,连同两人之间的感情,也扑朔迷离起来。
惟希一向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人性,深深觉得这段婚姻恐怕是蒲生对父母家人和循规蹈矩人生设定的最大反抗,简而言之,蒲生的叛逆期,迟迟地来了。只不过,他的叛逆终究抵不过现实罢了。
惟希喊唐心进来:“帮我准备一条鸡尾酒裙,谢谢。”
唐心的眼睛如两盏明灯“叮”一下亮起来。她对老板的尺寸了如指掌,每次老板要“卧底”调查,装备都由她购置,完全满足了她的各种变装幻想。
“小的这就去办,务必令老板您艳压群芳!”她踩着欢快的脚步走了。
惟希啼笑皆非,深以为她的秘书最近宫斗剧看得太多了。
下午下班时,惟希在停车库遇见师傅白成濬。师徒俩彼此点点头,白成濬朝徒弟招手,惟希忙走到师傅跟前聆训。
“蒲三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良善无害,你小心些,一击不中,即刻收手,别把自己折进去。”他没想到来的会是邵明明,更没想到调查对象会是蒲良森。若他有先知先觉,必不让惟希接下这一任务,搅和进豪门恩怨里去。
惟希抿唇,老老实实答应师傅:“我会注意。”
师徒俩这才道别,各自驱车回家。
等到蒲邵二人订婚鸡尾酒会这天中午,唐心拎了套着防尘罩的鸡尾酒裙走进办公室,笑眯眯替惟希挂在休息室的衣架上。惟希一见她脸上表情,已晓得这位大小姐又出了新花样。惟希走过去,在唐心期待的眼神下轻轻拉开防尘罩,一条香槟色鸡尾酒裙映入眼帘。
饶是并不十分注重时尚的惟希,也忍不住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
她认得这条裙子。前几天唐心在看时尚杂志的时候,对着中心跨页的图片垂涎良久的,正是这件复刻四十年代经典克里斯汀迪奥抹胸鸡尾酒裙。上身是线条柔和简洁的抹胸款式,紧身贴肤的束腰,蓬松宽阔的裙摆,模特甚至不需要刻意摆出任何姿势,只消静静站在原处,已仿佛一支优雅至极的水晶兰。
唐心听得这一声口哨,便知道老板是满意了,做了一个十分花哨的宫廷屈膝礼:“幸不辱命。”
惟希挥手:“回来给你讲八卦。”
唐心闻言眉开眼笑:“不枉我得罪那么多人把这条裙子抢到手!希姐加油!顺便钓个金龟婿回来!”
惟希啼笑皆非地睨了她一眼,只是想象那场面就已经醉了。
下午六时稍过,乘坐租来的豪车抵达邵宅时,惟希留意到外面已等了不少记者,暗暗想原来豪门八卦竟这样抢手。
等到她下车后递上请柬,顺利通过门口安检,置身邵宅,才深深体会到秘书大小姐的良苦用心。这一晚除了订婚宴女主角的风头一时无两无人能及之外,所有到场女宾的着装可谓是争奇斗艳高招百出,至于她这件中规中矩经典款式的鸡尾酒裙,在仿佛白莲花般的纱裙和玛丽莲·梦露附体似的肉色珠管裙面前,真是普通到泯然于众了。
邵明明百忙之中见她到来,先是朝她遥遥颌首,待得了空,便款款走向惟希。惟希递上唐心替她准备的小礼盒:“订婚快乐!”
邵明明微笑着接在手里,两人站在花树下,像一对略有交情的朋友般低声交谈。
“良森的几个老同学来了,正在叙旧,等一会儿我带你去和他打个招呼,介绍你们认识。”
惟希浅笑:“不用,我和他接触越少越好,这样最后得出的结果更客观。”
邵明明会意地回以微笑,点了点头:“那请你随意,我暂时失陪了。”
等女主人走出视线,惟希自经过身边的白衫黑裤黑围裙的侍者手中的托盘里取过一杯香槟,在花树下头一边轻啜美酒,一边越过杯沿,不动声色地在人群中寻找她今日调查的目标。过不多时,她就看见蒲良森站在花园另一头的藤萝花架下头,与几人微笑交谈。
蒲三此人,不可谓不得天独厚。惟希看过他资料,他身高足有六英尺一英寸,体重两百磅,是唐心口中“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典型。唐心还特意在资料中附了两张他在国外海滩度假时拍的照片,果然有一副健美的躯体。他有一头微微卷曲的浓密黑发,侧脸如雕塑般生动立体,正微垂着头听一位身材娇小玲珑的女士讲话,神色十分专注,让人有种她是他世界中心的错觉。
惟希在心里“呵”一声,难怪条件如此优越的邵明明,会迅速同蒲生坠入爱河,并患得患失,想弄清楚他是否爱她。
恰在此时,蒲良森似察觉有人注目,挑眼朝惟希方向看来。电光石火之间,惟希仰头喝下一大口香槟,错开与他视线交错的机会。蒲三没有寻见那如同箭一般质感的视线主人,淡淡地蹙了蹙眉,便又专心与友人交谈。
沁凉的香槟顺着喉咙一路落到胃里,惟希忍不住发出一声愉悦的赞叹。难怪坊间稍微有点姿色心气儿的女郎都攒足了劲头想嫁入豪门!在这初夏的傍晚,站在老洋房的花树下头,听着二十人管弦乐团演奏舒缓优雅的轻音乐,喝一杯冰镇的顶级墨希尔特甜桃红香槟,简直是再惬意不过的享受。
惟希就着桃红香槟,又慢条斯理地品尝了一块从俊俏的侍者处拿的抹着鹅肝酱的蒜香面包,眼角余光瞥见蒲三已结束与友人的对话,正打算去与未婚妻汇合,惟希不动声色地在他的八点钟方向保持一段距离跟上去观察,却不想被人拦个正着。
来人穿一件麻灰色衬衫,配一件不过不失的德国版烟灰色西装,搭一条干净利落的同色丹宁裤,显得一双腿又直又长。惟希的身高才及此人肩膀,视线正落在他胸前,只见未系第一二粒纽扣的衬衫下头,露出一片健康的古铜色皮肤。惟希要略微后撤半步,抬头,才能看见他刚毅的下巴、厚薄适中的嘴唇及高挺的鼻子和深邃的眼睛。
惟希心不在焉地想,若唐心在跟前,肯定要似个女色狼将拇指食指含在口中吹极响亮的口哨,以示赞赏。可惜,他再英武俊朗也同她无关。
“抱歉,借过。”惟希微微偏身,视线越过眼前男人好看的倒三角宽肩阔背,穿过人群,望向与邵明明汇合,亲吻未婚妻额角的蒲三。两人站在一处,真是一对让人赏心悦目的璧人,蒲三看上去对未婚妻深情款款,眼里只容得下她一个人的样子。
男人微笑着侧身,为惟希让出路来,注视着她脸上略带一点点红晕,拉一拉裙摆,正了正胸前的珠宝,往人群里走去。他在惟希背后,看着傍晚的阳光斜斜地透过花园里的树梢,落在她鸦黑的短发上,仿佛为她染上了一层金红色的光晕,随着她的走动,轻轻地左右摇晃,引得人移不开眼。
蒲良森与未婚妻并肩站在一处,同前来参加他们订婚鸡尾酒会的宾朋相谈甚欢,不知是否是他过于敏感,他总觉得人群中有一双审视的眼睛,时刻注意他的动向,然而每当他回头望去,却又无迹可寻。这让他隐隐有些不快。望了一眼腕表,见时候差不多了,趁交谈的间隙,他垂首吻一吻未婚妻的额角:“我去看看外婆他们准备好了没有。”
邵明明微笑着点点头:“你去吧,这里有我招呼。”
蒲良森的祖父母已经去世,外祖父是年高德劭的国学大师,因为身体不好,长年在北戴河修养,这次外孙订婚,也未能前来。倒是他的外祖母将近一百岁的老人,身体健康,精神矍铄,特地自北戴河赶来参加外孙的订婚仪式,想不到竟与邵明明的外祖母一见如故,两位外婆之间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下午自见了面便在洋房右翼一楼休息室里闲坐聊天。
蒲良森走进大厅,扑面而来的阴凉气息消解了室外沾染的暑气,令人精神为之一振。只是这清凉的感受很快被空气中一缕由弱而强的浓烈味道影响,惹得生性略带一点洁癖的蒲良森忍不住皱眉。这气味难以形容地臭,又夹了一股子咖啡的焦香味儿,混杂在一起,让人想忽视都很难。他微微翕了翕鼻翼,循着味道的来源,往大厅左侧的厨房走去。
邵公馆的厨房设在底楼左翼,是典型的西式厨房,有着干净整洁宽敞的流理台和方便同时烹饪多人菜肴的六眼炉灶,烤箱洗碗机消毒柜等一应俱全。厨房的门平时都开着,仅以两扇半人高的乳白色百叶门作为装饰,方便厨师和佣人们进出。蒲良森来到厨房跟前,轻轻一推,百叶门无声地开阖,那浓烈的异味愈发明显。他看见靠窗的炉灶跟前弯腰站着一个穿黑色包臀一步裙的女人。弹性十足的黑色面料包裹着她浑圆饱满的翘臀,后裙摆处一线精致的开缝剪裁,不经意间透出少许诱人的风光来。
蒲良森站在原地,暂时忽略扑鼻的异味,默默欣赏了一会儿眼前的美好身影,这才轻咳一声,问:“这是什么味道?”
正弯腰观察烤箱的女郎闻声下意识抬头,额角猛地磕在烤箱门把手上,蒲良森站在十几步开外,都能听见那清晰的“咣啷”撞击声。女郎被撞得不轻,身体摇了摇,没能站起来,最后闷哼一声,整个人蹲在那里了。
蒲良森大步走近她,伸手轻轻握住她双肩将她扶起,让她靠坐在流理台上,挪开她捂着额头的手,检视她的额角。女郎皮肤白皙,这会儿工夫,额头已经以肉眼看得到的速度红肿起来。
女郎大约自己也能感觉得到,一双大眼蓄满了泪水,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疼痛的呻吟。蒲良森叹息。他认得她,她是明明外婆的生活助理苏乔,听明明说三年前从大学护理专业毕业后,就一直在照顾明明的外婆。他见过明明的外婆几次,她当时都很安静地陪在老人身旁,十分懂得进退。
“别动!”蒲良森轻斥在流理台上悄悄往一边蹭的苏乔,自己去冰箱里翻出来一罐冰镇苏打水,返回她身边,将冰凉的饮料罐压在她额角。苏乔被凉意刺激得发出细微的“嘶嘶”声,挤眉皱鼻,毫无往日文静自若的模样。
“怎么没陪着外婆?”他有心让她放松下来。
苏乔不吱声,垂睫盯着厨房地面的雕花地砖。
蒲良森为转移她注意力,再次问道:“这是什么怪味道?这么难闻!”
苏乔扬睫,想起自己挨撞前听到的问询,不由得捏住饮料罐:“是榴莲咖啡的味道……我在做榴莲咖啡蛋糕。”
榴莲……咖啡……蒲良森在心里把这两个词默默念了两遍,有些哭笑不得。他一向不很喜欢味道过于独特浓烈的东西,至如榴莲一类的,更是敬而远之。加之他留学英国,更习惯喝茶而不是咖啡,所以这两者结合起来的味道,真是给他的嗅觉带来不小的冲击。
“怎么会想起来做这么——别致的点心?”
苏乔为“别致”两字笑起来:“前段时间有人送我的榴莲咖啡粉,说是用顶好的猫山王榴莲冻干粉和咖啡粉以精确的比例调配,有浓郁的榴莲果香和醇厚的咖啡香……外婆向庄阿婆说起我喝这个咖啡,喝得满屋怪味儿,众人纷纷躲避的事,庄阿婆也想尝试一下。我觉得这个时候让庄阿婆喝咖啡不太好,就下来打算做个榴莲咖啡味的蛋糕给她解解馋。”
蒲良森听苏乔一口一个“庄阿婆”地称呼自己的外婆,声音轻软,早前的一点不快便也烟消云散:“以后还是悄悄地喝吧。”
苏乔瞪他,哪里还会有以后?!
蒲良森被她毫无威慑力的一瞪眼惹笑:“抱歉害你撞到头,让我看看好一点了没有?”他握住苏乔的手腕,拉开她捏着饮料罐的手,凑近了检查她的额角,正巧这时候,听见厨房外头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女高音,扯着嗓门问:“你是谁?”
惟希不紧不慢地隔着十几步的距离,跟着自己的目标进了邵公馆的底楼大厅,大厅左右旋转向上的楼梯通往洋宅的深处,大理石地板和客厅挑高的穹顶给她带来怡人的阴凉感受。惟希仰起头,欣赏穹顶上手绘的巴洛克风格壁画。听说在最动荡的十年里,此间被挪做造反派办公之用,当时的头子曾命人用白色油漆将整个穹顶都重新粉刷一遍,理由是破除资本主义封建主义四旧。据说被派去粉刷穹顶的工人,原本是美术学院的教授,他实在不忍心让如此精美和有历史保护价值的壁画就这么被损毁,所以悄悄在原有的壁画上刷上一层透明的保护材料,随后又用一种易消解的颜料在其上绘制了大片的革命画作,这才令得这些充满犹太教鲜明特色的壁画完整保存下来。
惟希轻喟,旋足继续尾随蒲良森的行迹,来到厨房外。厨房门两旁有两株高大葱郁的琴叶喜林芋,肥厚浓密的叶子为她提供了很好的隐蔽处,她只要微微往前一点,就能看见厨房内蒲良森和年轻女郎在轻声交谈,两人靠得非常近,蒲生把女郎困在自己与流理台之间。惟希听不清楚他们的谈话内容,但是作为一个旁观者,她觉得身为今天订婚鸡尾酒会的男主角,蒲生对该女郎未免太过亲切了。
忽然惟希听见身后有一个洪亮的声音傲慢地问:“你是谁?”
惟希心道不好,厨房里的蒲良森也已听见外头的响动,回过头来。
不过是一转念的功夫,惟希已想好了说辞,却有一只修长的手不轻不重地按在了她的肩膀上,醇厚好听如同大提琴般的男低音在她耳边有礼地响起:“方阿姨,她是我女朋友。”
惟希睨一眼搭在她左肩上修长干净的手。手的主人离她如此之近,近得她能透过他身上的挺括布料感觉到他贲张的肌肉所散发出来的热量。惟希斜一斜肩膀,想卸掉这只手施加的力道,不承想这只手却坚定而不容置疑地略微加重压力,将她揽进怀里,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叫你不要贪杯喝那么多香槟,你不听,看!现在出丑了吧?告诉你洗手间在客厅进门右手边的楼梯下面,这里是厨房。”
惟希不知道这个有着好听声音的男人是谁,但无疑他替她解了围,所以不再试图从他怀里脱身,配合地扬起微微带着一点酒意的脸:“抱歉,我就是这么左右不分,东西不辨。”
女高音“咯咯咯”笑起来:“原来是你的女朋友啊,我还当是混进来的什么人呢。”
说完,趾高气昂地如女王般退场。
厨房里的蒲良森微笑着走过来,朝惟希身旁的男人伸手:“卫傥,好久不见。”
卫傥与他握手:“恭喜你订婚。”
“我现在去请外婆,我们稍后聊。”蒲良森对高大的卫傥说,并向惟希颌首。
等蒲良森走出两人的视线,卫傥揽着惟希的肩膀走出客厅,回到外头客人渐渐聚拢在一起的花园里,这才放开惟希的肩膀,朝她微笑:“你好,刚才冒昧之处,还请见谅。我是卫傥,倜傥的傥。是你师父老白的师弟。”
这个卫傥正是稍早时候在花园里拦住惟希去路的男人。
惟希还以浅笑:“我是徐惟希。”
她心里对卫傥的说辞很有些怀疑。师父白成濬交游广阔,三教九流的朋友不少,他闲来无事的时候,颇爱拿与这些朋友相交的趣闻逸事出来讲。卫傥一看就是有故事的人,但她从来没听师傅提起过。可是,师傅果然还是给她准备了后备计划啊……
卫傥望一眼去而复返的蒲良森:“你打个电话叫司机先开车回去吧,酒会结束我送你。”
惟希明白他是不想蒲生起疑,遂点点头,取出小手袋里的手机,请司机不用等她,可以先行离开。
蒲良森和邵明明的订婚鸡尾酒会在一片幸福欢乐的气氛中结束,有年轻贪玩的客人相约去夜店继续庆祝,惟希则和卫傥一起辞别主人家,自邵宅出来。卫傥取了车,载惟希回她住的公寓。
卫傥开一辆低调的黑色本特利雅致,在夜色中汽车平稳流畅地前行,惟希没有试图与他进行更深一步的交谈。卫傥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相比卫傥开一辆已停售的本特利雅致,她则开一辆二手甲壳虫,车主是一个年轻漂亮刚大学毕业的都会女郎,因找到一个不错的工作,父母替她买了新车庆祝,她就将开了没几次的甲壳虫委托中介处理。惟希自己略微做了点调查,知道这辆车上没有违章和其他记录,这才买了下来,作为日常的交通工具。
看,人和人就是存在这么大的差距。
卫傥趁红灯时看了一眼右肘靠在车窗上,支颐遥望窗外夜色的惟希。自邵宅出来,她披了一条珠灰色的大披肩,整个人看起来小小的。晚风从窗外拂过,撩动她乌黑的头发,发丝扬起,复又落下。她有着健康的蜜色皮肤,额头光洁饱满,睫毛浓长似两片黑蝶的轻翅,半垂着眼时,会落下一道优美的阴影。鼻尖小巧挺翘,可爱得让人想伸手去捏一把。
他这样想着,伸出右手,开启了车载音响,马斯内的泰伊思的冥想如同水银泻地般在车内流淌。
卫傥送惟希到她住的小区门口,门卫坐在保安室里,一边吹着空调一边在看电视,并没有注意门前车辆的进出。卫傥目送惟希纤瘦的身影走进小区大门,听见空气中隐约传来广场舞节奏强劲的音乐声,这才驱车离开。
惟希披着唐心为她准备的灰色披肩,慢慢走向自己住的多层小楼。小区的花园里,一些吃罢晚饭的中老年人,正随着音乐的旋律在跳广场舞,有孩童在小广场周围玩滑板车,横冲直撞的架势惹得路人纷纷躲避,保姆跟在后面大呼小叫地追赶着。夜色中似有似无地飘来红烧带鱼的香味,也不知道是哪家才开始烧饭烧菜,勾引得在鸡尾酒会上不过吃了几块点心充饥的惟希口水都快流下来了。惟希露出由衷的微笑来,加快了脚步,打算赶紧回家为自己做一顿美味的晚餐。
惟希走到她住的楼下,只见防盗门前站着个穿松垮汗衫和沙滩裤的青年,正在埋头抽香烟,趿着拖鞋的脚有一下没一下地踹着防盗门。一边台阶上坐着穿紫色碎花雪纺衬衣黑色灯笼裤,烦躁地摇着蒲扇的中年妇女。中年妇女看到惟希,噌地从台阶上站起来,手中蒲扇没头没脑地往她身上招呼。
“你这个没良心的死小囡,这么晚死到什么地方去了?!”
惟希闪开中年妇女手里虽然没什么分量但来势汹汹的扇子,轻唤了一声:“妈妈。”
“不要叫我妈妈!我没你这种不孝的女儿!”徐母听了,挥着戴着金戒指的胖手高声呵斥,大有种不把所有人都引来便不罢休的意味。
周围邻里和晚间出门散步的居民看热闹似的遥遥望过来,指指点点。
青年烦躁地丢开手里的香烟蒂,伸腿踢了防盗门一脚:“吵什么吵?等了这么久,又渴又累,能上去了吧?”
“对对对!快点开门,让我和你弟弟上去坐一坐,等你等到现在,累死了!”徐母赶紧把手中的蒲扇调转方向,朝儿子大力扇风送凉。
惟希望着对自己和弟弟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态度的母亲,只觉得长夏的最后一缕阳光也彻底退去,萧瑟的秋风悄然吹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