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界限

回到家里,郁晴给自己做了份水果沙拉,就着买来的熟食解决了晚餐,然后躺在沙发上看起了美剧。

前后拖着进度条看了六七集,时间到了夜半11点。

关了电脑感觉肩颈有些酸痛,于是她决定下楼走上一圈,活动活动筋骨。

此刻已是午夜,但与组团仅仅一路之隔的地方依旧热闹着。

作为整个楼盘最核心的区域,郁晴所在的组团周围规划了不少诸如电影院、歌剧院和Shopping Mall之类的大型公共建筑,为了给后续开发的组团销售造势,眼下正在夜以继日地加速赶工。

放眼看去,被围挡包围着的工地里一片繁忙,也不知道这些刺眼的光亮和不时响起的噪响究竟要到几点才能彻底消停。

回来这一阵,郁晴白日里出门嫌这块区域尘土太大,总是刻意绕行。

此刻夜幕之下,飞扬的尘土被黑暗所掩盖,歌剧院模样的建筑轮廓初现,在探照灯的照射下一片气派辉煌,让她忍不住起了好奇心,缓步走近入口的地方仔细打量了起来。

泥土翻飞的工地上,散落着不少面目模糊的民工,有人在刨着身旁的砖石泥土,有人在冲着同伴高声喊话,还有人蹲在刚刚堆起的泥坡前咬着馒头喝着水,也不知道是所谓的夜宵,还是刚有时间吃上晚餐。

对他们这样体力劳动者而言,是不会有心思和精力去纠结所谓的职业规划、市场行情,或者专业竞争力的。

趁着年轻力壮腿脚还灵便的时候,能够找到一个靠谱的活儿,跟着一个不会欠账打白条的老板,一天三顿能吃饱肚子,月底能有钱进口袋养家,大概就是他们最直接也最明确的“职业愿景”。

“活在当下”不仅仅是微博上的段子手们熬出的心灵鸡汤,更是他们最现实的生活写照。

这么比起来,自己的很多烦忧未免显得太过矫情。

郁晴正在现实的教育下满心感叹,工地出入口的地方,两个灰尘满面的家伙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

走在前面的男人看着40岁出头,头顶秃了一半,满脸都是油腻气。跟在身后的青年垂着眼睛,眉目之间看不出太多的表情,扎在后脑勺上的那丛乱蓬蓬的小辫和耳朵上亮晃晃的耳钉倒是很抢眼,赫然就是好几日不见踪影的顾珩。

郁晴没料到会在这里撞到他,惊诧之下赶紧侧身,假装浏览起了围挡上的建筑规划图。

走出工地大门后,秃顶男人很快停下了脚步,在确定周边没什么工友留意到他们后,从口袋里掏出了几张钞票出来:“喏……这几天的钱现在就结给你。你数数看。”

顾珩把钱接过来,随手一卷塞进了裤子口袋,眼睛依旧垂着,口气不冷不热:“谢谢。”

见他反应冷淡,男人略有些尴尬,摸摸索索地从口袋里摸了根烟点上,继而解释道:“我知道是有点少,但是你也知道你来的时间不固定,我这边工作也不好安排。临时给你安排个活儿吧,上上下下的也需要打点,毕竟我们是正规的施工队嘛,人事看得挺紧的。”

顾珩笑了笑:“我知道,这段时间麻烦陈哥了。”

男人吐了个烟圈,语重心长地劝道:“其实我看你干活挺麻利,脑子也聪明,不然就认真考虑一下来我这儿固定跟着我干?累是累了点,但工资有保障。而且未来方舟这个项目这么大体量,估计还能干好几年,到时候不会亏了你……”

顾珩站在那没接话,一脸的不识好歹。

男人瞪了他半晌,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最后挣扎了一下,又摸了50块出来:“这个你拿去吧。我看你这两天状态也不太好,赶紧回家休息休息,以后有啥事再来找我,我能说得上话的地方,会尽量帮忙。”

顾珩接过钱,又道了声谢,直到男人重新进了工地,才把口袋里的钱拿出来,和那张皱巴巴的50块叠在一起,仔细数了数。

紧接着,他整个人像是不堪重荷一样,肩膀一垮,靠在了矮墙上。

眼见他眼睛微合,胸口重重地起伏着,裸露在外的脖颈上冷汗淋漓,泛着一股异样的红色,即使知道这个时候上去打招呼场面必定尴尬,郁晴却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赶紧脚步匆匆地走到他身边:“喂,你怎么了?”

对方慢慢睁开眼睛,在看清了来人之后微微愣了愣:“我没事。”

光听这虚弱的口气,下一秒直接表演原地晕倒也不是没可能。

郁晴没理会他的冷淡,继续追问:“小海不是说你生病发烧了吗?怎么大晚上的不回家休息,还跑到这儿来瞎折腾?”

顾珩抿着嘴,对于她的关切慰问并没有要多加解释的意思。

片刻之后,他撑着矮墙摇摇晃晃地站直了身体,从口袋里摸出那皱巴巴的一沓钱:“还差200块,这些先给你。”

郁晴一愣,只觉得恼怒:“你怎么回事?我没找你要钱!”

顾珩依旧冷淡:“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郁晴被他那副界限分明的做派彻底激怒了,口气也尖刻了起来:“拖都拖了这么久了,现在来和我说讲江湖规矩?不好意思啊,我这里不是银行,不支持分期付款,要还就一次性还清楚,今天三百明天两百的,为了这几毛钱我还得专门记个账吗?”

呼吸声骤然一滞,也不知道是尴尬还是羞恼,顾珩连肩膀也抖了起来。

见他不说话,郁晴哼声一笑,继续冷嘲热讽:“要维护自尊心也得讲究个方式方法,别事到临头撑不住了才来搏命,牵连着一帮朋友替你操心,还觉得自己特有本事。”

顾珩的眼睛终于抬了起来,满是阴郁地朝她脸上一扫,声音干哑,却带着一股子恶狠狠的劲儿:“你知道个屁!”

郁晴眼睛一翻:“我是不知道,也没兴趣了解。要不是你还欠着我钱,你以为就你这德行我愿意理你?”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她也懒得继续留在这儿自讨没趣。

刚准备转身就走,眼前的那道影子狠狠一晃,忽然迎头朝她压了下来。

对于顾珩之前那一言不合就开打的做派她记忆深刻,心惊之下第一反应就是对方恼羞成怒干脆要和她动手。

仓皇之间,郁晴迅速抓住了他的肩膀,正准备一鼓作气狠狠推开,却骤然发现触手的地方肌肤滚烫,烧得像是着火了一样。

短短的迟疑之间,顾珩已经栽倒在她怀里,然后双眼紧闭着软绵绵地开始向下滑。

这场面如果不是故意碰瓷,那就真有点吓人了。

郁晴也顾不上置气,踉跄着退了几步后,顺势扶着他就地躺下。

在确定对方不是在飙演技,而是真的昏过去后,她迅速摸了10块钱出来,招呼着路过的民工兄弟去附近的便利店里买两瓶水。

眼见着这边出了状况,陆续有人围了过来。

“哎呀,这小哥是怎么了?怎么忽然晕倒了?”

“会不会是得了什么病啊?”

“哎?这不是小顾吗?今晚干活时我就发现他不太对劲儿,好像是在发烧来着。”

“看样子病得不轻,你们谁给送下医院?”

“送医院倒是不难,但真要有个什么事,看病的钱谁给垫啊?你们有他家里人的联系方式吗?”

“不知道啊……这家伙从来都是独来独往的,没听说过谁认识他家里人……”

吵吵嚷嚷的议论声中,终于有人买来了矿泉水。

郁晴弯下腰,轻轻拍了拍他的脸,感觉到对方终于从昏迷的状态逐步转醒后,赶紧喂他喝了两口水,然后低声问道:“你怎么样了?要不我帮你打个车去趟医院?”

顾珩闭着眼睛沉默了一阵,慢慢坐了起来:“别叫车了,我不去医院。我弟还在家里,太晚回去他会担心。”

郁晴皱着眉,尽量让自己的口气听着没那么尖刻:“你以为你这个样子回家他就不担心了?还是说,你觉得就你现在这个样子不叫车的话能走得回去?”

顾珩的嘴唇动了动,看那意思似乎又要来一句“不要你管”。

垂眼看到身边那两瓶救命的矿泉水后,终究还是没吭声。

这狗脾气的家伙那莫名的自尊心实在是没得救了。

让他开口主动妥协示个弱,看来是比登天还难。

郁晴狠狠地瞪了他半晌,起身朝着围站在一旁的两个民工兄弟招了招手:“师傅,搬人的活儿你们干吗?”

两个民工第一次听到这种需求,面面相觑了一阵:“搬人?搬啥人?搬到哪儿?”

“50块,马路对面的小区5栋9楼。”

郁晴伸手朝着顾珩一指,也顾不上他满脸的惊诧:“就这个家伙,麻烦你们帮忙给搬一搬。”

不知是已经没有力气再反抗,还是郁晴的警告起了作用,十几分钟后,顾珩被两个民工兄弟架着,脚步虚浮地进到郁晴家里,一路上老老实实地也没再生事端。

进到客厅后,像是顾忌到自己满身的泥灰会弄脏米色的沙发座椅,顾珩很自觉地靠墙坐在了地上,一边闷声咳嗽着,一边重重喘着气。

郁晴结完了“搬运费”也不理他,自顾自地进到厨房烧了壶热水泡咖啡。

咖啡喝到一半,感觉水温凉得差不多了,她这才从药箱里翻出了两盒退烧药,朝着茶几上重重一放:“厨房里有一次性纸杯,壶里烧着水。不想去医院的话自己把药吃了。”

眼见顾珩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模模糊糊地说了句谢谢,郁晴满是恶劣地笑了起来:“真不幸,你现在不仅欠了我钱,还欠了我一个人情,而且看样子短时间内好像也没办法还清……所以呢,以后见到我你最好还是客气点,别在我面前显摆你那高傲的自尊心。”

吐完这两句槽,她只觉得狠狠出了一口恶气,也不去看对方究竟是个什么反应,转身进了浴室。

十几分钟之后,郁晴洗漱完毕,回到客厅后却发现顾珩靠在墙角的地方,不知是因为药物反应还是体力不支,又昏昏沉沉地合上了眼睛。

在他身旁,一个调成静音模式的手机屏幕上亮光闪闪,似乎正有电话打进来。

郁晴原本不想多管闲事,然而架不住这通来电格外执着,亮光连续闪烁了十几秒后,她还是把电话捡了起来。

屏幕上正急促闪烁着的来电人姓名是“陆昭”,印象中,应该是他那个身患残疾,需要常年坐轮椅的弟弟。

这个时间点把电话打进来,只怕不是为了闲聊。

郁晴瞥了一眼尚在昏睡中的顾珩,拿着手机走到了露台,顺手摁下了接听键:“你好。”

电话那头一片寂静。

要不是还能捕捉到轻微的呼吸声,她几乎要怀疑是不是通信讯号出了什么问题。

打来电话又不吭声,这顾家上下究竟都什么毛病?

“喂?”僵持了几秒钟后,她把声音抬高了点,“你好?”

“你是谁?”

听筒里终于冒了个动静,口气里却满是怀疑:“我哥的电话怎么会在你手里?”

“呵……”郁晴简直要被这赤裸裸的恶劣态度气笑了,“我是劫匪,杀人越货拿了你哥手机。一直没关机卖钱还特意接了这么个电话,就是想看看还有没有新送上门的生意。”

“不好意思……”几秒钟的沉默后,对方的态度软了些,“我哥这几天身体不太好,现在这么晚了没回来,又一直没接电话,我有点着急……”

“他没啥事。”郁晴也不打算和小孩子计较,“就是现在不方便接电话。你要是没什么急事的话,等他方便了我让他联系你。”

“行吧……多谢。”陆昭轻声道了个谢,很快又接着问,“对了,你是我哥的朋友吗?”

“朋友谈不上,也就是认识而已。”

“那……他今晚要回来睡吗?”

“什么?”

这个问题好像有点超纲了。

“我的意思是……我需不需要给他留个门?”

“随便吧……”

郁晴只觉一头黑线,简直无力吐槽了。

虽然临挂电话前,陆昭欲盖弥彰地打了个补丁,但作为一个老江湖,她还是瞬间领会到了对方那点色彩斑斓的小心思。

现在的年轻人啊……脑子里也不知道装的是什么。

不过认真想想,好像也怪不得别人。

时间已经过了午夜12点,自己的哥哥久不露面,随身携带着的手机却被一个身份不明的女性接听……

这林林总总的信号叠加在一起,的确足以脑补出一个香艳旖旎的午夜传奇。

只是没想到顾珩和陆琳的关系紧张成那样,和这个异姓弟弟之间的关系倒像是还不错。

就凭陆昭对他的这份关心,想来那个脾气暴戾、浑身是刺的家伙也不是时时都那么讨人嫌。

郁晴心里嘀咕着,正准备把电话给放回去,才一转头,却发现身后不远的地方杵了个人。

顾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醒,此刻站在离她几米之外的地方,一双眼睛黑沉沉的,也不知道刚才的那番对话究竟听到了多少。

郁晴神色不变,把手机递了过去:“你弟刚才打了电话过来,我看你睡了,就帮你应付了几句。”

顾珩嗯了一声,接过手机:“他说什么了?”

郁晴眼角微挑,笑得恶劣:“没说什么,就是比较关心你今晚是不是要在我这里过夜。”

顾珩的呼吸一窒,目色更加沉郁。

然后他迅速转过身去,像是没听见这个回答一样:“如果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在他难得一见的僵硬姿态中,郁晴恶作剧之心更甚,迅速上前几步紧贴在他身后,声音轻轻的:“喂……你就这么走了?”

顾珩头也不回:“还有什么事吗?”

纤细的手指伸了出来,在他绷得紧紧的脊背上轻轻划了一下:“你说呢?”

话音刚落,顾珩把身子扭了过来,狠狠握住了她的手腕。

僵持着姿态不知道是想将她顺势扯进自己怀里,还是就此推开。

郁晴静静地看着他,嘴角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嘲讽。

悠悠的夜风中,她漆黑的长发悄然飞舞,不时从对方的脸颊、脖颈、手臂上划过,像是一种隐秘又撩人的诱惑。

顾珩喉结滚了滚,抓着她手腕的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自觉地加重力度。

再开口说话时,声音带上了某种难以察觉的颤音:“你到底想干什么?”

郁晴哼声一笑,迅速从他的钳制下挣开,顺手抄起了茶几上那盒已经拆封了的退烧药抛了过去:“我想干什么不重要,倒是你……好像想得还挺美的。”

空气中黑影一闪,顾珩已经下意识地把药接在了手里。

郁晴冷眼看着他:“这个拿去。我现在要休息了,你能动的话现在也可以滚了。”

顾珩紧拽着药盒,站在原地没动。

在他沉郁的注视下,郁晴慢慢地点燃了一支烟:“怎么着,不想走?你不会还真的想在这儿过夜吧?这种时候不考虑你的自尊心了?”

在她尖刻的嘲讽声中,顾珩狠狠地咬着牙,刷的一下拉开了房门。

临走之前,他脚步停了几秒:“今天谢谢你……还有,欠你的钱我会尽早还的。”

大仇得报之后,顾珩在郁晴的视野里彻底消失了好一阵。

按照单小海的说法,这家伙是因为劳累过度外加高烧引起了一系列的并发症,实在是折腾不动了,才在陆昭的哀求下老老实实地在家躺了几天。

郁晴尚且怨念着他那不识好歹的模样,这些消息听在耳朵里也就哼了两声,没再继续深究。

一方面,顾珩那又臭又硬的性格实在不讨喜,即使作为诚丰小炒的常客,她也没有要深入打交道的打算;另一方面,在经过了最初的催婚示警之后,姚欣萍居然真的自顾自地将她和那个李阿姨的侄子拉了个微信群,然后每日雷打不动地打来电话询问聊天进度,恨不得两人第一天聊完,第二天见面,第三天就去婚姻登记处领证。

郁晴不想刚回家乡没多久就朝着自家亲妈头上泼冷水,也不愿自己表现高冷就此破坏了长辈之间的姐妹情,因此再是郁闷也只能耐下性子,摆出了一副相亲的姿势加了对方微信,认认真真地接触了起来。

这位被姚欣萍视作金龟婿最佳人选的李姓侄子全名李之航,现今已然四十有二,在G城政府单位里做着一个部门的小主任,朋友圈里一键转发的几乎都是“男人必须做的十件事”“成功必备的七大素质”“干得好不如嫁得好”之类郁晴看了就想翻白眼的毒鸡汤。

初次加了微信后,为表礼貌郁晴首先发了个“你好”,算是按照惯有的礼仪主动打了个招呼。5分钟后,想象中礼尚往来的问候并没有出现,对方却已经有如政审般扔出一串不带停顿的问句——“你叫郁晴是吧?听说你刚从S城回来?现在是决定定居G城不再回去了吗?你之前是做什么的?请问你理想中的老公是什么样子的?”

纵横职场这些年,郁晴第一次面对如此低情商的物种,目瞪口呆之下赶紧截图给姚欣萍发过去,表示聊天对象的画风实在是太过清奇。

姚欣萍做完阅读理解,迅速一个电话打了过来,苦口婆心地劝道:“晴晴啊,小李发给你的微信我看了,虽然提的问题是多了点,但是人家也是想多了解你一点不是?你们都是年纪这么大的人了,不可能再像小年轻那样绕来绕去的没个重点,这样态度直接一点,迅速了解一下对方的情况,我觉得也挺好的。”

郁晴知道在相亲这件事上,自家老娘永远都是无条件站在对方那边,一地鸡毛里也能铆足了劲儿挖金矿。即使这位兄弟引以为豪的年收入可能还没她交的税多,但“公务员”的光环在老人家的心目中威慑力实在太大,于是也只能有气无力地表示:“妈,你难道不觉得这位李同学的年纪实在是太大了点?而且我感觉大家的兴趣喜好、处事风格都完全不在一个频道,强行尬聊真的很勉强啊。”

姚欣萍显然不能接受这套说辞:“年纪大点怎么了?年纪大的男人知道疼人!你之前交往的那些个男朋友倒是年纪小,可有几个懂事的?”

还没等到郁晴辩解,姚欣萍已经急匆匆地继续强调:“晴晴啊,你也知道年纪一旦大了,可选择的范围就越来越小。这个小李吧,也是年轻的时候太挑了,才会到现在还没成家。现在你们既然有缘分认识,就好好接触一下,不要因为兴趣啊风格啊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就迅速否定一个人。你在挑别人,别人也在挑你,你说你现在30岁的人了,再高不成低不就地挑下去,得挑到什么时候?”

亲娘的唠叨模式一开启,郁晴立马犹如被念了紧箍咒的孙悟空。

为保身心平安,只能举手投降了。

经历了一周左右面试般的尬聊后,郁晴只觉烦躁不堪,为了尽快将此事做个了结,于是主动发出邀约,建议大家出来见上一面。

毕竟很多网络交流因为只有文字,容易显得生硬甚至产生误解,面对面地交流一下,能挖掘出些许让人心动的闪光点也说不定。

周六下午,郁晴按照约定时间提前5分钟来到了小区附近的一家咖啡馆,顺手点了两杯咖啡和两份甜点。

咖啡喝到一半,已经超时近10分钟。眼看着入口处的地方始终无人出现,郁晴有些无奈地发了条微信:“李先生,我已经到了,请问您现在到哪儿了?”

微信发出几秒后,一直远远坐在角落里低头做看书状的男人起身走了过来,满脸严肃地冲她打了个招呼:“郁小姐你好,我是李之航,很高兴认识你。”

郁晴脑子蒙了一下:“你……早就到了?”

男人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是的。我不喜欢迟到,所以提前了半个小时。”

郁晴只觉诡异:“出门之前我告诉你今天我穿黑色裙子,刚才你是没注意到吗?”

李之航有些神秘地摇了摇头:“不是,你一进来我就认出你了。不过我想在你最自然的状态下好好观察一下……事实证明,你是个静得下来,也很有耐性的女孩,在这么浮躁的社会里,这种品质很难得。”

没想到见面之前还有这么一场“初试”,郁晴一口老血憋在胸口,连气都有些喘不顺了:“不,李先生您可能误会了,我性格很暴躁的,而且也没什么耐性。”

李之航微微一笑,对自己的观察判断显得十分自信,继续对她评头论足:“之前听我阿姨说,你毕业以后一直待在S城,做的都是管理类工作,想来会有些强势。可是今天见到了才发现你不仅很有耐性,而且也比我想象的年轻漂亮得多。”

郁晴简直要被他气笑了,干脆哼声反问:“哦?那按照李先生事先的判断,我应该长什么样子?”

李之航一副经验老到的模样:“我之前看过你的朋友圈,里面一张自拍都没有。一般长相抱歉的女孩才会羞于发自拍,郁小姐你长得这么漂亮,有机会的话应该多展示自己的优势,才能尽快地吸引男性的关注。”

这几句话听起来像是奉承,细细一咀嚼却充满了浓浓的猥琐感,让人一阵阵地犯恶心。

郁晴极力压下自己立马翻脸走人的冲动,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

做完初审工作的李之航发表完自己的鉴定报告,顺势坐了下来,毫不见外地端起那杯已经点好的咖啡,猛地仰头喝了一口。

郁晴歪头看着他,反而不着急走人了。

在她30年的人生经历里,还没有经历过这么匪夷所思的相亲时刻。

抱着“来都来了,就干脆见识一下这位相亲对象能极品到什么地步”的想法,她干脆调整了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姿态闲散地继续听眼前这位男士侃侃而谈。

三个小时以后,两杯咖啡早已见底。

李之航依旧保持着极高的热情,分秒不停地继续介绍着他进入政府部门后的奋斗史。

郁晴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到最后,惦记着自己iPad里面还没看完的几部美剧,再也撑不住了,找了个机会站了起来:“李先生,今天我们也聊了很多了。不然就先到这里吧,以后有空再联系。”

大概是她这一路只聆听不发言的表现十分符合一个相夫教子贤良淑德的女性形象,李之航显得十分满意,听她要告辞,当即伸手一拦:“郁小姐,我和你一见如故,现在也差不多到晚上了,不然一起吃个饭如何?”

从见面到现在,这人终于表现出了一点相亲场合下应有的绅士礼仪。

反正总是要吃饭,多个人少个人也无所谓,既然都坚持到了现在,那无论如何也得有始有终。

郁晴考虑了两秒钟,当即点了点头:“李先生喜欢什么口味?这里吃的还挺多,我住在附近,可以给你推荐。”

李之航抬头看了看马路对面各种招牌闪亮的饭店,面色犹豫:“我平时应酬多,山珍海味吃得都有点反胃了,不如就找家店吃点家常菜怎么样?”

郁晴已经无力吐槽了,机械性地点了点头:“哦,好的。”

虽然已经决定要吃家常菜,李之航的表现却依旧挑剔而严谨。

沿河走了一路,不是嫌这家环境太吵,就是觉得那家看着不干净。

郁晴穿着高跟鞋跟在他身后走了20多分钟,已然筋疲力尽,正琢磨着走到自己楼下如果还定不下来,就直截了当和对方告别然后回家吃泡面,李之航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指着不远处一个挂着“双人套餐,限时6折”的易拉宝:“要不就这家吧,看着还不错!”

郁晴一抬眼,熟悉的“诚丰小炒”门头下,小海正冲着她的方向满是热情地笑着。

几步之遥的地方,久未露面的顾珩还是扎着他那乱七八糟的小辫,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身边是刚刚卸下的几个食材箱子。

目光相触的那一瞬,对方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一样,眉头微蹙着迅速扭身,大步走进了小饭店的后厨。

所谓水逆,大概指的就是尴尬万分的相亲时刻还偏偏撞上这么个碍眼的家伙。

郁晴心中一阵苦笑,觉得自己都快要绝望了。

万般不情愿地走进饭店后,郁晴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刚把茶倒上,小海已经一脸笑容地凑了过来:“晴姐,和朋友过来吃饭啊?今天店里进了点海鲜,螃蟹什么的都还不错,要不要让老仇给你炒个葱油的?”

郁晴还没来得及接话,李之航已经迅速表示反对:“这个季节吃什么蟹啊?价格贵不说,还没几两肉。你们不是有特价双人套餐吗?那就来这个好了……晚上嘛,吃得简单点,有助于减肥养生。郁小姐你说是不是?”

郁晴憋屈了一个下午,并不想在晚餐的时候继续委屈自己,于是也没接他的话,而是朝着单小海笑了笑:“你们怎么突然想着去进海鲜了?之前没见菜单上有啊?”

单小海指了指后厨:“前段时间店里生意不是一直都不太好吗?顾珩就抽空去附近的餐馆里转了转,发现那些卖虾蟹海鲜的馆子生意都不错,尤其是油爆小龙虾和葱油炒蟹之类的卖得特别好。于是大家商量了一下,找到了两家还不错的供货商。昨天开始我们试着上了些海鲜类的菜品,卖得的确也还行,所以今天他又去搞了点回来……这不,刚把货卸下,都还活蹦乱跳的呢!”

郁晴顺着他指的位置抬了抬眼。

隔着有些油腻的玻璃墙,仇万山正巧拎了一只肥美的螃蟹,朝着她的方向一边夸张地比画着一边咧嘴笑。

郁晴见状也乐了:“你们几个可以啊!老板甩手不管,就自己研究爆品,搞市场调研,还搞得挺是那么回事!”

单小海龇牙:“那可不!这盘子生意对老蒋来说无所谓,但对我们几个来说可是养家糊口的命根子,真要倒了可不得喝西北风去?不过我和老仇都没啥想法,遇到生意不好的时候就只会干着急,也就顾珩脑子灵,遇到淡季总能折腾点歪点子出来,咱们店才能晃晃悠悠地撑到现在。”

听他提到顾珩,郁晴只觉得心塞,赶紧将手一挥:“行了行了,你也别在这儿唠叨了,让老仇拣两只肥点的蟹,一只炒葱油一只做香辣,其他的菜他看着办,速度快点就行。”

李之航坐不住了,瞪着眼睛迅速发问:“两只蟹?那得多少钱啊?”

单小海赔着笑脸:“这位先生,我们这儿不贵的,螃蟹就卖58元一斤,两只的话不会超过四斤。而且晴姐是老顾客了,我到时候给你们打个折,汤也免费送一份,你看怎么样?”

见他还欲争论,郁晴笑着表示:“李先生不用客气,大周末的难为您特地往这儿跑一趟。远来是客,我请您吃顿便饭也是应该的。”

这两句话说得虽是客套,但不知不觉已经切换成了标准的商务辞令。

潜台词也是明明白白——这顿饭的钱我出了,咱们之间就此两清。

单小海跑堂这些年,迎来送往的客人见多了,已经嗅出了其中冷冷的嘲讽味,神色不由得一怔。李之航却没觉察到其中的意味,听见她要买单,用蚊子似的声音哼哼了一句“那怎么好意思啊”,就自动跳过了这个问题。

见他落座之后就一路稳如泰山地坐在那儿,不时抱怨着椅子不舒服,油烟味太大,菜单不够精美,仿佛在这儿吃饭是降贵纡尊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单小海原本就有点来气,再看到郁晴点完单后就自顾自地玩起了《王者荣耀》,也没有和他多啰唆的意思,心里更是有了底,于是趁着上菜的机会装傻充愣地追问:“这位先生,晴姐点的菜已经在做了,您刚才点的双人套餐还要不要啊?”

“不要了不要了!”眼见螃蟹上桌,李之航迅速捞起了一只蟹腿塞到自己碗里,丝毫看不出“山珍海味吃到反胃”的模样,“都这么多菜了,还要什么套餐啊?你们怎么也没点眼力见儿,就知道乱推销。”

咬了几口蟹腿之后,他好像忽然想到什么一样:“对了,你们店里有酒吗?吃海鲜怎么也得配点酒,才比较有情趣……郁小姐你说是不是?”

单小海斜着眼:“拉菲茅台之类的是没有啦,啤酒倒是有青岛和纯生,您看合适吗?”

李之航牙疼似的抽了口气,脸上带着嫌弃:“啤酒就啤酒吧,就要青岛,给我先来三瓶!对了,下酒的小菜也来两个!速度赶紧的!”

单小海看了一下郁晴,见她神色如常地坐在那儿,也没有反对的意思,只能暗中呸了一声,快步进了后厨,一边拿酒,一边骂骂咧咧地小声抱怨着。

仇万山做完了菜,暂时也没其他事忙,正和顾珩坐在一旁闲聊,见他一直在那嘀嘀咕咕,不禁开口问:“你干吗呢?店里就一桌客人,也唠唠叨叨的。”

单小海干脆往两人身前一凑,开始细细数落:“晴姐来吃饭我本来挺高兴的,结果和她一起来的那个男的油腻得很,小气抠门不说,从进门开始就变着法地算计晴姐,还一直装腔作势。你们说晴姐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和这种人来往,我看着就生气!”

仇万山一个巴掌拍他头上:“人家朋友之间有自己的相处之道,郁小姐都还没说话呢,要你在这儿乱嚼舌根?”

单小海捂着后脑勺,满脸都是委屈:“晴姐虽然没说什么,但是明显不高兴,和他说话也都是带着刺呢……也就那男的脸皮厚,装听不出来。”

一直没怎么吭声的顾珩听到这儿,把头抬了起来:“他们都聊什么了?你怎么知道她不高兴?”

“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好吧?”单小海轻声一哼,“那男的一直在瞎显摆,说自己在政府部门工作,打交道的都是大人物,所以工作特别忙,需要老婆能够贤惠持家,问晴姐有没有做全职太太的打算。还说自己家三代单传,结婚以后一定要生个男孩什么的……晴姐白眼都快翻到天上了,他还在那儿没完没了的,我在旁边听着都觉得恶心……”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照我看吧,晴姐和他不像是朋友,倒像是在相亲!”

“相亲”两个字一出,顾珩怔了怔,嘴角紧抿着没再说话。

单小海唠叨完这一阵,自觉耽误了不少时间,赶紧急匆匆地把啤酒给送了出去。

40分钟以后,三瓶啤酒见了底。

李之航低头解决完了盘子里最后一块螃蟹,才红着一张脸意犹未尽地抬起头来,对着早已经放了筷子的郁晴打了个酒嗝:“没想到这家店看着不怎么样,菜的味道倒还不错,要是还能打折的话,下次我们就再来这儿吃!”

就这做派居然还能惦记着下次?也是让人叹为观止。

郁晴看他放了筷子,微微一笑:“您吃完了?”

李之航又是一个酒嗝,揉了揉肚子:“就……差不多了吧。”

单小海远远地守在一旁,见此情形迅速上前,将账单朝着他面前一放:“先生您好,一共366元,零头给您抹了,您给350元就行!”

郁晴本想赶紧买单了事,却见他朝着自己一个劲儿地使眼色,那样子分明就是在使坏,倒也想看看李之航当下会是个什么反应,原本已经捏住钱包的手顿了顿,坐在原地没吭声。

李之航眼巴巴地等了一阵,见她没动作,又不好意思提示得太明显,磨蹭了许久之后终于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拿了张卡朝着桌子上一拍,咬牙切齿地说:“刷信用卡!”

小海“哎哟”一声:“这位老板,我们小本经营,店里没有刷卡机,您看要不给现金?不然微信支付也行。”

李之航眼睛一亮,随即满是遗憾地表示:“都互联网时代了,谁出门还带现金啊?微信支付倒是没问题,但我手机好像没电了啊……要不你把你微信号给我,我记一下,回去以后转给你?”

单小海耸了耸肩,还没来得及说话,李之航继续强调:“反正郁小姐也是你们这儿的常客了嘛,有她在这儿做担保,我是不会赖账的!”

郁晴冷眼看着只觉得尴尬,赶紧把钱包掏了出来,正准备买单,一个充电器已经递了过来。

李之航愕然抬头,只听单小海不紧不慢地解释着:“这个借你,充完电就能付,我们这儿不挂账,熟客也不行。”

这一本正经的模样也真是传说中的戏精本精了,郁晴一时没憋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李之航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的,也不知道该冲着谁撒气。

意思性地充了会儿电后,一边碎碎念着,一边用自己那电量赫然还在80%以上的手机完成了扫码支付。

走出店门,天色已暗。

郁晴在这么个直男癌又小肚鸡肠的家伙身上耗了一下午的时间只觉得身心俱疲,就想赶紧回家休息,于是主动告辞:“李先生,时间也不早了,要不今天就到这儿?我家就住附近,您是不是现在叫个车?”

李之航醉眼惺忪地看着她,嘿嘿笑了一阵后忽然凑上前去,紧贴着她的身体:“你家就住附近啊?怎么也不邀请我上去坐坐?”

郁晴被他满嘴的酒气熏得实在受不了,赶紧后退一步,声音也越发严肃:“不好意思,我就自己一个人住,这个时间点了,不太方便邀您上门做客。”

李之航抬头看了看眼前品质不菲的建筑,不依不饶地继续探问:“你就自己住啊?那房子是你爸妈买的还是自己买的啊?买的时候多少钱一平?有贷款吗?面积是多大来着?”

这些问题发生在初次见面的相亲对象之间实在太过失礼,郁晴懒得再应付他,笑了笑没说话。正欲转身之际,忽然觉得腰上一紧,李之航那只肥腻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大剌剌地揽了上来。

郁晴脸色一变,重重将他的手拍开,厉声呵斥道:“李之航,你干什么呢?”

李之航觍着脸,一副借酒装疯的模样,脚步踉跄地一个劲儿蹭着她的身体,嘴里含含糊糊地念叨着:“晴晴啊,我刚才喝了酒不太舒服,腿上没力气,头也有点晕……你看要不我就先去你家坐坐,喝两口茶再走?”

郁晴被他这无耻又下流的举动彻底激怒了,黑着脸用力挣扎了几下,却始终挣脱不开对方的纠缠,焦躁之下干脆狠狠将人一推,自己也跟着趔趔趄趄地向后退了几步。

李之航薄醉之下原本就身形不稳,又满心猥琐地正想着怎么占她便宜,毫无防备之下忽然被这么一推,当即“哎哟”一声,四仰八叉地跌坐在了地上。

在他“哎哟哎哟”的呻吟声中,附近散步的路人很快围了过来,对着眼前的情形指指点点地小声议论着。

有几个和郁晴同个组团的住户见她脸色铁青地站在那儿,满是狼狈的模样,十分热心地开始询问:“姑娘,你没啥事吧?这男的怎么你了?要不要我们帮忙叫保安?”

“叫什么保安?这两口子的事你们叫什么保安?”

郁晴还没来得及说话,李之航已经挣扎着站起身,唾沫横飞地指着她的鼻子开始破口怒骂:“我说你是不是有病啊?大家谈恋爱谈得好好的,怎么说动手就动手了?”

郁晴像在听天方夜谭一样:“你脑子没病吧,谁和你谈恋爱了?”

李之航狼狈之下忙不迭地掏出手机,对着围站在四周的人匆匆展示着:“说你不要脸你还真的横上了?微信上和我聊了这么久,现在就立马翻脸不认人了?你没和我谈恋爱干吗还吃我的、用我的,一个劲儿地花我的钱?我是你男朋友喝多了去你家坐坐怎么了?一口一个不方便的,你当你自己多金贵呢?30岁的老女人了,要不是你妈一直求着我阿姨,你以为我愿意来搭理你?”

一阵阵歇斯底里的咆哮声中,周边的议论声很快沸腾了起来。

“原来是小两口的家务事哦……我还以为这姑娘被欺负了。”

“现在的小青年谈恋爱啊,好的时候恨不得两个人长在一起,一吵架就跟仇人似的……不过这姑娘也太凶了,看把人给打得。”

“我看着她脾气就不太好,也难怪小伙子急了。”

“听这小伙子的意思是,这姑娘平时还花了他不少钱?看她这一身都是名牌,好像是挺虚荣的……”

无端的揣测和议论断断续续地飘进耳朵里,让郁晴手脚冰凉地僵在了原地。

那一瞬间,她仿佛又回到了几个月之前。

那桩关于她的丑闻铺天盖地地扩散在网上,散布在公司每个人的邮箱里时,她所遭遇的,就是这些。

每个人都对着她指指点点,一副看笑话的样子。

却根本不会有人在意,事情背后的真相究竟如何。

原本她还天真地以为,随着人生新副本的开启,事情都已经通通过去了,却没想到刚回家乡没多久,因为这么个下作的极品,她要再次承受这一切。

见她不说话,李之航气焰更盛:“行!你要分手也行!那就把老子在你身上花的钱还给我,还给我了我们之间就两清!”

这种垃圾和他再多说一句话都是在浪费生命!

郁晴咬牙跨前一步,也顾不上再给亲娘的好姐妹留面子,正待一巴掌狠狠抽出去,李之航已经抢先一步扯住了她的胳膊:“别以为不说话就行,你这种女人老子见多了,可没那么容易让你糊弄!”

被一个男人用体力优势压制着强行骚扰的感觉是如此可怕,郁晴被他死死纠缠着,想走走不了,一时半会儿又解释不清。

就在她满心的愤怒和绝望几乎就要炸裂时,耳边忽然响起杀猪似的一声惨叫,紧接着,李之航已经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她的手,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地抡在了地上。

即使不回头,光从这熟悉的画风来看,郁晴已经知道是谁在动手了。

虽然一直以来都坚决地反对暴力行为,但此时此刻对于这救她于水火的野蛮行径,她却是发自内心地想要给对方送一面红底金字的英雄锦旗。

顾珩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进了人圈,对于眼下的闹剧也不知道围观了多久。

此刻的他满脸漠然地站在那儿,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呻吟不断的男人,嗓子里像含着一把匕首,冷气森森又带着煞气:“道歉!”

李之航满脸惊恐地看着他,喘了半天气后才意识到眼前这个穿着黑T恤的小青年在之前那间简陋的饭店里露过面,看这装打扮无非也就是个干体力活的打工仔,态度当即又嚣张了起来:“你谁啊?敢和老子动手?老子在政府部门工作,只要打个电话立马能叫人把你送派出所去你信不信?”

话音刚落,顾珩已经飞起一脚踢在他腰上,在他鬼哭狼嚎着就地又打了个滚后,才冷声一哼:“我是谁你用不着管,要打电话也随便……不过打电话之前先给这位小姐道歉,不然你的电话大概是没机会打了。”

李之航脸色大变,很快觉悟到自己长年裹在身上的那张大旗在对方身上起不了丝毫作用,于是迅速表现出了“识时务者为俊杰”的素养,捂着腰坐在地上,一边哼哼着,一边冲着郁晴的方向低声嘟囔了一句“对不起”。

顾珩显然并不满意,抬脚在他脑袋的地方作势晃了晃:“怎么个对不起?说清楚点,别让人以为我是在威胁你。”

人都认□了,也就不会再做无谓的挣扎,尤其是李之航这种虚张声势的□蛋。外加顾珩的这几脚显然让他清醒了不少,接下来的道歉词详细得犹如在做申论答辩:“郁小姐,真的是很抱歉,我就是喝多了点才会在这儿胡言乱语的。咱们也就是在长辈的介绍下认识,今天第一次见面,除了晚餐……你也没花过我什么钱。”

偷偷观察了一下对方的脸色,他继续说:“我其实也是因为对郁小姐心生仰慕,说话做事才会过激了点,现在酒醒了,想着刚才说的那些话觉得十分过意不去,希望能取得你的谅解。毕竟你妈和我阿姨也是老朋友,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就让你这位小兄弟……别再动手了成不成?”

“哎哟,原来是这样啊!”

“这男的也是够不要脸的!”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今天我也算是见到活的极品了!”

一片恍然大悟的嘘声中,郁晴紧咬着牙,从钱包里掏出500块朝着他的脸上狠狠一摔,扔下一句“钱给你,赶紧滚”,愤然转身而去。

走进组团深处,议论声渐渐淡去。

男人那让人恶心的酒醺味却像是牛皮糖一样死缠烂打地粘在了身上,怎么甩也甩不干净。

心烦意乱之下,郁晴也没着急上楼,闷头绕着小花园一圈圈地快步走着。

几个月前所遭遇的噩梦和刚才的场景层层叠叠地交织在一起,犹如走马灯一样一帧帧地在她眼前轮番闪过。

每一个面目狰狞的瞬间都让她心跳如鼓,烦闷重重。

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够坚强了——几个月前在爱情和事业双双失意时,面对铺天盖地的嘲弄,她都没有在外人面前流过一滴眼泪。

可是此刻,不过是经历了一场来自猥琐男的羞辱,却让她止不住地想放声痛哭。

或许程峥说得对,她再强悍,本质上也就是个普通的女人,面对打击和挫败,需要学会适当地示弱和排解。所以现在,大概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才能让这几个月积累下来的负面情绪得以消除。

就在她软身坐下,借着夜色的掩盖准备好好哭上一场时,一道影子慢慢落在了她的眼前。

郁晴赫然一惊,迅速将尚未决堤的眼泪收了回去,狠狠抬眼:“你一直跟着我干什么?刚才的笑话还没看够?”

顾珩神色平静,看样子没打算计较她的恶劣态度,而是很快从口袋里拿了卷钱出来:“这个……还给你。”

闹了那么大一场风波把人给揍了,这家伙没去给自己善后,居然还惦记着要还钱!!!

郁晴只觉得心头一梗,十分烦躁地挥了挥手:“行了行了,钱我收到了,现在你也不欠我什么了,可以滚了!”

顾珩像是没听见一样,长腿一迈走到她身边坐了下来,掏出烟抽了两口,又递了一根过去:“要不要?”

郁晴下意识地接在手里,捏了一阵却没点火。

满腹的暴躁和委屈,却好像因为一根烟的安慰,慢慢开始平静了。

几分钟后,她自嘲似的笑了笑:“你是不是觉得今天这事还挺可笑?”

顾珩下颔微挑,静静地朝天空吐着烟圈:“嗯,是挺可笑。”

“你……”

这人果然是冷场杀手,自己也是脑子抽了才会饥不择食地找他聊天。

“不过他可笑是他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干吗要为了这么个垃圾和自己过不去?”

“我……”

郁晴心头一紧,很想严正警告他,说话的时候不大喘气是一种基本美德。

不过话虽然不中听,但好像确实是这个理。

郁晴暗中叹了叹,斜眼朝着他看了过去。

大病初愈后的青年似乎憔悴了不少,原本就棱角分明的下颔角线条更见锋利。

如今脊背微弓,坐在月色下安静抽烟的样子带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气场,就像是一只习惯了独自行动,不会和任何人为伍的孤狼。

可这只孤狼居然会放下身上那股子桀骜不驯,耐着性子坐在这里充当大龄未婚妇女之友。

不得不说,这种场面发生在一个暴力分子身上,也是蛮神奇的。

原本激荡的情绪在氤氲的烟草气中平复了不少,郁晴忍不住轻轻“喂”了一声,在对方刚把头转过来时,她已经凑身过去,就着对方叼在嘴里的烟头把烟点燃了。

袅袅的烟气混着女人身上的香水味,丝丝缕缕地飘浮在夜色中,带着一股氤氲又暧昧的气息。

顾珩怔了怔,有些不自然地把头扭了回去。

两个人静默无言地并肩坐着,直到抽完了手里的烟,郁晴才开口提醒:“那个蠢货有点门路,你今天惹了他,指不定他过两天会来找你的麻烦,你多少小心点。”

顾珩“嗯”了一声,一脸的无所谓:“来就来吧,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惹麻烦了,何况就他这德行,还能拿我怎么样?”

郁晴只觉得好笑:“你才多大啊,怎么一副江湖大佬的做派?”

顾珩斜了她一眼:“也就和你差不多大吧?”

“开什么玩笑呢?”虽然自知保养得当,但要强行在这风华正茂的小年轻面前装同龄人,郁晴还是有些扛不住,“我都30岁的人了,你也好意思?”

“哦?”顾珩一愣,轻声笑了起来,“那也差不了多少,我马上就25岁了,也算是奔三的人了。”

认识这么久,这还是郁晴第一次见他笑。

抛开了那种孤傲又冰冷的防御面具,眉目微弯的小青年从桀骜不驯的孤狼,变身为让人禁不住想揉揉头毛的小狼狗。

这才是一个25岁左右的青年应该有的样子。

淘气,新鲜,对世界抱有好奇心,并且朝气蓬勃。

原本有些低落的情绪因为这个笑容刷的明亮了起来,郁晴忍不住伸手在他乱糟糟的后脑勺上揉了揉:“奔三很光荣吗?人家虚报年纪都是费着劲儿把自己少报几岁,怎么还有拼了命把自己往年纪大折腾的?”

顾珩闷声笑着,微微缩着脖子从她的手掌下逃开,像是不太习惯和人这么近距离接触似的,姿态看着有点窘迫。

眼见如此,郁晴很快把手收了回来:“你自己都还没到25岁,那弟弟妹妹多大了?”

顾珩沉默了一下:“陆昭刚满19岁,陆琳前段时间过完生日,已经21岁了。”

郁晴继续问:“我听小海说,平时都是靠你一个人在养家是吗?”

顾珩点了点头,笑容收敛了起来:“嗯。”

“那也算是大家长了啊,怪不得一副倚老卖老的劲儿,搞得我都想叫你一声珩哥了!”

“那也不是不行,从小到大,叫我哥的人还挺多的。”

“啧……美得你!”郁晴一边笑着,一边忍不住多了句嘴,“我看你平时都是零零散散地到处找活儿,那干吗不找一个固定点的工作?一方面比较稳定,一方面薪水也会高一点。”

见他不表态,她继续补充:“上次帮我装书架,我发现你英文挺不错,这种条件要找个朝九晚五坐办公室的工作不算难,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不用了。”顾珩摇了摇头,轻声把她的话打断在了半空,“我家情况你不知道。”

“嗯?能说来听听吗?”

“就……陆昭的身体情况不太好,我得随时回家看着,如果固定去上班,就很难随时走。经常请假的话也会给公司添麻烦,所以现在这样虽然辛苦一点……但总归比较自由。”

郁晴“哦”了一下,没再吭声了。

这一刻,她忽然想起了不久之前,自己冷嘲热讽时,顾珩哑着嗓子愤然骂出的那句“你知道个屁”。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的生活看上去低效、愚蠢,毫无前景,让讲究投入产出比的精英阶层嗤之以鼻。

但就是这样低效又愚蠢的方式,或许已经是他们殚精竭虑,拼尽一切之后,才能寻求到的最好的,甚至是唯一的出路。

这样看来,曾经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摆着高姿态,对对方妄加评判的自己,实在是太过简单粗暴了。

内心感叹之际,两个人陆陆续续地又抽了几支烟。

等到烟盒只剩下一个空壳时,顾珩拍了拍裤腿站起身来:“不早了,你是不是该回去休息了?”

“啊?哦……”

没想到这对话有一搭没一搭的,居然也撑到了快11点。

不过不得不承认,和顾珩相处在一起的时光,还真是挺舒心惬意的。

“对了,上次你借走的那些书看完了吗?”起身之后没走两步,郁晴忽然回头问。

顾珩一怔:“不好意思,那些书其实是帮陆昭借的,前几天他已经看完了。只是我一直病着,就没给你带过来。”

“既然看完了,要不要再带几本回去?过几天一起还给我就行。”

“好……”

顾珩犹豫着点了点头,慢慢跟在了她身后。

刚走进楼房的电梯厅,耳边传来了一阵抱怨声。

几个刚刚遛狗结束的住户,一边哄着自家宠物,一边泄愤似的摁着电梯的上行按钮。

郁晴见状耸了耸肩:“看来你运气不太好,电梯好像坏了,要不就下次再过来拿吧。”

顾珩看着她:“那你是准备在下面等一会儿,还是走楼梯上去?”

郁晴指着眼前的人群:“他们都等了这么久了,也没见好。我还是爬楼上去吧,就当锻炼身体。”

“行。”顾珩嘴角微抿,“那我送你上去。”

未来方舟物业管理严格,电梯极少出故障,楼梯间平日里除了清洁人员,几乎没什么人踏足。眼下时间已晚,整个空间里空荡荡的,带着一股子让人脊背发凉的森森之气。

郁晴难得爬一次楼,又穿着高跟鞋,没爬两层就已经气喘吁吁。然而背后跟了个顾珩,又不好意思表现得自己太娇气,只能放缓了速度咬着牙一步步地向上挪。

刚走到五楼,转角处忽然窜出了一只黑猫,像是安心蜷了许久之后忽然被脚步声惊吓,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

郁晴赫然受惊,脚踝一扭,整个人趔趄着向后倒去。内心正在大呼糟糕,下一秒,却感觉自己被人牢牢抱在了怀里。

“你没事吧?”

“还好……”

低沉微哑的声音从耳畔传来,挠得她的耳朵有点痒。

郁晴赶紧挣扎着试图站稳,然而脚踝处一阵刺痛传来,让她不由自主地倒抽一口凉气又倒了回去。

“怎么了?”

顾珩很敏感地觉察到了异常,当即扶着她就地坐下,蹲下身子轻轻在她脚踝处捏了捏。

一阵钻心的疼痛传来,郁晴拧着眉头,忍不住瑟缩:“朋友,你下手轻点!”

顾珩有些无奈:“我没用多大劲儿,你应该是扭伤了,才会这么疼。”

扭伤?

想着还有五层楼要爬,郁晴一时间也是悲从心来。

几秒钟后,顾珩转过身体,微微弯下腰,指了指自己的肩膀:“上来吧。”

郁晴一怔:“什么?”

“我背你上去。”

“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太好的?”

顾珩扭头解释:“你这是扭伤,脚不能用力。现在电梯也没好,你是准备表演单脚跳?”

单脚跳这动作……脑补一下好像也不是太美观。

如果顾珩半途再冷飕飕地来个加油鼓劲什么的,她绝对能羞愤到直接跳黄河。

然而她还是有点别扭:“那个……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麻烦倒是不麻烦,就是你别嫌我衣服脏就行。”

“哦……好的。”

事到如今,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郁晴咬了咬牙,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倾身伏在了他的背上。

顾珩反手勾着她的小腿,很快站起身来,动作虽然利落,却很小心地避免手掌直接触碰到她的皮肤。

没想到这小子看着横,和异性相处起来还挺讲究的。

脚步声重新在楼梯间里响了起来,一步步的听上去十分稳妥。

郁晴屏着呼吸,努力仰着脖子,尽量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对方那随着脚步轻微晃荡着的小辫上。胸口紧贴着的地方是对方结实的后背,热源一阵阵地传来,是久违的温暖感觉。

上到9楼开了门,顾珩动作轻柔地把她放到了沙发上。

见他脸色微红,呼吸声也带着几分紊乱,郁晴朝着冰箱指了指,示意他自己去拿罐饮料。

顾珩打开冰箱门,找了一罐冰可乐,转身去洗手间里找了一块湿毛巾裹在易拉罐上,重新蹲在她的身前,在高高肿起的脚踝处来回敷揉着。

刺痛感随着敷揉的动作逐渐消缓,郁晴不由得感叹:“我发现你这个人也不是什么时候都那么野蛮,至少照顾起人来还挺细致……你这一套套都跟谁学的,这么驾轻就熟。”

顾珩头也不抬:“陆昭和陆琳都算是我带大的,前前后后都七八年了,你说呢?”

“七八年?”郁晴这一惊非同小可,“那时候你多大?还在念高中吗?”

“嗯,不过已经快毕业了……你脚还疼吗?”

“好多了……谢谢……”

郁晴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

安慰听起来太矫情,同情或者赞扬什么的他应该也不需要。

七八年前,一个还在念高中的男孩子,拖着两个未成年的弟弟妹妹一步步地走到今天,中间所经历的苦难可想而知。

虽然顾珩看上去并不想多加谈论,但那些岁月显然已经在他身上打磨下了深深的痕迹。

成熟和懂事并非天赋。

大多数情况下,只有在经历了磨难之后,才能得到人生赠礼。

几分钟后,可乐逐渐恢复了常温。

顾珩把毛巾和易拉罐扔在了茶几上,随即站了起来:“你家里有治疗跌打损伤之类的药吧?”

郁晴点头:“柜子里有云南白药的喷雾,应该可以用。”

“那就行,睡觉前你记得喷。陆昭还在家等我,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如果有什么意外情况,你可以打我电话。”

这人还真是当大家长当习惯了,不仅提供及时支援,还负责售后服务。

郁晴心下默默地吐槽了一句,倒是从善如流地拿出手机记下了他的电话和微信。抬眼见他要走,赶紧出声提醒:“珩哥,书你是不是忘了拿了?”

顾珩一愣,像是有些疑惑自己怎么会把上楼的初衷给忘了。

紧接着,他低低地道了声谢,进到书房迅速抱了几本书出来,再次告辞:“我走了,晚安。”

“晚安……”

房门被拉开又关上,郁晴慢慢站了起来,以单脚跳跃着的姿势,一步步地挪到了窗边。

客厅的窗户正朝南,低头就能看到组团内的花园。

她依身靠在那,静静地点了一支烟。

几分钟后,某道熟悉的身影在氤氲的烟雾中落进了她的视野。

顾珩紧紧地抱着一摞书,步子迈得很慢。

要不是那丛扎在后脑勺的小辫实在是有点离经叛道之外,看背影简直就是个刚下晚自习准备回寝室的大学生。

配合着他迈步的节奏,郁晴心里下意识地开始倒数。

10,9,8,7,6……

一个个数字在脑海里无声地跳跃着,像是某种宿命的预兆。

就在倒数到达终点时,即将迈出组团大门的顾珩忽然停下了脚步。

然后扭身抬头,像是有所感应一般,看向了某个窗户的位置。

即使是在浓郁的夜色里,又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郁晴却还是被对方的目光烫到一样,迅速把自己藏进了窗帘的阴影里。

那一刻,她感觉自己的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戳了一下,一阵阵都是心跳过速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