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这世上有那么多条路

2010年,高考前夜,任真的书桌上,日历显示6月6日。

满桌子都是复习资料,墙上也贴满了各种知识点小纸条。书桌正前方贴着一张纸条,醒目地写着一行字:九月,虹安医学院见!

窗户玻璃映出任真乱糟糟的头发,她脸色憔悴,已经很久没收拾过自己了。

任妈端着一杯牛奶开门进来:“快睡吧,几点了!不然明天考试没精神。”

“我把这两页笔记再过一下。”

“行啦,下了三年的功夫,不差这一两分钟。考前最重要的就是放松。老师都说了,你之前模拟考分数都过线了的,肯定没问题。”

任真接过牛奶,仰头喝完,又看了一眼墙上的字条:九月,虹安医学院见!

任妈拍了拍任真的背:“三年了,就看明、后两天了。咱们家店离医院那么近,来来往往的都是医生,你从小就是医生堆里长大的,你要是考不上虹安医学院,谁还能考上?你说是不是?”

任真转头看着妈妈:“孟母还三迁呢,妈可厉害了,一次性就把你闺女带上了正路!等我考上了虹安医学院,毕业了就在你饺子馆附近上班,到时候带着同事天天到你店里吃饭,给你拉生意!”

任妈搂着任真,甜蜜地笑了。

“明天早上你起来开店的时候记得叫我。”

“还开什么店!明、后两天我店子先关门,专心在家给你做饭。现在你参加高考,就是家里最重要的事。”

任真握了握妈妈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

“赶紧睡。”

“知道啦。”

任妈端着空杯子走出任真的卧室,顺手将门带上。

夜里十一点,任真仍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她睡不着。她想起了平时念的,用于催眠的古文,赶紧小声背了起来:“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桌上闹钟的指针转到十一点半,古文背了十来篇,任真仍十分清醒。

“107只烤全羊、108只烤全羊……”任真的肚子咕咕叫起来。

时针转向十二点,她有些慌张,担心失眠会影响明天的发挥,焦虑得乱求起了菩萨:“玉皇大帝、王母娘娘、齐天大圣、如来佛祖、文殊菩萨,帮帮我,求求你们让我快点儿睡着吧!数完一二三马上睡着!一,二,三……”

突然,外面门铃大作,任真睁开了眼睛。

任妈怒气冲冲地打开门,门外,醉醺醺的任永庆抱着一个一米高的大熊,提着个蛋糕盒子,嚷道:“闺女!快来吃蛋糕!好不容易买到的。”

“你怎么来了!小点儿声,真真已经睡了!”

任永庆非要往屋里走,任真妈妈左拦右拦,最后,任永庆虚晃了一下身体,挤进了门。

“今天是我闺女十八岁的生日,怎么能不好好庆祝庆祝?”

“任永庆,你是不是喝酒喝得脑子都不清醒了!明天高考,我说什么也不准你打扰孩子!”

任永庆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扭头看到被拔掉的电话线,嚷道:“你这可就过分了啊!我说怎么老打不通呢!我还以为你们娘俩出了什么事儿,紧赶慢赶地跑过来。”

“你不来,我们娘俩就不会有事。”

任真打开卧室的门,看着正在争吵的父母。

母亲一看见任真起来了,更生气了:“看看!好不容易睡着,都给你吵醒了!”

喝醉了的任永庆毫不在意,喜气洋洋地将大熊交给任真:“真真,生日快乐!高考加油!”

任真抱着熊,皱着眉,十分无语。

任永庆连忙说:“爸爸还给你买了生日蛋糕!”任永庆将蛋糕提起来,准备打开,一个没拿稳,蛋糕摔在地上,歪向了一边,再打开,蛋糕上插着的“生日快乐”的巧克力牌子已经塌了一半,“高考”两个字姑且还可以辨认出,后面的“必胜”就看不出原样了。

任永庆脸上有些挂不住,脸上堆起尴尬的笑容:“蜡烛还是要吹的,愿也必须得许。”

任妈无奈地摇摇头,转身去厨房拿打火机。任真看母亲走了,小声问任永庆:“爸,你到底准备什么时候回家住?”

“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跟你说,你奶奶那房子,我只要前脚走,你大伯跟大伯母后脚就会住进来,我得二十四小时占着才行。这会儿还是找了哥们儿看着才出门的!”

“你非得跟他们争那房子吗?”

“当然了!哎……你别管这些,你就好好考。你们老师都说了,你这成绩,考个一本不是问题,虹安医学院,轻轻松松!”

任永庆拍了拍女儿的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彩票:“爸可是把好运押在你头上了啊!”

任真拿起彩票一看:“你用我的准考证号买彩票?!”

任妈从厨房出来,端着两个盘子,一边拿打火机点燃蜡烛,一边说:“正事不好好干,净整些歪门邪道。”

任永庆笑呵呵地拿出手机:“明天早上爸送你去考场!来,咱们合个影,茄子!”

任妈和任真勉强配合着。任永庆收起手机:“快许个愿!”

任真双手合十,对着塌了的蛋糕,闭眼虔诚许愿。几秒钟后,任真睁开眼睛,吹灭了蜡烛。

第二天一早,指针指向六点半,闹钟响了。一宿没睡着的任真缓缓睁开双眼,眼圈黑黑的,她深吸一口气,一骨碌爬起来。

餐桌上摆着丰盛的早餐,任真顶着两个黑眼圈,抓起一片吐司,大口咬着。

任妈连忙端起牛奶递给她:“慢点儿吃,不急,还有时间!昨天折腾到那么晚,困吗?”

任真接过牛奶,回了句:“吃饱就不困了!”说完便将牛奶咕咚咕咚喝进肚子。

楼下突然传来汽车喇叭声,任妈和任真走到窗边朝下看,只见下面停着一辆红色的高级轿车,任永庆手捧一大束向日葵,正朝她们招手。

任妈看着头发抹得油光发亮的任永庆,嫌弃地说:“就知道充大头,不知道又是跟哪个狐朋狗友借的!这是要送女儿去高考还是去结婚啊?!”

任妈回过头,任真已经背起书包了,她挥手跟母亲告别:“妈,我走了啊!”

“慢点儿!一切顺利,不要着急!”

任真从单元门洞里跑出来,接过父亲递上的向日葵,坐上了副驾驶座。

汽车行驶在路上,任真低着头,争分夺秒看着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不经意抬头时发现路边的景色不对劲。

“爸,你是不是走错路了?这边不是去人民广场的路吗?”

“没错,就是这条路。”

“停停停!你走错了!不是这边!我每天上学、放学,走了三年,我能不知道? ”

任永庆一脸淡定:“你爸在这儿活了四十几年,能比你知道得少?这条道人少,你整天走的学院路今天保准堵车!”

任真伸着脖子想看前方的交通状况,但花瓣扫着她的鼻子,她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红色轿车堵在一长串车流里,四周喇叭声此起彼伏。

任真焦急地看了一眼手表,已经八点二十分了。

“不会吧?这条路也堵车?”

任永庆打开车上的广播,调到实时交通频道,播音员的声音响起:“各位司机朋友要注意了,由于今天是高考第一天,为了保障广大考生交通安全顺畅,我市在学院路路段实行临时交通管制,建议非送考车辆都往人民广场路段绕行……”

任永庆赶紧关掉广播。

任真无语地看着父亲。

“畅通无阻的学院路你不走,偏偏来这儿挤……”

“这前前后后堵着的送考车肯定不少,也不是每个人都会听广播嘛!你放心,高考这么大个事儿,马上会有交警出来解决的。迟不了!”

任真郁闷地看向窗外。

“昨天你老刘叔叔跟我说,送考要穿旗袍,旗开得胜!我一个男的怎么穿旗袍?你瞧,爸爸穿的这个!”

任永庆将自己的裤腰向下扒拉,露出一截紫色内裤边。

“什么意思?”

“紫腚行!”

任真无语道:“你好好开车吧。”

虹安二中,校门上挂着“2010年普通高校招生全国统一考试考点”的横幅,门前的警戒线旁边守着几个保安,警戒线前站满了送考的家长和排着队准备入场的学生。

班主任陈老师看了看手表,询问身边的学生:“任真还没到吗?”

学生摇头。陈老师焦急地向马路上张望。

此时,任真还在离考场两公里外的路上堵着,任永庆皱着眉头摁喇叭。

“都八点半了!要开始进场了!”

此时任真的手机铃声响起,是陈老师来电。

任真接起电话。

“任真,还没到吗?”

“老师,我堵在路上了……”

“怎么会堵呢?今天学院路一直有交警指挥,只有送考的车才能过……”

任真看向任永庆,任永庆别过头看向窗外。

八点半,虹安二中高考考点门口,警戒线开了一个口,考生开始进场了。

考生们排着队往学校里面走,一些家长在旁边挥舞着小红旗大喊加油。入口旁,一名班主任正在挨个给围着他的学生发准考证。另有一群学生围在一起,伸出手背摞到一起,喊着“高考必胜”,又用力散开。

而此时的任真看着前方行驶缓慢的车流,心急如焚。

“紫腚行,紫腚行,你就坑你闺女紫腚行!”

任永庆心虚地盯着前方连按了几下喇叭,缓慢地往前开车,他额角冒汗,嘴上小声逞强:

“没事的,没事的。”

任真低头看表,八点四十分了。她急了,拉开车门就跳了下去。

任永庆吓了一大跳,一个急刹车,后面的车也紧跟着刹车,使劲按喇叭。司机从车窗里伸出头大骂:“怎么开车的,你!”

此起彼伏的汽车喇叭声中,任永庆大喊着任真的名字:“真真,危险!”

“来不及了!我自己跑过去!”

任真头也不回地往前跑,等她跑到二中门口时,考场外已经没有学生了,只有一些家长和维持秩序的警察。任真心里有些发慌,赶紧冲进去。

一阵尖利的刹车声响起,一辆红色轿车出现在校门口。任永庆慌慌张张地从驾驶室出来,看见任真已经跑进校园了,任永庆大声呐喊着给她鼓劲:“真真,加油!必胜!”

校门口的警察看着满头大汗的任永庆打趣道:“每年啊,总有一个晚到的。”

任永庆苦笑。旁边的家长零零散散地离开了。

考场内,全体考生静坐在课桌前,等待着考试开始。两个监考老师走进考场,分别举起密封试卷袋和答题卡袋,左右转着身体向考生展示:“现在给同学们展示试卷袋和答题卡袋。答题卡袋密封完整,试卷袋密封完整。”

任真冲进教室,向唯一空位走去,喘息着坐下。

监考老师撕开封条,将卷子取出,向台下走来:“现在开始分发试卷!”

汗水从任真的脸颊淌下来,她拿出文件袋里的笔,无奈手心太湿,只好将两只手在衣服上擦了擦。

时钟指向九点,正式开考铃声响起,监考老师宣布:“开始答题!”

第二天,四场考试全部结束后,任真走出考场,一个女生从后面叫住她:“任真!等我!”

任真回头,看见好友左殷赶上来,挽住了她的手臂。

“十二年的寒窗苦读终于结束啦!”

“你哪里寒?哪里苦了?要出国的人就别来凑热闹了好吗!”

“高中毕业不体验一下高考,哪里能算成功打卡?不过,这两天可憋死我了!你考得怎么样?上虹安医学院没问题吧?”

任真沉默了一会儿,想起昨天早上的慌张和交卷时的不安,答道:“不知道。希望没问题吧。第一天就被我爸害得差点儿迟到,搞得我好紧张!”

“没事儿,你学霸的地位不是这点儿小事就能撼动的。反正谁考不好,你都不可能考不好,你就把心放进肚子里吧。”左殷拍拍她道。

闻言,任真笑了:“你这么一说,我突然觉得有点儿饿了。”

“走啊,吃大餐去,我请客!好不容易考完了,咱们得想想暑假怎么嗨皮才是王道!”

考生们都兴高采烈地往外走,两人笑着并肩走在人群中,任真一抬头,看见那辆送考的红车,她爸站在车旁,正热情地向她挥手。任真渐渐收起笑容,她不太想过去。

高考后的第二天,任真在母亲的饺子馆里帮忙。

饺子馆位于虹安的大坡路下面。一条大坡,将虹安分成了老城和新城两片区域,坡上和坡下有着截然不同的景致。上方是高楼和高档住宅区,白色的虹安医院住院部大楼就坐落在大坡上,格外显眼;下方是充满烟火气的老旧街区,饺子馆就在坡脚下一排老楼的底层,巴掌大的门面,店内十分狭小。

此时,任真正在后厨帮忙,见进来一个客人,任真急忙探头招呼。

“来二两猪肉茴香饺子。”

“好嘞!猪肉茴香二两!”

任真麻利地擦了桌子。旁边,一个穿保安制服的男人大口吃完饺子,放下碗筷,拿了根牙签一边剔牙一边往外走。

任真赶忙拦住他:“哎!还没付钱呢!”

男人挥挥手:“先记在账上。”

任真有些不悦:“都记了几次账了,今天是不是该结了?”

男人回过头定定地看着她。

任妈上前赔着笑道:“孩子不懂事,没事没事,先记着,下次一起结。”

男人转身离开。

“再来啊。”任妈在门口送客。

任真抱怨道:“下次下次,每次都说下次,也不知道拖多久了。”

“做生意嘛,吃得亏,才能打得拢堆。”任妈笑着说道,转身又端来饺子放在另一桌,问任真,“你分估得怎么样了?”

“还没来得及看呢。”

“那你放下,别忙了,先好好估分,这是要紧事!估完分去逛逛商场,看到什么喜欢的衣服就买,还有上大学要备的日用品也顺便买些。”

“不用,我什么都不缺。”

任妈从兜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桌上:“里面是你大学第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包了这么多年饺子,终于快熬到头了!你省着点儿花啊。”

任真听了,从口袋里拿出一本旅行社的宣传册放在桌上:“给你报了个旅行团,下个月你出去玩几天吧。”

“哎哟,我可闲不下来。你哪里来的钱?”

“压岁钱!”

“谁让你乱花的!能退吗?!”

“不能。”

“老板,多少钱?”

有客人吃完起身结账,任妈连忙走上前。任真看着任妈忙碌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银行卡,她把卡装好,拿着资料坐在一张空桌子上开始对题估分……她皱着眉将一道选择题看了两遍,自言自语:“怎么会是C呢?当时就不该改的……”

手机突然响了,是好友左殷打来的,任真摁了免提。

“你东西都收拾好了没?明天说好了一起去海边烧烤!”

“知道,我晚点儿回去收拾,正在我妈店里对答案呢。”

“别对了,你成绩那么好,就等着收录取通知书吧。”

任妈看着任真说:“你回去吧,收拾一下,和同学出去玩玩,放松放松。”

“就是就是,阿姨的话你总得听吧!”

任真笑着放下手里的报纸,拿起桌上的手机说:“知道了,知道了,就你话多!”

任真挂断电话,看着桌上的报纸,神情有些忧虑。

开往海边的大巴车上,班里的同学们笑着,闹着。有人放声高歌,左殷兴奋地参与众人的胡闹,任真则百无聊赖。

左殷见任真兴致寥寥,用手推了推任真的嘴角,试图帮她扯出一个笑脸:“想什么呢?一路上都心不在焉的。”

“我估分发现错了一道不该错的题……”

“那有什么啊?又不少这两分,快别耷拉着脑袋了!高三这种炼狱都挨过去了,还不赶紧放飞自我,敞开了玩儿!这个夏天都不嗨,还等什么时候!”

任真还是面露担忧,她有些疲惫地说:“你们玩吧,我眯一会儿,有事叫我。”

她说完就将遮阳帽扣在脸上仰头睡觉。左殷左顾右盼,兴奋地看着外面的风景。

红灯亮起,大巴车停下。

车窗外是郊外绿油油的树木,一个装备齐全的男生正在公路上骑行,他奋力蹬着车,绿灯一亮,便铆足了劲超过了大巴车,一晃而过的侧脸清秀白净,线条分明。

左殷打开窗,撞了撞身旁的任真:“喂,任真!你看,这男生好帅!骑得比大巴车还快!”

任真被她吵醒,坐了起来,戴上帽子探头望向外面,却不料一阵风将将帽子吹走,一下子扣在正在骑行的男生脸上。男生骤然失去了平衡,车把左右摇晃。

任真和左殷赶紧把头缩回来,躲在车窗下,捂着嘴咯咯笑了起来。

一个同学忽然兴奋地大叫:“快看那边,是海!”

众人欢呼起来,都看向窗外。两人偷偷探出头来,刚才的男孩已经不见。

海边,任真、左殷等同学在沙滩上嬉闹着玩水。

“咱们玩个游戏吧!”

“什么游戏?”

“一个猛的,‘勇敢者游戏’,你们玩儿过吗?我们拉着手往海里走,看谁胆子大,走得最远的赢。”

“那多没意思!这叫什么‘勇敢者游戏’!要玩就在没防鲨网的地方玩儿,敢不敢?”

几个男生来了劲,脱了上衣。剩下的人均摇头,不愿参加。

“就我们几个啊?没人了吗?”

“一会儿就涨潮了,我可不想被海浪打得妆都花了。”

“不敢玩儿就直说嘛。那你们女生就在岸上看衣服就好了。”

这时,任真站了起来:“我来!”

左殷担忧地看着任真,还没来得制止,她已经跑向海水中。

众人往海里走,海水渐深,海浪一浪又一浪地涌来,不断有人认输上岸,最后只剩下任真和两个男生。一个大浪打过来,两个男生先后投了降。

“太吓人了,我先撤了。”

只有任真还在毫不畏惧地一直向前。

左殷大喊:“任真,快回来!你赢了!”

此时,海面上已经看不到人影了,任真消失了。

众人一下慌了:“人呢?任真!”

男生们乱成一团,正准备下水救人的时候,任真从水里冒了出来,抹了一把脸,朝岸上走来。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左殷把浑身湿透的任真拉过去,递给她一件干衣服:“你没事吧?刚刚吓死我了!”

任真脸上带着点儿骄傲的表情,笑了笑:“你胆子也太小了……”

几分钟后,任真换上干衣服从更衣室出来,走在沙滩上。

刚才那个在公路上骑行的男生也来到了这儿。任真看见他正坐在不远处的沙滩上堆沙子,沙子被他堆成飞机的模样。涨潮的海水将那架沙子飞机一点儿一点儿地侵蚀掉。男生却只是平静地坐着,看着它一点点儿地消失。

任真拧着湿头发,认出了男生旁边正是她飞出窗外的帽子,她迟疑着走上前搭讪道:“好不容易堆起来,就这么没了,不可惜吗?”

男生看着远方,语气异常平静:“我就是想让它被浪冲走。”

他回过头看着任真:“你刚才那么大胆子,不害怕吗?”

任真一脸淡定道:“我知道我死不了。”

任真走近几步,蹲在那截快要消失的飞机尾巴前,问他:“你也是刚高考完?”

“算是吧。”

“一个人?”

男生点点头。

“那你还挺奇怪的。”

“你不也是吗?”男生的语气带着点儿挑衅意味。

任真看着他,两人都在琢磨着对方。

不远处,左殷喊任真:“任真,快来,就差你了,拍大合影了!”

任真捡起他身边的帽子:“不好意思,这帽子是我的。”她说完,便起身跑远了。

男生闻言有些意外,一直看着她的背影远去。

夕阳的余晖照在海平面上,同学们在海边热闹地准备烧烤。

任真和左殷买了饮料往回走,任真看到那男生换了个地方一个人躺在沙滩上。左殷敏锐地注意到了她在看他。

“那不是先前骑车的那个男生吗?我看到你和他说话了啊,他搭讪你的?和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就把帽子拿回来了。”

左殷拽着任真就往前走:“走,打个招呼去。”

任真十分不情愿,但架不住左殷的强拉。此时,男生正闭着眼仰躺在沙滩上。左殷上前搭话:“同学,你骑车来的?”

任真却注意到他头发边有一只小虫在慢慢爬近。

男生睁开眼睛,正要坐起来,任真突然变得惊慌起来:“别动……糟了,进去了。”

男生先是不解,但很快就意识到耳朵里面有东西,摇着头问:“是什么?什么进去了?”

“小虫子。”

“虫?”他也慌起来。

“你别乱动,不然它可能会在你脑子里迷路!”

左殷见状,想笑又不敢笑:“我朋友是虹安医学院的学生。让她帮你看看。”

任真连忙解释:“还不是。”

“马上就是!”

男生立刻绷紧了身子不敢动。任真被赶鸭子上架,尴尬地给他瞧耳朵。

太阳快要下山了,天边一片橘红,海风悠悠地吹着,两人离得很近,都有点儿不好意思。

任真红了脸,心想:这男生的眼睛、睫毛怎么这么好看?

“左殷,帮我打开手机电筒。”

左殷迅速配合,任真挡住夕阳,拿着手机朝男生耳朵照了照。她靠得很近,风将她的头发拂到他脸上,她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左殷突然大喊:“出来了!出来了!头出来了!”

“干吗呢?不知道的以为我们在这儿接生呢!”

虫子爬了出来,任真替男生拨走了虫子,左殷在一旁捂着肚子大笑:“不……不好……意思,我实在……憋不住了……”

任真和男生对视了一眼,男生终于露出了笑脸,他问任真:“你叫什么名字?”

“任真。”

“我叫高远。谢谢任医生,你以后一定是个好医生。”

任真红着脸笑了笑。

左殷问高远:“你一个人来的吗?干吗自己在这儿躺着?要不要跟我们一起玩?来吧!”

“不了,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哦……”

左殷小声对任真说:“空有一副好皮囊,这人好闷……没意思!”

“快看!”任真指向天边。

三人面向大海,浪花从落日的晚霞边奔涌而来,任真感叹:“好美。”

左殷张开双臂大喊着:“啊!我爱夏天!终于要上大学啦!”

高远和任真对视了一眼,少男少女眼中都有光,随后各自移开视线,看向眼前的美景。

时间过得很快,高考成绩出来的那天上午,任真和任妈在饺子馆内。

任妈一边拌馅一边看挂钟,指针指向九点五十八分。

任真在一张空桌前打声讯台查分,电话一直打不通,她坐立不安:“电话还是打不通……”

此时任妈的手机响起来,任妈接起电话,那头传来任永庆急切的声音:“真真的分数出来了吗?”

“还没查到呢,你等一会儿再打行不行!”

任妈挂掉电话,任真继续拨声讯台电话。

“别紧张……”任妈扶住任真的肩膀。

“妈,通了!”任真按了免提。

语音开始播报:“2010年全国高考本省分数线已经公布,理科一本514分,二本470分……查分请按‘1’……”

任真按“1”。

“请输入准考证号……”任真赶忙输入号码。

“语文107分,英语108分,……总分530分……”

任真拿笔记着分数,眉头皱了起来。

任妈又高兴又激动:“530分,太好了!我们真真考上一本了!”

任真却并不开心:“妈,去年虹安医学院的录取分数线是536分,而且去年一本线比今年低,报虹安医学院有点儿危险……”

“那就报个别的,反正你这分数怎么样都得走了。”

任真没有接话。

一个熟客走进饺子馆:“来四两牛肉粉丝饺子。”

任妈喜气洋洋地应道:“好嘞!”

“妈,那我先回去了。”

任妈叮嘱道:“真真啊,填志愿还是保险点儿好,晚上妈回去陪你看看,我们一起选个稳妥的一本学校来报。冰箱里有饭菜,你自己热了吃。”

“知道了。”

任真出门后叹了一口气。她望向坡上的虹安医院,迟迟没有挪动脚步,脸上满是不甘心。

深夜,任真坐在书桌前,桌上放着的纸片上记录着她各科成绩和总分,她手边是一本《高考志愿填报指南》。

任真握着笔在志愿表上填了“虹安医学院”几个字,想了想,又划掉了,在旁边重新写上“虹安工商大学”,然后趴在书桌上,将头埋进手臂间。

外面传来敲门声,任真打开门,是一脸喜悦的任永庆。

“恭喜我家闺女考上一本!不愧是我女儿,就是聪明!”

“还没考上呢。”

“分数已经过线了嘛。怎么样,志愿想好了吗?”

任真没说话。

任永庆看到她桌上那张纸:“怎么第一志愿是虹安工商大学?”

“妈说填一个普通一本比较稳妥。”

“可是你不是一直想去虹安医学院,想学医吗?”

“我当然想了,但分数确实有点儿危险,去年虹安医学院的录取分数超了一本线二十多分,我只超了十来分。其他的省外的医科类大学分数更高,也没有能报的。”

任真说着,眼睛红了。任永庆看在眼里,拍了拍女儿的背:“第一志愿就填虹安医学院!你那么想学医,咱肯定就得奔着这个去啊!”

任真看了一眼爸爸,觉得他在瞎指挥。

任永庆却信誓旦旦道:“只要你报了,就一定能上。”

“怎么可能?”任真的眼中又有期望又有怀疑,她咽了咽口水,显得十分犹豫。

任永庆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彩票:“你看,还记得这是什么吗?爸买了这么多年彩票,五块钱都没中过,上次用你的准考证号买了这张彩票,嘿,你猜怎么着!

“该不会……”

“中了一百块!!”

任真无语地看着父亲。任永庆连忙解释:“你可别小看这一百块钱,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什么?”

“运气!你今年一定能上!”

任真将信将疑。此时,门外传来任妈的脚步声,任永庆急忙在任真耳边说:“行了!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听爸的保准没错!记得千万别告诉你妈!这是咱俩的秘密。”

任真还想询问,任妈推门走了进来:“你们俩说什么呢?”

任永庆赶紧道:“没什么……没什么。”

任妈又说:“这么晚了,你是打算晚上住在这儿啊?”

任永庆嬉皮笑脸道:“住在这儿也行啊。”

任妈嫌弃地说道:“赶紧走了!打扰孩子睡觉。”

填报志愿那天,任真的房间,满桌、满墙的复习资料已经收拾干净了,窗台上的绿植长得很茂盛。书桌上的日历显示的日期为6月30日。

任永庆和任真坐在电脑前,屏幕上是高考志愿填报系统网页,“本科一批一志愿”这一栏写着“虹安医学院”。

电脑上的时间显示是十七点五十五分,页面下方写着两行字——注意:1.一旦完成确认操作,所填志愿信息将无法修改。2.志愿填报的截止时间过后,不能进行确认志愿的操作,请在截止时间前完成志愿确认。

任真握着鼠标的手抖了起来,迟迟无法下定决心。

“不行,我快喘不上气了。”

任永庆急了:“闺女,咱都坐在这儿纠结一下午了,现在就剩五分钟了,没时间了,六点就截止了,赶紧提交了吧。不行就我帮你点了。”

任永庆拿过鼠标就要点击“提交”。

任真慌了:“停!”

任真夺过鼠标,平复了一下呼吸,又快速地把一志愿改成了“虹安工商大学”。

“你这是干吗?你辛辛苦苦学了三年,最想考的不就是虹安医学院吗?去了虹安工商大学,就真的当不了医生了!”

“那要是没录我怎么办?要是滑档掉到第二批次怎么办……”

“不可能不录你!你看,你这个分数本来就擦边,捡个漏都大有可能,成大事者,要敢想敢赌,你信爸爸的!”

任永庆说着,把志愿又改回了“虹安医学院”,此时已经是十七点五十八分了。

任真看着任永庆的眼睛:“真的百分之百没问题吗?”

任永庆笃定道:“我能拿我女儿的前途开玩笑吗?你从小到大最大的愿望就是当医生,这几年爸也没为你做什么事,你妈老说我不靠谱,我就给她来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填,稳上,紫腚行!”

十七点五十九分,任真深呼吸,点击了“最终确认保存”,页面上的第一志愿,是虹安医学院。

紧绷了许久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任真一下靠在了椅背上。

任永庆长舒一口气,揽住任真,自信地说道:“行了,就等着收录取通知书吧!”

七月的虹安,潮湿多雨。离家不远的街心花园,供小童玩乐的游乐设施上到处都是水珠,地上是如镜子般的浅水洼。任真戴着耳机,独自坐在秋千上缓缓地荡着。她闭上眼睛,微皱着眉,面露忧愁。

下发录取通知书的时间临近,窗台上的绿植已经变黄,窗外天空阴沉,任真半趴在书桌上,拿笔在本子背面乱画着,笔尖戳得纸上到处都是洞。一旁的手机嗡嗡响着,任真接起电话,左殷欢快的声音传了出来:“喂,任真,忙什么呢!叫你出来玩也不出来!”

“没什么,就在家,哪儿也不想去。”

“跟你说个好消息,我的签证下来了,下个月就要去英国了!”

“恭喜!你走之前我请你吃饭!”

左殷哀号:“我不吃饺子!对了,我听2班同学说虹安医学院的录取通知出来了,你怎么样……”

任真一怔:“啊?……我还没有收到,应该这两天就到吧!”

“那过几天找我啊!给你庆祝!”

“好。”

任真挂了电话,迅速打开桌子上一台旧款笔记本电脑,连上网络,飞速在上面输入“虹安医学院官网”,打开。在“录取”栏里点“本科招生”,又在里面找到了“新生录取喜报”。她紧张得手都在抖。

页面打开后是一个密密麻麻的列表,上面写满了人名。任真快速地在里面寻找自己的名字,没看到。她又从头看起,移动着光标一行行查看,还是没有。

任真紧张得脸色发白,她抓起桌上的电话,给父亲拨了过去。

电话“嘟嘟”响了几声就接通了,任真拼命压低声音:“爸……虹安医学院的录取名单出来了,我没看到我的名字!”

“应该不会啊。”

“真的没有!”

“你别着急,我都已经打听好了,像你这种情况会晚些录取,放心啊。肯定没问题的,爸的消息靠谱,你安心等着就行了!”

任真将信将疑地挂掉电话,走到客厅。桌上摆着煎饺子,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接着门被打开,任妈提着几袋菜走进来,一只手上还捏着几张五块和一块的纸币。她换了鞋,把菜放到餐桌上,顺手把纸币放下。

“那么沉的书和复习资料,花了那么多时间写,才卖十四块钱!还不够买一袋面!我还累死累活地搬一趟。”

“你把我的资料全卖啦?!”

“是啊。我看你收拾干净了,那么多堆在家里,占地方,你又用不着了,留着干吗?幸亏你没报虹安医学院,今天听新闻,今年分数线又提了。虹安工商大学你是保准能上的。今年怎么着都走了!”

任真有些紧张。

任妈从塑料袋里把菜拿出来。

“你是不是把地址写错了?这通知书怎么还没来?二本都快录完了,我刚刚在菜市场看到何佳她妈,人家东北的通知书都寄到了!”

任真闻言,焦躁不安地连吃了两个饺子,把嘴巴塞得满满的。

任妈过去捋了捋她的头发,有些心疼地说:“少吃点儿饺子。从小吃到大还吃不腻呢?中午妈给你做糖醋排骨。还有,你这头发是不是该剪了?”

任真心慌意乱,饭也吃不下了。她放下筷子,忽然站起身:“妈,我出去一趟,晚点儿回来。”

任真拿了包,抓起手机,迅速跑出门去。她从单元楼门洞跑出来,一路仓促小跑来到街上拦出租车。

出租车行驶到奶奶家所在的小区,在路边停稳,任真付好钱下了车,朝着小区里的麻将馆跑去,一把推开门。

麻将馆内满是人,四张麻将桌都坐满了人,旁边还有些站着观战的。室内一片嘈杂,自动麻将桌洗牌的声音和打麻将的人吵吵嚷嚷的声音混杂在一起,还有几个抽烟的,把整个屋子搞得乌烟瘴气。

任真捂着鼻子东张西望,终于在靠里的一张桌子前看到了大呼小叫的任永庆:“一万!”

“碰!”

“哎呀,哎呀,错了,该出六条!”

任真赶忙走过去,推了他一把。任永庆抬起头,愣住了:“真真,你怎么来了?”

“你说你从谁那儿打听来的消息?你告诉我。”

任永庆一脸淡定地坐着:“哎呀,先别慌嘛!事情我都安排好了,晚点儿就出来,你慌什么嘛!”

“晚点儿是多晚啊?这都八月十六号了!有的学校都要开学了!”

牌友催促任永庆出牌, 任永庆看了一眼牌:“幺鸡!你放心,你那个李阿姨都和我说了,每年都会有一批录取的学生选了其他的学校,这空出来的名额会补录一批。我这消息绝对靠谱,你的录取通知晚点儿会到的。”

“什么李阿姨?你在哪里认识这人的?”任真急了,大声吼道。

周围的人都往这边望,任永庆脸上有点儿窘迫。

牌友们看起了热闹,任永庆一边急急忙忙打开小抽屉拿钱,一边赔着笑道:“暴脾气,像她妈。下次再来,下次!”

任永庆拉着任真出了麻将馆。

“你还不信爸?爸带你找她去。”

八月的太阳明晃晃地炙烤着大地,小区保安室内,保安正坐里面吹着空调看电视,小电视正播放着电视剧,屏幕上,一对男女正在吵架——

“你说谁呢?说谁窝囊废啊?”

“说你呢!”

“你和我儿子是高中同学,他考上大学了。你呢?无业游民一个!”

……

一辆出租车在门口停下,保安警惕地抬头看了一眼,只见车门打开,任永庆和任真拉扯着下了车。

任永庆拿出手机拨了好几次电话,任真站在旁边伸手挡着太阳,焦急地看着他。任永庆不安地看了任真一眼,父女俩脸上都开始淌汗了。

“您所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请……”

任永庆挂断电话。

任真怒火中烧:“这都打了多少个电话了?还不接!”

任永庆叹了一口气继续打,电话突然接通了。任永庆殷勤地向电话那头的人询问:“喂!李主任吗?我是任真的爸爸……喂?喂!喂!李主任!”

任永庆抹了把汗,又拨了个电话。

“喂!莉莉!那个李主任怎么回事?打了几个电话都不接!我闺女到现在还没收到录取通知书,上次不是说……什么?!补录的通知书也都发了,这次帮不到我了?”

任永庆急了:“之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电话另一头的人也急了:“我说什么了?我只是说会有补录名额,我可没说一定会补到你闺女头上。”

“你在牌桌上可不是这么说的!” 任永庆气急败坏。

任真盯着任永庆的眼睛:“什么意思?你说的让我信你,就是信这个?你是从哪里认识这人的?”

任永庆躲避着任真的视线:“是个牌友……”

“牌友?!”

“就以前住奶奶院子里的那个莉莉阿姨,去年他儿子考进了虹安医学院,后来在牌桌上说过这事儿……你说你没考好,我就想到她也许能帮着打听打听消息……”

任真闻言,眼前一黑,晕了过去,耳边只听到任永庆的呼唤:“真真!真真……”

此时,离麻将馆不远的背街巷道,一条尘土飞扬的破路上,某家台球厅门口,几个年轻小痞子吊儿郎当地站在门外,围着一辆电瓶车后座打扑克。其中一个小痞子用尽全身力气甩出手中的牌,另一个拿着一瓶啤酒,边看边喝。马路边有对情侣经过,染着满头红发的痞子冲女生吹了声口哨,勾着手指道:“你俩,进来打两局,让哥赚个买烟钱。”

男生搂住女生,愤怒看了红毛一眼。不远处,一辆摩托车轰隆隆地驶来,红毛连忙收回了手。只见一个穿着花衬衣、短裤和人字拖,嘴里叼着烟的人从摩托车上下来,刚才那几个咄咄逼人的小混混一秒变㞞,其中,红毛带头喊道:“楠哥!”

郝楠看了一眼快步离开的情侣,又瞥了一眼红毛,抬手就在红毛的后脖颈上拍了一巴掌:“真把自己当流氓了,啊?”

“不是,哥,我这不是想给咱拉拉生意吗?没别的意思。”

“正经做生意!你们一群人堵在门口,谁敢进来?你们一个个无所事事,都很闲吗?进去给我把球擦了。”

“好嘞!”

小混混们跟着郝楠进了台球厅,纷纷卖力擦起了台球,又将它们一个个摆进三角架。

一旁的球案前,有个寸头青年正在和一个高中生打台球,几个穿着校服的高中生在边上围观,郝楠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寸头青年扫了一眼台面:“看好了啊,哥给你一杆清。”

果然,他三两下就清了台,得意地向学生伸手:“来来来,愿赌服输。”

高中生不情愿地把口袋里的钱都掏出来。

寸头又看向周围几个看球的高中生:“还有你们的,手下败将们。”

几个学生纷纷把钱交到寸头手上,其中一个求饶:“大哥,我今天钱不够了,下次给你成吗?”

“当我傻啊?不是还有手机吗?”

高中生有些慌张,万分不情愿地将手机交出。

寸头一边数钱,一边讽刺道:“看你们一个个,读那么多书有屁用,打个球都打不赢。”

郝楠走过去将寸头手里的钱和手机拿过来:“台球桌上,都是直线、折线、跳线,要想赢球,得想是高杆、低杆还是弧线,要考虑动量和分离角,和物理几何一个道理,都得动脑子。你们要是想赢,就老老实实回去学习,我们这儿不欢迎高中生。”

郝楠说着,把钱还给几个学生,学生们连忙点头道谢撤退。

寸头急了,刚要追,郝楠伸出一只手按在寸头胸前阻止了他。

“哎,你什么意思啊?”

“这几个都是附近邻居家孩子,想打跟我打,让你三杆。”

郝楠将球杆递给寸头。

“不打。”

“大家躺一条马路上,住一条街上,想玩随时奉陪,下次你来,免费。”

郝楠一帮兄弟都望向这边,寸头看他们人多势众,只得认㞞保平安:“行吧。”

寸头赶忙走了。

一个小弟走到郝楠身边笑嘻嘻拍马屁:“楠哥,什么样的小混混都能被你收拾得服服帖帖,天生有种为人师表的潜质。我感觉你不适合开台球厅,适合去当老师!”

红毛走过来一巴掌扇到此人后脑勺上:“谁让你乱说话的!”

“哪句又错了啊?”

“再说一句?信不信我踹你?哪壶不开提哪壶。”

小弟捂着后脑勺一脸不解地退后。红毛瞪了小弟一眼,对郝楠说:“哥,别听他瞎说。刚来的,不懂事……”

正说着,“哗啦”一声巨响,台球厅外的玻璃窗户被一块石头砸碎了。

“怎么了,这是!”

郝楠和兄弟们跑向门口。只见门口的玻璃接二连三被砸,接着冲进来一帮看起来很年轻的混混,其中带头的那人吼了一声:“给我砸!”

混混们随手拿起球桌上的球就开始一通乱砸,瞬间,台球厅里乱作一团。

郝楠手底下的人抱着头一边躲着台球,一边上前阻拦。混混们想要耍狠折断球杆子,却发现折不断,只好拿着长长的杆子转着圈一顿横扫。场面一时十分混乱,郝楠的兄弟们只得被动地和对方扭打在一起。

这突如其来的状况,让红毛觉得有些意外:“楠哥,这是什么情况!”

郝楠一边防御一边回答:“不知道啊!你们谁又出去惹事了?”

“没有啊!”红毛无辜地说道。

此时,一只台球砸向红毛,红毛躲了过去:“我去!来真的!”

“谁是郝楠?给我出来!”

“哪来的,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啊!?”

一个小混混冲上来就给了红毛一拳:“原来你就是!给我打!”

接着,混混们全都冲向红毛,将他围住。

郝楠赶紧过去拉开他们:“干什么!我是郝楠!”

突然有小弟大喊:“警察来了!”

远远地传来了警笛声,混混们赶紧往外撤。

“妈的!想跑!追!”红毛和兄弟们抄上家伙追了出去。

郝楠、红毛等一帮人沿着后街猛追这帮混混。混混们被追到一栋大楼下,见没有其他路可走了,便快速钻入大楼后门,沿着安全通道跑上了楼梯。

郝楠等人一路跟上,两拨人在楼梯上跑的跑,追的追。红毛发现每一层楼的安全门都被锁住了,便跟郝楠说:“门锁了,他们跑不了了。”

郝楠点点头,仰头向上看,只见混混们向楼顶跑去了。

最终,混混们被堵在顶楼,只能打开楼顶小门逃向天台。郝楠一帮人也走上天台,比起气喘吁吁的混混们,郝楠明显气定神闲得多。

红毛走上前道:“不是来找事的吗?跑什么呀?往哪儿跑啊?”

两方对峙,郝楠等人逼近,红毛咄咄逼人道:“说吧,刚才砸店的事怎么算?是你们自己说,还是我打得你们说?”

小混混们被逼得步步退后,正在此时,楼梯口走上来一个人,穿着一身黑衣服,戴着黑色棒球帽,他站在郝楠背后,对着混混们低声骂了一句:“一帮废物!”

他一步上去,揪住郝楠的领子,对着脸就是狠狠一拳,郝楠一个踉跄,嘴角被打出了血。

待郝楠抬头看清打自己的人的脸时,有些震惊。

帽檐下,那张二十多岁的脸上满是仇恨。

红毛一帮人冲上来就要开打,郝楠举起手喊了一句:“都给我停下!……陈铭,你要想打,就继续打吧。”

陈铭冷笑一声,看着郝楠道:“怎么?心虚了?想起自己是个杀人犯了吗?!”

郝楠难过地看着他。郝楠身后的一帮兄弟面面相觑,红毛担忧地望向郝楠。

男生抬手又是一记重拳,郝楠没有躲,只用手抹着嘴角的血。

“想起你毁了一个女生的一生了吗?我告诉你,姓郝的,无论你做什么,就算跑到天涯海角,也永远别想忘了这件事。你开一家店,我砸一家店,你有种就去报警抓我!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别想好过!这辈子都别想安宁!”

红毛看不下去了,上前威胁陈铭:“兄弟,你别得寸进尺啊!”

郝楠拦住红毛:“放他们走。”

“哥!”

陈铭冷笑一声:“呸!现在装好人!你是个什么东西?!”

陈铭向一帮人挥手,小混混们心惊胆战地快速离开。陈铭冷笑着看向郝楠,最后一个离开。

红毛不甘地问郝楠:“这就让他们走了?下次再来怎么办啊?”

“别那么多话!今天的事就算完了。你们也走吧!”

“哥,那事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他还咬着你不放!而且那事也不能全怪你啊!”

郝楠怒吼一声:“你说够了没有!”

“行行行,我走,我走。”

红毛招呼几个兄弟离开,留下一脸颓丧的郝楠呆立在原地。

他走向天台边缘,向下望去,想起了痛苦的过去。

五年前,在实验中学工作的郝楠,因为教学上的失误,致使一名叫刘念的女生跳了楼。几天后他重新回到学校,衬衣皱着,胡子拉碴,双眼无神,一脸颓丧。走廊上的一些学生看见他走过来,议论纷纷。

“就是他。”

“竟然还来上课?”

……

上课铃声打响,学生们迅速走进教室,郝楠向一个班级走去。

踩着铃声的尾巴,郝楠走进教室。学生们已经坐好,只有靠中间的一个座位空着。空位旁的座位坐着十七岁的陈铭。他眼眶通红,愤怒地看着郝楠。其他人都坐着看书学习,有人瞥了一眼郝楠,失望地摇头。

郝楠说了声:“上课。”

台下没有任何人起立,大家都低着头,无人理会他。郝楠看着面前的景象,眼神难掩失落与难过,他翻开课本道:“今天讲函数综合题……”

下课后,实验中学校长室内,校长坐在桌前看着面前站着的郝楠,满脸担忧:“出了这么大的事,家长已经闹到学校了,学生们的情绪也比较激动,郝老师,你有什么打算?”

郝楠沉默半晌,终于抬头望着校长的眼睛道:“我辞职。”

任真家中,刚刚得知自己没被任何一所学校录取的任真失神地坐在书桌前,她已经哭得没力气了。她用手背抹去刚流出的眼泪和鼻涕。她面前是一本摊开的日记,很多字被泪水洇湿,最后一句写着:“天还亮着,但我的世界已经黑了……”

门外传来母亲咒骂任永庆的声音:“一天到晚尽想些什么歪门邪道!孩子不懂事,你还不懂事?本来能上个普通一本的,现在好了!第一志愿耍大狗!第二志愿滑档!连专科都录完了!你让孩子去哪儿?接下来怎么办?!”

房间里,任真听着任妈的话,眼泪不停往外滚。她捂着耳朵,躺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谁知床上的手机又振动起来。任真拿起手机,QQ群里都是同学们发的消息。

小雨:“左殷下周要去英国了呀!”

赵子龙:“苟富贵,勿相忘。”

蔚蓝:“我明天也要走了。爸妈说早去一周,提前熟悉熟悉环境。”

雷霆少年:“有人和我在广州会师吗?”

大司马:“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以后神州大地都有咱班的人了!”

……

任真看着群里同学们互相道别和祝贺,默默流出眼泪,她将手机关机,扔到一边。

门外,父母吵架的声音仍未停歇。

“二十几年了,没见你做过什么靠谱的事儿!做生意做不好,炒股越炒越穷,你好好守你的房子去,谁让你回来了?啊!谁让你回来了?!”

“你先别着急,认识那么多年的朋友了,莉莉也不是有意骗我的。”

“你再叫她一声莉莉试试!我攒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把学费都攒好了,你不出力就算了,你帮什么倒忙!离婚!这次不离,我不姓张!”

砰的一声,任真的房门被撞开,任妈怒气冲冲地进屋,对着任真骂:“你也真是!你爸是什么人你不知道?白上了那么多年学,脑子呢!能干出这样的傻事!”

任真眼睛里涌出泪水。

任永庆连忙进来拽任妈:“你骂我就行了!冲孩子撒什么气!”

“养了这么多年,一点儿好的不学!不愧是你们老任家的人!我是倒了霉,沾上你们姓任的!”任妈被拽出去,仍愤愤不平。

任真忽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砰地关上门,从抽屉拿出一把裁纸刀。

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掉落下来,呼吸都在颤抖。任真试着用刀划了划手腕,轻轻一下就渗出了血,她吓得把刀丢在了地上。

门外突然传来哐当一声玻璃摔碎的声音,然后是接二连三的打砸声。

“摔!摔!反正都是你买的!”

任真受不了了,只想赶快离开这里。她收起桌上摊开的日记本,塞在衣兜里,冲出了门。

马路上,有情侣挽着手逛街,有父母送孩子去上大学,正在马路边打出租车,有夫妻牵着孩子散步,一群学生欢笑着从餐厅出来,大家都是一副满足幸福的样子。

任真一边哭一边跑过人群,向附近最高一栋大楼的天台上跑去。

空荡荡的天台,郝楠正独自一人背靠着低低的围栏坐在地上,忽然,天台入口处的门被推开,紧接着传来一阵脚步声。

郝楠抬起头,看到任真流着眼泪跑向天台边缘。任真却并没有看到不远处的郝楠。只见她满脸泪水,冲着远方大喊了几声,像是要把心中所有的悲伤和苦闷喊出来。

喊完之后,任真大口喘着气,浑身疲累,长久的哭泣让她的精神有点儿恍惚。

郝楠担忧地站起了身:“姑娘……”

任真吓了一跳,回头就看见一个痞子样貌的家伙站在自己身后,他似乎刚跟人打完架,嘴角还有血迹。

“你是谁……”

“遇见啥事了?”

郝楠小心翼翼地接近任真。

任真情不自禁地退后,伸出手来挡在胸前:“别过来!”

“爸妈离婚了?失恋了?跟朋友闹掰了?还是说,考试没考好,老师骂你了?”

郝楠看见了任真手腕上的划痕,那里仍在渗血。

“别干傻事。遇见什么事,咱们可以聊聊,兴许就能帮你想通了。”

任真摇摇头,满脸泪水道:“现在谁也帮不了我。这世上有那么多条路,但已经没有我可以走的路了!”

郝楠仍旧步步逼近:“那不一定。”

“我说了让你别过来!”任真抵着摇摇欲坠的围栏。眼看栏杆支撑不住了,郝楠大步上前,但为时已晚,任真失重向后倒去。千钧一发之际,郝楠拉住了任真的手腕。任真被吊在半空中,惊恐地望着郝楠。

任真看着湛蓝的天空有点儿恍惚:“你松开吧。”

郝楠咬紧牙关拽着任真,他手边连抓的地方都没有,额头上青筋毕露,几乎要失去重心。最终郝楠松开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