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道器交参”的笛乐观照

过去中国人谈器物,常以一句“虽小道而犹有可观焉”作开头。

说是小道,并不就在贬抑它,而系由于中国人自来就谈“道器”。所谓“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既形而下,又偏于一方,就难谓之是通于诸事的大道。

而说“犹有可观焉”,指的是不能因为器物的形而下,你就可以率意地轻忽它,因为器之所以“载道”,离开此形而下之器,形而上之道就会成为不着边际的空谈。换句话说,在中国,谈人文、谈生命,原须“道器得兼”。

这句话用之于笛亦然。笛,竹管一支,卑之正难登大雅之堂,所以坊间乃多“短笛无腔信口吹”,但如果你因此就轻忽它,则不仅难识笛乐之风华,而且更少了一道切入中国人文的渠道。

说以笛切入中国人文,毫不夸张,就举一例:中国是诗的民族,“诗,可以兴,可以群,可以怨”,自《诗经》始,中国人就将自己的生命情怀、美学观照深深寄寓于此。但历代虽都有诗作,就以唐诗臻于顶峰,而明人在此却说:“唐人作闻笛诗,每有韵致。”

可何止每有韵致,盛唐诸家其压卷之作,竟多与笛有关。李白的“谁家玉笛暗飞声”、高适的“月明羌笛戍楼间”、王之涣的“羌笛何须怨杨柳”等等都是。

盛唐诸家倾心于笛,与笛的历史背景、乐器性能有关。就乐器性能而言,笛音特具空间感,抒写情怀乃就风流直抒,有其丘壑;而就历史背景来说,笛乐有汉胡的双重背景,于边塞、于汉地,两皆相宜,只一管清音,也就能寄千古情思。

然而,这样的人文情思在后世却零落,笛的地位亦相应隐微,要直到近世,它才以一定姿态重新进入大家眼帘。

谈近世笛艺的重入眼帘,不得不举20世纪50年代的南北四大名家:南派的陆春龄、赵松庭,北派的冯子存、刘管乐。他们在乐曲演奏上各擅胜场,由之开启了往后笛乐的风骚。

但说风骚,在乐曲表现、技巧发展上,更得兼及人文。而就此,四大家除赵松庭之外的三人,其乐曲虽有人文之处,但并不明显,而且是无自觉性的人文观照。

能有自觉性的人文观照,系因赵松庭是四人中唯一的知识分子。他不仅是知识分子,而且是个文人,诗词文章在他不仅熟稔,人文情思更乃生命所系。笛,在他身上,因此就多了一份人文气息,一份历史使命。然而,他又与一般大谈境界、大谈历史者不同。身为笛家,赵松庭对笛之作为乐器的原点未曾有一点轻忽,在这原点上他对笛制作的科学涉入乃多有发皇。换言之,笛,是赵松庭“道器交参”的生命实践,既具现于他的笛曲、笛艺,更直接影响着他的学生。

其中,与人文相接最广的弟子恐怕要数杜如松。他与书画、戏曲、茶艺、器物等文化界的酬唱往来固不待言,更参与乃至擘画了江南佛道诸大道场的人文盛举,使得笛之人文角色更为彰显,也让文化界更多地看到了笛的存在。当然,在他所开创并主事的浙江音乐学院国乐系中,也就有了更多“道器交参”的人文观照。

而这人文观照,聚焦处之一就落在赵松庭竹笛国际艺术中心的成立上。近几年来,以学术研究、高峰论坛、教学研讨、采风实践、音乐展演、竹笛工坊、笛管艺术节等种种形式,汇聚了海内外笛坛及笛坛之外的名家,不仅有效彰显了赵松庭先生的笛艺成就与风骨,更就整体笛艺之发展及笛与人文之连接,作了许多有意义的尝试。虽仅短短五年,笛乐就因这中心的成立,因这“道器交参”的观照,乃能袭夺外界一定的视听观瞻,并引致内部一定程度的质的转化。

正如此,既长期关注中国音乐之人文,又与杜君旧识,值此《一溪松月——赵松庭竹笛国际艺术中心》一书出版之际,因其所为,当为之序!

林谷芳
禅者、音乐家、文化评论人
台湾佛光大学艺术研究所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