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冰的罪证
  • 王彪
  • 3584字
  • 2022-06-23 18:31:25

杀人

他杀了她。等他意识到他杀了她,她已变成一具尸体。

没有呼吸,心跳停止,她那张喋喋不休的小嘴也永远闭上了,不再发出令他厌烦的恐怖的声音。他松开手,一时不相信这是真的,她的嘴唇发紫,鼻孔下有少许出血,无疑是他留下的罪证。他的手居然这么有力,只不过捂住她的嘴巴和鼻子,几分钟时间,就轻而易举捂断了一个人的生命。

然而,终于安静了。

他看着自己的手,松了口气。那应该是本能的、身体下意识的反应,因为他的头脑马上意识到了不安。惶恐席卷而至,他像被悬在了半空,茫无头绪。他怎么会杀人?她真的死了吗?他慌乱起来,俯身去推她。她的身体还是软的,尚有余温,可每个部分都不会回应他的粗鲁。以往只要他稍微碰得重一些,她的抗拒就随之而来,像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她可以随意虐待自己,揪自己的头发,奋不顾身地拿脑袋撞墙,有一次还用刀片割手腕,血水染红了浴缸,但她绝不许他对自己动粗。“打老婆的男人顶没出息,我最不要看!”她始终身体力行地捍卫这条结婚之初立下的誓言,看上去倒像是为了保护他,使他不至于沦为顶没出息的家暴男人。

房间里有一股尿臊味,哪来的?他很奇怪,家里没养猫狗之类的小动物,尽管之前她想过要收养流浪猫,他坚决反对。他不喜欢宠物,尤其讨厌跟身上长毛且有体温的小东西接触,那毛茸茸、肉嘟嘟的感觉既像人又不是人,他会起鸡皮疙瘩的。她为此相当生气,说他没爱心,是冷血动物。但他养鱼,他对那几条细得恍如头发丝的热带鱼精心呵护,关怀备至,一点都不亚于她对猫狗的关爱。

他站起身四处看了看,尿臊味来自床上——床单湿了,在她身子底下,一大摊水印。她尿床了?他怔愣片刻,突然醒悟过来,没错,她失禁了。人死之后,大多数都会大小便失禁,他从哪本书上读到过的,因为神经肌肉松弛,身体失控。看来她真的死了!昨天他俩还一起在三百公里之外的海边看海,过情人节,今天她就变成了一具尸体。他打了个激灵,腿一软,一屁股瘫坐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腿都麻了,他站起来,从抽屉里找出卫生巾,撕开,胡乱塞进她睡裤。这个动作他后来想到,纯属多余,但当时他认为非常及时,而且有效,他总得做点什么来阻止空气里这股死亡气味的蔓延。他害怕这股气味泄漏到楼道,要是被人嗅出隐情,那就麻烦了,他杀人了!

对了,他还得把这股气味包裹住。他把床单掀起盖到她身上。她真瘦呵,薄薄的一层,埋进床单,他看不见她了,她圆睁的失神的眼睛也消失了。那是她脸上最漂亮的部位,他曾经百看不厌,就如两块宝石,黑亮黑亮的,可以映出他的人影。他喜欢那种感觉,她凝神仰望他,他的身影投射在她瞳仁里,他们彼此含情脉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他悚然一惊,坏了!他可是听谁说过,人死时,会把最后看见的影像留在视网膜,像死亡相机一样拍摄保存下来。死不瞑目的被害人,他们的眼睛就是凶手的犯罪档案。听说真有警察这么干过,他们以此作为侦查手段,通过被害人瞳仁里留存的影像,准确无误地将凶手捉拿归案。她也是死不瞑目,那她的瞳仁里会不会留有他的样子?他捂住她的鼻子与嘴巴,捂得死死的,用尽全身力气,他秀气的脸一定扭曲了,变形了。那是张疯狂的杀人凶手的脸,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刹那定格。千真万确,这个难缠的女人,她就是死也不会放过他的,她的眼睛都鼓出来了,像死鱼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瞪着他,那股狠劲,仿佛是要告诉他,变鬼也记得他。

他赶忙打开电脑,点开搜索网页,键入一行提问:人被杀后眼睛里会留下凶手的影子吗?他手抖得厉害,打字磕磕绊绊的,鼠标也拿不稳,好不容易点中“搜索”,电脑页面唰地跳出来,居然有好多人问过相同的问题。什么意思?他们也像他一样杀了人吗?还是仅仅出于好奇?他的目光落在一行标题上——《男子淹死情妇又挖其双眼,称怕她眼里留下凶手影子》。好像是一则社会新闻,他点击打开,一小段文章出现在屏幕上:

6月5日,游人在内蒙古新城石博园人工湖里发现一具女尸。经警方勘查,死者系他杀,且双眼眼球缺失。犯罪嫌疑人赵某锋被抓获后说:“我以前听老人说,人死之前眼睛里会留下凶手的影子,所以我才把她的眼睛抠出来。”By内蒙古晨报http://t.cn/R5I2iOb

真有这种事!他霍地蹦起来,不假思索地朝床边扑去。太可怕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他的脸留在她眼睛里了!但未等他掀开裹住她的床单,去验证她眼睛里藏着的秘密,一阵突如其来的铃声响起,有人打电话进来了。谁的手机?他怔愣了一下,脑子出现短路,他俩的手机铃声设为同一模式,开头是好玩,你抢我的手机接听,我抢你的手机看一下微信,嘻嘻哈哈的,搞得好不亲密。后来这也被她当作彼此相爱的证据。“你可以接我的手机,我也可以看你的手机。你我就像一个人。”这是她挂在嘴边的话,津津乐道的,也以此向别人夸耀他俩之间有多透明。

他循声找去,铃声就在床头,一遍遍震响,忙乱之中,手机却好像隐身了,只闻其声,不见其影。他急出一身冷汗,也是急中生智,一头钻到床底下,伸手去摸,还真给他摸到了——是她的手机。刚才他俩在床上扭打,没注意到手机掉进床头夹缝里去了。

是她母亲打来的,这么晚了找她有什么事?这位丈母娘一向对他心存芥蒂,横挑鼻子竖挑眼,难道她已察觉她女儿死了吗?母女间的心灵感应据说是有科学依据的。他害怕起来,不知该不该接。手机不要命地响个不停,有股穷追不舍的劲头。他越发慌乱,攥着手机转身就跑。

他竟然从家里跑了出来,跑到大街上。手机铃声倏忽停歇,一下子寂然无声,他捏着哑巴了的手机继续狂奔了数十米,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荒唐。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他跑什么跑啊?在家接电话那又怎样了?就算有心灵感应,他丈母娘难道还有千里眼,能透过手机看到他的杀人现场不成?太可笑了,他自己把自己吓到了,真是惊弓之鸟啊!

前面是个公园,有条小河。他需要冷静,需要吹吹风。初春的风好生凉爽,也许称得上冷冽,河水波澜不兴,四周静悄悄的,空无一人。他找了张长椅坐下来,忽觉口干舌燥,刚才他太紧张了。很奇怪,他不想喝水,只想抽烟。摸摸口袋,没摸到烟,倒有打火机。“见鬼!”他骂了一声,其实是骂他自己。他有个习惯,宁肯忘了带烟,不能忘了打火机,他觉得有烟没火,绝对比有火而没烟要难受得多。

他蹲到地上,顺着长椅的一条腿找到两颗烟蒂,有一颗不带过滤嘴的还剩小半根,现在很少见到这种没过滤嘴的烟了。黑暗中看不清牌子,不知是哪个民工抽了一半扔下的。平常他碰都不碰这种烟,可对今夜的他来说,不知名的劣等烟无疑也是奢侈的恩惠。他把那半截烟接到有过滤嘴的烟蒂上,掏出打火机点上,狠狠抽了一口。

一团如火的难以思议的辛辣灌满胸肺,他猝不及防地被刺激到了,眼泪都呛了出来。与此同时,手机又是一声震响,还是她母亲,这一回,她没打电话,而是发来了微信。

“干吗不接电话?你俩不是昨天刚出去过情人节吗?又吵架了?”

何止吵架,都死人啦!脑海里蹦出一句直截了当的回答。他当然没敢这样回过去。相反,蓝幽幽发着亮光的手机让他害怕极了,像一块滚烫的烙铁,抓都抓不住,也像一枚定时炸弹,冷不丁就要爆炸。他慌乱地举起来——只要对着河面摔出去,扑通一声,一切危险都消失了。

然而手机仿佛也知道它的末日将临,必须做一次垂死挣扎,在他尚未脱手之际,手机再次发疯似的鸣叫起来,又一条微信接踵而至:“那好,你不肯说,妈这就过来瞧瞧。”

他的脑袋嗡的一下炸了,我的天,他真要完蛋了!不能让她过来,千万不要!现在就阻止她。他点开手机,想也没想回过去一条信息:“没事,我刚刚在洗澡。”

手机那边缓了缓,似乎将信将疑:“真没事?”

“讨厌!骗你干吗?我这不刚回来没多久吗?两个多小时的火车,累死了。”

“妈就想问一句,玩得开心吗?”

“我要睡了,妈,别烦了。”

这不是他说话的方式,但绝对是她们母女俩彼此之间的口吻。他居然像模像样地模仿起一个死去的人,好像早有预谋,事到临头便做得天衣无缝。

不过这一招还挺管用,手机那边果然安心了:“晚安,宝贝,做个好梦。”

他也希望做个好梦,或者一切都不过是个梦,第二天一早醒来,阳光照样照进窗户,她照样躺在他身边,生活照旧。如同无数次发生在他们中间的争吵,不管闹得多凶,寻死觅活的,最后总以和好告终。

回到房间,他没去动她的身体,也没去碰她的眼睛。他一直坐在床边抽烟,一支接一支,抽到黎明从阳台那边露出来。

透过弥漫的烟雾,他看到最先被晨光照亮的阳台一侧的大浴缸。这是他家与众不同之处,别人家的浴缸都在卫生间,唯独他家安在阳台上。他之前没意识到这个庞然大物的存在;或者说,没意识到这个庞然大物的存在对于他的意义。现如今,当晨曦照亮了浴缸,白色搪瓷上泛起一层红光,他的心突然抽动了,抽得有点怪异,令他浑身一震。随之,他感到轻微的眩晕,仿佛晕船了一般,眼前的这一幕呈现出非现实的奇景——浴缸被刺目的阳光照射,宛如一艘白色的幽灵船,从灰暗的海面浮现。

他呆呆地看着,喉咙发紧,僵硬的身子却松开了,泪水哗哗涌出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他边哭边转过身,把她连同床单囫囵抱起来,走到阳台上,轻轻放进了浴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