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将军百战身名裂（二）

作为将军，没有光荣地死在战场上，求一个马革裹尸，而是以这样的方式，屈辱地死去死去。他心有不甘。但，他不能让大王为难，不能让太子为难。

他仰天大笑，笑声爽朗刚劲，穿透云天。那拿着剑横在脖子上的样子，却笑得多伦士兵毛骨悚然，笑得多伦可汗眉头紧锁。

是什么样的人，在死前能发出那样的笑声？

“我蒙博照戎马半生，今日去也！蒙家军上下听令！汝等当协同一心，忠心为主！不负家国，不负君恩！”

最后一字落下时，握剑的手微微用力，颈间红光与白光同时闪现，血色冲向半空，模糊了所有人的眼。

蒙博照的躯体摇晃着，最终倒下，如一座一直矗立着巍峨高峻岿然不动的大山，轰然倒塌。数日来，皆是阴云密布。直至今日，方有一抹阳光穿透阴霾射在城头上，却是射在了蒙博照的尸体上，热血在毫无温度的阳光上，一寸一寸地冷下去……

蒙博照的双眼大睁着，头部朝南。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有离群的鸿鹄自天上过，留下孤寂的影，悲戚的鸣。为那未遂的鸿鹄志，为那消殒的忠烈魂。

“将军！——”所有人已是泪流满面，他们摘下头盔，跪在地上，含泪对蒙博照行军礼。蒙卫北咬紧着牙关，额头青筋暴起，没有哭出声，强行遏制着在发红的眼里打转的泪，心中却是撕裂般地疼痛。他用力地跪下，双膝震得城头都是一颤，又用力地磕着头，额上血迹斑斑，同蒙博照的血一起染红城头。

“城上的北塞人，给我们可汗听着！把蒙博照的首级割下来，让蒙卫北亲自献到我们可汗面前！不然我们就攻城亲自去取！”多伦大将在城下喝道。

蒙家军的军士再也忍不住。一位将军，一把抹去脸上的泪水，抄起地上的长矛，朝关下破口大骂，声音嘶吼，如野兽咆哮：“纳兰横机老贼！多伦蛮狄！将军已就义，你们不但不退兵，还得寸进尺，背信弃义！你们不要欺人太甚！真当我蒙家军无人吗？”

蒙卫北停住了磕头，站了起来，却是全身上下都在颤抖。想到昨日寒冷的夜晚，父亲与他的长谈。

蒙博照在决定赴死后，知道多伦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就嘱托蒙卫北将他的首级割下交到多伦手上。蒙卫北听到之后，头脑嗡嗡作响，他强烈坚决反对蒙博照赴死，跪在蒙博照面前道：“父亲，这根本就不是您的错！多伦天灾，战事避无可避，这只是他们的借口！多伦是来势凶猛，我们蒙家军也都是精锐之师！只要大王诏令一下，其他军队粮草辎重马上就会从各地集结来北境，我们何愁打不赢多伦！”

蒙博照深深叹息，摇了摇头：“纵使这是多伦的借口，也是因我给他们制造的可乘之机。只要我不死，就是北塞理亏，就是让大王为难。战事一起，必将连累无辜百姓。百姓不仅生存困难，且抱怨的只会是朝廷和蒙家军，蒙家军的声誉就毁于一旦。如果我死了，能平息战事自然最好，若平息不了，也是多伦理亏，届时北塞才能毫无顾忌地作战。”

“太子殿下早先就预料会有此局面，来信叫我们好好迎敌作战，我们要做的只是守好疆土，其他的殿下一定会有办法解决的！我们要相信太子殿下！”

“卫北！”蒙博照断喝一声：“太子殿下对蒙家军恩重如山，是殿下的支持，才有今日的蒙家军。太子固然是站在我们这一边，可我们教大王为难，已是不忠，如何再能连累太子？你当大王为何让承英侯组建镇远军？到底是为了牵制我们蒙家军，还是不信任太子，为了牵制太子？如果太子为了我们，与大王生了嫌隙，动摇了太子之位。我们蒙家军上下，便是万死不足为惜！”

蒙卫北怔住了。是啊，太子自身本已不易，承英侯若琼虎视眈眈，但随后下跪叩首道：“如果非要有人一死，请让卫北代父亲献身。”

蒙博照摇头道：“如果我死，能保全将士百姓性命，也算含笑九泉。如果不能，至少我保全了蒙家军，无愧于太子殿下。北塞连续几代君主，皆是……如果太子殿下能顺利即位，便是难得的圣主明君。我已老了，可是你还年轻，若你能活着，便当带领蒙家军上下好好辅佐太子，这才算是对我尽了孝道；若不能，也要妥善安排好蒙家军，交托于守南。我意已决，不必再说，明日你只要照做便是。”语罢，一挥战袍，出了营帐。

他肩负了父亲的重托。可身为人子，眼见父亲自刎于自己面前，已是悲恸之至，如何能再忍心，割下父亲的首级，送给蛮狄？

见蒙卫北出神，彭隽走了过来，对蒙卫北说：“蒙少将军请节哀。不过斯人已逝，再哀伤已无用。将军为了家国，性命尚且不顾，又怎会吝惜尸身上的一颗首级？若少将军不忍，在下愿意代劳。”

彭隽话刚说完，一个蒙家军军校一手扯过彭隽的领子：“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害死了我们将军！还想冒犯将军的躯体！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把你的脑袋割下来！来祭我们将军的英灵！”那军校怒目圆睁，目眦欲裂，悲愤之下，几乎要将彭隽生吞活剥。空闲的另一只手举起来，就要朝彭隽的脸上招呼上去。

彭隽是文官，平日里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将军息怒，将军息怒，我也是为少将军考虑。”但那军校显然不买账，还是重重地给了彭隽一拳，打得彭隽眼冒金星，有湿乎乎的液体顺着鼻子流了下来，彭隽眼睛朝下一看，看见自己的鼻血，瞬间也怒了。彭隽好歹也是朝廷正三品的大员，平日乌纱朱袍加身，哪里受过这般委屈。

“殴打朝廷命官，信不信我上报大王，将你治罪！”彭隽拧着脖子，也面露凶相。

“蒙家军死且不避，你能拿老子怎样！”说着，还要打。周围其他将校都叫起好来。蒙将军坚守多日，为何这朝廷的人一来，就选择了自尽谢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