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将明,天边透出灰蒙蒙的颜色。打更人的报更声渐渐浅淡下去,守城的士兵打个哈欠,等待着鼓楼传来报晓的钟声,小贩们推出了摊子,准备迎来清晨的第一声叫卖。路上已有了缓缓驶过的骡车,车夫轻轻拉着缰绳,生怕惊扰了旁人的清梦。店铺拆下门板,伙计们忙着扫门前的洼水。宵禁解了,古城醒了。夜间所没有的一切——复活般的——活过来了。
苏剑云蹲在一户朱门屋檐下,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听着空腹回荡的声响,心中只剩懊悔:“我本就穷鬼一个,在洛府中承蒙洛伯伯照顾给了些银子,在怀化窑子里花了个干净。本来一路南行时有凌霜在侧,好歹吃住无忧,结果又给胖瘦二老捉上了梨仙岛。前些日子遇上了杜大侠,人家出手阔气,一给就是五片金叶子,谁知...谁知天道无常,刚把金叶子交给澐儿,她就被人请了去...我干嘛不事先把钱拿过来?昨夜那少女究竟是谁?竹溪怎么样了?凌霜到了何处?小掌柜呢?她可平安?有杜大侠相随,应该不会出什么差错...”思路一开,诸多疑问一股脑的涌出。忙摇了摇头道:“不对不对,先顾着当下吧。”看看自己,全身上下,只有一身的伤。摸遍全身,只有那日陈弁言“相赠”的一枚铜钱。下山之前未曾索要兵刃,身边连把佩剑都没有,孤身一人,连向哪里走都不知道。
蹲了一会儿,腹中空响更甚,那户人家也开始泼水赶人,苏剑云无奈之下,只得把外衣清洗干净,拿去当铺当了几钱银子。找个早点铺,点了一碗汤汁,七八根油条,坐在店门口吃着。心中盘算:“柳州地处广西,天教总舵好像在湖南,如此一来,北边暂且就去不得。往西或往东吗,又不知该往哪里去...当下之急还是先找把剑再说...最好当地有个恶霸能让我抢一笔...”正想间,东边街上吆五喝六的拥来六七名乞丐,抢进店来叫道:“拿饭来,拿饭来!”说罢往柜台上丢过一两银子,拿了东西各自蹲在门口大嚼起来。店老板本来怕他们一身污秽,要弄脏了桌椅,见众丐甚讲规矩,并不坐进店来,这才松了口气。
苏剑云见众丐中有在背上的背了几个麻袋,知道这是丐帮弟子。丐帮帮规甚严,帮中弟子谨守帮规,行侠仗义,颇享誉名。苏剑云虽与丐帮无甚交集,但曾数次被认成丐帮成员,因此心中对这个江湖第一大帮有些好感。
正吃间,一名丐帮弟子道:“这几日听帮中有人说,向老爷子要在哪儿开个英雄宴,也不知是真是假?”另一弟子接口道:“像真的,前两天我还看见一伙富家少爷们骑着马,往东去了,说是点苍派的什么,什么大虫。”一个背负三个麻袋的弟子道:“是真!我听说向老爷子这次可放了大血,少林、武当、还有好些大帮大派,都收了请柬!”一个背着一个麻袋的弟子咂嘴道:“向老爷子摆宴,那酒啊肉啊,可少不了!”
苏剑云听众丐说起“英雄宴”三字时竖了竖耳朵,想听他们再说些什么,哪知那一袋弟子提了一句好酒好肉之后,众丐们便登时来了兴致,滔滔不绝,再没人提起半句相关之事。过了一会儿,众丐茶足饭饱,各自抱了个破碗乞讨去了。
苏剑云咬了口油条,心想:“英雄宴吗?连这南疆乞丐都听说过这事,还有点苍派的人在此经过,多半不假。江湖上提起向老爷子,那必定是福建武夷派掌门‘剑魂’向北天了。上次英雄大会便是青云观观主白召松与向老爷子齐手所办,那时是为了联合武林诸派讨伐天教,这次英雄宴恐怕也与天教有不小联系。反正身无分文,何不也去凑个热闹?别的不说,有顿饭吃也是好的,再说师父说不定也在那里...好,走这一遭。”
这家店铺顾客甚多,许多早起赶路的趟子手与镖客、赶着上工的小工、给富家府里置办早点的下人、还有像苏剑云一样的赶路人,都在店中回转,也不乏一些腰挂佩剑的武林中人。那伙丐帮弟子走后不久,又有一波人马来到,为首那人三十来岁,面带菜色,身后跟着五六名弟子,衣服装饰看不出是何门派。
一弟子见有客店,向那为首的男子道:“师父,打个尖再走吧。”为首那男子点了点头,引着众人到店外桌上坐下了。
苏剑云向那伙人打量了一番,没看出什么门道。江湖上的名家,他大多都只听过名字,没见过相貌,更别说名头并不很响的人士了,用他的话说来,江湖门派众多,怎能一一记得。但他疑心这伙人便是前往武夷山赴宴的门派之一,有意偷听一二,眼见碗中汤水只剩一半,方才还在大口吞咽,此刻却细细品味起来。
为首那男子喊了一声“铭儿。”众弟子中年级最大的一位应道:“师父。”那男子道:“去打听一下,离武夷山还有多远。”那弟子名叫王铭章,应言走进店去。
苏剑云心想,果真是去武夷山的。端起了碗,装成观看路边来来往往的骡车,走到离那伙人近一些的地方继续偷听。
一名弟子道:“师父,此次掌门派您前往赴宴,那是对您十分看重了。”另一弟子接口道:“那是,咱们昆仑派虽然远在西疆,向老爷子仍派人把请帖千里迢迢的送到了,这等诚意不言而喻。掌门对这事也十分看重,要不怎么会让师父亲自前行?这事过后,师父出任下任掌门,只怕是板上钉钉的事喽。”那男子笑了笑道:“少拍师父的马屁,只不过是我曾与向老爷子有过一面之缘,你师祖才令我带队罢了。这等闲话在师父面前说说便了,莫要再你张师叔面前提起。”
一女弟子接口道:“那是当然啦,这次师父领队出来,张师叔可气得不轻呢,听说又闭关不出了,好几天了呢。”
苏剑云听到“昆仑派”三字,又见这中年男子的面容间暗含一股翠绿,登时想起:“啊,是昆仑派北派的人,这位先生应该就是‘翠峰指’黄年忠了。”
昆仑山两大绝学,一是“翠峰指”,一是“魑魅剑”。师兄拜师学艺,学的是翠峰指,师弟拜师之后,学的是魑魅剑。二人的师父逝世之后,师兄弟各自认为自己是昆仑派正统,互相争斗,大耗元气。最后师弟下山出走,自立门派,是为南昆仑。昆仑派自此分裂,北派总舵仍在昆仑山,南派总舵设在了中原伏牛山。两派之间颇有缝隙,门下弟子虽碍于门规不曾公开残杀,但也常常在暗地里一较高下。
当今北派掌门人姓余名淮生,那中年男子是他门下大弟子,名叫黄年忠,此次受师父所托前往武夷派赴宴。南派掌门人便是赫赫有名的“剑鬼”王秉,王秉与向北天交情深厚,此次不知派了何人前往赴宴。
那男子黄年忠道:“你师叔脾气怪,你们在他面前少有言笑。”众人应了。
先前问路那弟子王铭章回来道:“师父,问明了,此处离武夷山尚有千里。”
黄年忠点了点头道:“今晚上少睡些觉,快些赶路。”众弟子应了。此时小二上了饭菜,黄年忠道:“吃饭吧,吃过之后便赶路。”
王铭章道:“师父,咱们这一路来走的多是大道,是否有些招摇?近来江湖传言不是说...”黄年忠笑道:“你是怕天教,是不是?当年五泉峰一战,我亲眼看见天教总舵被烧的干干净净,这些年来,也曾数次有人声称雨无正尚在人世,要卷土重来,但最终也都没甚动静。如今天教名托复出,不知真假,想来也不过是一些欺世盗名之徒借着雨无正的名号出来诈人罢了。”苏剑云心想:“你远在西北,倒也清闲,不知道近些日子来中原都乱成了什么样子。”
便在此时,打北边又来了一队尼姑,有的是内门弟子,有的是俗家弟子。一青年女子道:“店家,请上菜来。”在另一张桌子坐了。
苏剑云朝那队尼姑看去,但见方才叫店家上菜的那青年女子容貌秀丽,是位俗家弟子。
黄年忠使了个眼色,王铭章起身问礼:“敢问诸位师姐是何人门下?也是前往武夷山赴宴的吗?”为首那青年女子起身回礼道:“不敢,小女是净深师太门下二弟子上官巧,此行确实是往武夷山去,不知师兄名号?”
王铭章笑道:“在下昆仑北派王铭章,这位是我师父黄年忠。”说着向师父引见。众尼起身向黄年忠行礼道:“见过黄师叔。”黄年忠挥手笑道:“原来是净深师太门下的弟子,不必多礼。”
苏剑云心想:“峨眉派‘三大神尼’之一的净深师太?那这伙人来路不小。昆仑派跟峨眉派走的挺近啊,都管黄年忠叫上师叔了。”
黄年忠道:“既然相逢,那便是有缘之人,不妨一同前行,只是峨眉山在北,武夷山在东,你们为何走到南边来了?”
上官巧道:“黄师叔见笑了,师父派了我们几人前往赴宴,但小女武功底薄,不敢走大路前行,恐有不测。因此想南下广东,乘船沿岸而上。”
黄年忠端起汤碗笑道:“这有何惧?怕遇上天教中人吗?他教内高手大多都在十八年前戮没,能掀起什么风浪?就是雨无正死而复生,也没什么了不起。”
一人冷笑道:“阁下好大的口气!”一语出口,黄年忠手中瓷碗应声而碎,哗啦一声溅了一身的汤水。众昆仑派弟子大惊,纷纷拔剑而立,大声吆喝。
苏剑云于这一着也全然不曾防备,他手里无剑,不敢声张,端了碗坐回座上,装作不会武功之人,只是喝汤。
苏剑云刚欲坐下,身旁一人道:“别坐,这椅子不干净。”跟着伸手来扶他肋下。苏剑云心里一凌,他不知这人不知是否身怀武功,也不知这人是否是来试自己会不会武功,眼见那人手掌即将伸到自己腋下,索性把心一横,毫不使力,任由那人托住自己。
那人方才见苏剑云站在昆仑派身边,疑心他的身份,一试之下见并无异常,笑道:“请坐这边。”将他拉到自己身边坐下。苏剑云不敢抬头,点头道:“谢了。”那人放开苏剑云,向前走去。
苏剑云心中扑通狂跳,那一瞥之间他已看清,那人长着一张奇丑无比的脸,身材高挑,五指修长,分明是天教十二护法第三席丑面张泛!
丑面冷笑道:“你刚才说,教主他老人家怎么了?”黄年忠见他露了这么一手功夫,让自己在徒弟与峨眉派弟子面前丢了个大人,脸上已然挂不住,若是再不找回场子,让上官巧等回了峨眉山以后说起,自己“翠峰指”的名头往哪放?当即冷笑道:“我说,雨无正到底是死的不够透彻,还能调教出你这样的好狗来!”
众昆仑派弟子听师父把话说僵,都准备好了动手,可一见丑面那张坑坑洼洼五官扭曲的脸,心底就不自禁的发怵,这等奇丑之人,天下难觅,仿佛世间所有缺陷同时挤在了一张脸上。
丑面道:“好,你有种。”猛然间疾冲发掌,嘭的一声将黄年忠连人带凳的打飞出去。众昆仑派弟子都站在师父身前,他竟如鬼魅般从众人身旁穿过,无一人来得及相拦。这一下出乎所有人意料,上官巧等峨眉派弟子拔剑而起,围成了一个剑阵。
黄年忠一声怒喝,扳起板凳向前猛砸,丑面挥手一掌,板凳应声而碎。黄年忠砸出板凳乃是幌子,他左手挥凳,右指瞬发,二十年功力的翠峰指凝招发出。他突然遇袭,一招之内已经看出敌人功力深厚,自己若不能几招之内将他制服,后患无穷。这一下毫无保留,全力打出,只要能封住敌人穴道,便赢了九成。
丑面冷冷发笑,放开中路任他来点,变掌为指,迅捷无伦的回招打出。黄年忠来不及设防,丑面却是毫不避让,二人二指同时打出,双双点上对方“膻中穴”。
方才还势如风雷的二人,此刻却突然静如冰封。黄年忠的手指点在了丑面胸口,肌肉陷了进去。丑面的手指却已经插入黄年忠胸口,鲜血渗出。
丑面抽出手指,挥手打出,黄年忠强忍痛意,抬臂格挡,喀嚓一声,黄年忠手骨断裂,噗嗤喷出一口鲜血,倒地不起。
众昆仑派弟子大惊:“师父!”王铭章挺剑直刺,众昆仑派弟子与峨眉派弟子一拥而上,围住了丑面。丑面擦了擦手指,风轻云淡的道:“滚。”
众人见他目露凶光,心下怯然,自知不是敌手,只得让开。王铭章右手狂颤,那一刺已用尽了勇气,与丑面一对视间,心中一紧,长剑当啷一声掉落。
丑面冷笑道:“剑都拿不稳,练的什么武功。”大步跨过,一脚将长剑踩断。走过众人,道:“给你师父治伤去吧,瞧他还有没有胆子走大路。”
王铭章连忙将黄年忠扶起,见师父双目紧闭,额头汗水涔涔而下,赶忙拿出药物医治。
丑面走过上官巧身旁,回眸道:“你们要走水路?”
上官巧冷汗登时渗透了衣服,踌躇道:“...是。”
丑面笑道:“好聪明,好聪明,走吧,你们若是不走水路,跟他一样的下场。”走到苏剑云桌旁拿起一根油条,甩手而去。
昆仑派手忙脚乱的给黄年忠治伤,峨眉派也乱作一团,众弟子听了丑面的话,不敢走陆路,也不敢去走水路,一时间争执不休。昆仑派的主心骨重伤,峨眉派受人威胁,两方人马一合计,一起南下,寻船航行。再没人敢提起半句天教。
苏剑云端着汤碗的手微微颤抖,放下了碗,长舒了一口气。他在武面手下尚能过得几招,但碰上了丑面这等武学妖孽,他也只有逃跑的份。早年间他曾与丑面有过一面之缘,只因丑面不认得他,因此躲过。想不到时隔多年再次相见,丑面仍是不认得他,又叫他躲过一劫。
苏剑云擦了擦汗,喝完了汤,包了剩下的四根油条揣在怀里,摸了摸身上,还剩四钱银子,一并揣进怀里。
走出客店,天高云淡,微风和畅,方才的恐惧与后怕丢到了脑后,只觉得活着是件无比美好的事情。
饱暖思淫欲,对于饭都快吃不上的苏剑云来说,世间已无大事。
挺了挺腰杆,他穿着一身单衣,凭着一双脚,要走到福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