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直朝前走

邱继业啜了一口茶,想了一下,走到客厅一角,拔掉一根线,又坐回来说:“爸爸知道你一定是想起了什么,才那么难过。”

邱鹿鸣顺着那线,看到柜子顶上一个圆头圆脑的白色东西。

“你姐姐担心你自己在家,又不能总陪着你,就安了个监控。”邱继业说完把手机打开,给她看。

邱鹿鸣惊异地看到缩小的自己伏在地上,哭声悲恸,正是昨晚的情形。

她下意识捂住额头:这是被什么摄魂了吗?

她的表情和动作惊到了邱继业,“别生气别生气,爸爸马上就删,让你姐姐也都删了!谁都没有窥探你的意图,只是担心你!你看你看,删了删了!彻底删除!”

邱鹿鸣依旧端坐茶台前,垂下眼皮,她隐隐觉出自己轻视了这里。

邱继业无措地微微弯腰,但找不到女儿的视线,“鹿鸣,忘了也好,一切从头开始吧!毅鸿虽不能时时在家,但爸爸妈妈都来帮你,这次绝不让你孤军奋战!”

邱鹿鸣还是不作声,但感觉到了邱继业声音中的殷切,和沉默中的哀伤。

她几乎忘了自己父亲的模样,只牢牢记住了他目光中的那一缕失望。

忽然心中生出一丝愧疚和不安来,不是对自己父亲,而是对面前这个完全不知所措的父亲。

就在两人无言对坐的时刻,邱继业的手机响了,“你到了!上来吧!”

不一会儿,门铃响了,来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邱鹿鸣听夏无为说过:三十岁以下都可称作女孩,脸皮厚的,四十岁也可以。

邱继业笑着说:“鹿鸣,来,爸爸给你介绍,这是杨戈,我们环资学院的高材生,去年获得了国家奖学金,是爸爸最信任也是最看好的学生。”

杨戈听了这个介绍,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谦虚地笑:“邱老师您过奖了,能成为您的学生才是我最大的荣幸。您放心,这个假期,我一定好好陪伴鹿鸣姐!”

邱鹿鸣听到杨戈爽朗大方的声音里,隐约带着点官话的腔调,迅速抬眼看了她一眼,这个女孩体态微丰,眼睛不大,居然是单眼皮,这让她顿生好感。

杨戈双眼有神,嘴角带着笑容,虽在邱继业跟前很是谦恭,但邱鹿鸣依然能察觉她的意气风发,好比当年跨马游街的状元郎。

邱继业的电话又响了,接听后跟邱鹿鸣抱歉地说:“爸爸要回学校一趟,下午必须回贵州去,这批油料作物和草莓育苗都是关键时刻,等中秋节,爸爸一定回来和你过节!”说完轻轻拍了一下邱鹿鸣的后脑勺,又对杨戈说了句,“拜托你了!”

“老师放心!”杨戈送邱继业到电梯口,看着电梯下去,才走了回来。

邱鹿鸣已坐到刚才邱继业坐的位置。

杨戈也坐下来,笑嘻嘻说:“鹿鸣姐,也给我一杯!”

见邱鹿鸣没动,她自己端起茶壶,倒了一杯,“姐,记忆缺失并不是啥可怕的事情,我来帮你恢复记忆!你还记得多少?...嗯,你记得奥运会是哪年开的吗,今年是哪一年?那,你记得读过的大学吗?”

邱鹿鸣的沉默,让杨戈有些尴尬,“姐,你不会连说话都忘了吧?”她惊疑地发现邱鹿鸣抬头看了她一眼,“可你能听懂我的话啊!”

***

七天后,不,这里一般叫做一周后,赫春梅从鹅国回来时,邱鹿鸣已经学会了拼音,会查字典,学会一、二、三年级的数学语文,掌握用电、用水、用火常识,学会使用家用电器和电脑、手机,并能单独到超市购物。

她对杨戈也有了基本的信任,答应下周跟她去几个景点游玩。

赫春梅是从机场直接过来的,风尘仆仆,还推着一个大行李箱。

一进门看到端坐窗边茶台旁的女儿,头发用一根簪子绾在脑后,一身浅蓝色长裙拖在地板上,恍惚间竟然认不出来了。

直到她缓缓转过头,站起来,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她,才看清那熟悉的面孔,才敢确认是自己的女儿。

赫春梅忽然心生愧疚,女儿三十岁了,在她身边总共也不到十年,在国外听到女儿出了车祸时,她的心脏忽然剧烈颤抖了几下,仿佛那一刻才记起,自己还是个母亲。

邱鹿鸣心中也在忐忑,生怕被这个母亲识破她是孤魂野鬼附身而来的,也不知识破后是被驱离,还是烧死。

赫春梅鞋都没换,三步并两步过去紧紧地抱住邱鹿鸣,叫了一声鹿鹿,就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泪水洇透了肩膀的衣衫,不惯与人亲近的邱鹿鸣,只觉万分不自在,却又担心人家母女平常就是如此,便不敢动。

赫春梅从女儿肩头抬起头来,“你可吓死妈妈了!”

邱鹿鸣有心回应点什么,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鹿鹿,你连妈妈也忘了!”赫春梅看着邱鹿鸣的表情,摸摸她头上的纱布,轻捶了她肩头一下,又哭起来,那声音里带着谴责、心痛和悔恨,邱鹿鸣不知哪里被触动了,双眼顿时潮湿。

赫春梅抬手擦去她的眼泪,“以前是妈妈不好,你忘了也好,咱们从头再来,好不好?”

邱鹿鸣不知以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父亲母亲都来劝她从头开始,但此刻她也只有点头的份儿。

赫春梅笑了,这才想起还有外人在,抽了张纸巾擦眼睛,回身笑着对杨戈说:“孩子啊,麻烦你了!”

邱鹿鸣都听出那貌似真诚的、拔高了的声音里的虚假来,但杨戈却更真诚地笑着回应,“不麻烦不麻烦!赫教授,看您和邱教授对鹿鸣姐的拳拳爱心,让我特别感动,对我触动真的很大,让我对我父母都多了些理解呢!”

“好孩子!也难怪你邱老师欣赏你!”春梅打开行李箱,拿出一个小盒子,“这是我在鹅国买的琥珀,你戴着玩儿吧!”

杨戈双手乱摆,推拒着。赫春梅就硬塞到她手里。

杨戈捧着琥珀,连声道谢。

赫春梅又拿出一个花花绿绿的纸盒给杨戈,“这个巧克力拿去给你的小伙伴儿吃,现在咱们去吃午饭!”

***

中午,郝春梅请客吃的日料。

“先吃生鱼片!”赫春梅招呼杨戈。

杨戈显然是第一次吃,有几分钟的拘谨,随后就逐渐镇定下来,模仿着赫春梅的动作,大大方方吃起来。

赫春梅又去看女儿,见她一副不大开心的样子,笑道,“不爱吃生鱼片,就吃甜虾和赤贝,等下还有鳗鱼、海胆、鲍鱼、天妇罗、味增汤什么的。”

邱鹿鸣皱眉看着碟子里厚厚的鱼脍,还有似是而非的青芥,不明白赫春梅和杨戈为何吃得那么满足。

想那汴京城中,集四海之珍奇,会寰宇之异味,上至庙堂,下到市井,煎炒烹炸、烧烤煮蒸几十种烹饪方法,争奇斗艳,何等豪迈!身为大长公主府的尚食女官,邱鹿鸣不禁又挺了挺脊背,放下了手中的木箸。

她注意到这木箸的箸头尖尖,不似家中的竹筷上方下圆。

忽见赫春梅伸箸夹一块粉色鱼脍,第一下滑了,第二下干脆用尖尖的木箸头叉了进去。

邱鹿鸣心里大惊,要知道只有祭祀之时,才能将木箸插于食物之上。

但邱女官是谁,她只略眨了一下眼睛,并不失态。

——她如今已识得大半简体字,也读了历史,知道现在是2016年,距离她曾经生活的元丰年间已经过去近千年。

回想当时,她在一本词典后面的历代纪元表中,看到熟悉的年号,十分欣喜,随后她就跌坐沙发上,足足傻了一刻钟,然后颤抖着手,数着后面的朝代,计算着年代。

千年!

时间都去哪儿了,为什么她死了,会来到千年之后?

她走进书房,逐本翻找,终于又在一本书中,读到后世历代对先帝仁宗的极高评价,书中称那四十余年为仁宗盛世,称先帝为史上最仁慈的皇帝,称那是名臣辈出、经济繁荣,科学文化极大发展的时期。

但看到后面靖康之耻,两位官家及贵族统统沦为阶下囚和奴婢,所有贵族接受牵羊礼时,邱鹿鸣崩溃了,双腿一软坐在地板上嚎啕大哭,闻声放下手机的杨戈吓得不轻,看到电视正播放抗日剧,连忙安慰她,“不难过不难过,他们很快就被小男孩揍了,以后也不会有好报的!”

邱鹿鸣哭了很久依然停不下来,那种国破家亡的感觉深深刺痛着她的心。

杨戈捋着她的后背,“鹿鸣姐,你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又唏嘘地说:“军属的觉悟到底是高一些哈。”

当晚,邱鹿鸣睁着眼睛到天明。那书上还说,金国灭北宋,蒙古灭南宋,整个华夏被外族占据近百年,明朝后,又再次被外族统治二百多年,期间被列强欺辱瓜分,更是屈辱至极。

此刻再想起,仍心如刀绞。又想到查遍书籍、网络,对大长公主的提及少之又少,死因更是一带而过,不禁心中更加难受。

“鹿鹿,怎么了,是不是芥末蘸多了?”赫春梅笑着说。

杨戈咽下口中食物,轻声说:“教授,前几天鹿鸣姐看抗日剧,好像想起些事情来,情绪很激动,是不是,因为这个就不想吃日料了?”

赫春梅哈地一声笑了,“这都哪儿跟哪儿啊,该吃吃。他们吃喝拉撒睡什么的,都是拿咱们老祖宗的规矩搬回去改动一下,权算作自己的,就是,不知道是当年学反了,还是天生喜欢这种调调儿,好些都是把咱的祭祀文化当成了日常。”

杨戈听了笑起来。

赫春梅又说:“你们要去旅游是对的!人,就要放开眼量和心胸,去大江大河、高山草原看看,不要在斗室中计较点滴得失,尤其女孩子,要培养自己的兴趣,树立自己的人生目标,一直朝前走!不能原地停留!”说完不知为何忽然停住,忐忑地看了邱鹿鸣一眼,见她并无异色,又高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