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问出口,陆振中就后悔了。
他好像有些莽撞了。
桑白月伺机嘲讽报复这事,简直是板上钉钉的事。可以说是桑白月小气,也可以说是桑白月单纯。总之,顺遂优渥的独生子女是没有包容和共情可言的,有的只是睚眦必报。尤其像桑白月,动辄将事情上升到“爱”与“不爱”的层面上。
不爱她的人,她统统不爱。
善于言辞的她,对不爱她她也不爱的人,犀利得像手持世界上最锋利的匕首,一句一刀,刀刀致命。
桑白月可不是朵只会逆来顺受哭哭啼啼的柔弱花。她是一名有女权倾向的现代女斗士。
期盼着一直看不惯桑白月的老父亲别答应,别答应。
哪知,怕什么来什么。陆爸爸沉思一二,开口:“实在不行,也就她了。她比你姐强。人家到底是大学生,长在大上海,见过大世面的。”
陆振中心想,这些马屁话,早当着桑白月的面说,多好。
绕不过的桑白月,陆振中只好壮胆去面对。
不知道别的丈夫对妻子有何种程度的掌控,他好像控制不住心总是过于飞扬的上海老婆。
陆振中特意捡睡前跟桑白月联系。
出差的行李已经收拾好,行李箱就立在衣柜旁。洗过澡的陆振中穿着睡袍走进卧室,关了大灯,在暖光中躺着给桑白月打电话。
桑白月的电话居然又是丈母娘接起的。
“小白呢?”
“小白她……丢……”
“丢了?”
“丢垃圾去了。”
“都晚上十点了还丢垃圾?”
“垃圾本来放在外面走廊好好的,她非说会招来老鼠,影响邻居。这不,晚上跑步机上跑完步,澡都洗好了,不知怎么就想起推门检查我有没有又偷放垃圾在外面。看到有之后,非要连夜丢到垃圾房里去。别人养女儿都是养小棉袄,怎么就我养了个对付精?专门对付我!”
陆振中憋住不笑。
丈母娘人精一样,哪里能占什么小便宜,心里跟明镜似的。偏偏桑白月自视甚高,看不惯贪小便宜这种没腔调的事。母女俩很多观念不一致,少不了有摩擦。丈母娘时不时向陆振中抱怨几句。
当丈母娘向他抱怨桑白月的时候,陆振中颇有盟友之感。
声筒里传来门开合的声音,丈母娘一惊一乍道:“啊呦,冤家,你可回来了。振中打电话找你。大半夜的丢垃圾,再不知道你多勤快多干净了。快去洗手!”
陆振中倒在床上,安静地听声筒里传来的一系列动静。
动静趋于平静,电话转到了桑白月的手里。
“今晚的月亮好圆好亮啊。”桑白月开口。小资情调儿的女人就是这样,总爱叹一些不实用的风花雪月。
陆振中开口:“我今天临时接到通知要出差。”
“去哪儿?”
“黑河。”
“不错哎。黑河对岸就是俄罗斯布拉戈维申斯克市,是中俄7000多公里边境线唯一一对距离最近规格最高人口最多的城市。你去多久?”
“具体看实验情况。估计得有个一周到十天吧。”
“我也想去!我还有年假没休呢。”
换作平时陆振中肯定会爽快答应,可,这一次……
“咳,”陆振中清了清嗓子,“我要工作,没时间陪你。”
“不要你陪。我自己逛。”
陆振中再次清嗓子:“你要是喜欢,暑假我们专门去,把珍奇也带上。好不好?”
桑白月的软肋就是女儿珍奇。提到珍奇,桑白月不再坚持。
“我走的这些天,有事想托付你。”
桑白月不无嘲讽道:“不是要把你老爸托付给我吧?”
陆振中这回尴尬大了,他大笑着掩饰:“真聪明。不愧是多年夫妻,不点就透。”
“少来。”桑白月冷哼,“不干。”
“你说什么?”想过桑白月抱怨,想过桑白月推脱,但是没有想过桑白月会这么干脆地拒绝。
“拒绝。本人不伺候。”
“……”陆振中惊呆。
“从恋爱到结婚,你爸给过我什么好处?一句好听话也没有说过,一毛钱也没有出过。
哦,不对。我们婚后第一次到你家,你爸给我包了两百块钱的红包。两百块!我被侮辱得当场两眼发红,你劝我别在意。我是一百万个不情愿地收了下来。事后每每想起,我都后悔得想抽自己几耳光。
我太好说话了,我真应该从皮夹子里抽两百块钱甩给他,让他感受感受什么叫不屑,什么叫敷衍,什么叫我明明白白看不上上你!
在你们益林,儿子结婚,父母可是要花十几二十几万出彩礼钱的!我没有跟你提过彩礼钱吧?所以就值200块?
你爸不肯出钱也就算了,还动不动指桑骂槐,嫌弃我不会做饭,还嫌弃我养的是女儿。都6012年了,世界上怎么还有这种公公?我不撒泼回敬,就意味着我好欺负是吗?
现在想让我伺候他看病,早干嘛去了?别的儿媳妇愿意伺候,让他找别的儿媳妇去。
我!绝不!”
陆振中惊到目瞪口呆,口不能言。怎么能这么不顾全大局呢!
“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好歹再我的面子上——”
“停!陆振中,你双标啊。你爸阴阳怪气数落我的时候,你怎么没有要求他看你的面子?”
陆振中想劝桑白月不要跟没文化的长辈太计较,又怕招来更多反驳,让桑白月越说越气,事情越来越僵。挤得抓耳挠腮。
他驾驭不了他媳妇儿。
这个火辣辣的事实刺痛着他。
其实早从她不肯回嘉定住,他就意识到了他在她面前没有足够的权威。好吧,新时代不讲究夫权,但是不是可以套用桑白月的逻辑:她不够爱他。
她不够爱他,所以不愿意睡到他身边,哪怕他表示他陪她早起,开车送她去上班,她也还是不肯。
她不够爱他,所以紧紧抓住他爸爸的不足,并不断放大,好为自己不肯跟他一起回益林找理由。
她不够爱他,所以哪怕他爸爸生了癌症,生命不多,她也不愿意放下往日的恩怨纠葛。
归根到底,是他在她心中的份量不足。
陆振中被无可避免的事实伤得张不开嘴的时候,桑白月没耐心继续等下去,挂断了电话。
手机从陆振中手中掉落,他一头扎在枕头上。
有点呼吸不过来的感觉。
他一直自我麻醉,自我感觉良好,认为自己是夫妻俩中更有优越感的那一个。毕竟他学历更高,身材更高,颜值更高,薪水更高。
原来,一切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
拳头攥紧。
含丝织锦的被套被抓出无数褶皱。
陆振中这样自尊心强的男人,岂肯逆来顺受,听之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