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

我们为何要读词，读古人的词？词是怎样的一种文体？词里抒写的“情”，难道只是些伤春悲秋、相思怨别的内容？读这些幽怨缠绵的作品，读多了不是令人更不快乐？这些古代作品有何现代意义？负面的情绪，化为伤感的文学，能否提供正向的能量？我在大学里研究唐宋词，讲授词的课程，以上的问题一直都是我想解答的问题。

既然要谈词，我在这里先整理一下相关的资料，简单说明词的基本特色，以方便后面的论述。

首先要知道，词是宋朝的代表文学。唐诗、宋词，代表两个时代的文化精神与艺术风采。唐诗的气象，宋词的韵致，充分展现了唐宋文人的才性与情思。

词，兴于唐，而盛于宋，原是配合当时的流行乐曲而能歌唱的诗，具有一种幽隐深微的本质，其写景言情最能表现轻灵细致、阴柔婉约之美。由唐迄宋，诗人词家出入于乐曲与诗歌之间，或精研形式韵律，或开拓内容意境，各擅胜场，并于词苑中展现出深美闳约、清丽舒徐、豪宕放旷、清空骚雅的多彩姿貌，成就两代的风华。

词是中国文学中最优雅精致的文类。词之为体，韵律谐美，情辞并茂，善于表达委婉曲折的情思。它是一种融合了美丽与哀愁的文体，作家填词往往在妍雅精致的笔调下，蕴含着真挚动人的情怀。

因此而知，文人词的世界，是一个有情的世界。它的主调，通常是以好景不常、人生易逝的情节，表达此情不渝的精神。词体的肌理中流动着词人阴柔而有韧性的气脉，别具跌宕之姿，优美而动人，最能反映宋文化中那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意蕴。

对一般读者而言，他们喜欢词，原因很单纯，就是因为词像是歌咏青春的诗篇，他们喜欢词中那种浪漫的爱，那些美丽的文辞。的确，宋词历久不衰，有如此大的魅力，主要的原因就是词中有情，词的字里行间充满着普遍、深刻而动人的男女情思。词的语言是古典的，它所抒发的尽是人类共通的情怀，所有悲欢离合的题材、感时伤逝的内容，都是超越时空的，存在于伦常人间，所以总能感动世世代代的敏感心灵，引起共鸣。相信许多读者看金庸的武侠小说《神雕侠侣》的时候，读到杨过念着苏轼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也许也曾跟着主角黯然神伤；而且对连杀人都不眨眼的女魔头李莫愁居然一直念着元好问《摸鱼儿》的词句，“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也留下深刻的印象。在我们年轻的岁月里，读到这样的情节，常常会情不自禁地有着某种莫名的感动。通俗小说反映了通俗人生。我每年在大学开设词的通识课程，选课的人数出乎意料的多，可见词之魅力。不只年轻的生命陶醉在词情的世界，班上还有不少退休人士来旁听，也一样地喜欢宋词之美。我读过一段胡适的访问录，这位提倡新文学、也编过词选的时代人物，他说晚年时每天都背诵词篇，来消磨病中的时光。欧阳修说：“人生自是有情痴”，人之有情，迷恋于情爱，那是与生俱来的。宋词之所以容易触动人心，因为作者缘情兴感、真诚为文，而且能将大家普遍都有的经验，以更精妙、更贴切的语言表达出来，说到读者的心坎里，而读者之所以感动不已，也是因为心中有情的缘故。

我们阅读宋词，除了单纯的感动之外，当然还有些好处的。简单地说，第一，欣赏文辞之美确实是一种享受，这可以提升个人的涵养与品位。第二，借词来寻求心灵的慰藉，也会有不错的疗愈效果。读了词人倾诉的情话，会让人感到有一种很贴心的感觉，好像自己心底里的悲郁情绪，也一并地宣泄了出来。第三，词是最能抒情的文体，词人深情而多感，他们的情感世界相当精彩，因此我们阅读词篇，可以认识人间情爱的多种面貌，更能从中得到些启发，知道如何去面对复杂的情绪。

情感问题是我们人生的大问题，在过分追求功利，注重理性的世界里，我们尤其需要情感的滋润。如何去理解、面对、表达情绪？这都是我们应该关心的人生课题。阅读唐宋人的情词，体会他们深切的感受，学习他们真诚的态度，这不仅能帮助我们疏解情绪，更能使我们认识自己，引发同理心，突破疏离、冷漠的心理屏障。

苏格拉底说：“没有反省的生活不值得活。”阅读与聆听是面对自我最好的一种方式。我们不断地阅读，读进不同作家的情意世界，分享他们的经验，同时也发挥同理心，设身处地地去感受，因而经过一番醒悟，就能读到自我更深层的一面，更认识真正的自己。另一方面，我们深受文学中的情意感动，而愿意尝试去理解它，体察当中的意义，知其然并知其所以然，或者试着去表达自己的感受时，我们就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在学习如何去处理情绪了。

词既然是最能表达隐约幽微的情感的一种文体，我们在阅读词的时候，相对的，就须学习细细聆听、静心体会词人倾诉的心声。“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世间事物确实很难如我们所愿的配合得那么完美，总有不尽如人意之处，让人顿感怅然失望，徒留遗憾与感伤。如何面对人伦世界中的爱恨情仇，始终都是人间难以回避的课题。宋人以优美动人的笔触言愁说恨，着实令人沉醉。但我们读词，不应只是寻愁觅恨，陷溺其中。宋代许多伟大的心灵，如晏殊、欧阳修、苏轼、辛弃疾等，都表现出勇于承担、面对失落情绪的态度，历尽艰辛仍不失对人世的信任，依旧相信人间情爱之美好。东坡说：“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多情，难免带来烦恼，但也只有情能让生命展现光彩，不至于枯萎，并能见证生命的意义。

词具备一种阴柔中的韧性，表现为一种此情不渝的精神，而感情就好像水一样，看似柔弱，其实持久坚韧而且有弹性，可带来活化生命的力量。我们在理性之外，还能兼具感性的生活体验，这样才能算是完整的生命形态。

我之所以特别强调文学的情感意义，是有鉴于我们现代人的情感问题而发的。我们利用各种电子媒介，互通消息，交了许多朋友，但是为什么夜深人静的时候仍然感觉孤单寂寞？我们真的了解对方吗？真的听得懂别人所说的话语吗？我们用文字、贴图能够充分表达我们想要表达的情绪吗？李清照不是说过“怎一个愁字了得”？一个“愁”字如何能完全说清楚、讲明白自己心中的感受？显然她已意识到文字未必能充分达意。情感的世界，确实是个复杂而不易理解的世界。语言表达毕竟有其限制，如果使用不够精确的话，要传情达意就更加困难了。人际间不少龃龉争执，无端引起的烦恼，往往都是语言沟通出现问题而发生的。

于是，我规划了这个课程，为大家讲解“唐宋词的情感世界”。我选择了一些富有代表性的词篇，分析这些作品里的情感特质。每首词里面所说的“怨”“恨”“伤”“痛”“悲”“愁”，都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楚的，要依据文本的脉络，细细去体会，用更精确详尽的语言去分析、描述、说明，才能够充分掌握词中所呈现的词情。什么是“惆怅”？什么是“断肠”？什么是“销魂”？这些情绪语言我们又懂得多少？我希望为大家讲解这些词篇，让大家学习如何去聆听、分享词人的心事，体会他们的心情，并且知道怎样去理解这些词中的情绪，分辨它们的异同。我相信，每阕词里面有词人的情感，也有我们熟悉的心事，我们是可以跨越时空相互了解、彼此沟通的。

为了更全面地介绍唐宋词的情感内容和表现方式，我规划了十六讲的课程。简单说明如下：导论的部分，先说明词是怎样的一种文体、我们如何阅读一阕词，让读者对词体有个概括的认识，并知道本课程所采取的诠释方法。词的赏析部分，就是本课程的重要内容，将分两个段落来论述：第二讲至第五讲谈唐五代词，会依时代先后，分析名家作品的词情特质。第六讲至第十六讲谈宋词，则主要是据主题论说，分门别类，比较分析相关作家的词，希望循序渐进，带领大家体验两宋词人由“入乎其内”到“出乎其外”的历程，最后指出向上一路，期盼读者有所体悟而得到成长。

唐五代词部分，首先论析唐代文人词的人间情怀，他们所展现的几种抒情样态，看词人在伤离与感时的主调中，如何处理无尽相思、触景伤情、回忆旧日的美好和年华流逝的感伤这些课题。接着，讲解花间词的物质性和精神面，旨在分析温庭筠的客观叙写和韦庄的主观抒情两种风格，也略述其他有代表性的花间词人的表现，体会他们如何融合美丽的文辞与哀愁的情意，形成独特的美感特色。第四讲谈南唐词的情感境界，论述南唐中主李璟和冯延巳的词，探讨时代如何影响个人、又怎样深化词的意境。第五讲分析李后主词的双重对比性，诠释后主今不如昔、以假为真的情意世界，重新评价他的前后期词。

宋词的部分，讨论的主题包括宋词里的时间意识、苏轼词中的人生空漠之感、宋人化解时间忧虑的方式、宋人面对离愁的态度、生离死别的哀伤、物是人非的感叹、家国兴亡的悲感、莫名所以的感喟、男女同心与人我互通、留住人间的美好、词境与心境的开拓等项目。这些都是词人在时空流变中普遍关注的人间课题，也是与我们的伦常生活息息相关的。每个主题，会以一至三首代表作加以论述说明。希望借由词情的分析，让大家充分认识唐宋词人所面对的情感问题，并体会他们处理情感的方式与态度。词人的风格特色，词的写作背景，都会适时加以介绍。因此，通过这个课程，大家对词史与词学的相关知识应会有所增进。不过，文本诠释才是本课程的重点。我会带领大家一起依循词体的基本特性，就词而论情。

对我来说，能与大家分享诗词之美、人情之美，是十分快乐、美好，又有意义的事。本书原为音频节目《唐宋词的情感世界》而撰述。我衷心感谢道善文化公司崔正山先生诚意邀请我录制这个课程。这是我第一次录制音频节目，对一直在大学教室里讲课的我而言，感觉十分新鲜。如何掌握时间，如何调整语调，怎样将专业的知识转化为容易理解的方式，深入浅出地论述，都需要重新学习处理。幸好有公司里的柯琳娟小姐从旁热心协助，得以顺利完成这个费时超过半年的录制工作，我也由衷感谢。这是我最特别又最难忘的讲课体验。那段时间，全神贯注在这件事情上，既充实又辛劳，但每写完一讲、录完一讲，想想颇有些新意，不时又会感到快慰，继续下一回的挑战。整个工作完成后，发现自己知识增进了不少，对词体与词情有了更多更深刻的体会，激起我持续做学理上探索的想法。这趟奇特的讲授之旅，实在令人回味。在出发迈向下一阶段的学习旅程之前，我重新审订讲稿，润饰文辞，加强篇章的结构，改以书本的形式出现，让唐宋词之美除了声音之外，还提供文字的传播方式，希望能与更多喜欢词的读者朋友分享，也为自己留下一个美好的纪念。

欢迎你与我一起进入唐宋词的情感世界。一阕词一份情，值得我们细细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