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是我的花园

帕蒂·阿伯特
Patti Abbott

帕蒂·阿伯特[1]曾获爱伦·坡奖、安东尼奖、麦卡维提奖提名,代表作有《混凝土天使》《拍摄于底特律》《我带来了悲痛与禁忌》以及即将再版的《猴子正义》和《入侵民宅》,其短篇小说《我的英雄》获得德林格奖。她的故事取名于达拉·贝尔[2]的一首诗,该诗收录于《女性形象》一书,书中所有诗歌都是对哈维·邓恩的女性画像的艺格敷词[3]

《草原是我的花园》 / 哈维·邓恩[4]

Courtesy South Dakota Art Museum, Brookings, SD

1884年,南达科他州,迪斯梅特

“你觉得这块地行吗?”马丁比画了一下,不小心碰掉了草帽,正好趁机擦一把额头上的汗。他们扫视着幅员辽阔的大地。这栋房子简朴而结实,四周几乎全是草地。“我不确定,埃莉[5]。我经常出门,这里离城里太远了,还这么荒凉,几乎到了瘆人的地步。”

“是什么让你觉得瘆人?是奶牛,还是乳草和海索草啊?”她拉低帽檐遮住眼睛,微笑道,“你看那些松果菊,多好看。”

“我怎么知道哪些是松果菊?那么多花,那么多草,却没几棵树。”他用手撩了撩波浪起伏的草丛。“我真想拿把镰刀来清理一番,看看是谁躲在里面想要偷袭我们。”

“你听起来跟我爸一样,找茬挑刺,看不惯我未来的花园。我听一个拉科塔人说,哪怕小树芽没被高草扼杀,对于大部分树来说,这里的夏天也太干旱,没法生长。有高草才有草原啊,马丁。”

“这又是哪个拉科塔人?”

“城里的一个导游,叫阿克切塔。他乘马车路过,车里载满了珠宝和药水。他老婆用珠子做的首饰可漂亮了。”她跪到地上,仔细观察一株她丈夫眼中的杂草。“这是须芒草。”

“埃莉诺,你跟孩子住在这么偏远的地方,你爸是不会支持的。而且你还跟原始人讲话,你想像一下他的反应吧。他也是读报纸的,杰西·詹姆斯[6]、坐牛[7]、淘金热,这些都不是让人心安的故事。”

“那个印第安人住在城里,并不比我原始。就算他真的来了,你大老远就能看见。那些坏人都潜伏在城里,这里可藏不住。”

他们两人都陷入沉默,想起了近期的一个夜晚。

“我爸没你想的那么瞧不起‘药水’,他药店里有很多调制的草药水。”她站起身。“孩子们,别跑了,跑太热就凉快不下来了。也放过那只蝴蝶吧,这本来就是人家的地盘。”

“罗比·奥拉夫森逮了满满一盒子呢。”哈丽雅特喊道,她的声音被风吹散,“我只需要一张网,还有——”

“没有网。”马丁喊道,然后看了看妻子,没有意识到她最后一句话的弦外之音,说,“我给你留把猎枪吧,以防万一。你离城镇或者邻居有八英里之远。”

“但愿足够远了。”她说。

“我们背道而驰啊,埃莉诺。我想竖起篱笆保护你,你却想把篱笆拆了。孩子们,该走了,你们就等着今晚腿疼吧。”

1875年,芝加哥

只要天气晴朗,每天的午饭时间,埃莉诺·卡彭特都会出来散步。芝加哥大火之后,新的房屋从灰烬中诞生,重建的速度之快让她惊叹不已。曾经的芝加哥由木料建成,对于火焰来说正是肥美的猎物,只消几个小时,那一堆堆腐朽烂木便已燃烧殆尽。

重建后的帕尔默旅馆采用的是赤陶土材料,现在如同帝王宫殿般矗立在她面前。据说,里面有一家理发店,地板是银币做的。她曾偷偷进去看过,但是推门进去后却是一家男子服饰店。她只看到了一条长毛绒祖母绿地毯,红褐色边角料,还有一排戴着时尚帽子的蜡制头模。

埃莉诺厌倦了城市风光,发誓要在不久之后去见一见森林、草地或者河滩。然而,这样的风景都远得很,哪怕坐有轨马车都嫌远,而她爸对她的管制就像对他的职员一样,四十五分钟之内唤之必到。

药店里的镇痛油、樟脑、鱼肝油、氨水、医用酒精,以及从各种各样的物质里提取的五花八门的化妆品,它们散发出来的味道混在一起,一天十个小时熏着,教人招架不住。一家号称治病的店,怎么闻起来毒气熏天?好多老主顾都声称这气味很治愈,但对她来说刺鼻难闻、令人窒息。

“埃莉诺,厄巴纳大学也招女学生了。”她爸不厌其烦地提醒她,“你可以去那里读医学,也可以就在芝加哥读药学,然后给店里多帮点忙。”

当她在门罗街角转弯的时候,一个年轻的红头发小伙子差点把她撞倒,他瞪着大眼,盯着地面,嘴里还焦躁地嘟囔着什么。他没有道歉,甚至都没瞥她一眼。大火之后,街头上游荡着绝望的人。《论坛报》近期列了一个名单,上面是每一个被法院判定为精神病的人,并且公布了他们出庭的原由。许多人因为在火灾中遭受的损失而发疯,他们没了家人,没了房子,没了宠物,没了生意,或者从他们的眼神中可以看出,没了希望。

几秒钟后,红头发男子又猛地撞上一个正从报摊转身离开的老人。这一次,这家伙不得不停下来,因为他的粗心导致那位受害者倒在了人行道上。埃莉诺急忙赶来,他们一起扶老人起身,然后领着他坐到长凳上。年轻男子满口歉意。

“没事,不用担心。”老人说着,擦了擦额头上的灰。“不用说,我肯定是看头条看得太入迷了。”

“先别站起来,等你不喘的时候再说。”埃莉诺说着,用手帕擦掉他手上和脸上的泥土,然后举在他的嘴下。他顺从地吐了一口唾沫。

“实在抱歉。”年轻男子说,“我该去叫医生吗?”他看向埃莉诺,期待着她能回答。不知为何,他认为她拥有领导力。

“像我这样的老兵,区区一跤,不会受伤的。”被撞的老人不顾他们的反对,站起身来。“看,没事儿吧。”为了证明自己的健康,他跳起了吉格舞。埃莉诺见状,赶紧抓住了他的胳膊。

既然老人被他们的大惊小怪搞得有些尴尬,那最好还是别再纠缠了。他们三人点头道别,各走各的路了。年轻男子回到事发点做了个标记,以备将来参考。

巧的是,两天后埃莉诺又遇到了那个红头发男子。那天在芝加哥第一公理会教堂里,卡彭特一家正坐在他们的惯用椅上,巴顿牧师大人此时登上讲坛,对会众说今天将由一位特邀演讲人来布道。

“马丁·泰勒先生是神学院的应届毕业生,今天是他第一次布道。他的灵感取自亨利·沃德·比彻那段著名的布道‘贫穷与福音’。”巴顿大人说道。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尖锐。

那个学生走上讲台,台下的嗡嗡声愈演愈烈。比彻大人来此演讲就在一年前,能够听他宣讲是会众的荣幸。他曾是第一批废奴主义者的一员,现在又是妇女投票权的捍卫者。这两大事业都深得公理会教徒的喜爱。

泰勒先生的布道埃莉诺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不过后来她了解到,他的布道既不像公众演讲,也没有紧扣自己的主题。埃莉诺所在的位置正适合观看马丁·泰勒,他站在教堂唯一的一块由金、蓝两色玻璃板镶嵌而成的彩色玻璃窗前,头发是她所见过的最灿烂的红色,仿佛被透过玻璃的阳光点燃,抑或被上帝的仁慈渲染。

不管怎样,埃莉诺看得如痴如醉,没有意识到教堂里穿梭游荡的嗡嗡声。马丁·泰勒声音颤抖,双手哆嗦,肚子还直咕噜,教人难以明白他的真实想法,但他似乎全然误解了比彻大人的话,正在提倡人们要忍受贫穷,认为贫穷可能是上帝的安排。其实,这些都是人们对泰勒的悲哀误解,但仍有许多人在好几天后还在误会他——谁让他说得语无伦次,一塌糊涂呢?

如果说,做一次质量尚可的宣讲是一个考验,那泰勒先生肯定失败了。但他并没有察觉到人们的反对,甚至还面带潮红,错误地相信自己获得了胜利——哪怕它很微小。他如释重负,认为自己顺利地完成了演讲,没有晕,没有吐,也没有忘词,而所有这些在几个小时之前看来,似乎都有可能发生。埃莉诺第一次心动,除了他灿烂的头发、刚毅的下巴、低沉的嗓音之外,什么都没注意到。她从未如此沉溺于单纯的肉欲之中。直到那时,她才产生结婚的想法。之前的她,更喜欢幻想自己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漫游在大自然中。亨利·戴维·梭罗[8]和卡罗琳·柯克兰[9]的作品最具启发性,她把那些最让她心情澎湃的语句抄写在小纸片上,随身携带。

按计划,周日中午,泰勒先生和巴顿大人要跟卡彭特一家吃午宴。人们对泰勒先生的差评还没有传到他耳朵里,所以鸡肉焖饭、鲜豌豆、面包卷、草莓馅饼这些饭菜,他吃起来都津津有味。他也没有察觉到人们在饭桌上的谈话都故意压低声音,而且都眼神躲闪,避免跟他对视。卡彭特先生和巴顿大人在谈论城市政治;卡彭特家放假回家的儿子们在谈论即将到来的大学橄榄球赛程;女儿们和母亲在复查宾客名单,为一场迫在眉睫的宴会做准备。只有埃莉诺和马丁安安静静:她,仍然陶醉于他的外形(说来她自己都羞愧);他,则默默地享用着自从三年前从波士顿来到神学院起所吃过的最好吃的饭菜。

“不知道那个老人有没有事。”埃莉诺突然说道。她一直在纠结聊什么话题,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话。马丁愣了一两秒,才意识到她在跟他说话。

“对不起,我没听明白。”他说着,急忙把嘴里的馅饼咽了下去。

“你在报亭旁边撞到的那个人怎么样了?”

他仔细打量着她。摘掉了街上戴着的那顶帽子,她漂亮的脸庞更加显眼了,草莓金[10](他哪里知道这种表述)的头发仿佛是第一次扎起来。此时的她看上去更像是个女人,而非几天前的那个女学生。

“我又回到报亭看了。”他的内心涌起一股冲动,想要赢得她的赞许,“卖报人知道他家住在哪儿,并给我指了路。”

“他还好吗?从你们的……碰撞中恢复了没?”

他点了点头。“他叫艾伯特·詹金斯。他太太给我们沏了茶,是一次很愉快的拜访。说实话,我还把我今天布道中的一段讲给他听了。”泰勒先生咬了咬嘴唇,“只是他好像没能理解我的要义。当然啦,他承认自己不怎么去教堂。你觉得——”

“想出去走走吗,泰勒先生?”埃莉诺打断他,“我们吃完周日午宴之后,一般都会出去走走。对吧,爸?”她爸躲着她的眼睛,假装正在聚精会神地讨论修建新圣器室的事宜。

埃莉诺翻了翻白眼,道了声别,挽上马丁的胳膊,朝街上走去。没有人表露出一丝想要加入他们的兴趣。在正午的阳光下,马丁的头发再次引起埃莉诺的注意。

“你们都是红头发吗?”她问,“我是说,你的家人。”

“只是我妈那边。他们来自科克郡,头发大都泛着点红色,还有些是橘黄色。”他们沉默地走过一两个街区,谁都找不到一个适合异性陌生人谈论的话题。尽管时不时会有些尴尬,但他们最后还是约好了再次相见。有些东西从一开始便已注定。

1876年,芝加哥——明尼阿波利斯

在巴顿大人反复担保之后,卡彭特先生这才相信马丁并非蠢货。

“这小子那天的话讲得稀里糊涂。”卡彭特说,“肯定是太慌了。在他再登上讲坛之前,可以让埃莉诺教一教他,演讲可是她的一大强项。”

“没有哪个牧师可以做到样样出色。”巴顿大人说,“就比方说我,在劝诫小两口的时候,就会笨嘴拙舌。”两人相视一笑。

马丁和埃莉诺很快便恋爱了。在他毕业两周前,明尼阿波利斯教堂唤他过去。普利茅斯公理会正捉襟见肘,愿意在未经面试的情况下录用他,这也就加快了常规的进程。

“为什么不是芝加哥的教堂?”卡彭特先生问。

“芝加哥已经有公理会牧师了,不需要我了。”马丁抱歉地说,“本来我的第一选择就是这里,我也不愿让埃莉诺跟家人分开。”

“那就到东边去,那边肯定有教堂需要你。我可以给艾伯纳老叔写信,他在康涅狄格州的肯辛顿教堂。”

“爸,哪里需要马丁,马丁就得去哪里。如果他托关系进去,那会是个什么样子?你不觉得这种手段会让他从一开始就为人不齿吗?”

此种对话就像重感冒一样,持续了好几周。她眼睁睁看着父亲跟在巴顿大人屁股后面打探神学院对马丁的安排,看着他给所有和公理会相关的熟人写信。对乔治·卡彭特来说,把他最疼爱的女儿送往西部是十足的痛。西部的生活必定更加艰险,何况她将远离家人。

“明尼阿波利斯需要帮助。那个城市新建了很多工厂,正在飞速发展。”埃莉诺解释道。

“不过是面粉厂和木材厂而已,平淡无奇。”卡彭特先生冷冰冰地看着马丁。“大草原上连棵树都没有,夏天热死人,冬天冻死人。”

“明尼阿波利斯算不上真正的草原。”为什么马丁不说些什么呢?埃莉诺心生疑惑。

“那些小湖哪里比得上我们的大湖。哼,我也听说过所谓的明尼阿波利斯。”卡彭特先生盯着埃莉诺的眼睛说,“你会想念爱乐协会举办的音乐晚会的,明年就会有夏夜音乐会在展览馆举行。而且,这里还有图书馆和博物馆。”

父亲对芝加哥文化成果的列举犹如洪流般滔滔不绝。为了关闭泄洪闸门,埃莉诺笑道:“我敢说你从康涅狄格来芝加哥的时候,家人也说过同样的话。但你还是来了,因为这里需要药剂师。爸,你知不知道明尼阿波利斯允许女人票选校董会并且任职?要我说,人家那边很开明。而且,最近新开通了一辆电车。我们到那座城市的时候,正是它扬名于世的时候。”见他没有回应,她补充道,“马丁留在这里又能干什么呢?在药店里帮忙?骑自行车送货?”

“你会有自己的教堂吗,马丁?”卡彭特没有理会女儿,继续说道,“我听说有人被唤过去后,做的是看门人,或者是唱诗班指挥,或者是主日学校的老师。”

“普利茅斯公理会在尼科莱特第八大街建了一栋新楼,听说还蛮大的。”马丁最后说道。

卡彭特先生耸了耸肩,认输了。“那接下来就只剩安排婚礼了。我和你妈要去看你一趟可就非常不容易了,我们岁数太大,坐不得火车。而且西部尽是些流氓地痞,报纸上天天见,我会担心你啊。”

“芝加哥的名声也不怎么好。”埃莉诺说,“很多老爸也不想让他们的女儿来这里。”

“有人说芝加哥就是当代的所多玛和蛾摩拉,那场大火便是上帝的惩罚。”卡彭特夫人补充道,引来丈夫和女儿的目光——丈夫眼里是责备,女儿眼里是感激,“怎么了,我从妇女协会那边听来的!别这样看着我。”

然而,泰勒的未来并不在明尼阿波利斯。在芝加哥时便已看出,他的天赋并不在说教论理,也不在释文解义,更与筹钱理财不沾边。他的天赋只在牧师本身,即给死者家属、老弱病残等需要开导的人提供慰藉。他并不适合普利茅斯公理会。教堂召唤他,是因为他们相信他能提升他们的地位,扩大会众的规模,筹集更多的资金。他的哈佛大学本科学位和芝加哥神学院的研究误导了他们。他们就差控告他虚假陈述了。而且,明尼阿波利斯会众所期待的那种庄重的布道马丁也无能为力,尽管妻子已经面面俱到地教他了。

“如果能用真情实感来布道,我应该能打动他们。”

埃莉诺自己的心也碎了。她说:“反正这个地方也不适合我们,不过是微缩版的芝加哥罢了。换个城镇,我们会适应得更好的。”

没错,她心中自语。然而马丁选错了职业这个想法开始阴魂不散地困扰着她。或许当老师是他的专长。现在转行会不会太晚了?她最近了解到一个名叫“慈善组织协会”的团体,或许更适合马丁。他们帮助人们解决财务问题和私人问题。

可是,在公理会做牧师对她丈夫而言又是心之所向。他才不会摘掉牧师领,另谋他就。他在教堂里长大,报效教堂之心从未动摇过。听他练习布道的时候,她大气都不敢喘。哪怕讲词写得条分缕析、情真意切,都能被他讲得稀烂,或者偏题偏到天涯海角。她忌惮这样的时刻:教堂里的人们开始坐立不安,身边的人发出恼怒或是惊愕的叹息。或许换个粗粝一些的地方,教堂就不怎么要求他当众演讲,解读圣经了。如果城里的居民不是木材大王和面粉大亨,而是农民、养马人、工人、商贩,或许马丁的天分更能得到赏识。

马丁忧虑地看着她。确实是家人了。再过几个月,她就要生下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明尼阿波利斯肯定会给他时间寻找新的会众,不会把他们丢到大街上。

1880年代,迪斯梅特地区

孩子生得比预期早,是个女孩,他们给她起名叫“哈丽雅特”。几周后,泰勒一家便乘明尼阿波利斯——圣路易斯列车前往迪斯梅特地区。马丁即将赴任的教堂发来的信件热情而友好,只是执事的一封信里委婉地指出,公理会需和浸礼会、长老会共用同一所教堂:“公理会的聚会时间是每月的第三个周日,如果其他周也要聚,可以用校舍凑合。”

信的附言还说,他可能会被调到附近的城里布道,那样的话,他的会众在他出差的时候,可以跟浸礼会和长老会的会众一起做礼拜。“不会有问题的。”执事写道,“所幸这边不缺土地,只缺建房子的钱。”

“看来我要变成巡回牧师了。”他丢下信,对埃莉诺说。

“我都不知道还有这种习俗。”

“内战之后就没有了。反正神学院是这么说的。”

迪斯梅特的大多数沿铁路城镇的街道都是典型的丁字形。他们第一周住在车站的招待所里,离铁轨不过二十英尺。旅客多半是生意人,只住一两晚。午夜过后,他们会成群结队地从酒馆返回房间,步履沉重,跌跌撞撞,对自己发出的噪声少有觉知。有几次门没锁好,竟有陌生人出现在他们的房间里。甚至还有一次,屋里出现一个戴着圆顶礼帽的男人,大腿上还坐着一个舞厅女郎,就在哈丽雅特空空的婴儿床旁边两英尺的地方。

“你们走错房间了。”马丁对他们说。然后他们狂笑着离开了。

哈丽雅特让他们的适应期变得更加煎熬。她夜复一夜地嚎哭,害得他们都担心会被撵出去。那段西行的时光是他们几周以来唯一的安宁日子,因为火车催眠,孩子睡得安稳。马丁花了一部分为结婚而攒的钱,买了一辆二手婴儿车。这样一来,他们就能推着哈丽雅特在镇上走路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路上又是泥,又是马粪,又是车辙,必须东躲西绕。而且一路颠簸碰撞,车里的孩子也不好受,动不动就痉挛似的尖叫一声。

埃莉诺总觉得迪斯梅特的房子个个都像带窗的盒子,跟她小时候用药箱子制作的玩具屋一样。房屋建得很随便,也没公园和绿化带。她一边走一边看,越看越失望,街道上、后院里垃圾遍地,就仿佛迪斯梅特的生活忙得很,无暇顾及这些琐事。大多数人只是暂居于此,寻找向导带他们去认领土地,或者是为了储备物资。而在此定居的人大都是商贩、铁路工和养马人。不过,倒也有更加专业的阶层渐渐萌生。

小镇上唯一有辨识度的建筑便是法院,但即便如此,也不如芝加哥和明尼阿波利斯的法院有特色。人们就站在铁路站点处等候下一辆火车出现。有些大楼看起来壮观,其实是建了“假正面”,也就是正面的墙比屋顶高。这些“假正面”上还挂着广告,比如女性用品“莉迪亚·平克汉姆复方草药”的招牌就独自占据了药店的上半部分。这些大楼华而不实,里面的商铺又小又暗,门厅泥泞,地板肮脏,架子上没摆几样商品。两家报纸上刊登的也大多是随火车而来的流言和新闻。小两口几乎对身边的所有事物都感到失望。大多数旅人来此是为了认领土地,新的机遇让他们兴奋不已。而泰勒一家没有土地可以领取,也没看到什么值得兴奋的事物。

马丁的教堂乍一看还光鲜亮丽……但一进门,他们便意识到不过是金玉其外而已。而且其外也非“金玉”,塔尖是灰泥做的。钟声只是偶尔响起,大多在起风的时候。

“公理会在攒钱建一座真正的教堂。”他对埃莉诺说,“当然了,这座教堂都算不上是我们的。长老会他们人多势众。”公理会做礼拜的人数每周都在变,但从没超过四十。有一次下暴雪,就只有他们三人。

自然而然,牧师住宅根本就不存在,况且无论如何也不能借住在别人家里。所以在旅馆里住了几周后,他们在五金店楼上租了一间两室公寓。“需要锤子的时候很方便,对吧?”马丁开玩笑道。五金店散发的各种气味,好的坏的,都弥漫在他们的房间里。

渐渐地,泰勒一家适应了迪斯梅特小镇的生活。每逢公理会使用教堂的周日,马丁就在教堂布道;在其他周日,他会去布鲁金斯、曼彻斯特、银湖布道。一般来说,他在每个小镇都会住上几天,去看望当地需要他的百姓,在这个小镇的寡妇家住一下,在那个小镇的矿工宿舍里住一下。就职责而言,这种生活很适合他,但跟家人分开一直以来都是难处所在。卡彭特先生从芝加哥寄来的信如洪水般一封接着一封,质问他如何在数里之外保护埃莉诺。

“我们这边能读到新闻,”卡彭特先生写道,“所以我们知道那边的人都在图谋什么。只有怪人才会去西部。”马丁都不屑于回信说他就是那些怪人之一,因为他觉得岳父本来就在影射他。

芝加哥和明尼阿波利斯的天气虽然差,但跟迪斯梅特一比,就温和起来了。平原上的暴风雪似乎风速更快,风势更强。从十月到五月,地上一直都会有积雪。对很多会众来说,临时搭建的房屋根本抵御不住达科他州的寒冬。埃莉诺负责给四处的赞助人和慈善团体写信,请求资助毛毯、冬衣,以及所有能帮他们撑过严冬的物品。

“当然了,我也不能挖矿挖得太频繁。”她提醒马丁道,“东部的人对这边的生活几乎一概不知。他们以为既然温度差不多,那人们住的房子应该也差不多。”

直到五月份,他们才第一次去看被她父亲百般唾弃的大草原。可能是因为天气绝佳,也可能是因为他们刚发现她再次怀孕了,还可能是因为他们为这次旅途向教徒借了一辆华丽的马车,反正埃莉诺一入草原,便被周围的风景惊住了。后来,她试着在信中向母亲描述草原,却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无论她选择什么词,都太过苍白,削减了她所目睹的那种美。

天空从未如此辽阔,也从未如此蓝;风景从未如此宽广,放眼望去,波浪起伏,似与远天相接。土地既贫瘠,又生机勃勃,取决于观察的细致程度。她跪了下来,膝下的植物既柔软,又坚韧;初一看色彩单调,仔细看颜色万千。头上嗡嗡飞的昆虫虽不知名,却一瞬间俘获了她的心。没有树木,让她得以把风景尽收眼底。风从草间呼啸而过,几乎震耳欲聋,全不似从密歇根湖吹到芝加哥的风。大草原就是她的心之所向,就是她的归属地,仅一瞬,便成了她心中的风景。这最醒目的空旷便是它最大的优势,所有人类添加到这个世界的东西都是多余的、没有灵魂的。对这样的风景,她毫无防备。为什么没有人告诉过她这世上还有这种地方?为什么人们都用“孤独”和“不宜居”来形容它?

“好荒凉,是吧?”马丁的声音闯入她的遐想,语气中带着轻蔑,“看来你爸是对的。草原太大了,叫人害怕,随时都可能遭遇风暴、印第安部落或是暴雪。看来我适合住在城市里,住在这里不会舒服的,也不能让你和孩子住这种地方。”

她本要告诉他自己的感受,告诉他面前的景色如何彻底改变了她,可转念一想最好还是别了。她得想办法赢取马丁的认同,具体怎么做她还没有灵感,但早晚会有的。办法就是这样,不去强求,自然会来。

埃莉诺经常回到那个地方,以及其他类似的地方,但基本不和马丁一起。相比别的地方,在草原上哈丽雅特玩得更加自然,后来的威廉也是。他们凭直觉感受到了她的快乐,并转换为自己的快乐。哪怕巴掌大的土地上,都有着无尽的事物可以研究。三个人还会躺在草地上,只观察云朵的形状,一躺就是几个小时。

马丁每周出门的时间更长了。布鲁金斯人尤其麻烦,需要牧师不间断的关注。

“流感闹得正凶。”他说,“而且又多了一个村子需要我效力,名叫方廷。执事派我今天去那里。那边的人每时每刻都在认领土地,有一块地一个月内转手了三次,前两任主人都继续西进了。”

丈夫一边打包,一边激动地说。很明显,为人提供慰藉以及思想和行为上的建议是他的使命感所在。这种偏远的小地方不会有人要求他妙语连珠地布道,或者费力劳神地筹钱,有人呵护足矣,而马丁就是这样对他们的,她也欣赏他的这种天赋。有他在身边的时候,她睡得更安稳。可不幸的是,太多的晚上都是她独自度过的。迪斯梅特的声音她不喜欢:舞厅嘈杂,很晚都不关门;马蹄踏在街道上,无时无刻不在响;各方争论从公寓和旅馆里传出;马车来来去去,深夜也不停歇。这里是西行之路的歇脚站。

她在修东西、做决策、管纪律方面变得更加娴熟了。也不是说她先前不是个严格的人,只是马丁在小孩子调皮捣蛋时心太软。街道蔓延得更远了,从丁字形变成了工字形。威廉出生后,他们在卡路美大街租了一间小房子,道旁有几棵树,在门前投下阴凉。这些都不是特意设计的。有时她甚至觉得迪斯梅特既不是公司镇,也不是自治镇,却集二者缺陷于一体。铁路放开了资本的手脚,为其提供土地,任其肆意妄为。如果她渴望生活在一个成长型的社区中,这里也许会符合她的心意。但她渴望的是别的地方。

孩子们马上就要上学了,可此地的教育质量之差令她担忧。孩子们在这里能受的教育比不过她所受的教育,更别提马丁的了;也就比农场工人的好一点,顶多能读到六年级。有一天在教堂里,新来的老师坐在她旁边,在读圣诗的时候竟然磕磕巴巴。“我眼神不好。”她对埃莉诺尴尬地说。

他们来迪斯梅特第四年的十二月份,威廉生病了,最初的症状像是哮吼[11]。她支好帐篷,把水壶放在炉子上制造蒸汽。然而在夜里,他体温骤增,脖子僵硬,埃莉诺怕他得了更严重的病。马丁在曼彻斯特,太远联系不上。她只好拜托邻居关注一下孩子,亲自上门请医生。当时午夜已过,街上的声音一如既往。

天寒彻骨。她匆匆走在街上,可以听见冰雪折断小树枝的脆响。道旁的积雪深至膝盖,自制除雪机还没有推过。她在积雪中艰难跋涉,大衣在雪面上扫过。忽然,有什么东西拍在她的肩头上,在她回头看或说句话之前,一个看不清面孔的人把她推到雪堆里,扑在她身上。她感到他在戳她,仿佛有六只坚硬的手在四处摸索。她知道自己求救的时机转瞬即逝,因此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同时把他推开。也就在这一瞬,她才意识到偷袭她的人根本就不是人,而是这两周一直坐在迪斯梅特杂货店外、打扮成圣诞老人模样的铁丝人体模型。模型一开始摆在橱窗里,后来奥拉夫森先生把它拿出来,固定在店外迎接圣诞节。只要有人停下来看,他就去自夸一下自己巧妙的发明。显然,由于暴风雪的缘故,系在拴马桩上的绳子松了,那股推着她一路走来的风也把它或推或滚,沿着第一大街带到了这里。她把它竖在一旁,然后摆正。这个怪诞的幽灵又开始摇摇晃晃地沿街游荡起来,只留下了一顶礼帽。但愿没有人听到她那声令人尴尬的尖叫——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出什么事了?孩子都被你吵醒了。”停顿了片刻后,“刚才尖叫的是个女人吧?”一个男人的声音从附近的一栋房子里传出来。

“是的,是的,是我,牧师的妻子。”埃莉诺喊道,“我没事,刚才是……”

人体模型已经远在一条街之外了,它的轮子碾压着积雪,发出咕吱咕吱的声响,红色的法兰绒燕尾在风中震颤。一股风吹起,它拐了个弯,进入乔利埃特街,然后消失在视野中。

“牧师的妻子?”男人的声音更近了。随后,她听到鞋子在冰上打滑的声音。“汉考克夫人?”

“泰勒夫人。公理会的。”她倚着雪堆坐起身。

“你摔倒了?”他把灯举高,照亮了她的脸,“还是遇袭了?”

她用力挺直身子,让光照得更多些。她仍然能够听到远处轮子吱吱呀呀的声音,以及冰雪压断树枝的声音。今晚这种天气易于声音传播,她希望这位救星的耳朵比她还聋。

“遇袭?”她本来是疑问的语气,但他没听出来。

“哎呀,可怜的女人。”

她认出来了,他是安布鲁斯特先生。他平常都戴眼镜的,现在没戴,眼珠子似乎要鼓出来。他穿着睡衣,外面随便披了一件大衣,脚上的靴子没系鞋带,行动笨拙不堪。“你看,他的帽子还在。这个混蛋。”他把帽子从地上一把抄了起来。“他怎么好像在庆祝……”他摇了摇头。

她没心思去强迫自己澄清事实,因为她的大脑正忙着思考如何利用这次误会。

“树枝飞来飞去的,可别撞到我们,最好进屋去吧,让我老婆看看你有没有受伤。”他眼神半瞎,吃力地打量着她。“你没受伤吧?”她摇了摇头。“我得去一趟警长办公室,那个恶棍没准儿在寻找下一个猎物。”他扶着她走进屋里,妻子在里面焦急地等待着。“你觉得那个人是谁?”安布鲁斯特先生一只手推着门,“警长肯定会问的。”

“完全不知道。”埃莉诺说,“他身上裹着深色的绒衣。”至少这句是实话。“但是我真的得继续赶路了,本来是去请医生的,我儿子病得很厉害。”

“我陪你去。”安布鲁斯特夫人说着,抓起了披肩。“那个恶棍可能还等着你呢。”

后来,儿子的烧退了。丈夫也收到了消息,但还没有赶回来。哈丽雅特一直在睡,对发生的事全然不知。她躺在床上,想到自己面临的两种险境,要么是继续撒谎,要么是坦白实情。她是不是个邪恶的女人,竟想利用遇袭假象,为自己赢得草原上的家?还有蓝天、窸窣的草以及无垠的花海。

“女人被酒馆里出来的男人欺负,这可不是第一次了。”埃莉诺后来对马丁说。她没有轻描淡写,而是添油加醋,“这些男人趁家人不在身边,喝得酩酊大醉,赌到工资赔光,再找女人来暖床。”

“得找些人在我出差的时候守夜。”马丁说着,扬起了下巴,“几个小时之内,我就能请一个巡逻队过来。”

“马丁,我们真的想住在监狱里吗?我有个更好的主意。”可不能让男人的恐惧把她给囚禁起来。

1884,南达科他州,迪斯梅特

几周后,那栋房子就变成了他们的。她跟孩子站在外面,可以看到几英里外前来的人,当然她不觉得有这个必要。有时拉科塔人会驾着货车在此逗留,她尤其喜欢阿克切塔的妻子塔路塔,她做的珠宝首饰实在太美了。城里的男人听说她在迪斯梅特的遭遇之后,基本上都避开这里。从曼彻斯特或者方廷回家的马丁是她最常看到的人。他的红头发藏都藏不住,晴天的时候,阳光照在上面,就仿佛点燃了一团火焰;即使是在阴天,他的头发也会发光。那是一座灯塔,是她的心。

[1] 全名“帕特里夏·阿伯特(Patricia Abbott)”。

[2] 美国南达科他州当代女诗人。

[3] 西方古典修辞学术语,专指一种描写绘画、雕塑等艺术品的诗歌体裁。

[4] 哈维·邓恩(Harvey Dunn,1884—1952),美国画家、插画师,以其作品的乡村风情而闻名。

[5] 埃莉(Ellie),“埃莉诺(Eleanor)”的昵称。

[6] 杰西·詹姆斯(Jesse James,1847—1882),美国强盗,去世后被刻画成民间传说人物。

[7] 坐牛(Sitting Bull,1831—1890),印第安人苏族部落的酋长,曾领导族人与美国政府军勇敢作战,反抗白人的压迫。

[8] 亨利·戴维·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1817—1862),美国自然主义作家,代表作《瓦尔登湖》。

[9] 卡罗琳·柯克兰(Caroline Kirkland,1801—1864),美国作家,其作品主要描述美国西进时期的边疆生活。

[10] 草莓金,一种发色,金色中泛着红色。

[11] 哮吼,也称喉气管支气管炎,是一种常见的呼吸道疾病,多发于儿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