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国石窟简史(艺林藻鉴)
- 常青
- 3506字
- 2022-06-02 12:16:33
2. “鬼窟”里的仙影
——西秦炳灵寺
唐朝曾流传着一个传奇故事。有一位唐朝的青年官员奉旨出行,来到了金城(今兰州)西南方的积石山中。这里千峰林立,万壑争奇,上有高耸的崖壁,下有碧绿的水潭,山水相映,风景独好。他曾听人说起过,积石山里面有一座神仙窟,很少有人去过,只有飞鸟才能到达。出于好奇,他斋戒三天,划着一叶轻舟,前去拜访神仙窟。小船飞快地漂行在水面上,一会儿工夫,来到一处长满松柏的石崖面前,崖前有清澈的涧水,岸边长着排排桃花树,香风习习。一位女子正在水边洗衣服,官员就上去向她打听神仙窟所在。女子自称五嫂,把他领到了自己的住处。在那里,他见到了一位貌美如仙的姑娘,名叫十娘。姑娘热情招待了他。晚上,他们一起欢宴赋诗,彼此倾心爱慕。在五嫂的撮合下,他们结合在了一起。第二天,官员与十娘依依惜别,驾船离开了这座“神仙窟”。
这是唐代作家张(约658—约730,字文成)写的《游仙窟》小说的主要情节。这篇小说后来流传到日本,深受日本人民的喜爱。这座带着传奇色彩的“神仙窟”,指的就是甘肃省永靖县城西南35公里处的炳灵(藏语“十万弥勒洲”)寺石窟。
这里有一座27米高的唐代大弥勒佛坐像,异常醒目。大佛头顶的右上方,有一处宽广幽深、神秘莫测的自然洞穴。据北魏郦道元(约470—527)的《水经注》记载,在这座悬崖上的山洞中藏着很多古代书籍,当地人还经常发现有神人在山洞里活动(其实是一些身穿鸿衣羽裳的人在这里修行)。俗人不了解这些“神仙”,便把他们称作神鬼。在羌族的语言中,鬼叫“唐述”,所以这座山洞也叫唐述窟。
1963年,甘肃省文物工作队的队员们攀援峭壁,首次进入这个洞穴(编号第169窟。图31)。他们没有见到什么神仙,却意外地发现了保存在洞中的佛教艺术杰作。
第169窟是一处天然的大型溶洞,平面呈不规则的椭圆形,深19米,宽27米,高14米,窟口出露在高出地面30米的悬崖上。窟内保存着不同时期的塑像共七十一身,还有大面积色彩绚丽的壁画。最使人兴奋的是,在窟内东壁与北壁交接部位,发现了一方墨书题记,最后一句话是:“建弘元年岁在玄枵三月廿四日造。”建弘,是西秦国王乞伏炽磐(412—428年在位)的年号,建弘元年,也就是公元420年(图32)。迄今为止,这是全中国石窟中所能见到的最早的一件有明确年代的材料,对研究中国石窟寺的发展有着特殊的意义。
西秦国的乞伏氏,属于甘肃陇西地区的鲜卑族。385年,他们以今天的兰州一带为中心建立了西秦国。412年,西秦的第三代国王乞伏炽磐即位,把都城定在枹罕(今甘肃临夏),国势从此强盛起来。乞伏炽磐很崇尚佛教,他曾邀请并供养了许多中外名僧前来西秦传播佛教,使佛教思想在这个西北小国深入人心。炳灵寺的位置与枹罕相距不远,是当时西秦国的上层显贵与僧侣们开窟造像、举行佛教活动的重要地点之一。
根据建弘元年的题记,考古学家们进行了比较研究,确定西秦时代的作品主要位于窟内的北壁与东壁。题记所在的北壁第6号,无疑制作于420年(图32)。6号的中间塑着一尊坐佛像:双手叠放在腿上,施禅定印;身上穿着袒裸右肩式的大衣,但有衣襟包裹着右臂,内衣(僧祇支)有很多露在外面,上面描绘六边形的花纹,大衣边缘刻着一种波浪形的衣褶,衣纹是粗细相间的阴刻线。该佛的面相方圆浑厚,五官宽大,块面结构清晰。坐佛的身边各塑着一身立菩萨。保存下来的墨书题记表明,它们代表着无量寿佛、观世音、大势至菩萨。无量寿是阿弥陀佛的另外一种译名。大势至菩萨具有无穷的智慧之光,也是帮助阿弥陀佛普渡众生的大菩萨。他们三位合起来称作“西方三圣”。
图31 甘肃永靖炳灵寺石窟第169窟外观
图32 甘肃永靖炳灵寺石窟第169窟西秦建弘元年(420)题记及其周围壁画与彩塑(第6号)
图33 甘肃永靖炳灵寺石窟第169窟第7号立佛彩塑(西秦建弘元年,420年)
位于东壁的塑像与大面积的壁画,大部分属于西秦时期。第7号是两身穿着通肩式大衣的立佛像,造型和6号主佛一样,也是衣服紧贴着身体,衬托出优美而又健壮的形体,上面的衣纹也是粗细相间的阴刻线,在胸前排列成U字形。佛的双脚分开,身体直直地站立着,两臂弯曲向前伸(图33)。
6、7号的塑像服装都比较薄,从形象上已看不到犍陀罗式的希腊作风了。这种大衣贴身特别是在胸前刻出U字形衣纹的风格,与印度始于一个世纪以前的笈多式佛像很相似,与凉州系统中的佛像也有一些共同之处。这些例子似乎在说明,甘肃地区十六国时代的雕塑艺术,正引进着印度对早期秣菟罗艺术加以改进而更加完美的新造像艺术。因为这种艺术主要发展于320—650年在印度建立的笈多王朝,所以人们又习惯称之为笈多式秣菟罗造像艺术。这充分说明,中国的佛教艺术在不断地吸取着外来文化的新鲜血液,同时又保持着自身文化的鲜明个性。
再来看看西秦壁画艺术的特点。这些西秦时代绘制的壁画,都是分块各自描绘成的,并没有进行统一的布局规划(图34)。有些壁画还同塑像背面连接起来同时制作。壁画中的佛像凡是穿着右肩袒裸式大衣的,都有衣襟包遮右肩,这都是在克孜尔石窟早期壁画中所见不到的。壁画中人物的描绘技法有两种:一是在人物的面部及身体裸露的部位象征性地做一些晕染,以表现凹凸式立体感。这虽然继承了龟兹壁画的传统,但却远不如龟兹壁画人物晕染得那样细致。二是不用晕染,直接使用中原地区传统的线描勾勒画法,天梯山第4窟中有一幅供养菩萨也是这样画成的(图27)。单从技法上看,这里的东方绘画因素远较河西走廊上的北凉石窟为多。
图34 甘肃永靖炳灵寺第169窟壁画局部(西秦建弘元年,420年)
西秦壁画中的题材多种多样,并且都用墨书榜题写得明明白白,大部分同后秦长安地区宣扬的大乘佛教思想有密切关系。比如,这里有两幅维摩诘的故事画,一幅画维摩诘躺在病床上,身边站着一位侍女(图35);另一幅画维摩诘站在释迦牟尼的右侧,正在听佛宣讲大法。这是根据鸠摩罗什在长安最新翻译的《维摩诘所说经》而创作的。这部经上说,维摩诘是释迦牟尼在世时印度毗耶离城的一位居士(即在家修行的佛教信徒),深通大乘佛法,很喜欢和别人一起辩论佛教的理论问题。他拥有庞大的家产与无数的金银财宝,却视如粪土;他娶了众多娇妻美妾,却又能遵照佛教的戒律,过着清净的生活。就是释迦的弟子们也深深了解他的佛学功底,对他备加崇敬。有一天,维摩诘假装生病,想诱使释迦的弟子前来与他辩论佛法。释迦洞察其意,想派一位弟子代表他前去“探病”,结果谁也不敢去,都怕败在维摩诘的手下。最后还是号称“智慧第一”的文殊菩萨承担了这项使命。两位大士在一起反复论说佛法的壮观场面,轰动全城。对于一些无法解决的问题,他们又一起去向释迦牟尼求教。这两幅画所表现的就是经中的“示病”与“问法”两个情节。
图35 甘肃永靖炳灵寺第169窟维摩诘壁画(西秦建弘元年,420年)
维摩诘的故事在东晋与南朝流传很广。东晋著名画家顾恺之(约345—409)就曾经在首都建康(今南京)的瓦官寺内画过一幅维摩诘像,成为人们传颂的佳话。169窟的维摩诘像都穿着菩萨服装,在中国现存的同类题材作品中,年代最早。100年后,维摩诘题材的雕刻与绘画才盛行于中国北方各地。
在建弘元年(420)题记的下方,画着一排女供养人像,是当时西秦国上层社会妇女的真实写照。这些妇女的头顶梳着大型的发髻,身穿宽袖长裙,腰间的飘带迎风飘向身后。有趣的是,这种妇女服装,与顾恺之的传世作品《洛神赋图》《女史箴图》中贵族妇女的服装完全相同。如果西秦国不是在倾心学习以长安为代表的东方文化,是难以出现这种现象的。
西秦国的佛教并不是孤立地发展起来的,而是从凉州与长安引进的。佛教史书中记载,很多高僧往来于凉州与西秦地区。凉州佛教的主要特点之一是重视坐禅修行,在169窟壁画中,还保存着当时在北凉和西秦传播修禅大法的大禅师昙摩毗(即昙无毗)的画像(图36),《高僧传》里也有这个大和尚的传记。西秦佛教艺术与北凉国佛教艺术的相似性,说明它们之间保持着一种密切关系。当然,这里主要还是西秦在向北凉学习。但在更多方面,西秦还是把眼光注视着后秦——这个当时雄踞北方的强大国家。
图36 甘肃永靖炳灵寺第169窟第6号昙摩毗供养像壁画(西秦建弘元年,420年)
西秦国存在的46年(385—431)中,曾多次向后秦称臣。402年,乞伏炽磐和他的父亲乞伏乾归(?—412)亲自到长安,接受姚兴封给他们的官职。当时,正是鸠摩罗什率领数千名弟子在长安宣讲佛法、翻译佛经的时候,他们一定看到了那种弘扬佛教的空前隆重场面,感受肯定是相当深刻的。在西秦统治者的心目中,长安一直是正统的所在地。于是他们主动从长安请来新翻译出的大乘佛教经典,同时也学到了一些佛教艺术的表现手法,再参考一些北凉国的艺术形式,在自己的国家中,选择特殊的地点,创作出风格独特、各种手法兼容的佛教雕塑与绘画。这就是169窟西秦佛教石窟艺术出现的历史与文化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