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4年夏 伦敦 白厅宫

他没有看我一眼。他一直没有看我一眼。我在舞池翩翩起舞的时候,我的眼神从一个微笑的面孔移到另一个微笑的面孔,但我没有看到他。他正在和国王说话,或者正在某个角落和朋友开怀大笑;他可能是在赌桌旁,或者在窗前眺望远方。当宫廷的人们外出狩猎的时候,他跨坐在高高的黑马上,他脸孔朝下,勒紧马的腹带或者拍拍马的脖子;当他射箭时,他那深色微闭的眼睛顺着箭轴瞄准靶心;当他在网球场挥拍鏖战时,脖子上围着白色亚麻围巾,衬衣领口敞开,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比赛上;当他早上来参加弥撒,国王的手搭在他的肩上,他没有抬头看我的座席,所有的女侍和我都跪在那里,低头祈祷。在长长的礼拜仪式中,我透过指缝里看到他并没有闭上眼睛祈祷:他正盯着圣物盒,脸颊被圣坛上窗户射进来的光线映得分外明亮,他仿如雕刻的圣人般美丽。这时,我闭上了眼睛,在脑海里小声说:“愿上帝帮助我,愿上帝将我的欲望带走,愿上帝让我对他视而不见,就像他对我那样。”

“托马斯·西摩尔从没和我说过一句话。”一天晚上,我和婻在餐前独处的时候对她说,看她是否注意到了。

“他没和你说话?他像花花公子一样自负,总是和人打情骂俏,但他的哥哥也从未和你有什么交往。他们这家人总认为自己高高在上,当然啰,他们不希望人们只记得一个叫帕尔的继母,却忘记了一个王子的母亲西摩尔。但他对我总是彬彬有礼。”

“托马斯爵士和你说过话?”

“只是擦身而过的时候。只是礼节性的。我没什么时间搭理他。”

“他是否问过你我怎样了?”

“他为什么要问呢?”她追问,“他能看得出你过得怎样。如果他有兴趣,他可以亲自问你。”

我耸耸肩,似乎我毫不在意。“只是自从他从荷兰回来后,好像就没时间陪任何女人,但换了以前,他总是到处调情。也许他把他的心留在那里了。”

“也许。”她说。我脸上的一种表情让她提醒我:“你并不在乎。”

我赞同地说:“我完全不在乎。”

每天都见到托马斯,这让我对国王的爱和尊敬产生了波动,让我再次回到了结婚之前的情感之中,就像从来就没有和国王结过婚。我对自己感到愤怒:历经一年的美好婚姻生活,我却仍犹如年轻女孩般再次因爱而窒息。我现在不得不再次跪下,祈求上帝让我沸腾的热血冷却下来,让我的目光从托马斯身上移开,让我把思想集中于自己的责任,集中于对自己丈夫的爱。我必须提醒自己,托马斯既没有玩弄我,也没有折磨我;他在按我们同意的方式行事:和我尽量保持距离。我必须记住,过去,当我深爱他并因为知道他也深爱我而陶醉的时候,我是个寡妇,我有爱的自由。现在我已经为人妻,我现在的这些想法是一种罪恶,它违背了誓言,也背叛了丈夫。我向上帝祈祷,让自己能够保持对国王所拥有的那份平静爱抚的柔情,让我无论在梦中还是在现实生活里都是一位妻子。但是随着托马斯的出现,我的思绪被搅乱了,我又开始做梦。我不再梦想一段幸福的婚姻,或者作为一个顺从的妻子的责任,而是梦到自己手里握着蜡烛,爬上潮湿的楼梯,周围弥漫着腐肉的恶臭。在梦里,我走向一扇紧锁的门,试图推开门把手,尸臭越发令人窒息。我必须知道门后面的秘密。我必须得知道。我很害怕我可能发现的东西,但犹如梦境一般,我无法阻止自己继续前行。现在,钥匙就在我的手里,我拼命通过锁眼探听那充满尸臭的房间里一切生命的动静。我插入钥匙,转动它,锁静静地打开,我将手放在门上,它便恐怖地开启了。

我被吓得惊醒,一下从床头弹坐起来,喘着粗气,国王在隔壁的卧室睡得正香,我们卧室之间开启的门让他的鼾声和伤脚发出的恶臭不时地传来。周围一团漆黑,距离黎明时分一定还有很久。我带着疲倦的身躯从床上下来,走到桌前查看我的新座钟。金色的钟摆前后摇荡,完美地保持平衡,发出微弱的滴答滴答声响,就像持续的心跳一样,我感到自己的心跳正稳稳地跟随着它的节奏。现在是一点半,离日出还有好几个小时。我披上睡袍,坐在即将熄灭的炉火前,心想我该如何熬过这个漫长的夜晚,我该如何熬过明天。我疲惫不堪地跪下再次祈祷,祈求上帝将我的激情带走。我过去并未寻求托马斯的爱,但我也并未拒绝。而现在我被欲望纠缠,就像脚粘在了蜂蜜里的蝴蝶,越是挣扎就陷得越深。我想我不能这样活下去,一方面我试图履行自己对一个善良、温和与慷慨的丈夫的责任,他现在渴求细心的照料和爱心,可与此同时,我所做的一切却是渴望得到一个完全不需要我,但让我寝食难安的男人。

这时,虽然我被这恐惧的罪恶所笼罩,成为了欲望的役仆,但一件非常古怪的事情发生了。尽管现在距离黎明还有很久,尽管现在是黑夜中最黑暗的时刻,可我感觉房间亮堂起来,壁炉的火苗也亮堂起来。我抬起头,前额不再抽搐,我也不再出冷汗了。我感觉好多了,就像我睡了个好觉,刚从明亮的早晨醒来似的。从国王的房间传出的臭味也消失了,我再次意识到了自己对他病痛的深深同情。他低沉的呼噜声变得更小了,我很高兴他能睡个好觉。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存在感的飞跃提升,我仿佛能听到上帝的声音,仿佛他就和我在一起,似乎他今夜来此地审判了我,仿佛仁慈的主正在观察一个有罪之人,一个女人,曾经做过愚蠢的错事的女人,也曾幻想做一些愚蠢的错事的女人,但即便如此,上帝还是能够宽恕我。

我一直跪在炉石地板上,直到桌上的钟清脆柔和地敲响了四点,这才意识到我已经沉浸在祈祷中几个小时了。我已经完成了祈祷,而且我相信上帝已经听到了我的心声。我已经坦陈了我的问题,我相信我已经得到了答案。没有任何牧师倾听我忏悔或者给我宽恕,没有教堂接受我的捐赠,没有朝圣的徽章或者奇迹般的拯救,也没有只言片语的废话指引我到上帝的面前。我只是寻求他的宽恕,而我已经得到了,因为他在《圣经》里许诺赐人予宽恕。

我从地板上站立起来,睡到床上去,感觉有些冷得哆嗦。我想,怀着强烈的敬畏之心,我已经得到了上帝的祝福,因为上帝曾许诺我会得到祝福。我想他来到了我这个有罪之人的面前,而且,因为他的仁慈,我的罪恶已经得到了宽恕和赦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