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炊烟食客
  • 黄磊
  • 1856字
  • 2022-05-18 20:07:17

⊗ 八宝菜

应该是在冬日的某个午后。

天空蔚蓝,阳光煦暖,空气洁净如洗。院子里背阴处,水缸里的水结了薄冰还没有融化,拿起来把玩,便可以折射出钻石一般的光泽,只是冻手,不一会儿便要放下来。

院子里的柿子树叶子已经落尽,残挂着一些灯笼一般的果实,引得雀儿争相啄食。偶有一颗落下,砸在青石板上,碎得四分五裂,果汁飞溅开来,此时,母亲便会抱怨不干净,拿水来冲洗。

隔壁九十高龄的奶奶端着自己做的一道菜来,送予我吃。白瓷的碗里,菜堆得高高的,看上去极有食欲。

母亲忙感谢。

儿时的我嘴馋,奶奶动作又缓慢,坐下来,便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和母亲说话。按照母亲的规矩,必须等人离开了才能动嘴吃别人送的东西,这才是不失礼。我只好站在原处,盯着那道菜看,吞着口水,焦灼地等待奶奶的退场。

奶奶:“你们家年货备好了吗?这年关没几日了。”

母亲:“备了,人也不多,简单点儿就好。”

奶奶:“你们家有福气哦,和和睦睦的。”

母亲知道奶奶和媳妇不和,也不好说什么,只是笑着应和:“哪儿呀,各家有各家的难处。你们家也好,你儿子多孝顺……”

奶奶摆摆手,连连叹气:“没用,没用,怕老婆……”

两人你来我往说个不停,奶奶一时半会儿也没有离去的意思。

我就站在那里,翘首以盼,就差说一句:“奶奶,你不饿吗?赶紧回去吃饭吧……”

还是忍住了。

奶奶似乎看出端倪,遂笑着将菜端了过来,说道:“吃吧,吃吧,吉祥如意哦。”

我这才凑近了看那碗菜的模样,是好多种蔬菜混合在一起,色泽艳丽,保留着素菜本色,应该是没有经过煎炒烹饪的,看起来很是清新自然,水嫩葱郁,食欲更是催人流口水。得到母亲的应允我才去用筷子夹了一些来:应是有青笋(江南称之为莴苣)、豆芽、胡萝卜丝、黄花菜……各种素菜混杂在一起,竟然生出一种独特的味道,有一种春的气息,默默掩藏在了冬日里,是一种生命的萌生,又是活力的储藏。好像还有一些咸菜和白芝麻的调味,于是味道更有了层次感。冬日里吃起来,清凉脆嫩,口感极为爽口。口腔里的食材来回组合,争相展示,又交相辉映,在口腔里你方唱罢我登场,好一场戏曲大联欢。

奶奶告诉我们,这便是八宝菜,他们家乡又称之为吉祥如意菜。冬天里吃,便是来年一年都风调雨顺,平平安安。

那道菜让我回味了好久。

一次放假回家,只听到隔壁鞭炮响起,唢呐声声,曲调呜咽,催人泪下。听母亲说了,才知道老太太已仙游,这几日便是出殡。

给老太太磕了头,回到家,便想起了那道八宝菜,想到了老太太说的吉祥如意。奇怪,有时候对一个人的记忆最终会转化为一种嗅觉和味觉。老太太慈祥的面容最终汇聚在我的脑海里,便成了那碗她在午后送来的八宝菜,那种气味是生命在时光中修炼出来的温和,是祖母绿的温润。

和母亲闲聊了几句,提到八宝菜。母亲笑道,倒是不难,自己也是会的。

那一年的某一个冬日里,母亲也在准备“吉祥如意”,内容和老太太并不完全相同,才知道八宝菜只是凑足八种不同的蔬菜而已,而并非有特定哪八种,只要彼此的味道不相冲,便可以入菜——吉祥如意也是各家有各家的吉祥如意,各户有各户的幸福美满。

母亲做的菜按照我们家的口味,加了一些辣椒油,多了一份爽利直接的口感。

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幸福的家庭各有各的美满。

在母亲的手中,这是一道极为爽利的菜。所有菜品都用开水烫过,余下调味便不再有明火。等菜品凉了下来,再拌上调味品以及咸菜碎和白芝麻,滴上几滴辣椒油,浓香扑鼻,堆在盘子里,既好看又好吃。

那一年过年,八宝菜便成了吃年夜饭时的一道可口小菜,引得众人争相称颂。在年关当口,大鱼大肉吃多了,一道凉菜倒爽口得令人精神一振,八宝菜便在那些高档菜品中脱颖而出,另辟蹊径,一跃为王。

除八宝菜,江南人还会做八宝饭和八宝粥。只是除八宝菜以外,余下两种,流传甚广,全国无处不吃。某一日工作之余,我和一北方同事聊到八宝饭,他连连称,在老家每一年都会做的,黏软糯香,很好吃。再到八宝粥,更是不稀奇,只是八宝菜并不常见,这是江南人坚守的那一份传承。

有一天,在离江南很远的北京,正下一场大雪,在漫天飞雪中,眨眼便让人想起了过去。不知江南池边柳在这一季的冬又变成什么样了,柳絮明年还会不会飞扬起来,如北方的雪,飘飘洒洒,隐匿于江南的春色之中……

于是又想起了那道八宝菜,遂主动制作起来。

真是不复杂,只将几样菜用开水烫好,冷却,再拌好,便可上桌品尝了。但那一份清淡的美味却在一步步传承下来,缓缓流进历史的光阴里,成为一道永恒的文化,经久不衰。如阳光,穿越千年,却依然炽热如初。

过了开水的菱角菜切碎了,用盐腌制起来,将菱角的芳香封存在坛子里,吃的时候,舀些出来,用麻油拌了,美妙绝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