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口头文学与神话的流传

日本土生土长的文化源流之一,是上古的神话、传说,但至飞鸟时代仍无文字记录。天武天皇即位后,“闻诸氏族传来的帝纪及本辞,多加虚伪”,为了“邦家之经纬”(国家组织的根本)和“王化的鸿基”(天皇德化的基础),遂诏令撰书“削伪定实,欲传后世”,于奈良文化时代初期才问世了第一部文学历史书《古事记》(712)及其后的《日本书纪》(720),才有可能将上古的神话、传说用文字记录下来。

日本上古的神话传说这一口头文学的生活意识,离不开其最古老的文化根源。究其原型,都可以还原为上古原始神道的“言灵信仰”。《神代记》所载大国主神生产出云国,特别提到“乃兴言曰,‘夫苇原中国,本自荒芒。至及磐石草木咸能强暴。然,吾已催伏,莫不和顺’”。同时写道:“然,彼此多有萤火光神及蝇声邪神,复有草木咸能言语。”这里所载的磐石、草木是十分理解言灵的。它们以此对抗强暴或邪神,目的是为了满足上古人对现实的要求,其实现的方法是把人的语言能力理想化。《续日本纪》(797)也写道:“万代祈盼天皇之治世,向佛也向神祈祷。语言是依靠这个国家的本来语言,而不是借用汉语”;“日本这倭国是言灵丰富的国家,有古语流传下来,有神语传承下来”。这说明日本神话传说这类口头文学“向佛也向神”,以神为主流,用自己独特的“言灵”来探索宇宙的开辟、神灵的显现、人类的起源、国土的创造,等等。也就是说,上古先民生活在原始的状态,对混沌的世界不甚了然,把许多未能把握的社会现象和自然现象都归结到“神代”的事,将一切神化,以此对种种混沌的现象做出自己的解释。

因此,日本神话分为天地创始神话、自然生成神话、政治文化始源神话、风土神话四大类:

(一)天地创始神话。日本神话的历史主要是从“神代”开始,《古事记》记录了天地始分的混沌状态:“世界尚幼稚,如浮脂然,如水母然,漂浮不定之时,有物如芦芽萌长,便化为神。”于是,日本神话故事记述了天地始分,先生成高天原造化五神,五神的性格都是抽象的东西,称“别天神”五神。连同其后的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二神,并称“神世七代”。天神命令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男女二神,去修理坚固那个漂浮着的国土,二神遂到了天浮桥上,用天神赐给的天之琼矛搅动海水,成为一岛。二神降到岛上,生产诸岛和八百万神,然后天地分离,八百万神人格化。《日本书纪》叙述这段神话故事时,从一开始就排除“别天神”五神的介入,将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二神作为“神世七代”的最后一代,他们的行动不是受命于天神,而是主体“共议”。它是这样叙述这段神话故事的:“古天地未剖,阴阳未分,混沌如鸡子,隐约萌芽。清澄者成天,沉浊者成地,精妙易群聚,混浊难凝结,故先成天,后成地。”

它说明天地是对等的世界,将伊邪那岐、伊邪那美二神作为阴阳的体现,伊邪那岐是天神、伊邪那美是地神,通过他们的和合,生成绵亘天地的世界和万物。关于这段神话故事,在原初的歌谣《万叶集》中也有所反映:“天地初开天河原,八百万神集神言。天照大神治苇原,瑞穗之国长天久。”

(二)自然生成的神话。主要以自然界为对象,以当时的认识来说明自然界的现象,并将其神格化,其中最主要的是自然生成神话。《古事记》神话写到伊邪那岐从黄泉国归来,至筑紫日向之桔小门之阿波岐原,举行祓禊,洗涤身体的污秽时:“伊邪那岐洗左眼时所生的神名为天照大神,其次洗右眼时所生的神名为月夜见神,再次洗鼻时所生的神名为速须佐之男神。”这里的天照大神、月夜见神、速须佐之男神三神,也就是日神、月神和暴风雨神来历的神话故事。

在日本神话中,“日月成为天的两眼”,日神天照大神成为皇祖神,又称太阳女神。《日本书纪》神话与此“眼生”的故事不同,叙述了“镜生”的故事,即由伊邪那岐左右手持白铜镜,生了日神、月神,二神回头望着镜子,又生下速须佐之男神。《记·纪》[49]这个生三子的故事,成为天孙降临神话的前提。二书以此为出发点,展开一个个“神代”的“天孙降临”及其后的神话故事。

(三)政治文化始源神话。主要叙述与先祖的农耕生活有关的文化现象,与农业起源有关的火神、食物神等的故事,以及与政治、宗教文化有关的故事等。比如《古事记》神话中记载伊邪那美得天神之助,生产国土、山川草木和八百万神之后,生火神时死去,是这样写的:“(伊邪那美)生火之夜艺速男神,又名火之炫毗古神,亦名火之迦具土神。伊邪那美神因生此子之故,阴部被灼伤,乃卧病。从所呕吐之物而生的神名为金山毗古神、金山比卖神,……伊邪那美神因生火神的缘故,遂尔逝去。”于是,伊邪那岐尾随伊邪那美一直到了黄泉国。伊邪那岐从黄泉国归来后,举行祓禊,他抛弃的身上诸物,都成了神。但是,《日本书纪》叙述这个故事时则写道:“伊邪那美生火神时,被灼而神退去矣。”

《记·纪》神话中谷物生成的故事是:“大气津比卖神从口鼻及肛门取出种种美味,作为种种食品而进之。速须佐之男神窥见她的所为,以为她以秽物祖食,遂杀大气津比卖神。从被杀的神的身体上生出诸物,头上生蚕,两眼生稻,两耳生粟,鼻生小豆,阴部生麦,肛门生大豆。神产巢日御祖神使人采集,即为谷类的种子。”这些神话故事都是人类利用火和开始烧田农耕起源的重要事件的传承,是与原始农耕文化生活有着直接联系的。

在二书的神话中,与政治文化神话有关的“征服八岐大蛇”“让国”等英雄神话,也是比较重要的神话故事。“征服八岐大蛇”,讲述天照大神的兄弟速须佐之男神刚被逐,从天上下至出云国肥河地方,乃见老翁老婆围着一少女哭泣。速须佐之男探明原委,知道老翁老婆有八个女儿已被高志地方的八岐大蛇吃掉,现在又是大蛇来的时候了,所以为女儿担心而哭泣。速须佐之男神问清楚八岐大蛇的形状后,让老翁将身边的女儿给他,于是他乃将此少女变作木梳,插在头发上,又吩咐其左右神酿加浓的酒,用篱笆围起来,开八个入口,每个入口做八个台,台上各放一酒糟,放满酿好的酒。八岐大蛇来喝酒,喝得酩酊大醉,速须佐之男神遂用所佩的十握的剑,将大蛇切成几段,取出一把锋利的大刀,献给了天照大神。相传这把大刀成了王权的圣器。

“让国”的故事是:天照大神将建御雷神、天鸟船神遣往下界,二神降于出云国伊那佐之小浜,问大国主神道:“你所领有的苇原中国,原来是归我儿子所统治而赐给他的。你的意思怎么样?”大国主神的儿子八重言代父神作答曰:“将此国土谨奉还给天神的御子孙吧。”此时,大国主神的另一个儿子建御名方神手擎一块大石头来比气力,但他一败涂地,答应不违父神和兄神之命,将苇原中国奉献给天神的御子。这样建御雷神乃回到天上,复奉苇原中国已归顺平定了。相传这“让国”事件,被作为大和民族和平统一的象征。

(四)风土神话。主要记录在《风土记》中,是以地方素材为中心而传承下来的,其中出云神话和播磨神话最具代表性。比如,《出云风土记》是以出云国为舞台的地方神为主,尤以诸神造天下、隐退和黄泉国等的叙述更具朴素的地方性格。它是从速须佐之男神下到出云国开始展开一系列以地名起源和经营国土为中心的故事。

《风土记》记录了男女爱情的神话,此前的原始神话,就已有香具男山神爱上亩火女山神,耳犁男山神起而相争的故事,这个三山相争的神话故事,口头传诵,后来记入《播磨风土记》中:“上冈乡,地之中下。出云国阿菩大神,闻大倭国的亩火、香具、耳梨三山相斗,此欲谏止,上来之时,至于此处,即闻斗止,遂坐其所乘之船而返。故号神阜,阜形似覆盖。”这个神话故事还通过口头传承,形成古代原始歌谣:“香具耳犁爱亩火,相争神代已形成。古来相传既如斯,现世此事更难平。”《万叶集》中这首原初歌谣出现“神代”与现世“人代”的联系与区别,神代的诸神成为皇室的先祖——皇祖神之御代,随之产生历史传说故事,记载神武天皇至推古天皇三十三代皇室的史绩和英雄史诗,并将他们神格化。与神话故事有区别的是,此后的传说主要以历史上的事件为参照而形成国史传说和英雄传说——当然,其中也有不少史实依据不足的人物——尤其是神武天皇“建国”和东征、日本武尊获得神剑的加护平定了筑紫和东国的贼寇、神功皇后征战新罗的英雄事迹等,是最具典型意义和最具历史传说性格的。日本古代神话传说,明显地落下了原始神道的祭祀和教义的投影,深深扎根在古代日本人的生活和文化概念之中。

上古大和民族的本土原始神道文化精神滋润着这一时期的口头文学,而口头文学又凝练和提升了大和民族的本土精神,促成《古事记》《日本书纪》《风土记》等神话传说和部分歌谣在编纂态度上的某些自觉性。《古事记》就提出“到能烦野之时,思国以歌曰”,“思国”便是出于淳朴的村落共同体和原初国家的目的意识,但仍不具完全的自觉性。它们以神话形式表达“神代”以来神的地位,历史传说创作部分则受儒教影响,宣扬“圣帝”,重点述说以天皇为中心的统治权威,以及天皇的正统性,略含道德性的意味。但是,更多的是受原始神道精神的支配,认为世上万事必须遵从神意,护神护国,成为日本古代文学意识萌芽期所表现的皇祖神意识和原初国家意识的原点。可以说,日本古典文献对神话和传说的归纳、取舍和建构都贯穿了这种目的意识。

日本的神话、传说本来是部族制社会的口头传诵,显露了先人的生活感情和想象力。后来建立律令制社会,为适应大和朝廷的政治需要,根据其目的意识来决定叙述故事的框架,经过修改、润色和整理才形成文字,纳入体系结构,作为大和朝廷承传的神话传说而载入《古事记》《日本书纪》《风土记》等古典文献中,成为上古日本叙事性的最初表现,从而具有散文的要素,开始了日本叙事文学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