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雪天

【小洛洛,我这边有一场钢琴比赛缺个伴奏,帮帮学姐?】

杏疏思索片刻,脑海里闪过最近报刊新闻,大概猜出了学姐所说的比赛,是秋季杯青少年钢琴演奏赛。

学姐又发来了信息,文字中透着些许无奈。

【以往都是一个人就好了,谁知道今年突然新加了要伴奏的条规,找了其他人,结果这个有事那个有事,个个说没空,只能麻烦小洛洛了。】

杏疏指尖顿了顿,随即垂眸按手机。

【好。】

【还是小洛洛靠谱,曲谱发你手机上了你练一练,下周五晚七点,在金都大礼堂。对了,小提琴也有独奏赛,优胜也有奖金,还缺钱的话可以去报名。】

杏疏盯着屏幕,实则是在走神,片刻后,随手将手机丢回空间,侧过头,望着窗外发呆。

轻柔的风撩起帘布,窗棂将阳光的切割,投射下四四方方的格子。

额发轻轻飘动,杏疏眼帘微垂,眼底却没有聚焦,宛如一樽没有灵魂的蜡像。

漆黑的眼珠晕上一圈烧灼的红,明艳灿烂。

飞蛾诞于漆黑的蚕蛹,却生而渴望光明,渴求温度,渴望振翅高飞。

趋向光明,远离黑暗,是所有生命的通性。

然而对杏疏而言,比起寒夜,阳光更像一颗带着她坠落的铅球,扯着她不断下坠,直至筋疲力尽。

日光照进窗子,杏疏朝前伸了伸手,手指张开、合拢,虚虚抓握了一下,半晌后,又慢慢放下手,垂下了眼。

她扫视一圈桌面,握起一支笔地百无聊赖地敲着书桌。

敲着敲着似乎是又觉得没劲,便随手伸进挂在桌侧的帆布袋里扯出几张五线稿纸,摊开在桌上。

接着她翻出两只耳塞趴在桌子上,长而翘的睫毛垂下,柔软的发尾垂在肩膀上。

杏疏捏着笔一下一下点着书桌,时而快时而慢,眼珠无神盯着笔尖。

脑海里流淌着旋律,笔仿佛受着牵引,原本空荡荡的五线谱逐步排满了音符,黑与白,线与面,从空虚到填补。

一张纸,五根线,它们因一支笔而交织、而缠绕,因一只手,而成就乐章。

杏疏半垂着眼,意识有些惘然。

她到过很多世界。富饶的、先进的,又或是落后的、压迫的。也见过许多人,团聚中欢笑的,苦难中哀嚎的……但不管怎样,他们都有着与世界相连接的东西。

她不一样,她从一开始,似乎就是孤身一人。

她自有诞生起,便注定她的一生都是漂泊的旅途,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又因记忆的空白,只剩下空荡荡的身躯。

如同流浪的浮萍,她总是想找到一些确定自己位置的东西。

在某次旅途中,她漫无目的地来到一个不知名的世界。

那日她行走在雪天里,鹅毛大雪落在她的肩头、脸颊,余光扫到一处亮着微弱光芒的木屋。

杏疏停了下来,隔着窗门静静地望着那一豆光亮,眸色极淡。

坐在窗户旁织毛衣的主人家看到她,似乎惊讶于天寒地冻的还有人在外行走,还穿得这般单薄,便放下手里的东西,开门对她笑笑说∶“姑娘不介意的话,要不要进来避避风雪?”

杏疏眸光微动,因太久没开口说话,嗓音有些沙哑艰涩∶“……好,谢谢。”

主人家是位温婉的妇女,却因操劳面色显得憔悴。

杏疏裹着女人给的毯子,目光环视一圈冷清的装修陈设,问∶“您这还有其他人在吗?”

女人低头织着毛衣,闻言手顿了顿,惆怅道∶“世道乱,我丈夫和儿子都去征兵了,我在等他们回来……”

杏疏抿抿唇,垂下眼道∶“抱歉。”

女人一愣,笑着摇头∶“你道什么歉,又跟你没关系——不说我,你一个小姑娘怎么那么冷的天还一个人出来?”

杏疏望着窗外的雪,眸底映着窗外的雪色。

“我不知道。”声音很轻,很茫然。

“我好像没有家。”

女人愣住,片刻后轻声道∶“不介意的话,要不要留下跟我住?你可以叫我兰姨。”

杏疏转头看向这个总是憔悴却依然对着她笑的女人,沉默半晌,最终迟疑地点了下头。

就这样,她住了下来,并了解到,兰姨有丈夫和一个儿子,上个月被征召去了军营。

这段时间,兰姨靠着丈夫留下的积蓄和变卖织物生活,杏疏得知后也跟着学了织衣物,她学的很快,能卖出不少东西,也帮着兰姨改善了一些生活。

大概是有客人做伴,兰姨渐渐不那么憔悴了,却也常常望着远方战线的方向发呆。

在这并不富足的日子里,杏疏感觉心口那淡淡的空洞感消退了些,但依然盘旋着。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一个月,兰姨尝尝跟她说丈夫的事,说他当年追她时笨拙的模样,又说起儿子小时候的糗事。

每说起这些,兰姨脸上总会露出温柔而恬淡的笑容,仿佛那就是她一生中最珍贵的宝物。

好景不长,远方战事紧急,噩耗降临,战争败了,兰姨的儿子和丈夫生死不明。

那一夜,杏疏偷偷站在兰姨卧室门外,听她哭得泣不成声,撕心裂肺。

她没有推开那扇门,大概是想留点空间给兰姨,又或是她没有勇气,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兰姨。

那日后,兰姨茶饭不思,日渐消瘦,甚至比遇到杏疏前更为憔悴,却也会在见到杏疏时习惯性微笑。

杏疏垂眼,抿下唇。

“我去找他们。”杏疏看着兰姨的眼睛,字句清晰道。

杏疏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说,这很忽然,也没有计较任何后果与得失,只是这样做了,然后付诸行动。

或许想让兰姨不再那么痛苦是一个理由,但也不重要了,扔下这句话,她便从橱柜里扯了件灰白的斗篷,在风雪中闷头出了门。

身后是错愕地站在门槛后的兰姨,她微微睁大眼,愣怔许久,接着就是嘶哑至极的呼喊。

她在叫她别去了。

杏疏没有回头,纵使她忘记了一些东西,但她心底却一直有一个认知,她足够强大。

这足以支撑她随心所欲地做任何事,去任何地方。

她身体流动的力量告诉她,她拥有无限自由的能力。

临走前已经托了附近的邻居这好好照顾兰姨了,她便独自在阴冷的雪天孤身前行。

呼出的白雾弥漫在脸上,她垂下睫毛,将斗篷向上拉了一点。

来到打仗的地域,已经是半月后的事情了,她只身一人来到冰雪笼盖的战场。

弯月凄凉。

战场上最多的就是尸体,它们像死者的证明,鲜血与伤痕昭示着生前他们经历过怎样的搏斗。

杏疏抹掉眼睛上的雪花,跨步走在沙场上,编发随风扬起,带着几分狼狈。

她在兰姨家看过她儿子和丈夫的画像,她确信自己能认出他们来。

纵使烈火已经熄灭,但木头烧焦的味道还是令她连连咳嗽,视野也在空气中无处不在的雪粒子下变的模糊。

她踩过冰冷的雪地,不时踏入凹陷的雪坑,跌倒,然后又爬起来,继续向前走。

找了很久很久,只找到兰姨的儿子,他眼睛瞪的极大,身上的血混杂着冰晶,脸上布满干涸的血。

她怔住了,抿紧唇。

杏疏沉默地蹲下,良久,她取下了他的束发带,给他阖上眼,才转身离开。

还有兰姨的丈夫没找到。

纵使精神经过几日的不眠不休已经相当疲惫,眼窝下透着浓重的倦怠,但她依然不想现在停下。

残阳如血的黄昏逝去,接着光线泯灭,漆黑的夜从地底爬上来,笼罩整片天幕。

杏疏抬头看了一眼,毫无情绪地想,这个地方没星星真是可惜。

她继续闷头寻找。

接着,她听到不远处传来了人声,忽然想到什么,舔了舔干裂的唇,快步走了过去。

说快其实也不快,甚至身形还有些摇摇晃晃,仿佛下一秒就要倒下。

说话的是两个清扫战场的人,他们一人拿着火把,将方圆几米的地方照亮,一人拿着工具将尸体推进巨坑里。

那坑很深很大,宛如吞吃希望的深渊,事实也确实如此,那下面全是尸体。

那两人听见脚步声,齐齐警惕扭头,看到是一个身材细弱小姑娘过来,紧绷的情绪才松了些,但也没有放松警惕。

二人抽出刀,刀尖指向她。其中一人沉声问∶“大晚上你一小姑娘来战场做什么的?”

杏疏不答,身姿轻巧绕过他们二人的刀,便往那坑冲去,刚刚借着火光,她看到了兰姨的丈夫就在下面。

她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两人本来见她能如此轻松绕过们的刀精神紧绷,后来又看她跳下了坑,反而倒吸一口凉气。

“这姑娘干嘛想不开啊!活着不是挺好的嘛……”其中叫刘仁的咕哝着,瘪了瘪嘴,“我还想回家呢,她还从家跑出来……”

两人来到坑的边缘站着,只见那小姑娘跳下去后身形不稳跌倒,而后又勉强撑起身,踉踉跄跄朝一个方向走去。

两人先是诧异,后来见杏疏蹲在一具尸体旁便沉默了。

来死人坑能找的是什么,无非就是亲人、朋友、又或是重要的人,而他们现在都成为一具具干瘪的尸体,再无醒来的可能。

刚刚提问的人叫刘仁,另一人叫陈升,他们参军挺久了,不信邪非要来战场找人的事也不新鲜了,看见这小姑娘跳下去后的动作,就什么都明白了。

即使见过许多更惨烈的现象,也依然为眼前的一幕感到隐隐的哀痛。

早在看见兰姨丈夫尸体的那一刻,杏疏便已面无表情,面无表情之下掩盖的,是茫然无措。

她要找的人,兰姨的亲人,都死了。

怎么办?

手里还攥着着从兰姨儿子那带走的遗物,她猛地拉回思绪,愣神片刻,抿着唇,开始从尸体上找能带回去给兰姨的遗物。

她从男人那破损的衣襟里找到了一根木簪子,它被保护得很好,没有染上一点儿血。

杏疏凭着最后一点力气将它们收好,猝不及防地、忽然双眼发黑,她径自往前倒去。

*

再次醒来是在军营,那两个士兵将她带了回去。

刘仁拉开帐帘时还端着碗水,看到杏疏垂头坐着,挑了挑眉,走过去将碗递给她。

杏疏看了他一眼,接过,小口喝起来。

刘仁说∶“该说你胆大还是不知死活,一个姑娘家家还敢一个人来战场找人,要不是见到的人我们,你怕是惨咯。”

杏疏垂着眼睛,哑声道∶“谢谢你们。”

刘仁挑了挑眉∶“虽说是我和陈升救了你,但是我们将军同意你留下的,你住的也是他的营帐,你该感谢我们将军。”

杏疏捧着碗,看着自己在碗里的倒影∶“谢谢你们将军。”

刘仁哼了一声∶“我们将军还说你一个人回家估计也不安全,你先跟我们回国复命,然后他再找人送你回家。”

杏疏顿了顿,嗓音依旧嘶哑∶“替我谢谢你们将军,但不用麻烦了,我今日就会走。”

刘仁皱了皱眉,想到她跳下死人坑,蹲在一具将士的尸体旁时萧索的背影,沉默片刻,生硬道∶“不行,我只听将军的,你必须留下。”

扔下这句话,刘仁出了营帐,招来两个士兵吩咐道∶“你们好好看着那妹子,别让她自己一个走了。”

见他们面露疑惑,刘仁怅然道∶“那妹子估计是哪位死去的弟兄的女儿老妹,昨晚我和陈升看着她跳下死人坑找人,我们是在死人坑里带她回来的。”

两个士兵面面相觑,皆脸色沉重,郑重地点了点头。

刘仁拍了拍他们的肩,迈步去了指挥营。

营帐内的杏疏沉默着,垂眸盯着手腕上那条精细的手链。

她忽然想起了它的用途,它可以让她离开这里。

临走前,杏疏觉得应该留下点什么算作回报与道歉,她就这么想着,手里就凭空出现了一只耳钉。

杏疏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明白了它的效用——可以抵挡一次致命伤。

她放下耳钉,身形化作粒子消失。

杏疏离开已有一月,等回到兰姨的住处,已经是深夜,却看到冲天的火光将村落点亮。

山匪下山抢劫,兰姨死了,全村的人也死了,昔日安详热闹的乡村,在熊熊烈火下烧成灰烬。

杏疏怔怔地站在原地,漆黑的眸子倒映熊熊烈火。

“……”

死亡、苍白、无力,荒谬,眼前的、内心的,在这场火焰中显得异常深刻。

这一刻,杏疏心底升起了浓浓的厌弃感。

“又是这样……”她喃喃道。

杏疏沉默地站了很久,像一樽无悲无喜的神像。

那天下了一晚的雪,薄薄的雪附着在头顶、睫毛、鼻尖、肩头,发丝交错间掺杂着冰粒。

直到第一缕晨光从地平线升起,照在她的脸上,她才终于转身离开。

她再次孤身一人。

她于辽阔的星域中诞生,于岁月中雕琢,于经历中塑造自己。如果过去已注定消亡,那就到未来拾起失落的灵魂。

她不再参与其中,只需在世界的边缘观测、记录——这是她给予自己的航标。

在遥远的传说里,多宇宙中有一特殊个体。

他们自由而强大,他们于诸世界穿梭,不受时空限制,是不受规则束缚,是渺远之存,虚空之在,据古籍记载,其名曰——弥归者。

他们孤独而强大,神秘而自由,却大多形单影只,未来难料。

他们在所有的时间与所处地点是混乱的交界,他们的时间有记忆决定。因为其他生命划定的时间对他们没有意义,他们可以自由跨越。

很多时候,别人以为的过去,其实是弥归者的后来。

也因此,在无止境的生命中,他们却常常对自己的存在感到惘然,以至于迷失成了常态。

人们用日历构造过去的概念,而弥归者却只能靠记忆。人类有神话、有后人的见证,有原始也有成长与发展。

弥归者没有,在群星的变化中,他们的仿佛是静止的。

永生似乎成了一种诅咒。

别的种群生命可能很短,但他们都有自己生命的定位,纵然会被束缚,但他们的心是填满的,而弥归者却是空的,看似见过很多东西,装下很多东西,却没有重量。

于是弥归者们看向了别的种族,学着他们齐聚一起,学着他们开辟家园,又在领地之上筑就高楼,创立秩序。

虚朝界诞生,四大名都为此构筑,为此得名。

他们凭借渊博的学识与特殊的能力,与诸世界构建联系,回应世界的祈愿,而世界也反哺他们祝福。

他们生而有翼,生而自由,是宇宙中最自由的存在。

可这种自由是空虚的。

他们过得太虚无,在宇宙中如同漂泊的舟,没有锚点,于是在空虚、迷茫与惘然中消失了。

现今的弥归者已经寥寥无几,过去的四大名都早已是一片废墟,现今存在的,只是某个文明的智慧群体仿照遗迹文献的记载,重铸往日那座城。

阳光有些晃眼,九月已经是入秋,风夹杂着微凉的水汽拂过,垂落在肩上的发丝轻轻摇晃,眸底晕了一层淡淡的光圈。

眼睫嗡动一下,杏疏睁开了眼。

杏疏心想,又做梦了,但这次的梦好累好累。

“这是什么?”

文茜瞥了一眼杏疏桌上的稿纸。

杏疏闻声抬头,见文茜转过身,视线落在她的还未完成谱子上,屈指扣了扣桌面。

杏疏将谱子推给她看。

文茜指着一个音符问:“你写这个做什么?”

“下周有个比赛。”

文茜兴致缺缺,摆了摆手,扭头回去做自己的事。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文茜心里变得怪怪的,明明告诉自己要远离,但当看到杏疏埋头的动作时,她的目光又忍不住投到她那边,想看看她在做什么。

像被光吸引的飞蛾,潜意识里总有一种感觉,驱使她去靠近她。

文茜找不到理由,或许是那递来的礼物,又或许是在她沉溺时拍在她肩上的手,都带给她一种错觉——

她正在被认真对待的错觉。

杏疏看着她,问道:“你要来吗?”

文茜下意识答应了。

杏疏眨了眨眼,继续低头捣鼓谱子。

文茜僵住了,脸色几经变化,一阵黑一阵红,心底横生一股烦躁与怪异。

玛德见鬼了,她为什么又要答应她!

她不高兴地瞪着杏疏。

杏疏埋着头注意力不在她身上,文茜却不想再叫她。

前脚刚答应,后脚又返回,显得她上赶着要跟这位大小姐说话一下。

文茜面无表情想,管她拉得怎么样,到时阴阳她一顿好了。

十分钟后,杏疏搁下了笔。正午总是格外的疲惫,她打着哈欠,眉眼染上困倦。

“笃笃——”又有人再敲她桌子。

杏疏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看是谁。

王默站在她旁边,小心翼翼道:“打扰一下,可以跟我来一下吗?”

杏疏沉默了一下,没拒绝,张了张口无声说——走吧。

王默松了口气,笑起来,带着杏疏走出了教室。

“到了,在那里。”

穿过绿茵遮蔽的步道,杏疏微微颔首,望向王默指着的方向,那是一个不太宽敞的亭子。

四根瓦白的大理石的柱子巍然矗立,亭罩边缘翘起四个角,旁边是一颗翠绿的柳树,万条丝绦随风飘飞。

凉亭里中间筑了一张石桌,陈思思、舒言、建鹏围着石桌讨论,几个人偶高的仙子则是各干各的事。

王默走过去找了个位置坐下,在舒言的示意下,杏疏也跟着做。

见到人来了,主角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有先开口。

看到几人忸怩的表情,还这么明晃晃让罗丽这几个仙子出来,其实杏疏已经大概猜到他们要说什么了。

陈思思定了定神,开门见山道:“洛同学,昨天的事情我希望你能保密,并顺便问一下,昨天截至目前,你应该没有将事情告诉任何人吧?”

“没有。”杏疏答道。

众人各自对视,心里松了口气。

陈思思重新看向杏疏,正了正色道:“昨天的事有点复杂,不便与你讲太多,但我们可以简单讲解一下现在的状况……”

陈思思介绍几位娃娃的身份,将他们所知的告诉了杏疏。

“我们没有消除你的记忆,是怕你已经被女王盯上了,保有记忆并保持戒备对你来说更安全。”陈思思解释道,“我们也会保护你,必要时请向我们求助。”

杏疏点头嗯了一声。

陈思思问:“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低垂睫毛在眼睑投下阴影,她的五官像是雕琢细致的玉器,眼尾自带殷红,是长期困着揉眼睛的症状。

她眸色乌黑而无波,脸色还是一如既往的苍白,浑身散发颓靡的气质,眉眼泛起深深厌弃感。

杏疏摇了摇头。

少顷又觉得头有些痛,抬手揉眉心,腕上露出一截青白的血管。

罗丽抬头望向她,眨眨眼问:“你好像一点都不惊讶?”

杏疏又嗯了一声。

头还是痛。

蓝孔雀拿着镜子,觑了她一眼:“你除了‘嗯’就不会说其他的?”

杏疏半点没改正的意思,还是嗯了一声。

蓝孔雀:“......”

她决定不跟这个人类说话了。

亮彩飞到她旁边,好奇看着她道:“要不要我用魔法给你提个神?我看你好像很累的样子。”

杏疏都还没摇头拒绝,就听到建鹏用那大刺刺的嗓音说道:“嘿亮彩我跟你说,我们这位转校生可牛了,每天从早睡到晚,课上睡,课间睡。有次放学,我打完球回教室拿东西时,看到她还在睡,可牛了。”

“要我说,你干脆给她施一个永远都不会困的法术好了,这样她就能跟我们一起听课了。”

杏疏:“......”

又是你,你又懂了是吧。

舒言轻咳一声,转头就给了建鹏后脑勺一拳,语气和善:“闭嘴吧你。”

建鹏吃痛嗷了一声,还想抱怨几句,又听见陈思思冷笑道:“得了吧你,还一起听课,人家不听课成绩都比你优秀,你看你哪次及过格。”

“而且人家上课睡觉不会被老师骂,你的话……就说不定了吧。”王默跟着接话。

“你们说什么?!”建鹏瞪大眼,扭头对舒言说,“舒言,你管管她们啊!”

舒言当做没听到,径自对杏疏认真道:“我们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能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你可能已经被盯上了。”

杏疏:“我明白。”

杏疏挑眉,心想,盯上才好,这样后面就算做些什么也容易解释多了。

出现在娃娃店也好,带着王默去找宅男也罢,她都是故意的。如果她真的不想露面,她有很多方法去引导王默,而不是事事亲力亲为。

她要的,就是为了让主角团将她和一无所知的普通人的位置分隔开,她需要一个可以解释她后续动作的身份。

“你的脸色很差,没事吧?”舒言觉察到她眼角的血丝,蹙了蹙眉,开口道,“你先回去。”

杏疏确实头痛,有一种被数万根针扎的感觉。

然而刚迈出一步,就听见王默在背后叫住了她:“洛同学,我跟你一起回去吧。”

杏疏顿了顿,片刻后,点了下头。

秋波涌起,地上的枯叶随风追逐打滚,微黄的枝桠间刮擦着木叶,似雨点洒落地面的沙沙声。

绿藤爬墙,小心翼翼藏在树荫下。

王默和杏疏走在一条鹅卵石小道上,王默走在前带路,杏疏在后面跟着。

走了一半,王默忽然停了下来,杏疏抬起头,发现她正认真地看着自己。

杏疏撩起眼皮,直视她的目光,她在等她说话。

王默张了张口,抿起来,最后道:“昨天的事,我很抱歉。”

如果不是给她带路,杏疏不会出现在铜鼓巷,不会目睹宅男怪的异变,更不会卷入这些麻烦。

杏疏抬眸看她:“你为什么要道歉?”

王默嘴唇抿得更紧,偏过头,有些不敢对上杏疏的视线,:“昨天如果不是我,你不会遇到这些事……”

秋风穿堂带着丝丝冷意,刮擦地板发出沙沙声,枝条带动树冠如波浪般晃动起来。

杏疏垂落的发尾被带动撩起,耷拉着眼皮,无奈道:“那是我要带你去的,和你有什么关系?”

王默低着头,盯着地上透着树影罅隙的鹅卵石,没吭声。

杏疏垂眸看着王默,后者感受到杏疏的视线,却还是没选择抬头。

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过了好一会儿,杏疏清清淡淡的嗓音才响起:“知道吗?你是最不需要道歉的人。”

“还有,普通人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我也是。”

王默睫毛抖动一下,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音,抬起头,对上杏疏那双古井无波的眸。

那里好像有一片海。

王默怔怔地望着她。

杏疏却不说下去了,转身离开。

王默仿佛被定在原地,沉默看着杏疏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手指微蜷。

罗丽咕哝道:“默默,你这个同学,我总觉得怪怪的。”

平常人类碰见魔法啊、仙境仙子啊什么的,难道不应该大吃一惊吗?

还有曼多拉女王,知道自己被盯上后,难道不应该有些紧张甚至害怕吗?可她却看起来毫不关心。

古怪,着实古怪!

王默想了想,答道∶“或许洛同学有什么特殊能力?不过我相信洛同学,她不是坏人,她还帮我找到你呢。”

罗丽想也是,而且如果是曼多拉派来的间谍,怎么也得会演上一演,怎么会就这么直白露出破绽。

而且扪心自问,罗丽并不讨厌这个人类女孩,反倒看到她时,心底会泛起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欢喜。

***

天边乌云聚拢,黑压压的一片正飘来。杏疏趴在窗口,看着远处的灰蒙蒙天空,眼珠一动不动。

现在已经放学了,教室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今天看不到昏黄的日落,灰蒙蒙的天空,像是盖上了一层绒布。

要下雨了。

上午和主角团那通谈话后,她的头颅就隐隐刺痛,经过一下午的发酵,她已经感觉到视线开始逐渐模糊,只剩下一块块交错混杂的色块。

杏疏神色淡淡,甚至还百无聊赖地看了看周围,而当视野里最后一丝模糊的光消失时,她依然面不改色。

她没有闭上眼睛,只是睫毛微微垂下,又轻轻抖了一下,漆黑的眼珠空洞洞的。

眼前是一片晦暗,她看不见了。

杏疏顿在原地片刻,迈开步,继续往前走。

按理说,弥归者不会生病,不会老去,她也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的的事了,只是从某一天开始,她的身体就时不时出现五感衰退。

杏疏无甚在意

杏疏发信息给司机说自己回家,就背着包,拎着伞,听着221的导航,步履闲庭地走出校门。

这副样子是回不了家了,她解释不了这眼睛怎么回事,于是乎,她便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随便走。

走着走着,一滴水落到了她睫毛上,紧接着,就是铺天盖地的雨丝飘落,霎时间,整座城市被晦暗的雨幕笼罩。

杏疏伸手接了接,仰起头,雨丝落入她的眸,路灯照亮下,她的眸呈现的是无机质的空洞。

雨丝落在眼睛里,带着微微的刺痛。

她听见周围各种各样的声音。有跑动的皮鞋、高跟鞋声,呼喊着下雨的人声,车辆在马路上快速驶过,割裂的风声,带着她的乌发飘起。

221提醒:“小杏仁,你要不打个伞?”

杏疏没吭声,仍然仰着头,透着一股执拗劲儿。

渐渐的,雨丝变成了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砸下。

在倾盆大雨中,她歪着脑袋,抬起手想接起雨水,却顺着指缝流了下来,像握不住的沙子。

不一会儿,雨就将她从头到尾浇了个遍。秋季的雨是冰凉的,粘在皮肤上,风一吹就让人忍不住哆嗦。

冰凉的雨水自额头流淌下,洇进眼里,丝丝淌过鼻翼,沿着下巴滴滴落下。

杏疏至若惘然,她甚至还在仰起脑袋,任由大颗大颗的雨落入她无机质的瞳孔里,刺痛着她眼珠上的神经。

她心想,真是好无趣的事。但她还是这么做了,还无意识摸了摸浸了水的银铃。

杏疏站了许久,才终于抬起手手覆在眼睛上。不是别的什么,只是觉得没什么意思。

耳边灌进杂乱的雨声,她的听觉被渐渐蒙蔽,像是要连听觉也也要消失了一样。

她掀起沉沉的眼皮。心底莫名其妙升起浓浓的厌弃,她也想不通为什么。不就瞎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想着,杏疏再次垂下了头,随即极缓慢的,一点一点抱着膝盖蹲了下来。

她忽然觉得有点冷,寒意从骨头缝里渗出来,密密麻麻地蔓延全身,手指忍不住痉挛。

她额头搁着膝盖,静静听着冷雨泠泠,哈出一团白茫茫的雾气掌心取暖,氤氲雾缭。

其实这么取暖,不过杯水车薪,杏疏也明白,片刻后,病恹恹地抿起唇。

这时,腕上的手链叮伶作响,她猛地抬起眼,用力拽掉了头上的发绳。

下一秒,雨滴穿过她的残影,她消失在了原地。

221心里叹了口气。

它知道小杏仁只是要去泄一泄闷。

它也问过杏疏的身体是怎么回事,但杏疏没说,又或者她自己也不记得了,自此它也不再过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