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深夜,林向瑜迷迷糊糊间被一个电话吵醒。
他摸过手机,是张尧。
她说,报社领导那边,她真的已经尽力了,可是她有个朋友在做新闻类的公众号,上一次为老人的热爱即使暴雨也不停演出的事情,她已经投到朋友那里了,如果没有其他问题,这条“曲线救国”的新闻很快就能和读者们见面。
她说,即使羞愧不堪,可她能为他和剧团做的事情,也只能止于此了。
挂断电话的嘟嘟声响了很久,黑暗中,林向瑜的眼睛晶晶亮亮,一直到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林向瑜下地开灯,穿过长廊,走到一间暗房中的壁龛前,看着师父的遗像,笑得无比安心。
自公众号文章面世后,一些素爱猎奇的年轻人们寻着地址找到了剧团。一次、两次、三次,从最初看台下的茫然无措,到后来的好奇惊艳,再到最后的疯狂着迷,虽说不断有人离开,可最终仍旧留下了一些人,他们真心地喜欢上了那戏台上的一板一眼,也愿意主动去了解戏曲演员们的“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并感动于演员们的付出,开始主动去向身边的朋友们宣传。
白驹过隙,流年更转。转眼,就是一年过去。小悠的功底变化惊人,现如今,虽不能达到尽善尽美,但她已能独自撑起一场平常的表演。
这天,又逢林向瑜和小悠搭档撑台,台下,从最初二十人左右的观众数目发展到今天,每场演出已能达到一百人左右,虽完全比不了全盛时期,但已经能让日常开支平衡。
台上,林向瑜饰演的青衣角青衫取醉,顾盼生辉,虽非女身,却远胜女身。某一时刻,林向瑜云手轻递,抬眼间,就看到了坐在最后一排的庄晓薇。虽有一瞬间的呆愣,可很快他就回神过来,全力以赴投入到表演当中。
从前,在他和庄晓薇恋爱满一年后,她就再也没有看过他表演了,如今剧团境况有了良好的变化,林向瑜很希望靠自己的努力让她看看,也重新去了解戏曲经年不散的魅力。或许,他还能挽回她。
一场结束,掌声经久不息,林向瑜的目光从观众们身上一一扫过,那些年老熟悉的观众永远都能让他感动,而那些年轻陌生的面孔于他而言却是更大的希望。
戏曲复兴,似乎指日可待。
等到所有人离开,林向瑜迫不及待地跑下台,奔向庄晓薇。好久不见了,可庄晓薇还如他心底最深处的记忆一般美丽、纯净、惹人爱怜。
他想着该说些什么,却没想到,庄晓薇根本没给他机会,抬手就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光。
她冷笑:“所以,这就是你离不开这个破剧团的理由吗?就是因为这个女人?有人跟我说你一场接一场跟她搭戏,两个人眉来眼去,我一直不信,今天亲眼看见,你让我怎么能不相信?林向瑜,原来我认识你多年,竟然从来都不知道你的本来面目!”说完,庄晓薇流着泪转身就跑。
林向瑜有些发懵,他原本想追出去的,可迈出一步,却又止了步。原来,她突然到来不为别的,而是为了幻想当中的“抓奸”。林向瑜突然觉得有些可笑,相识多年,她竟然还不相信他是个好人,也不懂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他刚刚还在想呢,想要找一个他们从前常去的店,坐在熟悉的位置,喝熟悉的咖啡,兴许还能吃一块店里的特价小点,让庄晓薇回忆一下从前的日子。然后,在时隔许久,在她终于能平静下来之后告诉她他究竟为什么不能放弃。
他想告诉她,因为一场演出,他留下了终身的遗憾。而在师父出殡那一天,他抱着骨灰盒,原本应该冰冷不已的瓷器却滚烫如火,过了很久仍旧温度不散,他想那是一心挂念他的师父在温柔地安慰他,告诉他见不了最后一面也没什么关系,师父会在天上一直看着他;
他还想说,师父曾亲历过一段长久的国粹闪亮、历史峥嵘的岁月。自那之后,在各种各样的文化传入祖国后,戏曲地位一落千丈,漫长的蛰伏时光让师父无数次老泪纵横,无数次告诉他:师父老了,半截入了土,再看不到戏曲复兴的时候了,可是你还年轻,无论如何,你不要放弃!都说十年饮冰,难凉热血,可他们这一老一少所共历共见的,何止十年?
林向瑜垂下不知何时抬高抚面的手,两行混杂着油彩胭脂的泪水落下。他终于还是在想:算了吧,终究不是一路人;算了吧,终究不是我的人!
他无力地转身,抬眼就看到小悠站在不远处,一脸担忧地望着他,在看到他脸上的泪水时,慌忙移开视线,举高手机。
“师父,明天没我的戏,我帮大家录些视频、拍些照片留作纪念吧!”
林向瑜叹了一口气:“好。”
隔天,知道要拍照录像,所有登台的演员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这大概是身为演员的天性,对舞台眷恋,对镜头敏感。
生、旦、净、末、丑轮番上阵,给了所有观众一场视听盛宴的同时,也给演员们自己留下了一段最难忘记的记忆。尤其是林向瑜的青衣戏段,大家过后回看的时候都忍不住啧啧,世人万千,可拥有着不灭的青衣魂的却绝对没有几个。
让大家完全想不到的是,三天后,小悠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只无比复古地给大家留了一封信:
“见字如面。各位,我对不起大家!三年了,你们一直对我很好,可我骗了你们,当初我来,其实并不是因为有多热爱戏曲,而是有人花钱让我来偷学你们压箱底的东西,我没有想到需要这么久,当时还以为最多一年就可以离开,现在想来,感谢你们的谨慎,才让我见识到了戏曲真正的魅力。
我没有把所谓的“箱底”给那人,因为我现在知道了,戏曲从来没有捷径,只有经年累月的苦学苦练,以及一些在外人看来可笑至极的信念感。这是一段太过美好又让我毕生羞愧的记忆,我自知有愧,已经没脸再留在这里了。我从朋友那里找了一条新的出路,接下来,我会去接演一部和戏曲有关的电影,想来,要不是在这里所学,我还真没有资格做太多选择。不管怎样,对不起,也谢谢你们!
最后......师父,对不起......你很好,你们都很好,只是看着你们,尤其是你辛苦坚持的样子,我想我真的不行......徒弟,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