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柏拉图的乌托邦

《理想国》是柏拉图对话中最重要的一个篇章。这篇对话名义上的主旨是给“正义”下一个定义,但是刚进入主题,对话就确立了一个方向:既然万事万物,大的比小的更容易被看到,探究如何建立一个正义的国家,岂不是比如何塑造一个正义的人更好?而且,既然我们能想象出来的最完美的国家所具备的特质中,必然包含正义这一属性,那我们不如先勾勒出这样一个国家,然后再决定该称哪一种属性为“正义”。

柏拉图一上来就认定,应该将公民分为三个阶级:平民、士兵和卫国者。只有卫国者拥有政治权力。卫国者群体的数量,比另外两个阶级少得多。一开始,卫国者似乎是由立法者选定;在这之后,他们通常是通过世袭罔替产生;但是也会有例外,一个出生于下层阶级的、有前途的孩子也可能被提拔到卫国者的阶层,卫国者的孩子们,在幼时或年少时,若不符合条件,也会被降级。

在柏拉图看来,保证卫国者可以执行立法者的意图,是最重要的。为此,他提出了各种建议。

首先要考虑的是教育。教育被分为两部分:音乐和体育。当时对音乐和体育的定义比今天更广泛:与灵感有关的一切活动都被划归到了“音乐”的范畴,与身体训练和健康相关的一切活动都被划归到了“体育”的范畴。因此,“音乐”差不多相当于我们口中的“文化”,“体育”囊括的范围远大于我们今天的“体育运动”。

庄重、得体、勇气貌似是教育主要培养的品质。年轻人能接触到的文学,应该聆听的音乐,从很早的时候就要接受严格的审查。母亲和保姆只能向孩子讲那些通过审查的故事。身体要接受非常严酷的训练。鱼和肉只能烤着吃,而且不能加调味汁,亦不允许吃甜食。柏拉图说,人们只要按他制定的规则生活,就不需要医生。

在长到一定年纪之前,年幼者不能看到丑恶或罪恶,但是到了合适的时候,必须让他们面对种种魅惑。要锻炼他们见到恐怖的东西不心生畏惧,不让他们因邪恶的享乐而意志堕落。只有经受住这些考验,他们才能被认定适合成为卫国者。

至于经济方面,柏拉图提出卫国者应全面贯彻共产主义。卫国者应该住小房子,吃简单的食物;他们应该像在军营中生活,大家一起吃饭;除非必要,不保留任何私有财产。卫国者禁止储蓄金和银。虽然不富有,但他们也没有理由不快乐;城邦的追求是让全体人民获益,而不是为了维护一个阶级的幸福生活。富有和贫穷都是有害的,因此在柏拉图的城邦,既不存在富有,也不存在贫穷。

立法者选定卫国者,其中有男有女,要求他们同吃同住。正如我们所知,这种生活方式会彻底改变婚姻形态。到了特定的节日,众多新郎和新娘会受命运的安排结合到一起,当然,这是被灌输给他们的想法。新郎、新娘的人数都是安排好的,目的是维持人口数量;实际上,年轻人的命运就掌握在那些一心维护优生原则的城邦统治者手中。在他们的安排之下,最优秀的男性会拥有最多子女。

所有的孩子出生之后,马上会被带走。由于行事非常小心,父母不会知道谁是他们的孩子,孩子也无法得知自己的父母是谁。既然谁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因此孩子会称呼所有在年龄上可以做他父亲的人为“父亲”,“母亲”“兄弟”“姊妹”也是如此。我们可以这样认为,柏拉图虽然重新安排了“父亲”“母亲”“儿子”“女儿”这些称呼指代的人际关系,但是这些称呼之间的情感关系和现在一样。例如,年轻人不能殴打老人,因为他打的很可能是自己的父亲。

最后我来谈谈这个体系中的神学。我要谈的不是他们认可的希腊诸神,而是政府反复向人民灌输的某些特定神话。柏拉图明确表示,撒谎是政府的特权,就像开处方是医生的特权一样。柏拉图认为应该有一个“大谎言”,并且希望这个大谎言能欺骗统治者,至少可以欺骗城邦的人民。

“谎话”的细节相当丰富,其中最重要的部分是神创造了三类人:最优秀的人是用金子做成的,还算优秀的是用银子做成的,普通民众是用铜和铁做成的。用金子做成的人适合做卫国者,用银子做成的人应该成为兵士,其他人应该从事体力劳动。孩子通常属于父母所处的等级;如果他们明显不属于那一等级,就必须根据情况,或被提升或被降级。

给“正义”下一个定义,是整篇对话名义上的讨论目标,这在《理想国》第四卷就已经达成了。我们被告知,所有做好自己本分,不管闲事的人都是正义的:平民、士兵、卫国者各司其职,不去干涉其他阶级的工作,这座城邦就是正义的。

在哲学出现之前,希腊人就已经总结出了一套宇宙论,认为每个人或每件事物都有指定的位置或者指定的功能。所谓的“指定”,指的并不是宙斯的神谕,而是某种统辖万物的律法,就连宙斯也要受这种律法的支配。这种宇宙论和命运或天意的理念密切相关。但是,无论什么地方,只要有生气,就会出现突破正义边界的趋势,因此就会形成冲突。某种超凡的法则会惩罚这种狂妄的行为,重新恢复侵略者试图打破的永恒秩序。这就是希腊人信奉的自然法则和人间规则的根源,很明显,这也是柏拉图正义观的基础。

在柏拉图的定义中,有几点需要注意。首先,它有可能引发一种不平等现象,即权力或特权的不平等,可以是一种以正义为名的不平等。卫国者应该掌握所有权力,因为他们是群体中最具智慧的成员;根据柏拉图的定义,只有当别的阶级中出现比某些卫国者更具智慧的人时,不正义才会发生。

其次,柏拉图对“正义”的定义,是先假定一个国家在道德层面是完美的,无论这个国家是按照传统路径,一步一步发展而来的,还是按照他的构想组建的。我们被告知,正义就是各司其职。但是,谁规定了一个人该从事什么工作?在希腊或印加王国这样的国家,一代人与另一代人之间不会发生任何改变,父亲做什么儿子长大之后也做什么,而且不会有人对此提出质疑。但是在柏拉图构想的国家中,孩子们没有法定的父亲。因此一个人的工作要么由自己的爱好决定,要么由国家对他的资质进行评估后决定。显然,后者更符合柏拉图的期望。因此,所谓的各司其职,基本上完全凭政府的意志决定。

我们若是追问柏拉图的理想国能取得什么样的成就,会发现答案实在过于乏味。这样的国家在与人口数量相当的国家作战时会获胜,能保证小规模人口的生计。几乎可以肯定,这样的国家不会取得艺术或科学方面的成就,因为它的体制过于僵化;和其他很多方面一样,从这方面来看,柏拉图的理想国和斯巴达十分相似。虽然说得头头是道,实际上能取得的成就不过是擅长战斗,以及能让人吃饱饭而已。柏拉图亲身体验过雅典的饥荒和战败,或许这导致他潜意识里认为,只要能避免这些不幸,就是治国之才能达成的最高成就了。

如果真想打造一个乌托邦国家,显然必须要体现创造者的理想。我可能会希望所有人都有足够的食物,人与人之间友善相待,等等。另外,如果这是我希望的,我也希望这同样是其他人希望的。如此一来,我就可以建立起一套不带个人色彩的道德规范,虽然实际上这套道德规范就是建立在我个人愿望的基础之上——那些毕竟是我的愿望,即便我并没有考虑自己。例如,一个人或许会希望所有人都能理解科学,另一个人则希望所有人都懂得欣赏艺术;这两个人的希望不一致,正是两个人之间的个人差异造成的。

只要涉及争议,个人因素就会变得非常明显。如果不牵扯其他,伦理道德方面的分歧只能由感情上的好恶或者武力决定。诉诸武力,最终只会引来战争。有关事实的问题,我们可以诉诸科学和科学的观察方法;但是有关道德伦理的重大问题,似乎尚未有类似的解决方案。

这样一来,一个事实问题就会出现在我们面前:在道德论领域,是否存在类似的公约?如果存在,这些公约就可以作为个人行为准则以及政治理念的基础。但是如果不存在,那么无论哲学真理是什么,只要势力集团之间在伦理道德方面出现分歧,在实践中,我们就只能通过武力,或宣传,或者武力加宣传,以斗争的方式解决。

不同于近现代的乌托邦,柏拉图或许真的想要创建一个他的理想国。他构想的并不是一个奇幻的国家,或者说,并不是那种我们会不假思索地认为不可能存在的国家。柏拉图理想国中的许多规定,其中包括一些我们认为不切实际的规定,实际上在斯巴达已经实现过了。到了下一个时代,马其顿的崛起,给所有的小国覆盖上了一层过去时代的尘埃,所有小规模的政治实验全都化为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