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先生,我今天特意前来拜访,就是打算把我的事情全部告诉您。您正在工作,这样打扰您不要紧吗?本来嘛,要细说的话,还真是说来话长。要是我能有点笔头功夫的话,心想自己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写下来,采取小说那样的形式,然后请先生过目。……其实我最近还真的写了一点,只是事情过于错综复杂,不知如何下笔,对我来说,束手无策。没有办法,无奈只好前来打扰先生,讲给先生听。不过,我无谓浪费先生如此宝贵的时间,实在过意不去。真的不要紧吗?我每次都得到先生的亲切接待,仗着这种好意,竟多次给您添麻烦,真不知如何感谢才好。
至于先生先前一直惦念的那个人,我必须说说后来的情况,正如上一次所说的那样,既然您说到那个程度,我经过认真的思考后,就毅然和他断绝来往。刚开始还有点恋恋不舍,时不时还会想他,尤其在家里的时候就像歇斯底里发作一样,但后来逐渐知道此人不走正道。……我以前总是心神恍惚似的找个听音乐会之类的借口一天到晚往外跑,但自从到先生家里聆听教导以后,我完全变了样,每天心平气和地待在家里练习绘画、学习钢琴。丈夫看到我的变化,说“你最近变了,这才像个女人的样子”,他心里对先生充满感激。
不过,我没有把那个人的事告诉丈夫,虽然您说“对丈夫隐瞒过去的失误不好,本来就没有发生肉体上的关系,应该更容易坦诚,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但是……也许丈夫已经有所察觉,但我还是觉得难以启齿,心想以后我自己注意不再犯错就行了,便把事情深埋心底。所以,丈夫并不知道先生对我说了哪些话,以为大概就是各种有益的开导,还说“心情转变是一个好现象”。
此后,我就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丈夫见我这个样子,觉得可以放心了,同时觉得自己也不能这样赋闲在家,便于去年二月左右在大阪的今桥大厦租了间办公室,开了一家律师事务所。
嗯,对了,我的丈夫在大学攻读的是德国法律专业,随时都可以当律师,但是,起先他一心想当大学教授,在我出事的那一段时间,他还一直去研究生院读研,后来不知为什么,想当律师,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我心想大概是他一直得到我娘家的关照,觉得没面子,在我面前抬不起头的缘故吧。其实丈夫在大学时代是公认的高才生,以优异的成绩毕业。我的父母对他很满意,这么出类拔萃的人上哪儿找去,于是我就嫁给了他,他就像上门女婿一样。父母还把一部分财产分给我们,说“不用着急,想当学者就去当学者,慢慢学吧。要是想出国留学的话,两口子一起出去两三年都没问题”。——丈夫起初非常高兴,似乎他早有这个打算。——可是,也许由于我的任性孤行,倚仗娘家有钱,对他颐指气使,让他心头不快。他这个人是天生的学者气质,书呆子气十足,待人冷淡,说话生硬,直来直去,不擅长与人打交道,当上律师以后,也没多少业务,可是每天照样按时去事务所。而我终日闲居家中,无所事事,闷极无聊,又不由自主地想起本已忘却的往事。
以前只要有空就写和歌,和歌承载了许多回忆,但是最近写不下去了。这样下去,就会想一些无聊的事情,所以总得找一点消磨时间的事干。——先生大概也知道吧,天王寺附近有一所技艺学校,一所很不起眼的私立学校,开设有绘画、音乐、裁缝、刺绣等学科,获得入学资格一点也不难,大人小孩都可以进。我以前学过日本画,虽说画得不好,但对绘画多少有点兴趣,于是每天早上和丈夫一道出门,也算是入了学。当然,并不是每天如此,那所学校也不正规,什么时候想休息随时可以不去。
丈夫对绘画、文学之类毫无兴趣,但是支持我去学校,他说“这个想法很好,用功学习吧”,好像是在他的动员下,我才去上学的。我早上出门,有时九点,有时十点,没有固定的时间,反正他的律师事务所大抵也没什么业务,不管我多么晚,他总是等着我,一起乘坐阪神电车到梅田,然后换乘“一日元出租车”[1]到堺町的电车街的今桥,丈夫下车,我继续坐车到天王寺。丈夫似乎很喜欢早上和我一起出门,说“好像回到学生时代”,我说:“哪有两口子坐出租车上学的学生啊?那不是怪事吗?”他听了,哈哈大笑起来,显得特别高兴。下午回家,也尽可能相约同行。我给他打电话,或去他的事务所,或在难波[2]、阪神车站会合,然后一起走到松竹座看一场电影。这样一来,我和丈夫之间的关系变得十分融洽和谐。
大概是四月中旬吧,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和校长吵了一架。说起来令人费解——学校请来一个模特儿,让她穿各式各样的服装,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但其实日本画是不需要裸体模特儿写生的。那一次请来的是一个名叫Y子的十九岁的姑娘,据说是大阪的名模。她摆出杨柳观音的造型——这样一来,就跟裸体差不多了,倒多少也可以顺便研究一下裸体。我和其他学生一起写生。有一天,校长忽然走进教室,看着我的画,说道:“柿内太太,你的画一点也不像模特儿,你心里是不是有另一个模特儿啊?”说罢,意味深长地笑起来。问题是不光他一个人笑,其他同学也跟着哧哧窃笑起来。我不由得大吃一惊,满脸通红,但是当时我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赧然脸红。现在想起来,那时应该是脸红了,但也许并没有赧颜。只是被校长说“你心里是不是有另一个模特儿”,其实我一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这么一说,我心头一下子惊悚起来。我在写生的时候,并没有确定谁作为模特儿,脑子里除了Y子之外,还镌刻着另一个人的形象,一边注视着眼前的Y子,却不知不觉地将脑子里另一个人的形象作为模特儿。——其实并非特意如此,而是不由自主地描绘那个人的形态。
先生大概知道这个人指的是谁,我无意识中当作模特儿的这个人——反正已经上了报纸,我还是直说了吧——她就是德光光子小姐。[3]不过,当时我还没有和她成为朋友。她学的是油画,教室不同,没有接触的机会,所以她也不认识我,即使见过面,我觉得也不会引起对我的关注。但是,她给我的印象很好,觉得是我喜欢的人,不过,我和她没有说过话,对她的性格品行一无所知。——怎么说呢?只是一种总体的感觉。不过,我很早就开始注意,证据之一,并没有人告诉过我,我就已经知道她的姓名和住所——她是船场附近一家呢绒批发商的小姐,家住阪急线的芦屋川。被校长指出以后,后来我仔细端详自己的写生,那幅肖像画果然像光子,不过我不是故意想模仿,也没有故意去模仿。虽然写生的模特儿是Y子,但目的不一定就是临摹她的容貌吧?Y子摆出杨柳观音的姿势,让我们研究其身段、白衣皱褶的状态,表现出观音菩萨的神韵。我认为:也许Y子是美女名模,但光子比她更漂亮,感觉光子作为杨柳观音写生的模特儿没有不合适的啊。
二
过了两三天,还是写生课,校长又走进来,站在我的画板前,冷冷地笑着,说道:“柿内太太,你画得太古怪了,越来越不像模特儿。你究竟把谁作为自己的模特儿?”那一双冷嘲热讽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的脸。
我一下子火气上来,故意反问道:“哦,是吗?不像模特儿吗?”
再说了,你也不是教绘画的老师啊!——教日本画的是简井春江先生,他不是每节课都来,来的时候就指导学生哪儿画得不好、这儿应该这么画,经常是放手让学生随意写生。这位校长在教养科教英语,连学士都不是,不知道是在哪所学校混毕业的,也没有像样的学历。后来我才知道,他根本就不是教育家,充其量只是学校的经营者,或者说在经营方面有两下子。他对绘画一窍不通,本来就没必要多嘴多舌,把学科教育的事交给专业教师就行了,偶尔到教室转转,现在却偏偏在我上写生课的时候特地跑来,对我的画说三道四,妄加评论。
他用讥讽的口吻说道:“嚯,是这样的吗?你觉得自己的画像这个模特儿吗?”
我也装糊涂地回嘴道:“是的。我画得不好,所以可能不太像。但我用心按照模特儿一丝不苟写生的。”
“不。你不是画不好,你画得相当好。只是这张脸,感觉好像是别人的脸。”
“哦,您说的是脸啊,这是按照我自己的理想画出来的。”
“那么,你的理想是谁的脸呢?”
我讨厌这种刨根问底,回答道:“这是理想,并没有具体的什么人。我只是想画出与观音菩萨相符合的那种外貌,表现出清纯的感觉。这难道不行吗?难道非要画出与模特儿一模一样的那张脸吗?”
“你这是无理搅三分。你既然能够按照自己的想象写生,那就没必要来学校学习了。正是因为不能按照自己的想象写生,才需要模特儿。既然你能随心所欲地绘画,那干吗还需要模特儿?何况如果认为这个观音菩萨与别的什么具体的人相似的话,那只能说明你所谓的理想太不严肃了。”
“恰恰相反,我是非常严肃的。即使这张脸像每一个人,只要能表现出观音菩萨的气质来,这在艺术上是问心无愧的。”
“不,你说得不对。因为你还不是艺术家。即使你觉得这个人的脸十分清纯,但别人是否也这么认为呢?这就是问题之所在。你这样做会引起误解的。”
“嗬,误解?会引起什么误解?您口口声声说和别人相像,那请您说说,究竟和谁相像?”
校长顿时语塞,有点慌神,说道:“你这个人真犟。”
校长不再说话。
我见校长被我驳得哑口无言,觉得自己吵赢了,浑身舒畅。而且,我在学生们众目睽睽之下,敢于与校长针锋相对,获得大家的赞赏。但很快就传出流言蜚语,无稽之谈不胫而走,说我想和光子搞同性恋,光子和我的关系不正常。——刚才我说过,那个时候我和光子都没说过一句话,无中生有的造谣实在太可恶了。我感觉到大家都在背后嘀嘀咕咕地议论我,但是我做梦也没想到会闹得满城风雨。我心想根本就是谎话妄言,不论别人怎么说,自己心中坦荡。世人喜欢无事生非,捕风捉影,到处传播,给两个毫无交往的人胡编乱造关系不正常的谎言也太荒谬了,彻头彻尾的诬陷,简直难以置信,气得我满心愤懑。
然而,我自己倒无所谓,担心的是不知道光子怎么想,大概一定受到牵连,给她带去烦恼苦闷吧。后来在学校里遇见她的时候,总觉得过意不去,不敢像以前那样盯着她看,又不便主动打招呼表示歉意。——要那样做的话,也许反而给她增添麻烦。所以每次遇见光子,我总是尽量不流露出道歉的心情,低着脑袋,缩着身子,匆匆忙忙地从她身旁快步溜过去。但又担心她生气,想看看她是什么样的脸色,心里惦念着,因此在与她擦肩而过的瞬间,会偷偷瞟一眼她的脸色。但是,光子的态度一如既往,没有丝毫变化,看不出她对自己生气的样子。
哦,对了,我带来一张照片,您看看。这是我们穿着新做的一模一样的和服时拍摄的照片,也就是刊载在报纸上的那张引人非议的照片。您一看就知道,虽然我们并排站在一起,但我完全就是一个陪衬的角色。光子在船场一带也是如花似玉的美人。[4]先生,您觉得她长得漂亮吗?这日本式发髻与她十分般配吧?
对了,据说她妈妈喜欢日本发式,她也就经常梳着日式发髻到学校来。这学校本来就很自由,也没有校服,梳日髻、穿裤裙,都无所谓,我有时候就穿着裤裙上学。光子小姐偶尔也穿西服,但一般都是和服便装。从这张照片上看,由于她梳着日式发髻,看上去要比我小三岁左右,其实只比我小一岁,二十三岁的时候照的。——要是活着的话,今年是二十四岁。不过,光子比我高一两寸[5],人又长得漂亮,尽管没有故意拿脸蛋炫耀,但多少还是显出自信的样子,或许因为我自卑才有这样的感觉。即使和她成为好朋友以后,虽然我比她大,但总觉得自己就像她的妹妹。
还是回到刚才的话题吧。——我和她还没有交往的时候,外面的风言风语应该没有传到她的耳朵里,她的表情态度和平时一样,毫无变化。我早就觉得她貌美如花,在流言满天飞之前,只要她迎面走来,我就情不自禁地迎上前从她身边走过。然而,光子似乎目中无我,瞧也不瞧我一眼,我竟然觉得她走过去时那一股流动的空气都美妙温柔。我心想,要是她也听到那些流言,肯定会注意到我的。也许她会觉得我很讨厌,也许她会觉得我很可怜,总之会在举止表情上流露出来吧,可是我完全没有这种感觉,于是我厚着脸皮逐渐靠近她,观察她的表情。
一天午休的时候,我在休息室偶然碰见她。她不像平时那样对我视而不见,不知何故,对我微微一笑,准确地说,是眼含笑意。我不由自主地对她行礼致意。她径自走过来,说道:“这些日子太对不起您了。请您原谅。”
“哎呀,怎么能这么说呢?要说道歉的话,应该是我向您道歉。”
“您用不着道歉。您什么都不知道,有人陷害我们,您可要多加小心啊。”
“是这样啊?——是谁啊?”
“是校长。这里说话不方便,我们出去,找个地方,一边吃饭一边谈,可以吗?我把事情的详细情况告诉您。”
“那好,我跟您走。”
我们来到天王寺公园附近的一家餐厅,光子一边吃西餐一边把事情的原委说给我听。她说在外面造谣搬弄是非的是校长。听她这么一说,我心想是这么回事,他无缘无故跑到教室里,当着大家的面羞辱自己,这本身就不正常。只能说明他对自己用意歹毒。可是,校长为什么要这样飞短流长呢?据光子说,因为校长要给她制造品行不端的传闻。这又是怎么回事呢?原来那时有人给光子介绍一门亲事,对方是大阪有名的富豪M家的少爷,光子本人不太热心,但她父母亲想攀龙附凤,对方也希望娶到光子。然而,就在这时,有人把大阪市一个议员的小姐介绍给M家。于是,光子家就和议员家形成竞争关系。——光子本人并不想参与竞争,但市议员那一方如临大敌。因为M家的少爷看上光子的姿色,经常给她写情书,于是光子成为议员之女的情敌。于是,市议员大肆活动,千方百计地破坏光子的名声,一直无中生有地造谣污蔑,说光子外面有别的男人。不仅如此,市议员还把手伸到学校,收买了校长。
哦,对了,还有这么一件事:以前——说起来还挺复杂的——校长说要修缮校舍,想向光子的父亲暂借一千日元。光子家有钱,一千日元算不了什么,但光子父亲说,你明说要我出赞助费不就得了,干吗偏要说暂借,这本身就很可笑。再说了,区区一千日元够修缮的吗?简直莫名其妙。结果光子父亲拒绝了校长的要求。光子说,校长经常使用这个理由向有钱学生的家长借钱,但都是只借不还。如果把借来的钱真的用在修缮校舍倒也罢了,可是校舍就跟猪圈一样,破破烂烂,肮脏污秽,放任不管。——啊?借的钱都进了自己的腰包。这个人,别看他表面上是校长,其实就是一个高等泼皮。加上他的太太也在学校里教刺绣,这两口子巴结讨好有钱人家的学生,每到周日,就组织他们郊游等活动,生活相当奢华。如果把钱借给他,当然就笑脸相迎;但如果拒绝借钱给他,他就暗地里对学生使坏。就是说,校长本来就对光子怀恨在心,再加上市议员的怂恿唆使,就对光子心狠手毒,无所不用其极。
光子说:“所以说,你是被他利用陷害我的工具。”
“原来这里面这么复杂,我一点都不知道。可是我们之前根本就没有来往,胡编乱造也太离谱了吧。造谣的人固然可恨,可大家竟然都信以为真,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你也太单纯了。”光子说,“有人风言风语说,我们在学校故意不说话,结果大家都这么说,甚至说还有人看见我们在星期天一起坐大轨电车[6]去奈良。”
我顿时目瞪口呆:“这是谁说的?”
“好像是校长夫人传出来的。他们的阴险恶毒要比你想象中坏十倍二十倍,你也一定要多加小心。”
三
光子对我说了好几遍“对不起,连累到你了”,表示歉意,这反而让我觉得过意不去,又反过来安慰她道:“这件事,你也别挂在心上,不能怪你。可恨的是校长,披着所谓教育家的外衣,其实是何等的卑鄙。……别人怎么说我,我都无所谓,可你还没有出嫁,一定注意不要陷入这帮恶毒小人的陷阱。”
“今天我把心里话坦率地告诉你,心里很高兴,也很痛快。”光子笑着说道,“可是,今天我们这样聊天,大概又会有人在背后说三道四,所以啊,以后就不要再见面了。”
我心有不甘地说道:“好不容易交上朋友,就这样分手吗?”
这是我的真实心情。光子见我很不情愿的样子,说道:“只要你觉得无所谓,愿意和我交朋友,过几天到我家里来玩,可以吗?我才不怕别人怎么议论我呢。”
“我也不怕。要是觉得受不了,那所破学校,退学不就得了。”
“我说啊,柿内太太,我们干脆就大大方方地公开在一起,看看他们怎么冷嘲热讽的。你觉得怎么样?”
我马上表示赞同:“那好啊。就想看看那个校长会是一副什么嘴脸。”
“这样的话,哼,那就有好戏看了。”光子拍着手,带着恶作剧般的口气说道,“要不,我们这个星期天真的去奈良怎么样?”
“嗯,那好啊。去吧。他们要是知道了,那肯定是议论纷纷。”
就这样,我们交谈了一个多小时,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现在回学校当然毫无意思,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提议去松竹[7]看电影,这一天一直玩到傍晚。光子说“想顺路去商店转一转”,便沿着心斋桥通[8]走回家。我则从日本桥坐出租车到今桥的事务所,和平时一样,和丈夫一起乘坐阪神电车回家。
丈夫问道:“看来你今天心情不错,有什么高兴的事吗?”
我心想难道今天的表情与平时不一样吗?与光子交朋友会这样让自己感觉幸福吗?
“是吗?还真是的,今天我交了个好朋友。”
“是什么人啊?”
“你问什么人啊,可漂亮了。——你知道船场的德光呢绒批发商吗?就是那家的小姐。”
“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们一个学校的啊。是这么回事,这一阵子学校里传闻我和她关系不正常……”
我没有做什么问心有愧的事,于是把与校长吵架的事情开始讲故事一样一五一十地告诉丈夫。
“这个学校也太不像话了。”丈夫开玩笑地说道,“这么个大美人,什么时候介绍我认识一下啊?”
“过几天会到我们家来玩的。我们约好这个星期天一起去奈良,我可以去吧?”
“当然可以啊。”丈夫又笑着说道,“这样的话,校长可要发火了。”
第二天一到学校,昨天我和光子一起吃饭、看电影的事果然早就尽人皆知。
“柿内太太,你们一起逛道顿堀了吧?”
“你们玩得很开心吧?”
“哎哟,和你一起的那个人是谁啊?”
这些女人的话非常讨厌,可是光子觉得有意思,特地走到我身边,故意显示亲热的样子给他们看。这样一来,就两三天的时间里,我们成为知心挚友。校长见此,惊愕得目瞪口呆,只是恶狠狠地盯着我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光子说道:“柿内太太,你把那幅观音菩萨画得再像我一点,气死他。”
于是我把那幅画修改得更像光子,从此以后,校长再也没来过教室。我们都痛快至极,舒舒服服地出了一口闷气。
这样一来,我们也就没有特地去奈良的必要了。此时正好是四月底,天气晴好,电话里一商量,决定在上六的终点站[9]会合,午后一起去若草山散步。
从光子的年龄来看,既有老成世故的一面,也有孩子般天真无邪的一面,登上山顶的时候,她买了五六个橘子,说道“你看着”,然后把橘子从山上滚下去。橘子跳跃翻动着滚过马路,落进路那边的一户人家中。光子觉得很好玩,不断地把一个个橘子滚落下去。
我说:“光子,你玩这个没个完,还不如去采点蕨菜呢。我知道,这山上有很多蕨菜和笔头菜。”
于是,我们采了很多蕨菜、紫萁、笔头菜,一直玩到傍晚。
您问在哪个地方采吗?这若草山是三座山连在一起,最前面的山与中间那座山的山坳里野菜最多。那座山每年开春都要烧山,所以野菜的味道特别鲜嫩。——一直到暮色昏暗时,我们才回到前面那座山。大家都感觉有点累,便坐在半山腰休息,一时无话,“柿内太太,”光子突然郑重其事地说道,“有一件事我无论如何要感谢你。”
“什么事啊?”
“多亏了你,我终于可以不用嫁给那个讨厌的家伙了。”说罢,光子莫名其妙地嘿嘿笑起来。
“怎么回事啊?”
“谣言满天飞,那边也已经知道了我和你的关系。”
四
“昨天晚上,家里谈到这件事。”光子接着说,“母亲把我叫过去,说学校里有这样的传闻,是否真有其事?我说:‘哎呀,真讨厌。不过,是有这样的风言风语。您是从哪里听来的?’‘你甭管我从哪里听来的。我只问你是否实有其事?’‘嗯,是真的啊。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呢?就是一对好朋友呗。’——我这么一说,母亲一时语塞,然后说道:‘这么说,只是一般的好朋友吗?没有那种不正当关系吗?’‘什么叫不正当关系?’‘我也不知道什么叫不正当关系,你不干坏事,应该不会空穴来风吧。’‘嗐,也不知道您怎么知道的?其实就是有一个女同学,喜欢我漂亮的长相,把我作为绘画的模特儿。就因为这件事,遭到大家的非议,说什么的都有。那所学校就是这么烦人,你稍微长得漂亮一点,就被人嫉妒憎恨。’‘是啊,这样的事会有的。’母亲听了我的解释,逐渐明白过来,说:‘如果仅此而已,那倒没什么。不过,你也不能光和她一个人好。你还是黄花闺女,还要嫁人,千万不能有任何闪失。’母亲听了我的解释,就不再过问,事情算是过去了。这肯定是市议员那边的人到学校收集这样的闲言碎语,然后告诉M,而不知又怎么传到母亲的耳朵里。这样一来,那门亲事也就告吹了。”
我不无担心地说道:“你倒好,可你母亲一定讨厌我。你瞧着吧,过不了多久,也许就不让你和我来往。我不愿意让她对我产生误解。”
“这事,你放心好了。要真是那样,我就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母亲,说到底就是校长这个人贪得无厌,不借给他钱,他就背地里说人坏话,又被那个市议员收买了。母亲听了,那就会说既然这样,那所破学校就别去了。这样也就见不到你了。”
“你还真有两下子。”
“嘿嘿,我可厉害了。”光子哧哧笑着,“既然对方是坏蛋,我也不能逆来顺受,必须以眼还眼。”
“你的婚事吹了,可这样不是便宜了那个市议员家的小姐了吗?”
“这么说的话,两边都要感谢你。”
我和光子坐在半山腰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一个多小时。我来过多次若草山,但还从来没有待到这么晚,第一次看见山间的暮霭的景色。刚才这一带还能看到零零星星的游人,现在从山顶到山脚已经渺无人影。今天来登山的人似乎格外多,嫩草丛生的平缓斜坡上到处都是游人扔弃的饭盒、橘子皮、空酒瓶等。天空还有一抹微明,山麓下面的奈良城已经灯火闪烁,再远处,正前方的生驹山上的缆车灯饰如一串耀眼的珍珠,在紫色的暮霭中断断续续地连接在一起。看着这明灭闪动的灯光,我忽然产生一种令人窒息的感觉。
光子说:“啊,不知不觉都这么晚了,感觉心头好冷清。”
“要是一个人的话,会害怕的。”
“要是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这样冷清的地方倒是最合适的。”说罢,光子叹了一口气。
我看着暮色中伸直双腿的光子的侧脸,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心里想说“要是和你在一起的话,我真想在这里一直待下去”,却没有说出口。我只是看见光子的白色布袜的前方,大佛殿金色的兽头瓦反射着天空黯淡的微光。
我说:“太晚了,回去吧。”
我们下山,走到大轨的时候,已经七点。
“我饿了,你呢?”
“我今天得早点回去,出门的时候没跟家里人说去奈良。”光子担心时间太晚了。
“话虽这么说,可我饿坏了。既然晚了,吃了再回去。”我硬是把她拉进西餐馆。
吃饭的时候,光子问道:“你回家晚了,你家那口子不问吗?”
“我家那口子从来不干涉。我把咱们俩成为好朋友的事告诉他了。”
“他怎么说的?”
“我一个劲夸奖你,他说这么漂亮,什么时候也想见一见,找个时间让你去我们家玩。”
“你家那口子性格很温和吗?”
“他这个人啊,我在家里怎么任性,他都顺着我。就是因为脾气好,有时候觉得死气沉沉。”
到这个时候,我还没有把自己的私事告诉光子,自己与丈夫的结婚过程,以及后来让先生操心的婚外恋等各种事情都只字未提。但是,当光子听到我说认识先生时,吃惊地问道:“哦,是吗?你认识先生?”她说自己也很喜欢先生的小说,能不能带自己去见一次先生。我多次表示“下次带你去”,但到现在一直没行动。
“这么说,你和那个人已经不来往了?”光子饶有兴趣地打听这件事。
“没有来往了。”
“为什么啊?既然像你所说的那么纯洁的爱情,来往怎么就不行呢?我认为恋爱和结婚是两码事……你丈夫一无所知?”
“嗯,也许隐约有所感觉吧。我对他只字未提,没有出现什么问题。”
“你丈夫非常相信你。”
“他老把我当作小孩子看待,其实我最不满意的就是这一点。”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将近十点,丈夫从未有过地板着脸问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看着他那一脸寂寞难耐的表情,心里也觉得过意不去。尽管我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但是他一直等着我,等得焦急心烦,看来他刚刚吃完晚饭,我不由得感到内疚。我以前和情人约会,也有十点以后回来的时候,但最近一直都很早回家。也许丈夫会有些猜忌,但我觉得是和那次婚外恋一样的心情。
五
对了。过了几天,那幅观音菩萨的写生画终于完成,我拿回家给丈夫看。
“哟,光子小姐原来是这个样子啊。你能画出这么好的画,真了不起。”吃晚饭的时候,丈夫把画摊放在榻榻米上,吃一口饭看一眼画,有点不相信地问道,“她本人真的有画上的这么美吗?”
“就是因为太像,才成问题的。其实,光子小姐本人不仅如此圣洁,更富有肉感。”
我为这幅画的确付出了大量心血,丈夫也赞不绝口,夸为“杰作”。我自学画以来,还没有哪一幅画如此专注投入、凝神潜心。
丈夫说道:“干脆裱一下。裱好以后,请光子小姐来看,不好吗?”
丈夫这么一提议,我也很赞成,心想拿到京都漂亮地裱糊一下,但一直没去成。
一天,我对光子谈起此事,说“打算拿到京都裱糊”,光子一听,说道:“你要是想送去裱糊,还不如重画一幅呢。虽然那幅画也很不错,但脸像,身子不像。”
“不像?怎么不像?”
“这怎么说呢?我也不知道怎么说。”
光子只是坦率地表达自己的感觉,并没有炫耀“自己的体形多么漂亮”的意思,我感觉她对那幅画不是很满意。
“这样的话,那我想看看你的身子。”
她痛快地答应下来:“好啊。可以让你看的。”
不记得这次对话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还是别的什么地方说的。
第二天下午,光子说:“那就去你家里让你看吧。”于是,我们提早离校,到我家里来。路上,她说:“我要是脱光了,你丈夫一定会十分惊愕吧。”但是,她似乎并没有不好意思的感觉,像是玩一场有趣的游戏,眨巴着调皮的眼睛,显出可爱的样子。
“我家有一间西式房间,很方便,在里面谁也看不见。”
我把她带到二楼的西式卧室里。
“啊,这房间的感觉真好,这张双人床非常时尚。”说着,光子坐在床上,屁股一颠一颠,弹簧上下波动,同时观赏窗外的海景。——我的家靠近海岸,可以看见波浪涌动的海滩,从二楼望出去,景色优美。东面和南面都是落地玻璃,光线充足,早晨别想睡懒觉。天气晴朗的日子,可以隔海眺望纪州[10]一带的山脉、金刚山[11]等。您说什么?——是的。可以到海里游泳。那一带海水,稍微往前走一点,一下子深下去,很危险的。香栌园[12]那边建了个海滨浴场,一到夏天,人可多了,非常热闹。那时正是五月份,光子说“夏天快点来吧,这样我每天都可以来游泳”。
光子环视一遍房间,说:“我要是结婚的话,也想要这样的一间卧室。”
“你啊,哪里是这样的房间,你要嫁出去,肯定房间比这个好得多。”
“可是,一旦结了婚,无论住多么漂亮的房子,就像笼中鸟吧?”
“是啊,的确有这样的感觉……”
“嘿,这房间是你们夫妻的卧室吧,怎么把我带进来了?老公要是知道了,会说你的吧?”
“卧室也没什么啊,你是特殊的客人嘛。”
“话虽这么说,夫妇的卧室还是神圣的地方……”
“这么说,处女的裸体不是也神圣吗?这里应该最合适了。现在光线最充足,快点让我看看。”
我一催促,光子说道:“会不会有人从海上看进来啊?”
“尽瞎说,从那么远的海面的船上能看见什么啊!”
“可是,这不是落地窗吗?最好把窗帘拉上。”
虽然是五月,但阳光灿烂,亮得晃眼,所有的窗户都敞开着,于是把窗帘全部拉上,房间立即闷热得感觉汗水津津。
光子说要摆出观音菩萨的姿势,因为没有白衣,要我找一块白布代替。我顺手把床单扯下来给了她。
光子走到衣柜后面,宽衣解带,解开发髻,把头发梳直,白床单从头顶宽松地披裹在裸身上:“你来看看,这就知道你的画和我本人有很大的差别。”她站在衣柜门的穿衣镜前,出神地欣赏自己美妙的身子。
“哎呀,你的身子实在太美了……”我不禁赞叹,还带着不满的情绪——如此美不胜收的身子为什么一直对我隐瞒。
我的写生画只是相貌模仿光子,却是Y子那个模特儿的体形,与光子的体形相差甚远也是理所当然的。一般地说,日本画模特儿多是脸蛋好,体形不好。Y子也是如此,皮肤粗糙,感觉黑黝混浊。看惯了这样的模特儿,再看光子白皙优雅的美姿,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你这么美丽的身子,为什么一直瞒着我?”我憋不住终于脱口冒出埋怨的话,“你太过分了,太过分了。”说着说着,泪水夺眶而出,我从背后抱住光子的身体,把一张挂着泪水的脸靠在她披着白布的肩膀上。我们一起看着镜子里两人抱在一起的姿势。光子从镜子里看见我的眼泪,惊讶地问道:“你这是怎么啦?”
“嗯,我看见美丽的东西都会感动得热泪盈眶。”
我没有擦拭不断流淌的泪水,依然紧紧抱着她的身体。
六
“好了,你也看过了,我该穿衣服了。”
“不、不,我还想看。”我撒娇似的摇着头。
“傻丫头,我不能这么老光着身子啊。”
“那没办法,我还没有看过你真正的裸体呢,把这白布拿下来吧……”我突然一把抓住她肩上的白床单。
“不行不行!你放手……放手……”她也拼命地拽住白布。
两个人这么一扯一拽,白布刺啦一声撕裂了。
我顿时勃然大怒,委屈的泪水满脸流淌,叫喊道:“我不干!没想到你对我还这么生分见外。算了!咱们的朋友情分今天就一刀两断……”我用牙齿把床单撕成一条一条。
“喂,你是不是疯了?”
“我不认识你这个无情的人。你不是一直说我们之间互不隐瞒吗?你撒谎……”
——先生,我当时的确是相当冲动,自己都不记得是怎么回事,脸色煞白,浑身颤抖,恶狠狠地瞪着光子,真的像发疯的样子。然而,光子依然沉默着,也是浑身哆嗦,目光死死盯着我的脸,刚才那副杨柳观音的高雅优美的气势荡然无存。她羞涩地双手抱着两肩,双腿一前一后交错着,一条腿的膝盖弯曲着。她站在那里,美得令人哀怜。我有点于心不忍,但是看见从破碎的白床单中露出的丰腴白皙的细嫩肌肤时,便丧失理智般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残忍地撕开床单。我疯起来,光子似乎也被吓坏了,一动不动地任凭我为所欲为,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两人都怒目圆睁,互相用烈焰燃烧的目光盯着对方。我终于如愿以偿,露出胜利的微笑——冷酷、恶毒的微笑浮上我的嘴角。光子裹在身上的白床单逐渐被撕下来,裸露出神圣的处女的雕像。我胜利的感觉不由自主地变成由衷的惊叹。
“啊!这么美丽的身体,真让我嫉妒!真想杀了你!”
我一只手紧握着光子颤抖的手腕,另一只手抱着她的头拉到自己身旁,把自己的嘴唇贴上去。
这时,光子突然也疯狂地叫起来:“杀吧!杀吧!我想让你杀了我——”滚烫的呼吸猛烈地喷在我脸上。我一看,她的脸颊上热泪横流。我们的手臂在对方的身后紧紧交抱在一起,泪水汇合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眼泪。
那一天,我把光子带回家里,其实本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但是也没有告诉丈夫。丈夫以为我放学以后会去事务所找他,一直等到傍晚。见我没去,就给家里来电话。
“你先回家了,告诉我一声啊,免得我久等。”
“对不起,对不起,忘了。因为是临时决定的。”
“光子小姐还在家里吗?”
“还在。她大概很快就要走了。”
“留她一会儿吧,我这就回去。”
“那你快点啊!”
我虽然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并不希望丈夫回来。
刚才在卧室里发生的事情,让我全身充满幸福。今天是多么快乐的日子啊!飘飘欲仙的感觉,一点细微的小事都会激动得心脏怦怦鼓荡,丈夫一回来,感觉这种幸福感会被破坏。我只想和光子两个人在一起说话聊天,不要别人来打扰。不,不聊天也没关系,只要能看着她的脸——只要能在她身边,我的心中就充满无限的幸福。
“光子,丈夫来电话了,他说马上就回来。你怎么办?”
“哦,怎么办啊……”她急急忙忙地穿衣服。
那时已经傍晚五点左右,她裹着床单在卧室里待了两三个小时。
“我不见他,就这样回去,不好吧?”
“他说想见你……说立刻就回来,让你等着他。”
我虽然这样挽留她,心里却想着最好在丈夫回来之前她就回去。这样的话,自己今天一整天就完全沉浸在幸福的气氛里,不愿意由于第三者的插入使美好的回忆变得不纯。
当丈夫回到家的时候,我由于心里有这种想法,难免形于颜色,心情郁闷,不愿意说话;光子见我这个样子,同时也因为初次见面的不安,话语也不多;三个人都觉得有些尴尬,不太自在,各想各的心事。这么一来,我觉得丈夫干扰了自己,越想越生气。
丈夫当着光子的面,终于没话找话地问道:“你们玩什么了?”
“今天把卧室作为画室。”我故意淡淡回答道,“我要重画观音像,就让光子小姐当模特儿。”
“画得不怎么样,净给模特儿添麻烦。”
“正因为这样,光子小姐说要给模特儿恢复名誉,所以重画一张。”
“瞧你这水平,把模特儿画得一塌糊涂,模特儿比你的画要美多了。”
在夫妇俩斗嘴的时候,光子一直羞涩地低着头,笑而不语,听着无聊,待了一会儿就走了。
七
先生,今天我带来我们来往的部分信函,想请您阅读。此外还有很多,无法全部拿来,这只是其中的小部分,我挑选其中感觉比较有意思的拿来。这部分是先前的通信,大致按时间顺序整理,所以请您先看这部分。光子小姐寄给我的信都全部保留着,但其中也夹有我寄给她的信,这是后来我去她家里——出于某种原因,我一会儿再说——取回来的。[13]
(五月六日,柿内夫人园子致光子函。信封长四寸、宽二寸三分,浅粉红色底色,印有樱桃和心形的图案。黑茎上结着五颗鲜红的樱桃。心形十个,每两个重叠在一起,上面一个淡紫色,下面一个金色。信封的上下边是锯齿状的金线。信纸是极浅的淡绿,印有常春藤的叶子图案,再用银色的虚线勾勒出横行。夫人使用钢笔写信,连笔画复杂的汉字也是一丝不苟,规矩整饬,可以看出平时练字的功底,当年在女校里应该是善书者。其风格酷似小野鹅堂[14],只是缺少风骨,说得好听一点是流畅,说得不好听就是沉滞,不过倒是与信封的图案相吻合。)
光:
淅淅沥沥、淅淅沥沥……今晚梅雨绵绵。我坐在桌前,倾听着窗外落在梧桐花上的雨声,凝视着桌上的台灯,台灯垂挂着你钩织的红色灯罩。令人郁闷的夜晚,静静地聆听沿着屋檐滴落下来的雨声,感觉像是一种温柔的絮语。淅淅沥沥、淅淅沥沥……不知道在低声诉说什么?淅淅沥沥……啊,对了,是光子光子光子……是在呼唤恋人的名字。德光德光……光子光子……德、德、德……光、光、光……我不由自主地拿起钢笔,在左手的指尖上写下“德光”和“光子”,从大拇指写到小指,写了无数个……
请原谅我做出如此无聊的事情。
每天都能见面,却还要写信,是不是觉得不可思议?可是在学校,我不好意思和你接近,有点难为情。因为我们的相互接触原先是为了给别人看的,而传闻一旦成为事实以后,反而害怕别人的目光。这说明我的胆怯吧?啊,我怎么才能坚强起来呢?更加、更加坚强……坚强到不怕神佛、不怕父母、不怕丈夫……
明天下午是茶道课吧?三点能来我家吗?像上一次那样,明天在学校给我一个“yes”还是“no”的暗号。一定、一定、一定要来!在桌子上的深蓝色花瓶里含苞待放的白芍药和我一起轻轻叹息着等待你的到来。让我们失望的话,可爱的芍药将会哭泣。衣橱的穿衣镜也渴望映照出你的风采。好,明天见!
明天中午的休息时间,我还是照样站在操场的悬铃木下。别忘了给我暗号。
园子
(五月十一日,光子致园子函。信封长四寸五分、宽二寸三分,深玫瑰色的底色,中间是一个一寸四分见方的棋盘,其中散落着四叶的三叶草,下面是两张扑克牌,一张是红桃A,一张是黑桃六,两张牌叠在一起。棋盘和三叶草是银色,红桃是红色,黑桃是黑色,信纸是素茶褐色,从右下角开始用钢笔黑线条斜着写了几句话。字写得稍逊于园子,像是急急忙忙草就而成,字较大,无造作之嫌,有生动奔放之感。)
姐:
终日心情不佳。又是揪断壁龛里的插花,又是把气撒在无辜的阿梅(伺候光子的女佣)身上。——每到星期天,我一定都心情烦躁。为什么呢?因为这一天整天见不到姐。为什么你先生在家,我就不能去?至少可以打电话吧,可刚才打过去,说是你和先生一起去鸣尾采摘草莓了,不在家!
好吧,祝你们开心!
太气人了!太气人了!
太烦人了!太烦人了!
光独自在哭泣。
啊啊、啊啊、啊啊……
太难过了,什么也不想说!
Ta Soeur Clair
Ma Chère Soeur Mlle Jardin
(“Ta Soeur”是法语,意为“Your Sister”;“Clair”意为“光”,大概用来比作“光子”。“Ma Chère Soeur”意为“Dear Sister”,“Mlle Jardin”意为“Miss Garden”,是“园子小姐”的意思。至于为什么不称园子为“园子太太”,而称“园子小姐”,在收信人名字后面写有以下补充……)
我不想称呼姐姐为“太太”。
“太太”——多难听啊!想起来就毛骨悚然。
可要是你先生知道我这么说,一定暴跳如雷。
Be careful!
姐姐来信为什么自称“园子”呢?为什么不写“姐姐”呢?
(五月十一日,园子致光子函。信封长四寸、宽二寸四分,图案印在侧面。绯红的底色,银色虚线描绘出鹿斑扎染的花纹,下面是三枚大樱花花瓣,上面是舞女的上半身后背。红、紫、黑、银、青五种颜色的套色印刷,色彩极其浓艳,所以在上面写字看不清楚,便将收信人地址和姓名写在背面。信纸长七寸、宽四寸五分,左侧印着一枝长约八寸的白百合的曲茎,其周边晕染着淡淡的红色。这样,写字的横线部分只占纸面的三分之一,上面布满密密麻麻的小字。)
事情终于发生了。虽然我早已做好思想准备……但还是爆发了。
昨天晚上,我们大吵一架。要是你见到的话,一定会感到震惊。我们夫妇——啊,请你原谅,就是我和他——我和丈夫好久没有这样大动干戈了。不是“好久”,而是结婚以来第一次。即使我之前发生(婚外恋)问题的时候,也没有昨晚那样激烈。那个平时那么温和老实的人竟然如此怒不可遏!不过,也许不能怪他,现在想起来,其实几乎可以说完全是我的不对。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他那么不讲理?而且昨晚的态度还格外强硬。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因为这次我觉得自己没有做对不起他的事。但是,他说了很多不堪入耳的话,什么“不良少女”“吸血蝙蝠”“文学中毒”——所有的恶名都安在我身上,这还不够,甚至也对你谩骂,什么“卧室闯入者”“家庭破坏者”……如果仅仅骂我,我还可以忍受,但骂到光子小姐,我则忍无可忍。
我反唇相讥:“既然我是不良少女,为什么还要娶我做老婆?你根本就不是一个大男人,你是为了让我家给你出学费,跟一个不喜欢的女人结婚吗?你不是一开始就知道我很任性吗?你卑劣!没出息!”我这么一说,他一言不发。直到今天他一句话都没有对我说……
——关于信上所说的吵架之事,我想把详情告诉先生。不记得以前是否对先生谈过,我和丈夫性格不合,而且似乎生理上也不和谐,婚后根本就没有享受过夫妇生活的乐趣。他的说法,是因为我过于任性,其实性格并没有什么不合,只是我不想使双方的性格和谐起来。他说自己想和我和睦相处,但是我根本就没有这种想法。其实,世间的夫妇都不是那么理想的,在别人眼里看似圆满,其实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外人看我们的家庭,也许都很羡慕,按一般的标准,应该算是幸福的婚姻吧。他说,你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娇小姐,身在福中不知福,这山望着那山高,你这样的人,即使嫁一个十全十美的丈夫,也会觉得不满意。他总是搬出这一套奚落我,而我最讨厌的就是这种让我熟悉人情世故、安身立命的说教。于是,我猛烈抨击他根本就不懂什么叫烦恼,说他毫无人情味。丈夫的确努力使两个人性格和谐,但只是和谐一点点,他把我当小孩子那样对待,一味哄我开心,然而这种态度只能让我郁闷气愤。我说,听说你在大学里是一个秀才,所以在你眼里,我简直就是一个幼稚无知的人,可是,在我看来,你简直就是一块化石。这个人的心中究竟有没有激情?他会哭泣会生气会惊讶吗?他的冷漠让我倍感无法排遣的寂寞。正是如此,我对他产生一种恶作剧的好奇心,所以才会发生前一次那样的问题和这一次的光子小姐的事情。
八
不过,前一次那件事发生在婚后不久,还带有少女时代的纯真,比现在要单纯,胆子也小,真心感觉对不起丈夫。但这次心情就不一样,信上也写得明明白白。说实在的,经过长期的磨炼,我也已经变得油滑狡黠了,只是丈夫毫无察觉,还是和过去一样,把我当作小孩子。我原本对此就很反感,可一旦表露不满的心情,就会被他瞧不起。那好!既然如此,你不是把我当作小孩子吗?我就故意装出小孩子的样子,造成假象,让你坚信我就是幼稚无知,让你彻底放松警惕。于是我表面上装出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遇到对自己不利的时候,就对丈夫又是撒娇又是耍赖,但心里却很鄙视他,把我当孩子看,很得意的样子,其实你才是愚不可及的傻瓜。你这种人,才是最好欺骗糊弄的。起先对他嘲弄,接着觉得好玩,一有什么事,又哭又骂,自己都不相信会有这么可怕的演技。
……我想先生大概会理解我的吧,人的心理会随着环境的改变发生巨变的。要是以前,我有时候还会猛然警醒自己,觉得那种事不能干,心里后悔,可现在,我完全是对抗的心态,觉得这样的事有什么可怕的,简直没出息,自我嘲笑。……而且我这么认为:背着丈夫和别的男人相爱是不对的,但女人和女人相爱就没有问题。同性之间不论多么亲密,丈夫都没有权利说三道四,我总给自己编造这个理由,自欺欺人。其实,我对光子的思念程度要比对以前那个男人热烈十倍二十倍……一百倍二百倍……
我之所以变得如此大胆,还有一个原因:丈夫在学校的时候就是一个一心读书、不闻窗外事的书虫,父亲看中他的正是这一点,墨守成规,不懂变通,遵循世俗,思路不会溢出常规,所以从来没有想到我和光子之间会是这种关系,只是认为是两个好朋友,不往心里去。丈夫做梦也没有想到这种事,后来逐渐察觉两人的关系有点异常。其实,说起来也很正常,原先都是我放学以后去事务所找丈夫,但最近都是独自先回家,而且光子每隔三天就会到家里来,两人长时间关在房间里。我说光子是我写生的模特儿,可是多少天都不见画的影子,所以丈夫觉得奇怪也是理所当然的。
“嗯,光子,最近他好像隐隐约约察觉到点什么,还是小心为好。今天就去你家吧。”
这样,我有时就去光子家……光子的母亲一心认定学校里的传闻是市议会议员造谣毁谤导致的,对我毫不怀疑。我也觉得不能辜负她对我的信任,每次去光子家,都尽力讨她的欢心。她总是称我“柿内太太”,说“光子交上这么好的朋友,真叫人高兴”。我和光子家就是这样的关系,即使每天都去,什么时候打电话都没问题……可就是,除了光子母亲之外,正如信上所说的,有一个名叫阿梅的女佣,人多眼杂,不能像在自己家里那样尽兴。
“我家里最好别去,难得我母亲对姐姐这么信任,要是事情败露,那麻烦就大了。”于是光子提议说,“对了,我们去宝冢新温泉,怎么样?”
于是,我们去了温泉的家族浴室。
“姐姐真狡猾,光看我的裸体,可不让我看你的裸体。”
“不是我狡猾,因为你的身子太白了,我这么黑,不好意思给你看,那样你就不喜欢我了。”
的确如此,第一次让光子看自己的裸体时,感觉很不自在。光子的肌肤洁白无瑕,体态匀称修长,相比之下,自惭形秽……
“姐姐你也很漂亮啊,和我没什么差别的。”
光子这么一说,我也就信以为真,不想那么多,不过……刚开始的时候的确自愧弗如,不敢展示。
上个周日,光子来信中说,我和丈夫去采摘草莓,其实那一天本来打算和她一起去宝冢。可是丈夫说:“今天天气好,要不咱们去鸣尾怎么样?”我也是让他高兴,虽然心里不情愿,但还是跟着他一起去了,心却飞到光子身上,所以提不起兴趣。思念之情越发浓烈,对在一旁说这说那的丈夫觉得讨厌,心里有气,也就爱搭不理,一整天心情郁闷。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丈夫想给我一点颜色看看。他这个人从来都是喜怒哀乐不形诸颜色,面无表情,所以我没有察觉出他心中的怨愤。
傍晚回到家里,听女佣说光子曾来过电话,心里异常懊悔怨恨,便把气撒在丈夫和女佣身上。第二天一早就收到光子埋怨的来信,于是立即给她打电话,约好在阪急线的梅田会合,不去学校,直接去宝冢。我们在宝冢待了大约一周。
对了,刚才那张照片,当时恰好两身同样的服装做好,于是一起照了相作为纪念。
不记得是采摘草莓之后的第五天还是第六天,我和光子像往常那样在二楼说话。三点多,女佣慌慌张张地从楼梯跑上来,通报说:“先生回来了!”“什么?怎么是这个时候……”我大惊失色,急忙喊,“阿光,快!”表情尴尬地下楼去,这时候丈夫已经脱下西服,换上和服单衣,用一种厌恶的眼光瞟了我们一眼,瞬间即逝,恢复常态:“今天没什么事,就提前从事务所回来了。怎么?你们今天也逃学了?”接着又说道,“客人来了,应该泡茶啊,拿点好吃的点心出来……”
于是三个人在一起闲聊,只是说话的时候,光子一不留心,叫我“姐姐”,让我大吃一惊。我平时经常提醒她:“你别叫我‘姐姐’,叫‘阿园’。你这样成了口头禅,在别人面前就会脱口而出。”
我每次说她,她总不高兴:“不要嘛,不要嘛,那样太生分了。求你了,让我叫你‘姐姐’吧,在别人面前我一定一定注意。”
然而,这次她还是说漏了嘴。
光子回去以后,我和丈夫都觉得心中有话,却欲言又止。第二天傍晚,吃过晚饭,丈夫冷不丁地说道:“我觉得你最近的样子有点异常,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怎么异常啊?我自己没有任何感觉。”
“你和那个叫光子的女孩子关系特别好,你对她是怎么想的?”
“我是很喜欢光子小姐啊,所以就成了好朋友。”
“我知道你喜欢,是什么含义上的喜欢?”
我心想这时候不能示弱,故意挑衅般地回答道:“喜欢就是感情上的喜欢。这用不着什么理由。”
“你不要这么情绪激动,心平气和慢慢说。……喜欢,也有各种不同含义的喜欢。学校里又发生那样的传闻,要是被人误解,对自己没有好处,所以我才问你的。”接着他又说道,“万一这种事传到社会上,大家会认为你的责任更大,因为你年龄比她大,又已经结了婚……这样子怎么对得起她的家人呢?不仅仅是你,还会说我不闻不问,放任自流,这以后说也说不清。”
丈夫的每句话都让我震撼,但是我依然嘴硬:“好了,这我知道。我交个朋友,你都干涉,真烦人。你可以有你喜欢的朋友,我也可以有我的朋友,你别管我。至于自己的责任,我当然明白。”
“哼,如果是一般意义上的朋友,我也绝不会干涉。可是你们几乎每天都不去上学,背着我偷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这根本就不是正常的关系。”
“哼,你说这叫不正常啊?是你自己想歪了吧?你这种想法才是无耻的。”
“如果真的是我无耻,我愿意道歉,怎么道歉都行。我希望我完全是胡思乱想。但是,在你说我无耻之前,你应该扪心自问。你真的可以说问心无愧吗?”
“你今天怎么问起这件事来了?我喜欢光子长得漂亮,所以成了好朋友。你不是本来就知道吗?你不是还说自己想见见这么漂亮的女人吗?谁都喜欢漂亮的女人,女人之间的喜欢就像喜欢一件艺术品一样。这有什么不正常的啊?我看你才不正常呢!”
“是吗?既然像喜欢艺术品那样,那为什么要单独关在房间里呢?在我面前也可以的啊……我每次回来,你们两个总是难堪窘迫的样子,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俩又不是姐妹,称呼什么‘姐姐’‘妹妹’,听着恶心。”
“愚蠢透顶!你对女学生之间的事情一点都不了解。好朋友在一起以姐妹相称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也只有像你这种人才觉得不可思议。”
要是平时,我撒撒娇、耍耍赖,丈夫就说“真拿你没办法”,适可而止地迁就自己,可那一天丈夫始终不肯让步,穷追到底,他说:“你可不许撒谎。我已经问过阿清了。”他说知道我们并不是为了画画,非要我说清楚究竟干了什么。
“这怎么能说清楚呢?画家的模特儿肯定都是专业的,我的绘画是画着玩的,也就不需要正儿八经的模特儿。”
“这样的话,何必上二楼呢?在楼下不是也可以吗?”
“上二楼怎么啦?你最好去画家的画室瞧瞧看,专业画家创作也没有那样一脸严肃地拼命画画,都是画一会儿,休息一会儿,等到情绪调动以后再画,这样才能出好作品。”
“瞧你说得还真像那么回事,什么时候画一张出来看看啊?”
“画出来,不画出来,其实对我来说都无所谓。你知道,光子不仅脸蛋漂亮,那身子也美得令人震撼。我让她摆出观音菩萨的姿势,不画画,就这么欣赏几个小时也不厌烦。”
“她光着身子让你看几个小时,不害羞吗?”
“你知道什么?女人看女人有什么可害羞的。谁不喜欢别人夸自己皮肤洁白啊?”
“虽然都是女的,可年轻姑娘大白天光着身子,你们俩简直是疯了。”
“我不像你那样因循守旧。——你看电影演员的裸体,难道不觉得很美吗?我每到这时候,就像看见优美风景一样,令人陶醉,充满幸福,感觉人生的价值,最后激动得热泪盈眶。不过,对没有‘美感’的人说这番话简直是对牛弹琴。”
“这与‘美感’有什么关系?纯粹是性变态。”
“你真是死脑筋。”
“胡说!你一年到头就知道看那些无聊透顶的恋爱小说。完全是中了文学的毒。”
“真讨厌!”我转过身,不理睬他。
“我看那个叫光子的女孩也不是正经人,稍微有点常识的人就不会闯进别人的家庭,破坏别人家的安宁生活。肯定是一个品行不端的女人,你和她交往,对你也没有什么好处。”
你说我,也就算了,但你污蔑我喜欢的朋友,我无法忍受,一听他说光子的坏话,气就不打一处来,顿时吼起来:“你胡说什么?!你有什么资格对我喜欢的人评头论足?像光子小姐那样的人品、性格与我意气相投的,找遍全世界都没有。没有人像她那样心灵纯洁,她就是一个活观音。你这样侮辱谩骂,要遭天谴的!”
“你瞧瞧自己!说这种话不觉得神经不正常吗?简直就是疯话!”
“你才是人中的化石!”
“你什么时候脱胎换骨成一个典型的不良少女了?”
“既然你早就知道我是一个不良少女,那干吗还和我结婚?你是为了让我父亲给你出国的费用才娶的我吧?肯定就是这样!”
不论性格多么温顺的男人听了这话都受不了,只见丈夫的额头青筋暴露,少见地吼叫起来:“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怎么地?几遍我都敢说!你根本就不像个男人,就是为了钱才和我结婚的!无耻!”
丈夫怒发冲冠,突然坐直了身子,抓起一个白色的东西朝我扔过来,我猛然一缩脖,那个东西砸在我身后的墙上,我没有受伤,原来扔过来的是烟灰缸。丈夫从来没有对我动过一个手指头,这一次是气急了。
“好!你对我这样恨之入骨!要是我有一点受伤,我要告诉我父亲。你有胆量就来打我杀我吧!随你的便!来啊,来杀我吧!你来啊!”
丈夫说了声“浑蛋”,然后目瞪口呆地看着狂乱哭闹的我发愣。
丈夫和我后来一直没说话。第二天一整天也是怒目相对,晚上睡觉时还是互不理睬。半夜里,丈夫翻身对着我,把手搭在我肩膀上,想把我的身子扳过来。我虽然把身子转过来,却依然闭着眼睛。
“昨天我说话也有点过头,你知道,这是因为我爱你。我平时不太关爱你,显得冷淡,但我对你的心绝对不是冷漠的。我有不对的地方,我尽量改正,但也请你尊重我的意愿。别的事情,我不会干涉,只要求你从今以后不要再和光子小姐来往。就这一点希望得到你的承诺。”
“不行!”我闭着眼睛,坚决摇头。
“如果你不愿意,只是一般性的来往那也可以,但至少不能让她进这个房间,不能一起出去。以后每天出门、回家都要和我在一起。”
“不行!”我又摇头,“我想做什么,不愿意受到任何束缚,我需要绝对的自由。”
说罢,我翻过身子,背对丈夫。
九
既然撕破脸了,也就没什么可怕的。结果会怎么样,随他去吧,反而让我更加思念光子。第二天一大早就奔往学校,可一整天不见她的影子。打电话一问,原来她今天去了京都的亲戚家。由于想和她见面的强烈欲望以及昨晚的吵架,心里异常难过,于是就写了那样一封信。信发出去以后,又担心光子看了后会有什么想法。她会不会觉得自己对不起姐夫,以后再也不见面了,我一想到这些,更加心慌意乱。
第二天,我站在操场的悬铃木下等她,只见她嘴里喊着“姐姐”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路跑过来,“我今天早晨看了你的信,担心得不行,一定要见到你……”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仰着脸看着我,眼眶充满盈盈泪珠。
“啊,阿光,你也一定很委屈吧,他竟然对你说出那样的话……”我说着说着,泪水也扑簌扑簌地掉下来,“是不是让你不高兴了?要是这样,请你原谅。我不写那些话就好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说我,说什么都无所谓,只是担心姐姐被姐夫那么一说,一定讨厌我了吧?姐,你肯定讨厌我了吧?”
“说什么傻话啊?要是讨厌你了,也不会昨天给你写信,今天给你打电话。既然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离开你。他要是再没完没了,就把他赶出家门。”
“姐姐你现在虽然这么说,以后肯定会逐渐讨厌我的。姐姐最爱的还是丈夫,不是吗?所谓夫妇,都是这样吧……”
“我和他哪算什么夫妇啊。我又不是大小姐,只要阿光愿意,实在不行,我们远走高飞。”
“哎呀,姐,你说的可是真心话?一定是随口瞎说吧?”
“当然是真心话。我早就有这个思想准备了。”
“我也一样。姐,我要是说殉情,能和我一起死吗?”
“当然可以。阿光会和我一起殉情吗?”
由于我们夫妇吵架,导致我和光子的关系更加坚定。丈夫对我束手无策,不再干预,使得我们越发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我家那口子已经没辙了,甭管他。”
我这么一说,从此以后光子变得更加恣意猖獗,在二楼的时候,即使丈夫回来,光子说“姐姐你别下去”,自己当然不下去,也不让我下去。到晚上十点十一点左右,她就说“姐姐给我家打个电话”,我在电话里对她妈说“光子小姐今晚在我家里吃饭,大概几点回去”,到时,那个女佣阿梅开车来接。
我们有时候在二楼吃饭,见丈夫一个人吃饭无聊,就说“怎么样?和我们一起吃吧”,丈夫说“嗯,也行”,所以往往还是三个人一起吃。三人在一起的时候,光子依然满不在乎地叫我“姐姐、姐姐”。
她想和我说话的时候,不管是不是深更半夜,只管打电话过来。
“有什么事吗?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吗?”
“姐姐已经睡了?”
“可不是吗?都两点多了……我困……睡得正香呢……”
“那就太对不起了,好不容易夫妻重修旧好的时候……”
“你打电话来就是为了说这些话……”
“你瞧,有丈夫的女人就是好,我一个人又孤独又寂寞,就是睡不着……”
“真拿你没办法,好了,别撒娇了,快睡吧,明天找你玩。”
“明天我一起来就去你家,要是你丈夫睡懒觉,就把他弄起来,打发他出门。”
“嗯,好的、好的……”
“一定啊……”
“嗯、嗯,知道了,知道了……”
这样无聊的通话能聊二三十分钟。
双方起先是秘密通信,后来逐渐无所顾忌,也不掩掩藏藏了。我看完光子的来信后,就把信函扔在桌子上。——丈夫从来不看别人的信,所以我很放心。而以前看完光子的来信,就急急忙忙地锁在抽屉里。
我心里明白,丈夫绝不会善罢甘休的,还会兴风作浪,只是当前暂时保持平和状态,于是我更加昏头昏脑,完全成为感情的奴隶。然而,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做梦也没想到的事情,简直就是晴天霹雳。
那一天是六月三日,中午光子来我家,玩到五点左右就走了。我和丈夫吃过晚饭后大约一个小时,刚过九点不久,女佣说“有人从大阪给太太来电话”。
“大阪的谁啊?”
女佣说:“对方没说自己是谁,只是请夫人立即来接电话。”
“喂,您是哪一位?”
“姐姐,是我啊……”
除了光子,没别的人叫自己“姐姐”,可是大概电话很远,或者说话的声音很小,我听不太清楚,心想会不会是骚扰电话,于是又问一遍:“您是谁啊?您贵姓?您打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是我啊,姐姐。我打的电话号码是西宫的一二三四号。”
我一听对方说的是我家里的电话号码,才断定对方是光子。
“……我现在在大阪南边,我遇上大麻烦了……我的衣服被人偷走了。”
“你说什么?衣服……你在那儿干什么?”
“我在洗澡……这儿是南地[15]的餐馆,里面有浴室……”
“哦,你干吗跑到那儿去啊?”
“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以后再慢慢告诉姐姐。……现在,我实在没辙了……请姐姐无论如何帮我,我现在急需我们前些日子穿的一模一样的那件衣服……”
“你从我家走了以后,就直接去了大阪吗?”
“嗯,是的。”
“你在那里和谁在一起?”
“姐姐不认识的……总之,没有那件衣服,我今晚无法回家,无论如何……恳求姐姐了,能给我送来吗?”
光子已经带着哭腔,由于事出突然,我自己也是心慌意乱,甚至觉得膝盖发抖。我问“送到哪里”,她说“南地的太左卫门桥街笠屋町的一家叫井筒的餐馆”。我没有听说有这么个餐馆,光子说除了和服外,还要腰带、带扣、腰带衬垫等,幸亏家里有这一套东西。她说腰带、窄腰带、布袜等也被偷走了。
我问:“那有衬领吗?”
“衬衫在,没有被偷走。”
她让我找一个可靠的人,一个小时以内,最晚必须在十点之前送到她手里。这是不能随随便便派一个人去的,要不我自己过去,便问道:“我送去可以吗?”
我刚才就感觉光子身边有一个人,在电话机旁对光子“这样那样”地发号施令。
“事到如今,姐姐亲自送来也没关系。……不过,阿梅现在应该在梅田车站等着,要不你把东西交给她,但是她不知道这边的地址,请你把地址详细告诉她,就说来找一个名叫铃木的人。”
我听见对方似乎在嘀嘀咕咕商量什么,接着,光子说道:“那个……姐姐……”她似乎难以启齿,“……还有,真的不好意思,还有一个人也没有衣服,如果可以的话,拿一套你丈夫的衣服来,和服、西服什么都可以……哦,还有,实在、实在不好开口,能不能给我带来二三十日元,如果可以,那就太好了。”
“钱没问题,反正你等着吧。”
我放下电话,立即叫车,对丈夫只说一声“我要去一趟大阪,光子有急事”,然后上二楼,急急忙忙从衣橱里把和服拿出来,再拿出丈夫平时出门穿的绸缎和服单衣以及短外罩、扎染腰带等必要的东西,用包袱皮裹好,让女佣拿着悄悄地先出门到玄关等着。
在我正要上车的时候,丈夫感觉不对劲,从屋里追出来,问道:“这么晚了,你拿着这些东西干吗去?”
他大概见我神色慌张,也没换出门的衣服,头发也没有梳整齐,心想肯定发生什么大事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刚才突然来电话说今晚急着要这套衣服……”我把从包袱里露出来的一点和服给丈夫看,“她说今晚一定要穿这件衣服,让我送到大阪的一家店里去。大概是什么戏剧票友的演出吧。我让出租车等着,马上返回。”
时间已经相当晚了,差不多九点二十五分,起先我想直奔那家叫井筒的餐馆,一转念,还是先去找阿梅,也许能够从她嘴里探听到一些情况,于是来到梅田车站。只见阿梅站在中央入口处,着急地四处张望。我从车里向她招手,叫一声“阿梅”。
“哎哟,是夫人啊。”阿梅吃了一惊,显得不好意思,踌躇着不想过来的样子。
“阿梅,你是在等光子小姐吧?刚才她给我来电话,说发生一些麻烦,让我马上去接她。你也快上车。”
“哦,真的吗?”阿梅不太相信的样子,磨磨蹭蹭的,我把她拉上车。
在车里,我把光子电话里的话简单地告诉她,问道:“我问你,那个和光子小姐一起去大阪的男人究竟是谁?阿梅你不会不知道吧?”
阿梅很为难的样子,没有回答。
“你不可能不知道吧?这事今天不是第一次吧?你说吧,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连累你的。我会感谢你的……”说罢,我拿出一张十日元的钞票,用纸包上……
阿梅连忙推辞:“不,不,太太,您总是给我。”
“好了,推来推去,快没时间了。”我把钱塞在她的腰带里。
“我这样和太太一起去接小姐,合适吗?回头她不会责备我吗?”
“什么啊?她说我要是去不了,就让阿梅送去。”
“小姐在电话里真的这么说了吗?我总有点担心……”
阿梅大概心想是不是落入我设计的圈套。
“不用担心,她不打电话来,我怎么知道的啊?”
“那倒是,因为夫人一直不知道这件事,现在突然知道了,我有点害怕……”
“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什么时候,有一段时间了……四月吧,我也不太清楚。”
“那个人是谁啊?”
“这我不知道。小姐总给我钱,让我去看电影,然后几点到梅田车站等她。小姐去哪里,我完全不知道,我一直以为是和太太您约会呢。每次回家晚了,小姐都说今天和柿内太太一起去哪里哪里游玩了……”
十
“这种情况有多少次了?”
“多少次……数不过来了。她有时说去学茶道,有时说去柿内太太家里,我信以为真,跟着出来。她忽然说还有点事要办,慌慌张张地,一个人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真的这样的吗?”
“我没必要撒谎啊。……太太您一点都没有发觉吗?从来就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正常吗?”
“我简直就是一个傻子,被她当作工具彻底利用,被她践踏,还一直对她以诚相待,毫不怀疑。这算怎么回事啊……”
阿梅满怀同情地说道:“真的,我家小姐是一个很可怕的人……我每次见到太太,都觉得十分对不起您,觉得您好可怜……”
我心里委屈,满腔怨恨,虽然明知对女佣阿梅说也无用,但还是憋不住发泄出来:“阿梅,你早就察觉出来了,我可做梦都没有想到。前些日子和丈夫吵嘴,我还尽力维护她。我竟然昏头昏脑到这种地步,脑子就是缺根筋也能发现的啊。算了,像今天晚上给我打电话,究竟什么意思?未免欺人太甚……”
“是啊,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大概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吧?”
“即便走投无路,她和男人下馆子、泡温泉,还有脸找我?你想想是不是这样?”
“说的也是。可是她衣服被人偷走了,光着身子回不了家……”
“要是我就光着身子回家。既然能没羞没臊地打那样的电话,光着身子也就不算什么。”
“这个时候遇上小偷,看来还是不能干坏事。”
“这就是报应。要是光偷了钱还好说,结果连腰带、布袜都被偷走,弄得两个人赤身裸体……”
“是的,是的,是报应。”
“啊……她要和我做一套一模一样的和服,大概就是为了这种时候用的吧……我简直被她欺负到家了。”
“小姐今天穿这套衣服还算运气不错。要是太太不去接她,置之不理,那会怎么样啊?”
“我起初不想管的,究竟什么情况,一点都不知道,她在电话里哭哭啼啼地恳求,把我吓一跳。再说了,我嘴上怎么发火,心里还是对她恨不起来,眼前浮现出她光着身子瑟瑟发抖的样子,就觉得她挺可怜的,也就坐不住了,不能不管……阿梅,你看着是不是很傻啊?”
“是啊,是这样。”
“而且啊,不仅要我带去她的衣服,还要带去那个男人的衣服,他们还在电话边上嘀咕商量,似乎就是故意做给我看的。她有什么脸皮这么说?在人前一口一声‘姐姐、姐姐’,说‘我只给姐姐看我的身子’,现在好了,我可要看他们两人的裸体了。”
当时我在车里一心只顾和阿梅说话,不知道车到什么地方了,大概从堺筋[16]往西拐到清水町一带,前面可以看见心斋桥通的大丸百货店的灯光。车子在大丸前面往南拐到太左卫门桥街,司机问道:“这里就是笠屋町,请问停在哪儿?”
“这附近有一家名叫井筒的餐馆吧?”
司机找了一会儿,没有找到,向路人打听,才知道“那不是餐馆,是旅馆”,问“具体位置在什么地方”,说是“前面胡同里头”。——那一带是宗右卫门町和心斋桥通的后街,一条行人稀少昏暗的胡同,两边多是艺伎馆、小饭馆、小旅馆,不过如今歇业成为住家,门面狭窄,结构普通,十分僻静。
车子开进胡同口,果然看见挂着“御旅馆井筒”的小灯笼。我说“阿梅,你就在这里等着”,自己走进去。说是旅馆,给人私娼窟的感觉,井筒在胡同的尽里头。我拉开格子门,一时有点紧张,只听见有人在厨房里使劲打电话,我喊了几声,没人出来。过了一会儿,一个女店员大声叫着“晚上好、晚上好”出来,一见我,也不等我说话,连忙说“请上楼吧”,带我沿着窄窄的楼梯上到二楼,一边说“接您的人来了”,一边拉开客厅的隔扇。
我进去一看,客厅里面是一间三叠[17]的小房间,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皮肤白皙的男人端坐在那里。
对方说道:“请问,您是光子小姐的朋友吗?”
“是的。”
他立即毕恭毕敬地额头挨着榻榻米伏身道歉:“今晚的事情不知如何向您解释,只有深深地表示道歉。本来应该由光子小姐告诉夫人,可是她没脸见人,又没穿衣服,非常对不起。等她穿上衣服以后,再出来见您。”
这个男人绝对是光子喜欢的那种类型,五官端正,薄眉细眼,清秀姣好若女子,我看他第一眼就感觉“果然是美男子”。按说他也没有衣服,但身上穿着条纹铭仙和服单衣,后来才知道这是从旅馆的小伙计那里借来的。
“我把衣服拿来了。”说罢,我把包袱交给他。
“太对不起您了。”他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去,然后打开客厅边上的隔扇,把包袱塞到里面,又急忙拉上隔扇。我只瞟见里面有一扇枕边屏风……
那天晚上的事情细说起来,话就长了,我心想该送的东西已经送到,而且这个男的在场,即使见了光子也说不了什么话,便将包有三十日元的纸包交给男人,说:“我先回去了,您把这个交给光子小姐”。
“您别这么说,请稍等一下,她很快就会出来的。”
在他执意的挽留下,我只好留下来,他重新坐直,说道:“这事本应该光子小姐亲自对您说,不过,我想从我的角度予以解释一下,不知您是否愿意听?”
——看来这是光子和这个男人事先的安排,光子觉得有一些话对我不好说,就利用自己穿衣服的时间,让他把事情告诉我。——啊,对了,那男人说“因为钱包也被偷走了,所以没有名片,我原先住在船场的德光商店附近,我叫绵贯荣次郎”。
据他说,光子还住在船场的时候,大约从去年年底认识相爱,并且私下约定要结婚。可是到了今年春天,又出来M家少爷的提亲,这样他们的婚事就不可能,但由于当时所谓同性恋的传闻,导致与M的亲事告吹。
他说:但是,我们并没有利用夫人,表面上看似光子利用了夫人,其实她对夫人的热情深为感动,虽然也爱我,但更加炽热地爱夫人,对此我深感嫉妒,要说被利用的话,倒好像是自己被利用了。虽然今天是第一次见到夫人,但光子经常提起您。她说,同样是恋爱,同性恋与异性恋的性质全然不同,如果我不同意她与夫人交往,我们之间也不能维持下去。因此,最近我也就表示认可。她说“我的姐姐有丈夫,虽然我也打算和你结婚,但夫妇之爱是夫妇之爱,同性之爱是同性之爱,你心里要有准备,我这一辈子不会离开姐姐。你要是不愿意,那就别结婚”,可见光子小姐对夫人的感情完全是认真诚挚的。
尽管我有被愚弄的感觉,但不能不说这个男人能说会道,说得滴水不漏,无懈可击。他说自己与光子的关系总不能一直瞒着太太,便对光子说已经认可她们的关系,也请太太认可。光子当然知道这样最好,可是每次见到太太,总不好意思张口,老说“以后看机会再说吧”,结果拖到今天还没有说。
至于电话里所说的衣服被偷一事,其实那是赌徒的勾当。详细听他讲,越发感觉真的不能干坏事。这天晚上,别的房间有人赌博,但似乎警察预先早已部署,只见警察乱纷纷冲进来。两个人惊慌失措,不顾一切地跑出房间,光子穿着长内衣,男人穿着睡衣,跑上屋顶,逃到邻居家晒东西的架子下面。那些赌徒也都争先恐后地四处逃窜,基本上都已经逃脱。其中有一对夫妇,动作慢了一点,在走廊上转来转去,忽然发现光子的房间开着门,便钻进去躲避。而这时光子他们刚刚逃出去。他们进去后发现糟了,于是这一对夫妇就装作幽会的情人的样子。
其实,来的警察带着不同的任务,一部分负责抓赌博,另一部分负责抓通奸犯。警察对这两类人都分得很清楚,他们觉得这一对夫妇很可疑,就把他们带走了。他们临走的时候,身上穿着光子他们扔在枕头边上衣筐里的衣服。
因为这一对夫妇是穿着旅馆的浴衣去赌博的,警察冲进来的时候,一片混乱,他们没能回到自己的房间换衣服,顺脚走进光子的房间,既然装扮成幽会的情人,于是就把光子他们放在枕边的衣服穿在身上。
当光子躲过一劫,终于回到房间的时候,发现衣服没了,连钱包、手提包也不翼而飞。因为旅馆的老板也被警察带走,没有人可以商量,回也回不去,而且光子的手提包里还有阪急的月票,还有那个男人的名片,要是警察给家里打电话,那事情就闹大了。实在到了走投无路、山穷水尽的地步,才给我打的电话。
男人最后说道:“太太您能亲自到这里来,足以说明您心地善良,您也是为光子小姐着想。最后,还要再麻烦您把光子小姐送回芦屋的家里,就说今晚你们一起去看电影了。万一警察来电话询问,也请您圆满应对一下。”
十一
“夫人,今晚的事情肯定让您生气,但我还是再三再四地恳请您务必帮忙。”男子又伏在榻榻米上,“我怎么样都没关系,现在只求您平平安安把光子小姐送回家。您的恩德永生不忘。”最后,他双手合掌跪求起来。
我觉得自己真的做到仁至义尽了,对于他的这个要求,几次想拒绝,但还是没有说出口,心里觉得憋屈,默默地看着这个低声下气苦苦哀求的男人,终于心一软,说了两个字“好吧”。
男人满怀感激地、演戏般夸张地“啊”地叫一声,再一次额头伏在榻榻米上:“啊,您答应了?感激不尽。这下我就放心了。”接着,用察言观色的眼神说道,“那我现在把光子小姐叫出来。同时还顺便求您一件事:今天晚上她受到很大的惊吓,所以请您对她不要再提这件事了。您能答应吗?”
我没有法子,只好答应。于是他立刻隔着隔扇说道:“光子小姐,夫人都知道了。你出来吧。”
刚才还听见隔扇里面换衣服的窸窸窣窣声,这时已经安静下来,光子一定竖起耳朵倾听我们的谈话。听到男人叫她出来以后,又过了两三分钟,隔扇才一点点拉开,眼睛哭得红肿的光子走了出来。
我真想看看她这时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但是她只和我对视一眼,便慌慌张张低下头,躲到男人身后,一声不吭地坐下来。我只能看到她浮肿的眼皮、长长的睫毛、高高的笔直的鼻梁、紧咬的下嘴唇。她双手——就这样子——插在和服开腋袖口里,下摆敞开,歪着身子,很不雅的姿势。我看着光子这副样子,想到这一身衣服,竟然一模一样,做完以后,还穿着一起拍照,不由得怒火燃烧起来。要是当初不做一模一样的衣服就好了,真恨不得上去把衣服撕个粉碎。——要不是有这么个男人在旁边,也许我真会做得出来。
也许男人感觉到我的躁动,没等我们说话,就催促道:“快走吧。”
他自己也换了衣服,接过我的钱,到旅馆柜台结账,旅馆说“算了”,但他还是坚持结了账,最后对我说道:“啊,夫人,实在对不起,如果现在能给您家里和光子小姐家里去个电话,那就万无一失了。”他做事可谓用心周到。
我也挂念家里的担心,便给家里打电话,问女佣:“我现在先送光子回家后再回去。光子家那边来过电话吗?”
“嗯,来过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也不知道您几点回来,只是说两人一起去大阪了。”
“老爷睡了吗?”
“还没有。”
“你告诉他我马上就回家。”
接着,我给光子家打电话:“今晚我们一起去松竹看电影,肚子饿了,又去鹤屋吃饭。时间太晚了,我现在就送光子小姐回家。”
光子的母亲说:“啊,是吗?因为太晚了,我刚才给你家打了个电话。”
听这个口气,可以确定警察没有给家里打电话。这就好办了,必须立即回去。但是,那个男人把三十日元的大约一半拿出来,分给旅馆的男女服务员,叮嘱他们,不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把他们说出来,要是警察来调查,就如此这般地说。在这个时候,他还能这样处变不惊、细致安排。
我十点多一点到达旅馆,磨磨蹭蹭了一个多小时,出来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多了。这时我才想起阿梅还在外面等着呢。我喊“阿梅、阿梅”,看见她正在胡同里转悠。
上车以后,那男人说“我送你们到前面吧”,厚着脸皮挤进来。我和光子并排坐里面,阿梅和绵贯坐在备座上,四人相对无语。车速很快,快到武库大桥的时候,男人对光子说:“怎么样?还是坐电车回去比较方便吧……”接着,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光子小姐,在哪里下车呢?”
光子的家位于从芦屋川车站沿河西行的山那边,附近有一个著名的赏樱景点汐见樱,沿电车线虽然只有五六町[18]的路程,但中途有一片荒凉的松林,时有抢劫、强奸案件发生,弄得人人自危。平时要是晚回家,即使有阿梅陪伴,也都是从车站坐人力车回去。男人说:“要不在车站下车?”这时阿梅插话说:“不,人力车行的人都认识我们,还是早一点下车。”光子一直默不作声,只是时不时目不转睛地看着绵贯,好像用眼神悄悄传递什么信息,又好像在叹息。
那男人同样盯着光子的脸,说道:“那就在国道的业平桥下车吧。”我知道,从业平桥走到阪急车站还有一段路,也是荒凉的所在,一边是高大松树林立的堤坝,三个女人根本不敢走。绵贯的目的是想和光子多待一会儿,下车以后他可以一路送她回去。他说自己“住在船场的德光商店附近”,可是对这一带的桥名和道路很熟悉,可见和光子在这儿不知道散步过多少次。
我真想说“一个男人跟着我们一起走,要是被什么人看见,那多不好,我们三个女的怎么都好说。你还是快走吧。你既然把光子托付给我了,你要不走,那我就走了”,但是阿梅总是和绵贯一唱一和,绵贯说什么,阿梅就附和道“这样好”“就这么办吧”,还对司机说“不好意思,拉我们到阪急车站吧”,她说的话正合绵贯的心意。我怀疑这肯定是他们三人事先串通的阴谋。
我们在桥边下车,走上堤坝底下的黑路,那男人说“太太,这么个黑灯瞎火的,要是没有男人陪伴,会吓得不敢走”,趁势挽住我的胳膊,唠唠叨叨地讲述他和光子在这条路上都发生过什么事情,我故意走得很快,尽量拉开与后面的两个人的距离,我隐约听见后面五六间[19]远的光子“嗯”“啊”的声音。
走到车站,男人离开了,剩下三个人,都一声不吭,坐上人力车,送光子回家。
“哎呀,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啊。”光子母亲出来,说道,“每次总麻烦您,真难为您了。”一再表示感谢和歉意。我和光子的神情都有点怪怪的,生怕话说多了会露馅儿,光子母亲表示给我叫车,我赶紧说“不用了,我让车子等着呢”,逃也似的出来,然后坐阪急线回到夙川,再叫出租车返回香栌园,刚好十二点。
“您回来了。”女佣到玄关迎接。
“老爷呢?已经睡了吗?”
“一直在等着您,刚刚躺下。”
我松了一口气,丈夫睡觉之前最好什么也不知道,于是尽量悄悄拉开门,轻手轻脚走进去,只见床头柜上放着一瓶白葡萄酒,丈夫头蒙在被子里,正在酣睡。他酒量极小,睡前喝酒更是少有,一定是担心自己,怕睡不着,才喝的。我都不敢喘大气,小心翼翼地躺在他身边,生怕吵醒他,但我无法入睡。
我越想越窝气,憋屈和怨愤一股脑儿地涌上胸间,似百爪挠心。这完全无法忍受,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报复,顿时火冒三丈,伸手取过床头柜上的葡萄酒,一口气喝干。那天晚上,本来就折腾得疲惫不堪,加上我平时滴酒不沾,结果一下子就酩酊大醉。——这可不是那种陶然昏然的感觉,整个脑袋要破裂一般,烧心反胃,仿佛全身的血液猛然冲上头皮,苦不堪言,喘不过气来,“都把我当作大傻瓜,欺人太甚,看我怎么收拾你”——心里一直纠结着,这句话简直就要脱口而出。我的心脏剧烈跳动,如同从酒桶的桶口往外倒酒的咕咚咕咚声,我自己都能听见。
忽然间,我发现丈夫也和我一样,心脏也在怦怦剧烈跳动,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气。两个人的呼吸和心悸越来越激烈,两个人的心脏会不会同时破裂,就在我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丈夫的胳膊突然把我紧紧抱住。紧接着,我感觉到丈夫炽热的呼吸,感觉到他如火燃烧的嘴唇触到我的耳朵,说道:“你可回来了。”这一瞬间,我止不住泪水流淌,说一声“我难过……”,颤抖着身子,哭泣着紧紧抱着他,“我难过……难过……难过……”使劲摇晃他的身体。
“嗯,为什么难过?”丈夫极其温柔地问道,“你怎么啦?为什么难过?光是哭我也不知道,告诉我,怎么回事?”他用手擦去我的泪水,安慰我,哄我,这让我更加伤心,啊——啊——,还是丈夫最疼我,自己终于受到惩罚,此后和那样的人一刀两断,一辈子一心一意爱自己的丈夫。
我后悔莫及,我说“我把今天晚上的事都告诉你,你一定要原谅我”,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毫无保留地告诉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