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御前争吵

御笔朱批,是大唐天子的特权,是帝国最高效应的政令。

李晔不落笔,便无人能签署诏令。

可君无戏言,李晔也不能出尔反尔,他之前已经点头同意出兵了,又在朱全忠等藩帅奏请出兵的牓子上批示了“准”,想必也已见诸邸抄,由快马报与各地藩镇,如何又怎好再公然反悔?

李晔再向殿内一瞟,堂下右列首案空置,忠贞启圣定国功臣、开府仪同三司、金吾卫上将军、检校太傅、六军十二卫观军容使、左神策军中尉、内枢密使、实食邑八百户、魏国公杨复恭今日并未入殿。

杨复恭是李克用在朝内的亲密战友,自是激烈反对出兵河东,如今见反对无效,大局已定,便干脆称病不上朝,如此一来,他便可以尽量拖延出兵,反正京内外的神策军都握在他手里。

对李晔来说,眼下,倒正好可拿他做借口……

“圣上……”

堂下右列末案的中书侍郎、户部尚书张濬见李晔双眼游离,已出神了许久,出声提醒。

他是此次出兵讨伐李克用的首倡者,心里自是焦急,盼着李晔能赶紧朱批。同时,前两日宫里传出李晔突然昏厥、长睡不醒的消息,也让他们这些做臣子的担心天子的身体,可随后又传来李晔醒来后精力格外旺盛、四处撒播龙种,才让他们消除疑虑,商量好今日奏请开延英殿。

李晔不动声色地点了一下头,回应堂下的提醒。

随后,他提振袍袖,从笔架上取过御笔。

张濬立即快步上前,从两列几案当中穿过,侍立御案一角,研好红墨,再恭恭敬敬地呈放在李晔右手旁。

李晔拿朱笔蘸了墨,再提起来。

他提得很慢。

顺便扫了一眼堂下诸宰臣的反映。

立在他身侧的张濬,一脸急切,就差发声催促他赶紧落笔了。

堂下左首,司徒、翰林学士承旨、鲁国公孔纬,入定端坐,双目微闭。孔纬也是主战派,可他全然没有张濬的急迫。

堂下次案左右分别坐着刘季述和西门重遂,前者是右神策军中尉,后者是内枢密使。

由于杨复恭身兼左神策军中尉与内枢密使,所以这三人便组成了“禁内四贵”。

他俩与杨复恭的关系谈不上,也谈不上坏,对此次朝廷讨伐李克用也无可无不可,所以抱定了事不关己的态度,静坐其位。

堂下三案。

右案是司空、门下侍郎、晋国公杜让能,他是主和派,反对朝廷用兵,此时见李晔提笔,脸上隐隐有叹息之色。

左案是中书侍郎、吏部尚书刘崇望,他是反战派,曾与张濬在殿内争吵多次,此时见李晔提笔,忍不住又要出声劝阻,最后忍住了,不停地摆着脑袋。

堂下四案,右案是张濬,左案是崔昭纬,他刚加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不久,进延英殿次数不多,因而不敢乱开口,只陪列末席。

“哎。”

李晔叹了一气,未批,将手中御笔放回砚旁。

这一下变故突起。

殿内诸宰臣反应各异,俱是震惊。

已入定的孔纬也难得的睁开了眼睛,目露诧异。

立于李晔身侧的张濬反应最是激烈,忙问道:“圣上,这是何故?”

李晔时刻提醒自己的天子身份。

他不疾不徐,缓缓扫了一眼殿内的所有人,记住他们此刻的反应。

随后看向空置的几案,缓缓道:“杨公不在,大事难断。”

“圣上何出此言?先前朝议时,杨公均参与其中,与臣下等反复争论,最终才拟定出兵河东。如今只是将诏令共之四海,杨公在场与否,又有何干系?”张濬历来最得李晔宠信,又一时心急,顾不得君臣礼仪直接回复。

李晔未及答复,堂下刘崇望也是心急之人,已站起来驳斥道:“张濬,你是要胁迫圣意么?”

张濬毫不客气地还击道:“军政要务,事关家国兴亡,我做为大唐的臣子,直言劝谏,又有何过错?”

刘崇望立即反击道:“难道只有你一人是大唐的臣子?难道只有你一人懂直言劝谏?‘家国兴亡’四字,像你这般草率激进之人,还拎得清它的分量么?”

刘崇望这话明显带了火气。

张濬的火气更旺:“如今朝纲不振,朝廷政令不出长安城门,又恰逢此千载难逢的良机,若不激进一些,一举振兴我大唐国的威严,莫非,还如以前那般毫不作为,坐等乱贼上门,当断失断么?”

刘崇望一声冷哼:“若照你这般胡作非为,我看,不用等乱贼上门,这朝廷先就要被内贼给亡了。”

张濬被激怒了:“你说谁是内贼?”

“谁鼓动用兵,谁就是内贼……”

堂下两人吵得不可开交。

至于堂下其余人。

刘季述和西门重遂互相递了个眼神,皮笑肉不笑。似乎在说,他们这些自命清流的朝臣,瞧不起我们宦官,结果也就是这个狗咬狗的样子。

孔纬又闭上了眼睛,可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看来正在强行压抑自己的情绪。

崔昭纬依旧陪坐末席,双眼望着争吵的张濬、刘崇望二人,脸上一副大开眼界的表情。

杜让能却瞧不下去了,大声呵止道:“够了!当着圣上的面,大吵大闹,成何体统?”

刘崇望猛甩了一下衣袖,坐下了。

张濬却仍不罢休,还了一句:“杜国公怕不是要拉偏架吧?”

杜让能气极,手指张濬道:“你说出这些话来,与市井之徒何异?还有没有朝堂宰臣的样子?”

杜让能既是国公,又久居宰辅之位,是社稷重臣,张濬不便与他正面争执,转而道:“张某一时心急,难免有礼节不周之处,还望圣上、诸位相公见谅。可眼下事情紧急,却容不得我们只顾着礼节。

“先帝两次播迁兴元,全是沙陀人的罪过,如今河南河北的藩镇都上书愿意讨伐河东,也正是我们借机剪除河东李氏的大好时机,岂容有失?

“再且,朝廷久失威信,政令如同废纸,究其根源,全在于武备不兴,让各地藩镇只知人君之恩赐,却忘了人君的雷霆震怒,此次讨伐河东,也正是我们重振威严的大好时机啊!

“再有……

“再有……”

再有后面的内容,张濬话到嘴边,忍了又忍,生咽了回去。

这部分内容,是针对殿内的某些人的,不便当众说出。眼下以尽快出兵为务,不宜多生事端。

而且他发现李晔双眼游离,似另有所思,根本就没有专心听他讲话。

他也不由得心思游离,今日圣上,怎么了?

在他的认知里,圣上年轻有为,甫一登基就重开延英殿,效仿先圣,礼遇臣子,痛斥权宦,急于重振朝廷,中兴大唐。每每他慷慨陈词,大谈中兴之举时,圣上也会跟着拍案叫绝,绝不是今天这般漠不关心的样子。

张濬茫然地立在堂中,又是困惑,又是失望,最后一跺脚,转身便走,“既是杨公不在的缘故,那我这便去寻杨公,也好过在这里空费嘴舌……”

“张堂老!”孔纬终于发声了,呵止了张濬,“你忘了这延英殿里的规矩吗?”

延英殿内的规矩,天子未至时,臣子至;天子未离时,臣子不得擅离。

张濬醒悟过来,悻悻走回自己的几案旁坐下。

延英殿内一片死寂。

先前的吵闹虽不成体统,但多少也算热闹,如今众人都垂着脑袋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才真正是让人觉着压抑,绝望。

像极了帝国目前奄奄一息的样子。

“圣上……”

这时,堂下诸宰臣看见天子李晔从御座上缓缓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