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大学开学的日子临近。晚上准备睡觉时,张先贵两口子悄悄把家里藏在旮旯里的积蓄统统取了出来,郑重其事放在床上,仔仔细细地清点。把存折和现金点了不下三遍,两口子脸渐渐阴沉下来,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要是你不好那一口烟,你说这些年,我们家多少也能存下一点半点吧?”
“你咋不说自己贪生怕死?遇上宝山镇冷场天我们转去二龙乡支个摊,那要多挣好多?”
“哼,二龙乡离着几十里,你也只是个死鸭子——就剩个嘴硬,一两天还可以硬撑,折腾一两年人都去脱半条命。”
在憋屈的现实面前,两口子你一言我一语,少不了相互埋怨。但是心终归是一条心,到最后还是想到一处去了。
“找晓红商量一下,借点吧!”
张先贵猛地吸烟,没有吭声。
刘碧珍知道丈夫抹不下面子,便说:“不要你出面,我去说,正好明天冷场不用摆摊。”
张先贵想了想说:“你去我去都不合适,还是让晓林自己跑一趟吧。”
听说要被派去二龙乡找姐姐借钱,张晓林面露难色,嘴上勉强应承下来,毕竟是自己上大学,也不好意思让父母去伤老脸。
二龙乡可不近,得翻山越岭几十里。就这样奶奶也不知心疼他,还非得让他顺道给庙上背几个南瓜去。张晓林灌下一碗稀饭,背上背篓匆匆上路。
田巧玲正在山门牌坊下,一边啃馒头,一边逗蚂蚁。
“唉呀,见到你可太好了!”张晓林又惊又喜。
除了庙会的日子,平日里庙上太冷清了,时不时巧玲会跑到山门口来玩,希望见到几个有趣的人,因为奶奶和糊涂和尚都太闷了。巧玲模样越来越像她姐,但是性格天差地远,还是那个一刻也静不下来的野丫头。
出门前喝的稀饭都变成了额前大颗大颗的汗珠,张晓林肚子又空了。巧玲把馒头掰开,把多的给了晓林哥,把自己啃过的那一头搁在蚂蚁们的家门口。
“太阳就要露脸了,我现在得赶快去二龙乡,再耽搁这一路非得热化不可。”张晓林一边松下背篓,一边喃喃抱怨,“这是给庙上送的南瓜。明明一个朝北一个朝东,我家老祖宗非说我顺路。”
巧玲接过背篓,利落干脆地挎上自己肩头。
“晓红姐的大丫头已经能开口叫你一声舅舅了吧?”
“回头再聊。”
张晓林哪里顾得上多说,把东西交托给巧玲,然后一身轻松往二龙乡方向跑去。
难得见个有趣的人,却没能聊上几句,望着张晓林渐去渐远的背影,巧玲撇撇嘴,再见不到了才转身往山上走,一边走,还一边拿道旁草叶儿撒气。
半坍的泥垣,低矮的青瓦房,姐姐婆家的光景跟自家半斤八两,张晓林在门口犹豫半晌才迈进院里。
两岁的外甥女梅花独自在院里玩着沙,蹲在沙堆旁歪着脑袋怯怯地望向张晓林。她对眼前没见过几次面的舅舅一点印象也没有。
张晓林挠挠小丫头的大脑袋,从裤兜里摸出两颗半化的大白兔奶糖塞到她脏兮兮的手板心里。
姐弟半年没有见面,上次见面还是去年腊月二十八的晚上。姐姐和姐夫带了一块腊肉来,待了不到一支烟的时间,姐弟两人甚至没有单独说上一句话,他们就匆匆回了二龙乡。
堂屋里的姐姐晓红已经不是腊月里见面的模样,面无血色,脸颊浮肿,乱蓬蓬的头上别着一把红色梳子。她踮着脚却够不到高柜顶上的蜜糖罐,挺着大大孕肚笨拙的模样让人见了不免有些惊讶和心酸。
张晓林大步迈过去,一伸手轻松将蜜糖罐取了下来。
张晓红一脸诧异地望着毫无征兆远道而来的亲弟弟,足足愣了一分钟没有说话,而后突的汪汪大哭起来。
姐姐歇斯底里的反应让张晓林不知所措。
外甥女听到哭声跑了进来,恶狠狠地瞪着张晓林,嘴里含糊不清地嚷着什么,除了“妈妈”二字,其余都听不懂。
可怜的小家伙,两岁了还不会说话,她显然误以为张晓林欺负了自己的妈妈,也许他想要夺走因为自己偷吃而被放得很高的蜜糖罐。
张晓林想要解释,但是梅花根本不给他机会,抱着眼前“坏蛋”的大腿就是一口。
张晓林疼得嗷嗷叫。
张晓红一把将女儿掀翻在地,手抹眼泪,破口大骂:“小畜生!”
张晓林把罐子递给姐姐,埋怨她对梅花太粗暴。
“你不知道我多恨她!”张晓红怒眼望着地上打滚撒泼的女儿,咬牙切齿地说。
梅花是她十月怀胎的亲骨肉,姐姐的态度却像一个后妈,张晓林不能理解姐姐,内心颇为反感。
“你咋来了?”
张晓红一边冲着蜂蜜水一边问起弟弟。
“咋家里就你跟梅花,叔和婶呢?”
“唉!”姐姐叹口气,“一家子都倒霉……她爷爷前天逞能自己上房拾掇房顶,一不留神滚了下来,摔断了大腿骨,现在老两口都在县医院住着哩。”
“直接从房顶上滚下来?”张晓林倒吸一口凉气,“只是伤了腿也算万幸!”
张晓红冷漠无情地说:“摔死了一了百了。现在人半死不活躺在医院里,每天医药费好几百,我们一家子马上要喝西北风了。”
她冲了三碗蜂蜜水,给张晓林塞了一碗,也给梅花留了一碗。
“家里都还好吧?”
“好,都好。”
“那就好。”张晓红绷紧的神经刚刚放松下来,马上又变得一脸狐疑,“没事你咋可能来二龙乡?我嫁来这里四年,你总共来过三次……出嫁那天,梅花满月那天,今天是第三次。”
张晓林有些窘,眼下根本开不了借钱的口。
“姐,我考上省城师范大学了,过来告诉你一声。”
果真弟弟有事才来,不过却是好事、喜事,张晓红释然了。
“老张家被我丢掉的脸面让你找了回来,爸妈总算等来扬眉吐气的一天。”
“姐,你别这样说。”张晓林宽慰说,“以前的事早过去了。”
张晓红苦笑。事情有没有过去她心里明镜似的——无论娘家人,还是婆家人,包括她自己,谁不对那桩陈年丑事耿耿于怀呢?
三个人简简单单吃了个午饭。梅花自己握着勺子认认真真舀着白米饭往小嘴里喂。虽然很快她那小脸便粘满米粒,可妈妈丝毫没有理会。当张晓林想要帮忙的时候,姐姐铁着心肠阻止了他。
“这一回你帮她,下一顿饭该咋吃?”张晓红态度冷漠,“一家人鸡飞狗跳,我连肚子里的都顾不上,哪还顾得了她?”
张晓林无言以对,心里隐隐难受。一个两岁多的孩子,早该开口说话了,但是梅花只会叫“妈妈”。
梅花把小碗里的饭吃得一干二净,再把鼻尖上的饭粒拈来喂进嘴里,然后不声不响自顾自出去玩了。
“姐,好好教她说说话吧,别耽误了。”
“生在这样的家里已经被耽误了。”姐姐还是那句话,“顾不上!”
张晓林住了嘴,再不想多说一句,借钱的事更是无从谈起。
耍了一阵,张晓林跟梅花熟络了,教她喊“舅舅”,她笑嘻嘻地配合。直到离别,梅花一声“豆豆”喊得张晓林泪花在眼眶里打旋。
姐姐挺着大肚子,坚持把他送出两里地。
张晓林担心姐姐,也不放心家里的梅花,几次央求姐姐别送了。终于张晓红停了下来,把一个小包袱塞给弟弟。
“姐,这是做啥?”张晓林打开包袱,看到那是一叠百元钞票,当即被吓了一跳。
“这钱都攒出霉味了,就等你考上大学这一天。”
“姐,家里不缺钱。这钱你自己留着,你和梅花,还有肚子里的孩子……哪里不是要用钱的地方?”
不由分说,张晓林拔腿跑了,转眼间已经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