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云起

春末将去,六月盛夏刚露了个头,槐安的天气已趋于炽热。偶有海风被热浪带入城内,空气中都是湿漉漉的咸意。这样的天气,走不了几步就会汗流浃背,人们纷纷埋怨这个夏天来得太快太猛烈。

唯有晨起之际,天色刚染一丝红,太阳还未跃出云头,夜晚的凉意停留在空气中,掺杂着街边开满枝头的广玉兰香气。

这是一天之中最适合闲庭信步的时刻,此刻却被阵阵争吵声搅散了清闲时光。

“把孩子交给我对大家都好,你一个单身女人,怎么可能给他优渥的生活?阿静,我们今天来找你,不是想跟你吵架。”

连棠酒店巨大的旋转玻璃门外,怀抱婴儿的年轻姑娘被一群男女老少团团围住,听见男人这番话,女人抱紧怀中的孩子,红着眼怒吼:“荣兴安,我再说一次,这不是你的孩子!我们早就分手了,这个孩子跟你们没有半点关系!”

这话带着几分咬牙切齿,人群中打扮时尚的老妇人冷笑一声,嗓音尖锐:“你这个小浪蹄子,跟我儿子分手不到一年,孩子都两个月大了,你说这不是我儿子的,难不成你跟他在一起时就背着他偷人了?”

众人附和,连看上去不过七岁大的小朋友都上前推搡她:“妈妈说你不要脸。”

争吵愈演愈烈,女人紧拥着哭泣的孩子被荣家逼得左右无路,有几名围观的热心人想要上前劝解,都被荣兴安扯着嗓子推回去:“这是我们的家务事!我警告你们,谁敢插手我就告谁!”

老妇人仗着人多扑上去抢女人怀里的孩子,女人尖叫两声,一边护着孩子一边哭骂:“荣兴安你不是人!你自己出了车祸没了生育能力就来抢我的孩子,你会遭报应的,你们会遭报应的!”

荣兴安被她的话激怒,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人群骂骂咧咧一拥而上,女人的哭喊夹杂着婴儿的哭声,场面混乱不堪。

“不要吵了。”

这道平静的声音传入人群时,女人正被人扯住头发,怀里的孩子就快被夺走。只是一瞬,争吵声、哭喊声就像磁带卡住般突然停下,周围一片寂静,只有跃上树梢的鸟雀的叽喳声。

众人纷纷回头,酒店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个面容俏丽的姑娘,白T恤牛仔裤,及肩的头发别在耳后,干干净净的模样,秀丽的眉眼却微微蹙起,含着一丝无措的紧张。

紧迫的局面意外地被女孩一句话就给缓和了,她语气虽平静,声音却似乎带着一股蛊惑人心的能力,瞬间就令这群原本凶神恶煞的人冷静下来,连周围看热闹的路人都被她吸引,不自觉地朝她靠过去。女孩被突然围上来的这群人吓到,下意识地开始后退。

周围的人似乎没察觉到她的紧张,人高马大的荣兴安一改之前的凶悍,一脸苦相地佝偻着身子朝女孩诉苦:“小姑娘你不知道,我和阿静在一起很久了,她偷偷生下了我的孩子。这个孩子对我来说很重要,我也不是要抢走他,由我们来抚养,今后阿静还是可以来看孩子的嘛,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对啊对啊,小姑娘,我们一家都是老实人,不到万不得已,怎么会这么做?”方才盛气凌人的老妇人摸了摸眼角,嗓音都哽咽了,“阿静是个好女孩,她如果愿意和兴安结婚,我们也不会反对的呀,但是孩子是我们一家的命根子,她一个人霸占,说不过去的呀。”

女孩后背紧紧地贴着玻璃门,脚跟都往后缩,柔和的声音含着一丝慌乱:“你们可以坐下来好好商量,不能就这么来抢孩子,不仅会伤到大人,还会吓到小孩的。”

老妇人一脸委屈地感慨:“我们也想好好商量的……”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老妇人脸上堆出笑意就要来握她的手,女孩似被针扎一样惊慌避开,眼见四周的人围得更紧,她已无处可退,身前却突然横出一只手臂。

烟灰色的衬衣,袖子微挽,露出手腕处麦色的皮肤,袖口内侧纹路繁复,扣子看不出质地,但扣面覆了微雕,瑰丽又低调。

来人很高,她需要仰头看他,戏谑的嗓音慢条斯理地响在她头顶:“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女孩子,算怎么回事儿?”

荣兴安皱眉看了来人半天,原先平复的怒意再次涌上眉头:“你是什么人?我们的家务事轮得到你来插手?”

女孩终于从围攻中解脱出来,松了口气,抬头正要道谢,看清来人的模样时,却是一愣,定在了原地。

荣兴安五大三粗,欺身而上就要将男子撞开,不想反被男子扣住手腕,反手朝外一推,看似力道不大,却将荣兴安推得一个踉跄。

男子掸掸手,讥讽似的冷笑一声,随着众人的视线走到阿静面前,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好巧不巧,我是你前女友的现任丈夫,你这一大早的带着人围攻我的妻儿,还问我想做什么?”

阿静泫然欲泣,依在男子怀中,哽咽着道:“老公,你终于来了,他们要抢我们的孩子。”

荣兴安脸色一变,一群人面面相觑,有些收敛地后退了两步。女孩终于解脱出来,长长松了一口气,抬头看清眼前男子的模样时,神色却顿时一愣。

男子正低声安抚阿静,荣兴安不死心地喊:“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这是你的孩子?”

男子抬眼,冷冰冰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唇角却勾了个要笑不笑的弧度,笑得荣兴安头皮发麻:“谁主张谁举证,你想要证据,难不成我去找?”

老妇人仗着人多撑腰,在一旁插嘴:“你敢去做亲子鉴定吗?”

“对啊!你敢去做亲子鉴定吗?”

这个提议似乎又令众人找到信心,你一言我一语地附和起来。男子扫了他们一眼,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这个提议不错。那现在就去?我想想,距离最近的医院是……”

话说了一半,像想起什么一样:“不过,等亲子鉴定的结果出来,这孩子和你们没有关系……”男子的目光掠扫过众人,眼里没什么情绪,嗓音却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笑意:“法院的起诉书,各位是自己去拿比较方便,还是我让律师送上门更好?”

荣兴安被他说得脸色发白,眼见自己这一众人的气势被他几句话就压下去,心里又气又恨,梗着脖子吼:“你这是在威胁我们?”

“威胁?”男子眼角一挑,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起先眼里的寒意退去,此刻只剩下好笑了,“这你就觉得是威胁了?”

他手指扣了下额角,做出沉思的表情:“我想想,你是去年出的车祸吧?是在二环高架那里?因为你受伤严重,交警判的对方全责……”

男子的语气并不如之前森寒,似乎在温和地跟他随口聊天,荣兴安却在他这温和的嗓音中惨白了脸色,听他话锋一转继续道:“当时你被送到医院抢救,医院现在应该还存有你的血液检测档案吧?要是对方知道你当时酒精含量……”

“你住嘴!”荣兴安暴怒出声,在男子似笑非笑的神色中狠狠瞪了阿静一眼,拽着身边浑身发抖的老妇人仓皇地离开了。

酒店门口终于恢复安静,阿静正想跟方才解围的女孩道谢,回头去找时发现她已经走到酒店电梯口,赶忙小跑两步追上去。

“小姐,等一下。”女孩听见喊声,回过身来,阿静眼眶有些红,声音却恳切:“小姐,刚才真的很谢谢你!要不是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女孩不易察觉地后退两步,轻声道:“没关系!”她抿了抿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好半天才下定决心似的开口,“你丈夫……”

刚说了三个字,身材修长的男子已经朝她们走来,帅气俊逸的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意,有些玩味的目光却不偏不倚地与她对上。女孩一愣,身后电梯叮一声响,她低头说了句“再见”,飞快钻进了电梯。

阿静“哎”了一声,回头问:“你们认识?”

男人看着合上的电梯门摇头,女人暗自叹了声气,又有些急切:“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荣兴安是酒驾?那我们可以去揭发……”

话没说完,男人笑着摇了下头打断她:“以防他再骚扰你,这个把柄还是捏着比较好。”

林深上了电梯,心有余悸地按下连棠酒店的14楼。

连棠酒店隶属于宋氏集团,宋氏集团以旅馆起家,历三代经营,至今已发展成为国内首屈一指的豪华连锁酒店。槐安市作为宋家的大本营,市内三座连棠酒店都修得高耸入云,是槐安的标志性建筑。

前不久连棠酒店翻修,派人去画廊选画用以装裱,多少人翘首以盼希望能得到青睐,怎么也没想到最后“中标”的居然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画家。

连林深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她的画大多是没有故事和人物的,曾有人形容她的作品像打翻了颜料盘,胡来一气,画风非一般人能理解,能混进画廊展览,还是靠好友孟时雨找朋友托了关系。

也不知道这次连棠酒店派去选画的人,到底是搭错了哪根神经。

林深到达14楼时,早上找人送来的画已经被抬上来,就放在走廊入口。画用长方形的箱子装着,平平整整躺在里面,以免折出痕迹。箱子旁站了个戴金边眼镜的助理,正小心翼翼地将画取出来平铺在地上,准备重新裱框挂上墙。

看见林深过来,助理推了推眼镜朝她笑道:“林小姐你来了。”他侧开身子,让出身后穿白衬衣的男子,向林深介绍,“这是我们宋总,就是他选中林小姐的作品的。”

林深看向助理口中的宋总,意外年轻的一张脸,棱角分明。

他也朝林深看过来,接过助理搭在手臂上的西装外套,眉峰很冷,朝林深伸手:“宋潇寒。”

他的手指很白,指骨修长,露出手腕上的暗金手表,大气又简约。林深身体绷得笔直,抿着下唇,好半天才伸手在宋潇寒的指腹碰了碰,随即飞快收回:“你好,我是林深。”

宋潇寒轻点头,目光从画上扫过:“画,”顿了顿,“不错。”

林深低声说了句“谢谢”。

宋潇寒打量了一会儿地上的画作,俯身拿起两幅在墙上比了比。林深抬眼看了一圈,觉得自己这几十幅色彩鲜艳的画,跟连棠酒店清冷的风格半点都不搭。

宋潇寒脸上一派高冷,看不出喜怒,林深心里正七上八下呢,却见宋潇寒点头示意助理,助理赶紧走到她面前:“林小姐,宋总很满意你的画,不知你对这些画的装裱有什么建议吗?”

林深有些惊讶。这个人,居然真的喜欢她的画?她抿了抿唇,斟酌道:“我觉得……这两幅挂在客房比较合适,这边这几幅,比较适合走廊。”

助理抬头看向宋潇寒,宋潇寒目光微垂:“好。”

得到他的肯定,林深紧张的神情终于有所放松:“但是这边走廊的底色和画的主色调不搭,或许可以将墙漆换成灰蓝色,让走廊看起来更为大气。”

宋潇寒面色不变:“换。”

林深贴墙而站,手指背在身后,终于说完最后一句:“刚才上来的时候我看了大堂的风格,这里暂时没有适合的,我可以回去之后重新创作。”

宋潇寒扣上西装的第二颗纽扣:“行。”

他利落的办事风格,和他说话的口吻很是符合,这也让林深轻松不少。

从电梯下来时,林深看看手机,时间才过去一个小时,就这么一会儿时间,太阳热辣的光芒已经将整座城市覆盖。她没带伞,手指搭在眉骨上刚走了几步,戴金边眼镜的助理追出来,手上拿着一把黑胶伞。

“林小姐,太阳太大了,这附近不好打车,你撑着点伞。”

林深有些惊讶,浓密的眼睫毛轻轻眨了眨,低声道谢。

助理笑笑:“都是宋总的意思。”

林深到家之后给好朋友孟时雨打电话,手机那边传来关机的提示音。作为一名优秀的心理医生,孟时雨在给病人做诊疗时都会关机。她放下电话没再重拨,扎起头发去了画室。

早上计算了一下,连棠酒店三十多层楼,每条走廊每间房需要用到挂画的地方共有百处,现在算下来,还差几十幅,她需要赶工,林深走进房间内的画室。

因为担心颜料融化,画室的温度比客厅更低。林深走向画架时,脚步顿了一下,转头看向墙角盖着画布的架子。

半晌,她朝画架走去。画布已积尘,掀开一角,露出半幅人物彩画。林深向来是不画人物的,这幅人物画却的的确确是她的风格。

画上的男人眉峰俊朗,薄唇微挑,一手搁在椅背上,一手捧一杯咖啡。

背景是公园,树影斑驳,不及他眼底光芒。但画没画完,笔触只到手臂处,像戛然而止的默片。

画上的男人正是今早在连棠酒店门口遇到的阿静的“老公”。

林深其实很早以前就见过他,在那座公园写生时,目光无意间看到长椅上悠闲而坐的男子,生平第一次,萌生了画人物的想法。

于是翻了画纸下一页,对着他描摹。可画到一半,有个姑娘走近,接过他手中的咖啡,亲密地挽着手牵走了他。

那个姑娘不是阿静。

如今,画纸上的男人无声含笑,跟今早见的也无二样。林深看了半天,叹了声气,将画布盖下来,转身离开。

孟时雨回电话时已经午后,林深一手拿画笔一手拿颜料盘,将手机夹在耳边:“孟孟,下午来我家吃饭吧?”

孟时雨好像还在忙,边和她通话边交代工作:“行啊,今儿什么日子?”

“我赚到人生的第一桶金了。”

孟时雨笑:“是个该庆祝的日子。”她低声吩咐助手把下一位患者的病例文件整理出来,拿着手机走到窗边,“不过天气这么热,就别在家做了,上次那家西餐厅怎么样?”

林深沉默了一下:“我不想去外面吃。”

孟时雨提高了声调,像在提醒:“林深。”

她开口解释:“我今天已经见够人了,已经完成了指标。”

孟时雨失笑:“如果你每天都按着我给的指标计算人头数,那你的病永远也不可能好。深深,接触外界不是在完成我给你的任务,是为了你自己。”她顿了顿,又打趣,“你不会是嫌那家西餐厅太贵了吧?”

林深被她逗笑:“请你吃饭,再贵都不贵。”

孟时雨笑起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嘴甜了?行了,我马上要接诊,下班了来接你。”

林深应了一声,挂了电话。

槐安的白天最不缺的就是车鸣人声,这个城市的快节奏就像今夏的太阳令人难以招架。临近郊外的苍榕山别墅却寂静清幽,孟时雨的心理诊疗所就设在这里。

助理将整理好的病例递给孟时雨:“下一位是顾先生。”

孟时雨接文件的手顿了一下,有些头疼地皱眉:“这还没开始,我已经预感今天又要失败。这珠穆朗玛峰,估计我是没机会登顶了。”

助理宽慰着接话:“孟医生,你是心理学领域顶级的心理医生,治愈过多少疑难杂症,顾先生的失眠症也一定没问题的。”

“你懂什么!”孟时雨点燃有助睡眠的檀香,“业界的人把他比喻成珠穆朗玛,你以为这称号是随便得来的吗?行了,叫他进来吧。”

助理知道她脾气不算好,自讨没趣后赶紧退出去了。

身材修长的男子很快走进来,手上还端着助理方才给他泡的咖啡,孟时雨叹气:“失眠少喝咖啡,要跟你说多少次?”

男子耸肩一笑,在为他备好的躺椅上躺下:“喝不喝都一样。”

孟时雨默默叹了声气,翻开病历开始例行的问诊。午后阳光穿过玻璃,被窗帘隔绝在薄薄一层布料之上,透着朦胧的光。

“还是无法正常入睡吗?”

“嗯。”

“上周问诊到今天,一共服用过几次安眠药?”

“基本上每晚都吃。”

“一次几颗?”

“三颗。”

孟时雨啪地折断了记录的铅笔芯,有些愤怒地抬头看躺椅上一脸无所谓的男人:“顾倾淮先生!你又擅自增加剂量了!我告诉过你,正常人服用安眠药的剂量是半颗,你这是在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顾倾淮睁眼,笑笑看她:“我这不是不算正常人嘛。”他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起身理理衣领,“时间差不多了,我走了。”

孟时雨盯着他悠闲离开的背影,握笔的手指捏得紧紧的。

午后阳光愈烈,树上的蝉像是得了特赦般没命地叫。孟时雨狠狠地熄灭檀香,冷声吩咐进来打扫卫生的助理:“明天找人来换隔音玻璃,还有,把树上的蝉捅了。”

看完最后一个病人,孟时雨下班离开,开车去接林深。

林深住在老街,槐树成荫,门前总坐着摇着蒲扇的老人。十几年前的房子,周围都已经起了高楼大厦,附近这片四合院像在闹市之中偏安一隅,偶有房地产商来谈,最后都无功而返。

孟时雨的车开不进来,停在街口给林深打电话,林深拿了外套匆匆出门,上车时孟时雨正枕着垫子闭目养神,嗓音疲倦地问她:“今天都做了些什么?”

林深在父母过世后患上了严重的社交恐惧症,机缘巧合认识了孟时雨。那时候孟时雨还只是心理学专业的大一学生,于是林深就成了她人生中的第一个病人,每天汇报自己的日常,也算是治疗计划里的一部分。

她想了想,从早上出门打车开始说起,说到帮助阿静时,孟时雨眉头挑了一下:“你还真是个小天使,明明恐惧接触人群还主动帮人解围,看来我得奖励你。”

林深迟疑道:“昨天去酒店签合同时,我其实在电梯里见过她。”

她头一次出来谈生意,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乘电梯上楼时,阿静也在。只是她没注意到身后手足无措的林深,而被抱在怀里的孩子眨着水汪汪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林深,在空中乱抓的小手突然握住了她的手指,还冲她露出甜甜的笑。

很奇特的感觉,林深一向恐惧与人肢体接触,那只小手却很暖,像温柔的月光,驱散了她的紧张。

她话语一顿,眉头蹙起来:“孟孟,我今天还做了一件不好的事。”

孟时雨正找地方停车:“嗯?”

“阿静的老公,其实我之前在公园见过他一次,和别的女人在一起,看上去很亲密的样子。我当时……”她轻轻叹了声气,“我应该告诉阿静的。”

孟时雨支起身子往外看,停车位落了满地的广玉兰,轮胎碾上去留下道道花痕,她转着方向盘将车身摆直,漫不经心:“你不是说那孩子才几个月大吗?老婆妊娠期出轨,很正常,没告诉她也是为她好,你别想太多。”

林深皱了皱眉,没再说话。

餐厅里人不多,服务员领着两人去了雅座。孟时雨最近减肥,只点了一份水果沙拉,举着红酒和林深碰杯:“恭喜你签成第一笔合同,自食其力的感觉如何?”

林深小小抿了一口:“还是有点不真实,没想到真的会有人喜欢我的画。”

孟时雨笑了笑,微微晃动酒杯醒酒:“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事情是独立存在的,再难看的人也会有人喜欢,再难懂的画也有人欣赏。你就是把自己隔绝得太久了。”

这些年孟时雨一直在帮她克服社交恐惧,两人都明白,林深不是不想走出来,只是不敢。不过最近她的情况好转许多,孟时雨也很满意自己的治疗成果。

林深是个不善言辞之人,此刻满怀感激,也只是端起杯子认真地感谢她:“孟孟,谢谢你!”

孟时雨一口喝光杯中酒,往椅背上靠了靠,眉眼间的疲惫化作笑意。

今天她整个人看上去都显得没什么精神,林深忍不住问:“你今天心情不好吗?”

她抚着额头,嗓音疲倦:“刚才是有点儿,和你聊过天后已经好了,只是……”她顿了顿,目光从林深身上扫过,伴着灯光有几分晦涩,“之前跟你说过的那个得了失眠症的患者,直到现在还是没有任何好转。当初接手时豪言壮志,现在看来也快沦为业界笑柄了。”

林深想起她之前提过这件事,安慰道:“你连我都可以治好,没什么能难倒你的。”

孟时雨叹了声气:“没那么容易,前辈们都拿他没办法。”目光落在她脸上,放缓语气,“如果拥有你声音的那种能力或许还能试一试。”

话音刚落,林深手中切牛排的叉子刺啦一声从碟面划过,发出一道尖锐的刺耳音。她握叉的手有些发抖,故作镇定地将牛排摆回原位,没有说话,也没有抬头。

孟时雨坐直身子,嗓音低沉:“抱歉深深!我不该说这样的话。”

好半天,林深抬头朝她笑了笑:“没关系!只是……”

气氛有些沉默,孟时雨岔开话题调节气氛:“不说这个了,你说选中你画的人是宋潇寒?”

“嗯。”

孟时雨眉梢一挑:“知道这个宋潇寒是谁吗?”

林深摇了摇头。

“宋家的独子,宋氏集团唯一的继承人,去年刚接了他爸的位置,应该是现在槐安最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了。听说有不少小姑娘想爬上他的床,最后连头发都没摸着一根。”孟时雨笑着摇摇头,“真正的豪门巨子,上次看采访,长得还不错,老天造人实在很偏心啊。”

林深回想了一下宋潇寒那张冷冰冰但英俊非凡的脸庞,赞同地点头。

孟时雨调笑道:“你可得抱紧这条大腿,宋潇寒喜欢你的画,说出去,你的身价不知道得翻多少倍!”

三言两语,方才的沉默已不复存在。吃完饭两人沿着槐柳道散了会儿步,林深回到家时天色将暗,带着热气的夜风从半开的窗户蹿进来,吹起墙壁上的挂历。林深的视线落在用红笔圈出的日子上,那是明天。

她父母的忌日。

第二天一大早出门,街角的花店刚开店,老板正将盆栽鲜花往外挪。如往年一样,林深买了两束白雏菊。

墓园总有与世隔绝的清幽,等她絮絮叨叨将自己近来的情况说给长眠的父母后,太阳已经爬上了半边天。阳光炽热起来,她额头抵在墓碑上,轻声道:“爸妈,我走啦,如果中暑了你们会心疼的吧!”

林母过世前信教,每年在墓山拜祭完,林深都会去教堂祷告。她撑开黑伞,伞面的小黄花映着阳光,像熟透后将要凋谢。

周五的教堂十分清净,只是两旁橡树上的知了没完没了地叫,给这炎炎夏日平添了几分烦躁。

顾倾淮停好车替副驾驶的老妇人打开车门,看了一眼从停车场到教堂这一段不短的路程,又从后备厢拿了把伞出来。

身旁的老妇人嫌弃地看了一眼撑在头顶的伞:“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娇惯,一点点太阳都晒不得。”

顾倾淮哭笑不得:“我这是怕晒着您。”

“我都半截身子埋土里的人了,还怕晒个太阳?”

老妇人话说得硬气,步履却有些蹒跚,顾倾淮俯身将伞撑得更低,配合着她的步伐:“俗话说得好,活到老美到老,您天生丽质当然不怕晒黑,我可比不了您,晒黑了媳妇都讨不到。”

老妇人被他的话逗笑,布满皱纹的脸上却渐渐涌上悲伤:“我的筠儿要是还活着,也该娶媳妇了。”

顾倾淮没说话,轻轻拍了拍她颤抖的手。

踏入教堂时,清凉扑面而来。老人去做祷告,顾倾淮在最后一排坐下,抄着手打量眼前这座肃穆的教堂。阳光从两侧贴了蓝色窗纸的玻璃折射进来,光线朦胧。

寂静的午后,只有蝉鸣风声,不多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低吟的赞美诗。

“……你必忘记你的苦楚,就算想起也如流过去的水一样。”

“你在世的日子要比正午更明,虽有黑暗仍像早晨。”

“你因有指望就必稳固,也必四围巡查,坦然安息。”

轻柔温暖的声音,像林间缓缓流淌的溪水漫过铺满阳光的白石,不动声色地响在这空旷教堂里,响在他的耳边。

再然后,顾倾淮就不记得了——他睡着了。

午后阳光强烈,林深合上《旧约》,跟祈祷的牧师点头招呼,转身离开。

顾倾淮被老人叫醒时,时间已经过去一小时。骤然从梦中惊醒,总是清明的瞳孔里一片无措的茫然,像不知身在何处。直到声声蝉鸣入耳,神思回归,眼前的一切都清晰起来。

仍是那座教堂,光线迷蒙,雕塑庄严,老妇人在旁边关切地询问:“怎么就这样睡着了啊,太累了吗?”

顾倾淮猛地皱眉,身子噌地一下站起来,双手撑住椅背腾空跃起跳到过道口,步伐几乎有些踉跄地飞奔而出。

沿着教堂找了一圈,一个人影也没看见,他直愣愣地站在原地,直到老人颤巍巍地找过来,担忧地问他:“小顾,你在找谁啊?”

顾倾淮身子微微一颤,不知是在回答还是自语:“我也不知道。”

午后的教堂寂静无声,他深深地望了一眼那座矗立在日光下的庄严建筑。回想方才那道轻柔的声音,竟不知是真实还是幻听。

开车上路,身旁老人偷偷瞟了他好几眼,最后意有所指:“年轻人晚上还是要节制,不要太累了,要注意休息啊。”

顾倾淮揉着额角笑:“是,知道了。”

老人满意地点头,在包里掏了半天,掏出一个十字架递给他:“这是我以前给筠儿准备的,一直也没机会给他。小顾,这个就送给你吧。”

顾倾淮握方向盘的手微微收紧,他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您给儿子准备的,还是自己留着吧?”

老人低低笑了两声:“人都没了,还留着做什么,不如拿去庇护活着的人。”

顾倾淮没说话,沉默地接过了那串十字架。

之后的三天,顾倾淮都去了这座教堂。他试过坐同样的位置,找阳光折射的相同角度,也试过让公司的女职员捧一本《旧约》读那日听到过的赞美诗,可依旧毫无睡意。

只能是那个声音。

那个像梦一样出现,又像梦一样消失的声音。

暮色四合,连知了都隐了叫声,他从教堂踱步而出,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倒影被霞光镀了金边,随着他的步子摇晃。

顾倾淮想了想,还是给孟时雨打了个电话。

“我能自然入睡了。”

电话那头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反应过来之后声音都带着雀跃:“是我的治疗起作用了吗?”

“很遗憾,不是。”

电话里呼吸声一滞,良久,听到孟时雨勉强笑了一声:“顾先生,能告诉我你是在哪种情况下自然入睡的吗?后天在北京有个心理学家座谈会,我想……”

“不用了。”顾倾淮打断她,说了句“再见”挂了电话。

他回头看了一眼被夕阳笼罩的教堂。

他会找到那个声音的,一定会。

孟时雨正在逛商场,奢侈品店的柜姐捧着几双价格昂贵的鞋子站在一旁,等她挂了电话,笑道:“孟小姐,这些都是新款,每次上新都给您留着,您看……”

孟时雨面无表情地站起身,连带刚才选好的鞋子都没拿:“不用了。”

直到她离开,几名柜姐一边收拾一边交头接耳:“这位孟小姐不是向来什么都要买最好最贵的吗?怎么今天的新款一样也没买?破产了吧?”

“你说,刚才那个电话是不是她老公打的啊,脸色都变了。”

“不是吧,她还是单身呢……”

孟时雨走出商场,只觉胸口一股气上不上下不下,堵得胸口闷疼。她原地站了会儿,拨通林深的电话。

“深深,晚上一起吃饭,我来接你。”

电话里头风声阵阵:“我到桃泉写生了,后天才回去。”

孟时雨脸上闪过失望,无奈道:“那行,回来给我打电话。”

桃泉是槐安周边的风景区,前些年因为漫山遍野的桃花被政府打造为盛世桃林,自然风景很是秀丽,是林深找灵感爱去的地方。

市内天气闷热,桃泉却因为临近陀江,又绿化遍地大树成荫,还能抓住春天的尾巴寻到一丝清凉。林深住在民宿,早早就起床背着画架去了陀江公园,隔着一片澄澈的江水,江对面就是桃林。这个时节桃花早就谢了,但桃叶却葳蕤,绿荫成浪,江风带着桃香吹过来,让人恍觉似二月天。

林深一直待到日暮,起风时,江面还映了半轮红日。六月的天气说变就变,霎时阴云密布,狂风骤起掀翻了画架,颜料画笔也被吹落一地。

她手忙脚乱地去捡,画笔滚出几米远,被人俯身捡起。她还保持半蹲的姿势,抬头时恰恰与来人目光相对。

对视的瞬间,他眼底闪过笑意,出声招呼:“又是你。”他将画笔递到林深面前,又起身扶起倒塌的画架,见她还保持半蹲的姿势,笑着打量她几眼,“还不走?要下雨了。”

林深却注意到他拿在手里的那个小猪佩奇的气球。天边滚过一声惊雷,他在雷声中将画架背起来:“我帮你拿上去吧。”

林深抿了抿唇,起身离他远了几步,他好整以暇地打量她一会儿:“你这是什么眼神?我不是坏人,我们见过的,在连棠酒店门口和阿静。”他伸出手,“我叫顾倾淮。”

她当然记得他是谁,这张过分好看的面容总是容易令人感叹造物主的偏心。可现在看到他,林深总会想到阿静惊惶无措的模样,还有孟时雨那句——妊娠期出轨,正常。

狂风呼啸,将她散在肩上的头发吹得张牙舞爪,她低头将头发别到耳后,没有去握那双手,只是低声道:“谢谢!我自己来。”

声音被风吹碎,也不知他听清没有。顾倾淮瞥了一眼自己被冷落的手,无奈一笑收回来:“先上去吧。”

他转身就走,步子迈得快而大,林深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跟上去。爬上台阶时,画架已经搁在地上。

顾倾淮蹲在一个四五岁大的小男孩面前,正将气球递给他:“拿稳了,下次不要再被风吹走了。”

小男孩旁边还站了个年轻妇女,看见林深朝这边张望,冲她礼貌微笑。林深收回目光,微微颔首算作招呼,背起画架准备离开,刚走没几步,男孩欢快的声音顺着风飘到她耳边。

“知道了!爸爸你真厉害,跑得比风还快。”

“当然,爸爸是超人嘛。”

林深脚步一顿,不可思议地回头,看着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他们知不知道,这个男人,远不止她一个女人,远不止,他一个孩子?她几乎有一瞬间忍不住想冲上去,将真相告知。

雷声在头顶乍响,豆大的雨滴砸下来,那只正要迈出的脚又堪堪收回。幸福的一家三口在雨幕中渐行渐远,只有笑声盘旋。

这雨来得猛烈,陀江公园又临近江边,一时间打不到车。林深顶着大雨走在街边树荫下。

没走多远,身边响起车鸣,一辆黑色轿车在她身边停下,车窗摇下,露出顾倾淮笑吟吟的面容:“需要我帮忙吗?”

当着自己妻儿的面还对别的女生如此殷切?习惯使然?

那对母子就坐在后排,欢声笑语。林深甚至没有偏头,目光淡淡地望着前方的雨幕,嗓音伴着雨水,听上去有几分冷冰冰的意味:“不用。”

话音落,林深加快步子走了。

大雨被风一吹钻进车内,湿了半边座椅。车内,顾倾淮望着女孩匆匆离去的身影,无奈地笑了笑。

孟时雨参加完心理学术研讨会回来已是一周后。

一周前林深给她发了条要闭关画画的信息后就关了机,到现在电话都打不通,助理发动车子询问:“先去林小姐那里吗?”

孟时雨闭着眼皱眉,声音冷淡:“十点有病人预约,这种事还需要我提醒你?”

助理低头看看手表,已经八点四十了,有些尴尬,小声回答:“知道了,抱歉!孟医生。”

车子赶在十点之前开进苍榕山别墅,孟时雨推门而入时,顾倾淮已经坐在沙发上,正翻今早的晨报。

她笑了笑,脱下外套换上白大褂:“今天这么早?”

“醒得早,没什么事就过来了。”顾倾淮的目光从对面那扇落地窗扫过,“比以前安静了很多,换隔音玻璃了?”

孟时雨有点惊叹他的观察力,点了点头,在门外挂上“治疗中,勿扰”的牌子后,便正式开始今天的疗程。

这次去北京参加研讨会,孟时雨专程就顾倾淮的情况请教了几位资深的心理学教授,得出了一系列新的疗法。有一名教授指出,治疗的根本在于找出患者失眠的根源,这也是孟时雨一直致力于解决的地方。

但对于过往,顾倾淮总是三言两语一笔带过,只是在一次酒会上和同行聊起,说他父母都是军方人士,他却不知为何未在军中供职,反而独身一人暂居槐安。孟时雨猜测,他应当同家人有过激烈矛盾,这可能也是造成他失眠的根本原因。

大摆钟有规律地轻声摇摆,嘀嗒声像水纹在房间缓缓荡开,在孟时雨的细声引导下,躺椅上的顾倾淮身子渐渐放松。窗帘半合,房间光线正好,映着他轮廓深邃的面孔,像行船时夜里忽明忽暗的神秘灯塔,引人一探究竟又始终难以抵达。

“这么多年孤身一人离家千里,父母不担心你吗?”

“不会。”

“大概多长时间回一趟家呢?”

“偶尔。”

孟时雨低头看了看手表,这个时间,按理说他已经进入深度催眠,意识会完全跟随她的话,但他的声音并没有像被催眠者那样迷蒙,咬字仍然清晰。

“上一次回家是什么时候?”

“两年前。”

孟时雨握笔的手指轻微抖了一下:“家是很温暖的地方啊,你从小在那里长大,是什么原因让你不愿意回去呢?”

对面躺椅上的顾倾淮顿了顿,好半天,突然开口:“我没有不愿意回去。”孟时雨一愣,他已经毫无预兆地睁开眼,一眨不眨盯着她,“孟医生,我说过不要对我进行催眠。”

那眼眸太深,像无尽的深海,看人时能将人溺毙,孟时雨心里一紧,故作镇定地笑了笑:“不是没有成功嘛!”

孟时雨收笔起身,低头整理桌上的文件:“顾先生,我见过那么多病人,可从来没有谁像你这样完全无法催眠,你是一个心志很坚定的人,这大概和你的家庭有关。”

顾倾淮以手枕头望着窗外,并没有接她的话:“看来你这次的北京之行并无成效。”

孟时雨背影一僵,回身时若无其事地笑笑:“珠穆朗玛峰若是那么容易攀登,也不会成为第一高峰了。”

同行将顾倾淮比作珠穆朗玛峰,不是没有道理,可她绝不会轻易认输。

顾倾淮笑了笑,起身穿好外套,电话适时响起,他接起来放在耳边。那头不知说了什么,他眉梢挑了一下,笑道:“这笔单子还挺有趣,接,当然接。”

挂了电话,孟时雨一脸无奈地看着顾倾淮:“还在接单?我该高兴你还在按照我的办法出租自己透支精力吗?尽管这个治疗方法现在看来似乎没有任何作用。”

“怎么会?”顾倾淮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咂咂嘴,“起码很有趣,生活都变得多姿多彩了。”

孟时雨勉强配合笑了一声:“这次是什么单子?”

“一个恋爱配对活动,担心男生比例少于女生,请我当托儿。”他放下咖啡杯耸肩笑笑,“走了。”

刚走到门口,孟时雨出声叫住他:“顾先生。”顾倾淮回过身来,她胸膛微微起伏,“恕我直言,你既不愿意配合治疗,又何必每周按时来看医生?”

无论是抗拒催眠还是对过去只字不提,他似乎根本就不在乎治疗结果,唯一配合的是按照她的建议出租自己,体验不同的身份以改善生活环境达到治疗效果。

可坚持做这件事的原因,不是方案有效,而是这件事他觉得有趣。而自己这半年来,为了他的失眠症付出了多少精力心血,在他看来都是多此一举罢了。

冷气从脚踝流过,带起一阵细密的鸡皮疙瘩,孟时雨素来沉着,此时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无论怎样,她只是一个心理医生而已,病人自己的选择,她本就无权干涉。

本是逾矩之言,没想到顾倾淮居然会回答,淡淡的嗓音,听不出喜怒:“为了让我母亲宽心。”

这一句话让孟时雨脑子里瞬间转了十几个念头。他的母亲也知道他一直失眠只能靠药物入睡的事吗?听这话,像是和母亲关系很好,那和他有矛盾的,是他父亲?听闻他父亲是某军区的首长,是什么样的矛盾会导致他如此严重的失眠症?

等孟时雨反应过来,还想问些什么的时候,顾倾淮早已离开。

助理端着咖啡敲门进来时,孟时雨正在听刚才的治疗录音,眉头皱得很紧,助理一脸小心放下咖啡就要走,被她叫住:“下午还有预约吗?”

助理翻开行程表看了看:“下午三点有个幻听症的病人。”

她收起录音笔:“推到明天,我下午有事。”

“可这个病人好像很严重……”

孟时雨已经拿着包起身,冷声斥责:“幻听症一天两天治不好,一日两日也死不了,就说我出差还没回来。”

话音落,孟时雨踩着高跟鞋走了。

车子开到老槐巷,巷口有一棵三人合抱的老槐树,只有自行车能出入。孟时雨停好车走进小巷,几分钟的距离走出一身汗,敲门时都带着一股烦躁。

院内很快传来脚步声,林深开门看见是她,有些惊喜:“孟孟,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紧皱的眉眼缓缓舒展,方才的焦虑一扫而光,笑道:“刚下飞机就来找你了,这一周都联系不上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

“连棠酒店那边要画要得急。”林深领着她往屋内走,身上还系着白色的围裙,沾满五颜六色的颜料,一进屋,冷气扑面而来,孟时雨长长舒了一口气。

房间里充满了浓郁的颜料味,画室四面墙边都倚满画框,阳光经过窗户玻璃一过滤,洒到屋内时退去炽热,倒添了几分明媚,照着色彩斑斓的画卷,很是赏心悦目。

林深的画一向突出色彩的碰撞,孟时雨实在不懂这些所谓的艺术,但能入得了宋潇寒的眼,看来画得的确挺有深度。

画布上的作品正在收尾,她没打扰林深,歇息片刻去书房打开电脑。半个小时后,林深端着水杯走到孟时雨身后:“你在弄什么?”

“我帮你在这个活动里报了名,正在审查。”

“什么活动?”林深探身去看,待看见屏幕主页那四个大字时,顿时被嘴里的水呛到,扶着椅背咳嗽起来。

粉红主题的页面,用爱心装饰的“一周情侣”四个字格外显眼。

审核的小光标缓缓转动,终于通过,跳转到人物主页,孟时雨飞快打字填写资料,头也不回地问她:“想用个什么ID?”

林深都快哭了:“孟孟,你别闹了。”

孟时雨胳膊撑着椅子转过身来:“以前我问你,是想一个人孤独终老,还是想找个人陪你一起度过余生,你是怎么回答的?”

她是怎么回答的?

如果可以,谁愿意孤独一生。

可她,不是不可以吗?她这样的人,怎么敢去奢望那些。

“你不愿意跟人面对面相处,这活动刚好不用见面就能互相了解,是我一个朋友的公司主办的。”她柔声宽慰,“很有意思的一个活动,你先试试看,如果不喜欢随时退出都行。”

林深盯着电脑屏幕上粉色暧昧的活动界面不说话。

孟时雨提高音调:“深深,你是我的朋友,更是我的病人,就当作这是疗程的一部分,你必须完成。”

她抿了抿唇,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好吧。”

孟时雨笑逐颜开:“取个什么ID?”

林深有气无力:“随便吧……”最后资料以“林深时见鹿”完成提交,孟时雨还专门找了张林中小鹿的图片用作头像。

晚饭时林深收到宋潇寒发来的邮件,问她三天后能不能将剩下的作品送过去。

传言说宋潇寒惜字如金,几乎不用电话,生活工作大小事情都通过邮件解决。林深甚少社交,还是在那个眼镜助理的提醒下才专门建了一个邮箱,用以和宋潇寒工作上的沟通。

她回复可以,那边很快回应,不过四字:期待作品。

孟时雨一直待到夜里气温降下来才离开,还不忘交代:“一周情侣那个活动明天开始,你要好好对待,不能敷衍,知道吗?”

林深无奈点头。

第二天她有意遗忘这件事,但已经下载好的软件到点了居然自动打开,小音箱里响起旋律轻快的英文歌,飘满被冷气覆盖的房间。

很意外,这首歌是她曾经爱看的电影的主题曲。这多少驱散了一些她的紧张感,走到电脑前时,屏幕显示一片绿光森林,落满枯叶的小道尽头出现一扇覆了白光的门,系统提示:这扇门的背后,就是与你相匹配的另一半,是否进入?

不得不说,主办方在这个活动上是花了心思的,无论从场景设计还是从建模来说都十分精致,神秘梦幻的风格很容易吸引眼球。

听孟时雨说,主办方在制作这个活动时聘请了她参与指导,在很多设计上都有心理学的诱导因素,能成为时下最流行的恋爱活动,必定有它的过人之处。

经过系统一系列的提示,林深总算成功和人配对,她以为会收到对方的资料卡,没想到系统直接创建房间,将她和对方丢了进去。

音箱里有甜美轻柔的女声正在讲话:一周情侣第一天任务——了解彼此,祝你们相处愉快哦。

林深叹着气扶住额头。

小卡片提醒她要和对方交换昵称,她输入了“林深时见鹿”,三秒后收到对方的回复:蜉蝣。

蜉蝣,林深很喜欢的一种生物,日出而生,日落而死,将一生的光彩都在一天绽放,悲壮又绚丽。对方以此命名,大抵和她一样,很欣赏这种生命状态吧。

小卡片再次闪烁,提醒她输入年龄,她发送25,同时收到对方的回答:28。

28岁的男人,大多都已结婚生子,没有成家的也几乎都在为事业打拼,即将而立成熟稳重的年纪,还来参加这种年轻人才有兴趣的活动?

林深皱了皱眉,在小卡片的提示下接连输入星座、生日、血型、爱好、工作,等这一系列问题问完,彼此都有了基本了解。林深觉得这个ID为“蜉蝣”的男人是很寻常的一个人,既不讨喜,也不讨厌,不过也可能是因为刚接触有所保留,在对方看来,她不也是一个正常人嘛。

系统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的时间就留给了他们自己。而在系统提示今日任务成功后林深已经退出界面,回到画室忙起来。

给连棠酒店的画还差几幅,得用最后这几天时间赶出来。

意外的是,对方也没有再发消息过来,这直接导致林深第二天再次忘记了这个活动,直到音箱里再次传来英文歌,已经启动的系统正用甜美的声音播报:一周情侣第二天任务——做一道自己最拿手的菜拍照发给对方。

小卡片顺便告诉她:因为昨天你们在自由交流时间里的交流为零,好感度减十,情侣排名一千六百五十三。

林深看到这个简直哭笑不得。

恰好到了午饭时间,她习惯性选择泡面。烧水壶腾起蒸汽,开水倒在面饼上时,干蔬菜遇水化开,佐料味飘进鼻腔,她咬着叉子等了会儿,开吃之前用手机拍了张照。

一个小时后系统提醒发送照片,林深差不多能预料到对方收到照片时的心情,但没想到对方发过来的照片居然也是泡面。

只是相对于她的简易版来说,对方更加精致,用了白色的瓷碗装,碗沿点缀青色小花,面里加了青菜、火腿、煎蛋,看上去令人很有食欲。

系统刚提示任务完成,音箱里突然丁零一声响,是“蜉蝣”发了条消息过来:先别走。

她俯身打了个问号,对方说:不想再当第一千六百五十三名了,据我所知,这次活动一共才一千六百五十五对情侣。

林深端着水杯笑出来,想了想,在电脑前坐下打字回复:不是还有两对殿后吗?

“倒数第一和倒数第三在本质上来说并没有区别。”

“那我们的目标是倒数第四?”

那头沉默了会儿:“小姐,你是对倒数有什么执念吗?”

林深没忍住,扑哧笑了:“上学时没有当过倒数,借此体验一下。”

对方很无奈:“和你相反,上学时我已经体验够了,实在不想重温。”

本来以为在这种环境下和陌生人的对话会很尴尬,但对方说话的方式意外地令她觉得轻松,不像是配对的一周情侣,仿佛多年未见的老同学,回忆着上学时的青春年少。

除去孟时雨,林深从来没有跟一个人聊过这么长时间。

“我觉得我们今天的对话应该能弥补昨天的落差了。”

林深笑了笑:“再见!”

“明天见!”

她的心情愉快不少,画画时受到感染,以往总是深沉的色调也多了几分明艳。至此,给连棠酒店的画全部完工,整齐地排列在画室四周,后天便能一起送过去。

这是林深在不肯接触社会,在花光父母留下的积蓄后,赚到的第一桶金,她总是乌云密布的人生似乎终于转晴。

第二天林深难得睡了个懒觉,起床后将画装箱,又联系了工人明天过来搬运。做完这些才算彻底轻松,她泡了桶方便面,瞟了一眼墙上挂钟的时间。

指针指向一点时,音箱里飘出熟悉的英文歌,甜美女声播报:一周情侣第三天任务——一起观看一部电影,祝你们观影愉快哦。

界面缓缓变为电影院背景,全屏之下还有一条对话输入框,林深打了一串省略号进去,屏幕边缘很快滚过文字消息。这个电影系统居然还具有实时弹幕功能,能够一边观影一边聊天,营造在电影院的效果。

她长这么大,一次都没去过电影院呢。

对方也已经在线,发消息问她:“想看什么电影?”

她想了想:“《魂断蓝桥》。”

那头应该是笑了:“真巧,我也喜欢这部片子。”他在搜索栏输入影片名称,然后点击播放,屏幕上出现经典的狮子头像,“蜉蝣”的消息从边缘滚过。

“早知道今天的任务是看电影,我应该买点爆米花和可乐的。”

有了爆米花和可乐,应该会更有电影院的感觉吧,林深深表赞同:“我也是。”

“下次有机会补上。”

林深岔开话题:“开始了。”

早年的经典爱情电影,黑白片却足够媲美如今的色彩技术,费雯丽一颦一笑都是风韵,虽然早知结局,但每一次看仍是扣人心弦。

在这样一个宁静的午后,观看一部早已熟知剧情的老电影,却只因有了一个不知身处何处的陌生人陪伴,一切都变得新鲜。

影片结束,画面定格在那座滑铁卢桥,林深还没从悲剧中回过神,就看见系统询问:请彼此说出喜欢这部电影的理由。

她缓缓打字:因为主题曲Auld Lang Syne是我妈妈最喜欢的一首曲子。

然后收到对方的回复:费雯丽太好看了。

林深被他逗笑,被电影影响的消极情绪一扫而空。这一晚她睡得很早,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走在那座沧桑的滑铁卢桥上,太阳刚刚升起,整座城市宁静又安详,克罗宁和玛拉就在这日光下相拥轻吻,而她背对着他们,朝着远处一直走下去。

身后的世界再无战争,有情人终成眷属,而她孤独地走在这条路上,不知何时才有归途。

第二天是交画时间,林深趁着太阳还没升起,一大早将画送到了连棠酒店。

喷泉还未开放,波光粼粼的水面漂着几瓣白玉兰,而酒店门口旁堆了半人高的箱子,眼熟的画扔了一地。

那是林深之前送来连棠酒店已经被装裱的画。

大脑有一瞬间空白,走近时,保安正对清洁工指手画脚:“这些都不要了,全部捡走,动作快点。”

看见林深走近,保安扬起眉毛,很是趾高气扬:“你就是那个送画的林小姐吧?不好意思,你的画我们不要了,你看是你自己拿回去,还是我们请垃圾车拉走?”

林深喉咙有些发紧,嘴唇开合好几次才发出声音:“不是已经签了合同吗?”

保安愣了一下,神色突然温和下来:“实在不好意思,宋家表小姐前两天刚从巴黎回来,她在酒店看到你的画后很不满意,吩咐我们用她的画换下了你的画,我们也都是打工的,实在无能为力。”

他将地上散落的画卷捡起来叠好,放到装画的箱子里:“这样吧,林小姐,我帮你打个车,你先把这些画运回去,你看这都脏了,多可惜啊。”

说着拿出电话就要叫车,林深开口阻拦:“不用了,我自己打车。”

“也行,也行,林小姐,那你小心点。”保安赔笑,压低了嗓音,“表小姐的吩咐我们不敢不听,但你手上有合同,也不用怕,你去联系宋总的秘书,这个事儿肯定能好好解决的。”

正说着话,身后突然一声厉喝:“还在这儿磨磨蹭蹭的干什么呢?还不把这些垃圾都扔了?”

穿红色小洋裙的年轻姑娘踩一双细高跟,长发微卷,模样生得明艳,妆容也精致,看见林深时环胸抱臂将她打量一番,笑了一下:“你就是林深啊?听说你是槐大美术系毕业的,槐大的美术系,就这水平啊?”

林深不露痕迹地后退两步,抿着唇没说话。

年轻女生用两根手指将画卷拎起来,一脸嫌弃:“就这东西,骗骗我哥那种傻子还行,想骗我,还嫩了些。”

她掸掸手指:“我知道你们签了合同,违约金多少,连棠一分不少地赔你,但你的画,永远也别想进连棠。”说完指尖朝外一丢,画卷散在地上,扑起一阵灰尘,“我哥这眼光真是没救了,看着都丢人。”

直到她转身回了酒店,保安才急急忙忙将画卷捡起来,安慰道:“林小姐,表小姐是巴黎美术学院毕业的,眼光挑了点,你别往心里去。”

林深埋头用手机叫车,低声道:“不会。”

车子很快过来,保安帮着她将画搬上去,车子发动时,保安还扒着车窗宽慰林深:“没关系的啊!林小姐,违约金也不少,算起来你还赚了呢。”

一直到回家,林深都没说话,空荡荡的画室骤然被填满,显得格外拥挤。她蹲在地上将破损的画卷挑出来,轻轻叹了口气。

端着水杯经过电脑时,她脚步顿了顿,转身在电脑前坐下,打开了一周情侣的系统。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离今日任务开启的时间还早,没有英文歌,也没有甜美女声。

她自嘲一下,起身就要离开,系统突然蹦出一条语音消息:检测到你今日主动进入一周情侣,请问是否需要帮你联系对方?

还有这种操作?她惊讶了一下,迟疑着选择了“是”。十分钟后,聊天对话框突然弹出蜉蝣发来的消息:小鹿?怎么了?

原来他是这样喊她的。

她后知后觉地开始感到难过,缓缓回复:没什么,你怎么收到消息的?

“注册时有输入手机号码,刚才收到系统发来的消息,说你找我。”

这系统还真是操着一颗红娘心啊。

“我就是上来看看,没什么别的事。”

林深以为他会追问,毕竟她的失落显而易见,但他没有,巧妙地换了话题:“来都来了,把今天的任务做了吧。”

鼠标点击领取任务的选项,音箱里终于传来熟悉的甜美女声:一周情侣第四天任务,一起通关游戏,把你的后背交给信任的他吧。

居然是一款枪战游戏。

印象中上一次玩游戏,还是小学时,父亲送了林深一套小霸王游戏机,握着手柄手把手教她怎么打蜜蜂战机。而如今已经演变到要靠鼠标和键盘操作,林深的手有些发抖。

他像是猜到她不会,宽慰道:“不用怕,跟在我后面就行。”

系统进行了简单的游戏说明和操作训练,白光一闪,屏幕上出现荒郊野外的画面,她操作的角色长马尾紧身衣,握一把冲锋枪,帅气逼人。

而她前面,高大男子一身皮衣,有点像二战时期美国军官的打扮,正端着枪查探四周。

“游戏不会设计得太难,这毕竟是一款恋爱类活动。”

屏幕上滚过他安慰的话语,然而林深还是不安,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偶尔鼠标点错,朝着空地放两枪,吓得自己都是一抖。

“只要不朝我开枪。”他开着玩笑缓和气氛,“随便打。”

话音刚落,四面八方突然涌入模样可怖的丧尸怪物,游戏为了营造紧张气氛,屏幕不停闪烁红色警报,林深手心都冒汗了,跟着他边跑边朝四周开枪,硬生生从丧尸群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明知道是游戏,她还是生出一种死里逃生的满足感。

角色闯入一片森林,四周怪石嶙峋,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石头后就会扑出一只张牙舞爪的怪物,但每次都是林深还没发现危险,他已经举枪将跃在空中的怪物点杀。地图行进一半,两人都还是满血状态。

林深有点无奈:“我感觉这个游戏并不需要我。”

“怎么不需要?”他停下来打字,“我的后背一直都交给你在守护。”

林深一愣,看着屏幕上紧跟在蜉蝣身后的自己,他在前方开道,她又何尝不是在身后守护。这个游戏,一开始的目的不就是彼此协助吗?

游戏通关,她满血状态,而他只损耗百分之七,算是完胜。她伸了个懒腰,抬头看看时间,居然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

系统闪过一道金光,提示:恭喜你们完成通关游戏,默契度百分之九十九,排名第一。

他问她:“当第一的感觉怎么样?”

她也笑起来:“挺好的。”

“快到午饭时间了,打算吃什么?”

林深回头看了一眼橱柜,老实回答:“泡面。”

那头好久都没回复,她以为他忙去了,正要关电脑,聊天栏终于蹦出他发来的消息。长长的一段,按一二三四的顺序,详细地描述了如何煮出一碗美味的泡面。

“这是上次你煮泡面的方法?”

“本人自创,独家秘方。”

林深被逗笑:“那我试试。”她顿了顿,“今天谢谢你!”

他很快回复:“乐意为你效劳,明天见。”

冰箱里有剩下的时蔬和鸡蛋,她把煮面步骤用笔记本抄下来,放在橱柜架子上当菜谱。较之开水泡面是要麻烦些,但味道的确更加鲜美。

吃到一半,电话响起来,是个陌生号码,她迟疑地接起:“你好?”

那头是沉沉的嗓音:“林小姐。”

她愣了一下:“宋总?”

“今天很抱歉!”居然是宋潇寒的电话,传言不是说他从来不用电话的吗?正奇怪呢,就听见他继续说,“邮件,你没回。”

她刚才玩游戏太入迷都没注意,拿着电话跑到电脑前打开邮箱,果然看见宋潇寒发来的邮件:林小姐,我刚出差回来,对于今早发生的事很抱歉,希望我们能见一面,允许我当面向你表示歉意。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像在等她的回应,林深抿了抿唇:“没关系!如果连棠酒店有更好的作品取代我的画,我没什么意见。”

宋潇寒顿了顿,声音冷静:“我会处理,林小姐,你放心。”

挂了电话,宋潇寒看着暗下来的手机屏幕发了会儿愣,冷毅的脸上布满疑惑,也有一丝惊喜。直到助理敲门,将新拟的合同送进来,宋潇寒才抬起头,有些发抖的声音叫住就要离开的助理:“金棕,你……等等。”

助理金棕吓得差点绊倒了。

怎么回事?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从来不喜开口说话的老板居然叫自己的名字,还让自己等等?

金棕一脸惊慌地转过身,宋潇寒脸上闪过纠结又迟疑的表情,吞了口口水,深呼吸一下,继续道:“这……这份文件……”

算了,他放弃了。宋潇寒一脸疲惫地挥挥手,意思是让他离开。金棕麻溜地一溜烟儿小跑出门了。

办公室的空调吹起文件一角。宋潇寒盯着通话记录上那个名字,眉眼皱得很紧。

一个小时后,林深接到宋潇寒的电话,她斟酌着:“宋总……”

那头淡淡开口:“我在你家外面。”

“我家?”

“见面详谈。”

林深无奈地妥协。

走出老槐巷,宋潇寒的车就停在巷口,这么热的天,他没在车内坐着,而是站在车外等她。走近时,宋潇寒替她打开车门,方才上车。

车内冷气十足,宋潇寒发动车子,林深有点尴尬:“宋总,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合同。”

林深拿不准他到底想做什么,有些拘束地握着安全带,宋潇寒倒好车子,偏头问她:“吃饭了吗?”

“吃过了。”

“我还没吃。”他突然笑了一下,很淡的一个笑,像春日的阳光融化了湖面的薄冰,总是冷峻的眉峰也温和下来,“一起。”

正是午饭高峰期,宋潇寒走绕城,驶离市区,上了沿海公路。车窗外是一望无际的大海,被太阳炙烤的海面腾着热浪,无声地拍打着岸边的礁石。

终点是临海的观潮阁,槐安市首屈一指的豪华海上餐厅。宋潇寒带她径直去了六楼,那里是他的私人餐厅,环境清幽,大片的落地窗外可见白浪浅沙。

房间里没有服务员,厨师了解他的口味喜好也无须多问,只是看见林深时略有惊讶,礼貌询问:“这位小姐需要什么?”

宋潇寒替她拉开餐椅,她尽量压下不适:“我吃过饭了。”

厨师笑了笑:“那就为你做一份饭后甜点吧?”

林深点点头。

头一次来这种地方,还是跟只见过一面的宋潇寒,林深局促得目光都不知道该落在哪里,偏偏宋潇寒话又很少,两人凑在一起,房间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半晌,还是他先开口:“林小姐。”他神色严肃,吐字很慢,“早上的事,抱歉!”

她赶紧摇头:“没关系的!”

他已经道了不下三次歉了,客气得让林深有点受宠若惊。宋潇寒犹未察觉,将从车上带下来的文件袋递给她:“新合同。”

林深诧异接过,打开袋子将合同拿出来,从头到尾翻看一遍后,神色顿时惊诧起来。新拟的合同在原本的内容上添加了新条款,言明两年内凡是连棠酒店需要用到画作的地方一律采用林深的画,而凡是有连棠参与投资的画展,都会优先展出她的画,并将之前的违约金翻了三倍。

这简直就是在做慈善,林深紧紧捏着文件:“宋总,这份合同……”

宋潇寒淡声打断:“赔偿。”

林深无奈笑笑,将合同推回去:“谢谢!但这份合同我不能签。”

宋潇寒皱起眉头,她稍作沉默:“早上的事令我感到难过,但远远没有达到需要用如此施舍般的手段来赔偿的地步,我希望我的画能被展出是出于欣赏,而不是同情。”

他望着林深,待她抿起唇角,才沉声开口:“我很欣赏你的画。”他眉眼退去冷意,放缓了语速,“第一眼看见,就被吸引。”

林深觉得不解:“为什么?我的画什么内容也没有啊?”

宋潇寒顿了顿缓缓道:“很多时候,言语和实物并不能……”停了一下,像是有些压抑,伸手解开领口的扣子才继续说,“表达一个人真正的情绪。”

“而那些不能通过言语表现的感情,在你的画里却能……清楚地感受到。”

林深一下愣住。

这个人,居然真的看懂了她的画……

那些碰撞的色彩,不是她打翻颜料盘的胡来一气,那是她困于心中难以发泄的团团情绪,画画于她而言从来都不是创作,而是宣泄。

可为什么他能看懂?他这样的天之骄子,怎么能明白她所经受的那些?

空气一时沉默,宋潇寒不知为何蹙起了眉头,等到厨师上菜,他才终于开口,仍是缓慢的语速:“林小姐,和你聊天很奇怪,我以前,基本上不怎么说话。”

厨师给林深做的是一份草莓布丁,她用叉子戳了戳草莓:“是吗?”

他笑起来:“是的,和你聊天很愉快。”不知道想起什么,面上浮起她看不懂的神色,只听见他低沉的声音,“我已经很久,没有跟人聊过天了。”

摒弃往日的冷峻和沉默寡言,他笑起来的时候意外温暖,扬着唇角时,仔细去看,颊边还有一个很浅的酒窝。

吃完饭,宋潇寒再次将合同递给她,话已至此也不必矫情,林深签下自己的名字,语气真挚:“真的很谢谢你!”

宋潇寒笑了笑:“送你回家。”

时近午后,天际叠了重重白云,阳光隐在这云层后,多少减了些炽热。私人电梯在维护,宋潇寒带她去坐客梯,电梯门打开时,里面站了一对说说笑笑的男女,四目相对,林深低头走进去。

总是在这样的场景下遇到顾倾淮,看着陪在他身边的陌生女人,她已经不感到意外。

电梯门合上,陌生女人先开了口:“宋潇寒?真巧啊。”

宋潇寒面色淡淡,不轻不重应了一声,女人笑了一下:“上次饭局你放我鸽子,这事儿在圈子里都传遍了,我爸说要找你聊聊,是我劝回去的。”她凑上来,勾着唇角,“你不觉得你欠我一个道歉和谢谢吗?”

林深目不斜视,不动声色地往边上退了好几步。

然后就听见宋潇寒冷冰冰的嗓音:“抱歉!多谢!”

身后一声嗤笑,顾倾淮环胸抱臂一脸看戏的神色,见女人回头瞪他,撇嘴示意她继续。她却将目光转到林深身上。

“这就是你放我鸽子的原因?听说六楼是你的私人餐厅,从不带外人进去,怎么,她不是外人?”她走近林深,指尖戳了戳她的肩头,“难不成,是你的秘密情人?”

手指碰到肩头的瞬间,林深有些仓皇地后退,宋潇寒伸手将她隔开,冷冰冰道:“裴小姐!”

女人被两人这番举动气得瞬间跳脚,一副要扑上去干架的模样:“宋潇寒你不要欺人太甚!你别以为……”话没说完,被顾倾淮一把拽回来,她扭头瞪他,“你干什么!”

顾倾淮咧嘴一笑:“电梯到了。”

她跺跺脚,指着林深和宋潇寒:“他们居然……”

顾倾淮二话不说拖着她就往外走:“好了好了,再气妆都要花了,舞会马上就开始了。”

女人气得不行又无可奈何,眼见电梯门缓缓合上,最终把气撒到他身上:“你信不信我给你差评!”

顾倾淮回头看了一眼已经关闭的电梯,终于将她放开,微微举手作投降状,歪嘴笑道:“那多没意思啊,这次给你打个八五折。”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还是张帅得惨绝人寰的脸,女人瞪他一眼,甩手走了。

电梯内安静下来,宋潇寒皱着眉问林深:“没事吧?”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电梯外逐渐消失的身影,脑海里浮现出阿静和玉兰树下那对母子,好半天,摇头:“没事。”

宋潇寒将她送回家后约定了来取画的时间就离开了,林深又翻了一遍合同,仍觉得不可思议。

翌日又到了一周情侣的任务时间。林深准时坐到电脑前,音箱里传出甜美女声:一周情侣第五天任务,将你最喜欢的一篇文章读给对方听吧。

期待的眼神微微凝固,她看着界面上弹出的录音按钮有些走神,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个任务对我们理科生太不友好了,要不然我把化学元素周期表给你读一遍?”

林深被逗笑:“也行。”

没多会儿聊天界面果然收到他发来的语音文件,不知为何林深有点紧张,颤抖着手指点开,一阵沙沙声后,音箱里传来微微低沉的男声。

带一丝夜的喑哑,又像海水扑打棱角分明的沙砾,被通信工具压缩过的声音略有失真,但还是很好听。不是什么化学元素周期表,而是鲁迅的《记念刘和珍君》。

“上学那会儿因为这篇课文被罚站几次,印象深刻。小鹿打算给我读什么?”林深看着他发来的消息走了会儿神,片刻之后,鼓起勇气去书房拿了一本页脚已经起卷的旧书,点开了录音按钮。

十分钟之后,音响叮一声响,那头收到林深发过来的语音文件。一双修长的手掌放下咖啡杯,握住鼠标点击播放。

片刻沙沙声之后,音响里传出一个低缓轻和的声音。

“我希望,他和我一样,

胸中有血,心头有伤。

不要什么花好月圆,

不要什么笛短箫长。

要穷,穷得像茶,

苦中一缕清香。

要傲,傲得像兰,

高挂一脸秋霜……”

是舒婷的诗——《我希望》。

电脑前的男人缓缓坐直身子,脸上似有若无的笑意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震惊。录音很快播放完,他又重播了一次,那轻柔的声音仿若一道光,将他拉回那个午后的教堂。

那天下午,阳光呈四十五度角从窗户斜射进来,也是这个声音,用同样的语速和语调,诵读着《旧约》。

是那个声音吗?那个能让他入睡的声音?

可此刻他只觉得心情安宁,并没有睡意。难道是因为隔着网络略有失真的原因?这个声音,居然以这种方式和他再次相遇。是缘分使然,还是有其他原因?

他盯着聊天框那个头像,陷入长久的沉思。

直到傍晚,林深才收到来自蜉蝣的回复。彼时她已经关了电脑,以为网络对面那个人不喜欢自己的声音,怀着难以言说的心情在院内乘凉。

手机振动一下,是一串数字很长的官方号码,点开短信,是一行文字:你的一周情侣给你发来以下消息——舒婷的诗,我很喜欢,小鹿的声音,我也很喜欢。

林深盯着手机屏幕看了会儿,抿唇浅浅笑了笑。

翌日一早,宋潇寒安排取画的人已经来了,林深领着他们搬空画室,说话时都透着回音。

音响传来熟悉的音乐时,她正在打扫画室:一周情侣第六天任务,告诉对方一个你的秘密,请向彼此敞开心扉吧。

人心所藏匿的秘密,就像花朵的根茎,阳光下开得恣意盎然,照不到的地方却已经腐烂。没有谁愿意将腐烂的根茎挖出来,因为疼痛,而且不堪。

所以交换秘密永远是交心最快的途径。很多秘密,比起家人和朋友,人们更愿意说给不会相见的陌生人。

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有跟别人提起过她的秘密了。

墙上挂钟的嘀嗒声,敲击键盘的清脆声,空调排放冷气时的气流声,这一切声音突然在耳边清晰起来,她眼睛瞪得很大,看着聊天框内自己打出的字。

“我的声音,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林深想着他会如何追问,但她猜错了。

他没有追问,他回复她:“所以你拥有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声音。”

无论是她的父母还是如今最亲密的朋友孟时雨,在发现她声音的异常时,所做的第一件事都是究其原因,包括她自己。

可他没有。他只是平静地告诉她:“你是独一无二的。”

那一刻,好像她小心翼翼藏在身后的腐烂花朵被他温柔地捧在了手心。她有些开心,又有点委屈,像常被人误解的小孩儿终于有人理解,欢喜之余,又倍感难受。

她缓缓打字:“你呢?”

“我啊……”他顿了顿,“我有很严重的失眠症,在这世上只有两样东西可以使我入睡,一是安眠药,另一样,是一个女孩的声音。”

他没有追问她的声音为何不一样,她也不会追问他失眠的原因。

隔天,他们迎来了一周情侣最后一天的任务:请选择,是否与你的一周情侣见面。

屏幕上“是”的图标正闪闪发光引人点击,林深看着屏幕良久,选择了“否”。系统遗憾播报:一周情侣配对失败,祝彼此生活愉快,再见!

林深起身关了电脑。

在网络上,小鹿是会和蜉蝣一起看黑白片的文艺少女,是和他一起并肩战斗的游戏小白,是愿意和他分享秘密的姑娘。

可现实里,她只是患有社交恐惧症的林深。

一周情侣活动结束的第二天早上,孟时雨就打电话问林深什么时候和对方见面。

“我拒绝了。”

那头沉默片刻,听不出什么情绪:“深深,你的决定我不干涉,但如果你一直这样,你永远也不可能好起来。”

一直以来,林深都梦想着像一个正常人一样,遇到喜欢的男生,组建幸福的家庭,平淡安宁地过完这一生。

可那些之所以称为梦想,就是因为遥不可及啊。

几天之后连棠酒店重装竣工,这是宋氏初起之时在槐安建造的第一座连棠,此次翻修引来了大批媒体的关注。连棠也专门就此举办了剪彩仪式,宋潇寒的助理金棕打电话邀请林深参加,被她婉拒。

她在家还是打开了电视观看电视直播,播放完剪彩仪式和采访后,镜头给了大堂走廊里挂画的特写。

女记者正侃侃而谈:“这次连棠重新装修,店内所有挂画全部采用了一位新锐画家的作品,我们可以看到,这位画家的作品个人风格十分鲜明……”

苍榕山,又是顾倾淮例行会诊的日子,孟时雨早早备好了无糖黑咖啡,一直等到中午十二点,顾倾淮都没有出现,这是诊疗以来,他第一次爽约。

孟时雨拨了电话过去:“顾先生,今天你没来诊所,很忙吗?”

那头笑了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为期半年的诊疗,到上周就截止了。”

孟时雨想起,当初接手顾倾淮时,他们签的合同是半年。这是他的习惯,每一个心理医生他只接受半年的治疗,半年之内没有效果就会终止疗程。

她握着手机的手指渐渐收紧,脸色已经绷不住,但仍竭力维持着冷静:“我倒把这件事忘了,不过顾先生,比起频繁更换心理医生,配合同一个医生对你的病情会更有效。”

顾倾淮拒绝得爽快:“不必了。”

直到电话里的忙音消失,孟时雨仍笔直地站在办公桌前,除了空调排气的细微声,房间内安静得可怕。良久,砰的一声,她将手机狠狠摔在了地上。

这头,挂了电话的顾倾淮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屋外是艳阳天,厚重的窗帘却将光线全部阻挡,只有墙上一盏壁灯,融融洒下昏黄的光。顾倾淮站在嵌墙式的保险柜跟前,柜门半开,他正捧着一份文件在看。

灯光落在A4纸张上,依稀能看清那一列列名单。

——舒静,女,26岁,未婚,育有一子,足两月。

——杨琳,女,30岁,已婚,有一子,五岁。

——关青岩,女,68岁,丧偶独居。

……

他合上了文件。

将文件放回保险箱时,下面的物件被推动露出一角。他手指僵了僵,良久,将放在最底下露了半个角的照片抽出来一些。

入目是黄土、车轮,随着照片被抽出,一排沾满黄土的鞋子和裤腿映入视线,再往上,是一条条站得东倒西歪的双腿,从站姿几乎都能看出他们拍照时的玩闹。

抽到一半,顾倾淮猛地将照片塞回去,砰的一声锁上了保险柜。

自从连棠酒店重新开业后,就有记者爆出是宋潇寒亲自选中林深的画,外界对于遍布连棠酒店几十层楼的画作突然就感兴趣起来。

孟时雨说过,若是外界知道林深的画被宋潇寒欣赏,身价不知道会翻几倍。

金棕打电话告诉她,不少媒体都想要采访这位被宋总赏识的新锐画家,甚至还有两个画展从酒店借了几幅画去展览。

林深顿时有些紧张:“我不想接触媒体。”

金棕宽慰道:“宋总知道你不喜欢,就帮你把采访推了。”

那个表面上冷冰冰的人,每次的举动却都让人感觉格外温暖。

在这件事的影响下,不久之后,林深居然收到了槐安大学百年校庆的名人邀请函。槐大建校百年,是槐安市第一学府,槐安不少鼎鼎大名的成功人士都毕业于槐大。借着宋潇寒这股东风,自己居然也上了名人榜。

林深有点啼笑皆非,她对于大学四年的印象并不深,她不住校,独来独往,没有孟时雨的心理治疗,能否完成学业都是问题,毕业之后便再没有跟之前的同学联系。

这次的校庆邀请,按理说她应该到场,但那样人员密集的场合,对她来说又是不小的挑战。纠结再三,她决定先上网查查校庆的规模。

打开电脑,一周情侣的图标安静地躺在桌面上,自从任务结束,它再也没有自动开启过,林深盯着那个粉色的LOGO看了会儿,反应过来时已经点开了系统。

音响叮的一声,吓得她一抖。

“欢迎你再次回到一周情侣,你有一条新的留言可以查收。”

留言?她迟疑地点开闪烁的小信箱,看见屏幕上的文字:虽然你可能不会再看见这条留言,但如果你需要,我随时都在。后面是一串电话号码。

留言时间是恋爱活动结束的那一天。

如果她没有主动进入系统,她永远也不会收到这条留言,永远也不会知道,在她不知道的地方,还有他留的一方温柔。

真是奇怪,一个连面都没有见过的人,竟然让她觉得温暖。

沉默良久,林深拿起手机输入短信,内容删删减减,最后只写了两个字:“抱歉!”

片刻之后,手机振动,收到他的回复:“小鹿?”

他认出了她,林深莫名觉得开心,缓缓打字:“嗯,我刚看见你留给我的消息。”

他应该是笑了吧,字里行间都透着愉悦:“我很高兴你愿意联系我,这说明在你心中,我不是坏人。”

林深失笑:“怎么会?”

“因为警惕而拒绝见面,这个理由我是能接受的。”

林深顿了顿,打字的手指有些僵:“我只是不太擅长……”她思考了一下,用了“与人交流”这个词。

他没有追问,这是他一贯恰到好处的教养,转了话题问她:“你找我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林深迟疑片刻,将学校邀请自己参加校庆的事告诉了他,她没有提及自己的社交恐惧症,只是说不擅长处理这种场合。

他回复得很快:“你想不想去?”

林深也回复得很快:“不想。”

那边顿了顿:“小鹿,如果你真的不想去,你不会如此纠结,甚至于向我寻求意见。”

是这样吗?对于那样热烈的场合,承载学校荣誉与同窗再会的盛况,她竟然是期待的吗?

“摒弃外部那些干扰因素,遵从你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很多时候,你会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难办。”

良久,林深缓缓回复:“知道了,谢谢你!”

而他的回答一如既往:“乐意为你效劳。”

手机屏幕在阳光中缓缓暗下去。会议室寂静无声,站在投影仪前汇报工作的年轻员工有些手足无措,尴尬地看着旁边突然埋下头玩手机的顾总。

他握着手机转了个圈,唇角有一丝莫名的笑,低语道:“槐大校庆。”话音落,又抬头看看周围全都注视着自己的员工,唇角笑意扩大:“刚才讲到哪儿了?继续。”

年轻员工如获大赦,指着PPT:“顾总,我刚才讲到这一批产品所占的市场份额……”

到了校庆那一天,林深一起床就发现自己前两天被空调吹出来的风寒又严重了。嗓子疼得厉害,她煮了点姜汤就着早饭吃下,赶到学校时,是上午十点。

校门口已经挂满了横幅,学府路上人头攒动,比每年新生报到还要热闹。再次踏上这条曾经来来回回走过无数次的银杏大道,竟有几分热切。

刚入大学时,她的症状较如今严重许多,那时候简直是数着分秒度日,日夜盼望早日毕业离开这里,回到安静的独居生活。可如今真的毕业了,偶尔回想起大学时光,竟也会遗憾没有参加过社团、没有体验过宿舍,缺失了这些,好像连大学都变得不完整。

美术系教学楼在她毕业后翻修过,外围用了红色的砖墙铺饰,曾经狭隘的入口也改成了四扇大玻璃门,映着阳光照耀着宽阔的作品陈设大厅。

林深一眼就看见自己的画,摆在最显眼的位置,旁边的介绍牌上贴了她的毕业照,下面几行小字介绍了她的个人信息。

作品前站了个人正在参观,纯色休闲装将后背衬得修长,林深从他身边经过时,他正拿出手机对着她的画拍照。

他喜欢自己的画?

不由得好奇,偏头去看,对上那双悠悠含笑的眼睛,突然就愣住。又是他,顾倾淮。

顾倾淮也看过来,眉梢扬了扬:“原来你叫林深。”目光转回作品上,一副欣赏的语气,“你的画很特别。”

林深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转头就走,身后传来他无奈的叹息:“现在的女孩子,脾气真大。”

林深置若罔闻,加快步伐走到楼梯口时,碰上曾经的辅导员徐老师。

“哎呀,林深,好多年没见了,越来越漂亮了。”

热切得就要来握她的手,林深侧身避开,将手背到身后向老师点头微笑:“徐老师,好久不见。”

徐老师有些尴尬,笑着掩过:“还担心你不来呢,来了就好,跟我上去吧。”

她点点头,踏上第一级台阶时,不知为何回头看了看。画架前站了几个年轻的学生,顾倾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槐安是一个工业型城市,它的电子业和冶金业尤为发达,这也导致槐安缺少艺术氛围,就连槐大也偏理工类,历年美术系的学生少之又少。

这就导致从槐大美术系毕业后稍有作为的画家都去了别的城市发展,这么一来,林深倒成了这些年来槐安成就最高的槐大画家了。

本来以为只需要到场露个面,和昔日师生寒暄几句,怎么也没想到系里居然还专门为她办了一场演讲会。

美术系本来就不被学校重视,很多在校时大有前途的学生毕业后都转了行,稍微有点名气的不是在北京就是出国了,盼星星盼月亮才盼来一个林深,系主任差点没把她供起来。

美术系近年来的招生情况越来越低迷,怎么着也要借林深的成就给这些学子打打鸡血。这可是被宋氏连棠赏识的新锐画家,多少人望洋兴叹。

礼堂里齐刷刷坐了几百个人,林深只在窗外望了一眼,手心已经出了汗。她轻声请求:“徐老师,我什么也没准备……”

徐老师唰地掏出一张演讲稿塞她手里:“放心,都给你准备好了。你的情况老师也知道,那个姓孟的心理医生跟我讲过,老师不会为难你的。”

林深一时语塞,被那双充满期望和热情的眼睛注视,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遑论她向来不擅长拒绝人。

半晌,她认命叹息:“好吧。”

一脚刚踏入礼堂,耳边便爆发出欢呼声与掌声,林深顿时一阵头晕目眩。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缓步走上了讲台。抬眼看去,黑压压一片全是人,她一张脸都看不清。

握着演讲稿的手抖得厉害,她将手掌压在讲桌上,轻轻闭了闭眼睛,稿子上的字像小飞蚊纷纷落地,待掌声平静,才终于一个字一个字清晰起来。

“各位老师,各位同学,你们好,我是林深,毕业于2013级美术系……”

沙哑低缓的声音仿佛带着魔力让周围都安静下来,每个人都听得认真,后排玩手机的同学也不知不觉放下了手机看向讲台上说话的女孩。

她就站在那里,像笼罩着一团温暖的光。

徐老师没有骗她,演讲稿很短,两三分钟就读完了,可于她而言,像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她摊开掌心看了看,冷汗几乎将稿纸打湿。感冒本来使她有些头昏脑涨,这身汗一出,头脑居然都清明了。

“谢谢林深,也谢谢我们的同学来参加美术系的演讲会……”主持人走上台接过话头,林深如获大赦,走下讲台坐到安排给她的位置。

接下来主持人说了什么林深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反复回想站在讲台上那两三分钟时的状态。这十年来,她没有间断地接受心理治疗以及药物治疗,却始终无法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就在前不久,她独自谈成了一笔生意,签了和连棠的合同,她已能与人谈天说笑,可眼下这种场合仍如照妖镜,顷刻就能让她现行。

或许这一辈子,她也无法成为一个正常人,注定带着这“独一无二”的声音,独自栖身于黑暗。

“……林同学,林深同学……”

林深茫然抬头,发现不知何时四周目光都落在她身上,主持人正一脸期待地看着她。神思一点点回归,耳边再次腾起人声,她听见主持人问:“你的这种鲜明独特的绘画风格是怎么形成的呢?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种创作方式?”

徐老师将话筒递到她手上。

话筒沉甸甸的,金属材质握在手中一阵冰凉,嘴唇像被胶水粘住,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周围人渐渐等得不耐烦,徐老师无奈接过话筒道:“我想这可能跟林深同学的生活经历有关。”

放在膝上的双手紧握,她窘迫得目光都不知道放在哪里,扫过礼堂后门时,看见顾倾淮正侧身进来,目光相撞,他冲她挑眉笑笑。

主持人接过徐老师的话头:“林深同学年少时父母意外过世,她因此患上了社交恐惧症,但她并没有被病魔打败,反而走出阴影,有了如今的成就……”

林深猛地抬眸,不可思议地望向讲台上侃侃而谈的主持人。

她怎么可以?!怎么能在这样的场合下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揭露她的伤疤?

主持人似乎没有感受到她的愤怒,目含关怀地看着她:“美术系于林深同学而言,绝不仅仅是一个专业,对吗?”

她咬紧了唇,这一刻,她突然痛恨起自己的软弱。

米白色的桌面突然投下一道阴影,几分熟悉的声音响在耳边:“不想继续待下去的话,走吧。”

她偏头,看见伸在眼前的一双手。

手指修长,指甲修得干净,指腹有烟熏后微微的黄。

主持人刺耳的声音停下来,礼堂也变得安静,所有人都不明所以地看着突然走到前台的高大男子。

林深看着他,那眼睛仍似往常,深得像海,少了那抹悠悠笑意,有几分凛冽。

她握住了那双手。

顾倾淮目不斜视地牵着她走出礼堂,行至门口时,脚步顿了顿,眸色淡淡地看向主持人:“不当众揭人伤疤,是为人师表最基本的素质。”

出了礼堂往右,楼道口有一台饮料自动售卖机,顾倾淮放开她的手,买了瓶矿泉水给她。

林深低头拧瓶盖,哑着嗓子道谢,逃离那个令人窒息的地方,才察觉全身是冷汗,手腕抖得厉害,瓶盖都拧不开。

顾倾淮接过矿泉水拧开放到她手里:“不喜欢这种场合,没必要勉强自己。”

林深低声辩解:“我没有。”

顾倾淮环胸抱臂打量她一会儿,摇头叹了声气:“林小姐,别让自己的善良成为别人伤害你的武器,你得活得开心点。”

她的眼睛像盛满星光的月泉,可他一次也没在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看到过喜悦。

“哎,林深,你在这儿啊。刚才真的对不起!陈老师不是故意的,你没事吧?”

徐老师追出来,林深收回出神的目光,回头笑笑:“我没事。”

顾倾淮看了一眼还想劝慰的徐老师,伸手将林深往身后拉了拉:“生病了就早点回家休息,嗓子哑得都说不出话了,还参加什么演讲啊!”

徐老师一脸尴尬:“对对对,快回去休息吧,下次见啊。”

她手臂僵了一下,却没有将他甩开,跟徐老师告别后跟着他下楼。出了陈设展厅,顾倾淮回身问她:“送你去医院?”

林深摇头拒绝:“不用了。”

“那送你回家?”

“我自己打车回去。”

顾倾淮似乎并不意外她的回答,意味深长地打量她:“林小姐,我们这算是……第四次见面了吧?以后若是再见,能收起你对我莫名其妙的敌意吗?”

“哪里莫名其妙?”她脱口而出,不料嗓子刚好一阵疼痒,剩余的话卡在喉咙,她捂着嘴咳嗽半天,再看一旁好整以暇的顾倾淮,突然就失去了指责他的兴致。

这本就是别人的家事,何况方才他还帮了自己。无论如何,那也只是他个人作风问题,国家都管不了,哪里轮得到她。

她接过他递来的纸巾擦了擦嘴,尴尬地转移话题:“你也是槐大的学生?”

“不是。”

“那你是来……”

“来找个人。”他笑笑,耸了下肩,“可惜茫茫人海,没找到。”

林深无意探听他的隐私,敷衍地笑了下,后退两步哑着嗓子道:“那我先走了,今天谢谢你,再见!”

大概是因为紧张出了太多汗,感冒症状虽然减轻,全身却累得没有一丝力气,林深吃了药倒在床上迷迷糊糊睡过去,后来是被电话吵醒的。

天已经黑了,窗外路灯透过窗帘薄薄透进来,比月光还轻。

屏幕上是一串陌生号码,看见来电归属地显出的“泽水”二字,周围的一切突然就失了真。仿佛又回到十几年前那个夏天的葬礼上,尖锐的骂声像千万根针穿破耳膜,嗡嗡作响。

她一把用被子捂住脑袋,直到铃声停止,充斥耳间的嗡嗡声才骤然消失,屋内静得可怕,只剩下她沉重的喘息。

屏幕光渐渐微弱下去,只是一瞬,手机再次振动,铃声响起的瞬间,她惊慌失措地将手机丢开,不知道响了多久,那头终于没再打过来。手机振了一下,收到一条短信,半晌,她赤脚下床,将摔在地上的手机捡起来。

“林深,我是你大伯,有要紧事找你,空了回电话。”

她盯着屏幕出了会儿神。这么热的天,她却蹲在床角蜷成一团,像是冷得发抖,手脚都紧缩。良久,她打开通讯录,迟疑着选中了蜉蝣的号码。

此时此刻,她想找个人说说话,而脑子里最先蹦出来的,竟然是他。

可这么贸然打过去,会打扰到他吗?她明明拒绝了他的见面邀请,现在却又主动联系,会不会不太好?

夜风掀开窗帘,湿润的风夹着热气吹进来。她捧着手机,指尖有些抖,终于还是鼓起勇气,拨了过去。

三声之后有人接起,林深喉咙发紧,不知如何开口。但他应该有她的号码吧?还是等他先开口吧。

几秒之后,听筒里传来稚嫩的声音:“爸爸,有人给你打电话……”

林深啪地一下挂了线。

缓过来时,全身都被汗意浸湿。她有些惊慌失措,甚至咬牙切齿地将那个号码拉入了黑名单。

她开始觉得热,控制不住地发抖。孟时雨教过她,这种时候要去有新鲜空气的地方,深呼吸。

林深走到院子里那棵大树下,抬头望着星星不停地深呼吸,良久,似乎终于冷静下来,她拨通了孟时雨的电话。

“深深?”背景里传来悠悠的大提琴声,她压低了嗓音,“你等一下,我出去接。”

“林家今天给我打电话了。”

孟时雨终于换到安静的地方:“林家?他们找你做什么?”

“不知道,我没接,他发短信说有要紧事找我。”

“他们能有什么事,这十几年都没管过你,现在倒有要紧事了。”孟时雨冷笑一声,“你先别管,我这边有个酒会,大概一个小时结束,一会儿我到你家来再说。”

“好。”

挂了电话,孟时雨转身回了宴厅。舞台上拉大提琴的姑娘已经离开,享誉心理学领域的陈教授正在讲话,这次酒会就是以陈教授的名义举办的,聚集了整个槐安市乃至周围省市著名的心理学家。

孟时雨伸手从经过的侍者托盘里拿酒,面前却有人递上来一杯她爱喝的龙舌兰。

“时雨,好久不见。”

眼前的男人清瘦斯文,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人时眼底有精明的光,是她还没开私人诊所前在公立医院上班时的同事,越敏学。

她接过酒杯,疏离地笑笑:“好久不见。”

越敏学用手中的杯子碰了碰她的酒杯,站到她身边:“得有两年了吧?”

“应该是,不记得了。”

“你贵人事忙,我倒是记得很清楚。”他语气里含笑,笑意却不算友好,孟时雨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听他继续道,“两年前你刚开设私人诊所,我专程来给你道贺,可连你的面都没见到。”

台上的陈教授刚结束了讲话,孟时雨跟着众人鼓掌,有些漫不经心:“那天太忙了,实在不好意思。”

“这两年我可听说了你不少事迹,在Psychological bulletin上发表了论文,治好了心理界不少棘手的病人,就连那个……”他手指点了点额头,突然拔高了音调,“那个患有严重失眠症的顾倾淮,也转到你的手里了吧?”

孟时雨神色一顿,偏头看着眼前这个曾经追过她却被她婉拒的男人,突然就明白了他今晚的意图。

果不其然,顾倾淮这个名字将周围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越敏学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半年前你接手他时曾说过,这座珠穆朗玛峰将在你这里被登顶,如今半年过去,我怎么听说他症状依旧不减,已经和你终止合同了?”

顾倾淮的失眠症,是业界最为棘手的病例之一。只要能治好他,将在心理学领域留下名垂青史的一笔。多少人跃跃欲试,又有多少人败兴而归。

旁边有两个女人掩嘴交谈。

“听说孟时雨在争取今年的教授名额呢。”

“她?”交谈者吃惊又好笑,“怎么可能,她那么年轻,前面排着多少前辈呢!”

“听说是想用治好那位失眠患者的成功病例去评额。”

“怪不得,可这不还是失败了。现在的年轻人,都想一口吃个胖子,异想天开呢。”

交谈声逐渐小下来,琴音纷纷扰扰在酒香空气中流窜。这个堂子里的人,有多少曾束手无策败在顾倾淮的失眠症下,又有多少,等着看心高气傲的她也跪在这座珠穆朗玛峰下的笑话。

越敏学达到目的,不怀好意地笑笑,压低嗓音凑近她耳边:“时雨,你一个女人,何必这么拼呢?辛辛苦苦付出这么多,到头来,还不是个笑话?”

孟时雨神色不变,背脊却渐渐挺直,良久,突然笑了一下:“不然呢?靠你这样的男人?”她偏着头,眉眼间都是倨傲,“你凭什么来让我依靠?”

越敏学脸色一变,她后退两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我要的男人,不求多出色,起码不会在被拒之后恼羞成怒。”她挑着眼角瞟了越敏学一眼,“反正越先生这样的,是达不到标准了。”

“你!”

她若无其事地擦了擦唇角:“还有,我和我的病人之间的事情,轮不到外人来插嘴,治不治得好,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尚早。”

越敏学一张脸涨成猪肝色,她放下酒杯,抬头冲他一笑,转身扬长而去。

一出酒店,热浪扑面而来,连夜空的月亮都被熏出几分朦胧,她喝了酒没法开车,叫了代驾之后打电话给助理。

“把顾倾淮所有的诊疗记录全部整理出来,包括我接手他之前在其他诊所能找到的资料全部找出来。”

助理不解:“顾先生不是已经和我们终止合同了吗?”

“让你找就找。”

助理赶忙应了。

代驾很快过来,她报了林深家的地址,坐在后排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知道她在酒会上会喝酒,林深早早就煮好了南瓜汤,凉得温温的,入口有淡淡香甜,很快冲散了酒气。

电视调到近来流行的综艺节目上,男女明星正在泥地里打滚,孟时雨窝在沙发里看了会儿,突然笑着道:“明星都这么拼呢,我们付出的这点算什么?”

林深端着杯牛奶走到她身边坐下:“孟孟,你心情不好吗?”

孟时雨撑着身子坐起来,盘着腿,一只手支着额头,想了想,问她:“你小时候想过长大了做什么吗?”

林深摇摇头,孟时雨自顾自说起来:“我小时候,就想当一个心理医生。”孟时雨很少提起她的过去,大抵是喝了酒,连话也多起来,“我爸是个修车匠,经常在废品回收处捡一些别人不要的书用来垫工具,那时候家里买不起童话书,我就把这些书翻出来看,才上小学吧,看的第一本书就是《人类行为学》。”

她笑起来:“根本看不懂,坐在小板凳上,闻着机油味,磕磕巴巴读那些文字,我爸捡回来的那一批书,应该是哪个心理学教授扔的,全是什么《心理研究学》《人类心理行为分析》,大家都带课外书去学校,我家买不起,只有把这些书带去,读着读着,居然就喜欢上了。”

研究心理行为,真的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啊,在别人还只会撒娇哭闹的年纪,她却已经学会察言观色了。

“看得出对方有没有说谎,班上谁又暗恋上了谁,男生对我是真情还是假意。”她顿了一下,咯咯笑起来,“你知道吗,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上帝一样……”

好半天,她收了笑,拿起遥控器换了频道:“那时候我就发誓,一定要站在心理学领域的最顶端。”

还有一句话她没说完——俯瞰众生。

她端起牛奶喝了一口,神色倦倦的:“深深,我第一次见你,是十年前吧?”

林深不轻不重“嗯”了一声。

“我记得那天很热,月色却特别好,你就在学校后的杨柳河那儿,又瘦又小的一团,第一眼看过去,我都没发现你。”

“还好第二眼发现了,把你从河边拽了回来。你说你那时候怎么那么傻呢,跳河自杀多难受啊。”

林深低声打断她:“孟孟,你喝多了。”

“是,我今晚是喝得有点多。”她咯咯笑起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我知道我不该说这些,可是深深,你知道有时候我有多羡慕你的声音吗?什么也不用做,只是张张嘴,出出声,就可以把所有人的情绪都安抚下来,大家都愿意听你说话,都想对着你掏心窝,可是我呢?作为有专业知识的心理医生,不管花多少精力和时间,都不一定能获得他们的信任……”

“孟孟!”她突然拔高音调,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你醉了。”

孟时雨抬头,目光相对,看清那双漆黑眸子里压抑的痛苦,片刻后,苦笑一下:“我醉了。”

林深站起身来:“我去给你铺床,今晚就在这儿睡吧。”

她坐直身子,长长叹出一口气:“嗯,睡之前给我读篇文章吧?听听你的声音,我就没那么难受了。”

林深点点头,起身去书房拿了舒婷的诗集。孟时雨渐渐入睡,林深正轻手轻脚起身,茶几上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她身子一抖,孟时雨也在这振动声中睁开眼,看了看林深的神色,伸手拿过手机。

“泽水”二字正微微闪烁,孟时雨滑开电话。

那头声音兴奋:“是林深吗?我是你大伯啊。”

孟时雨冷冷开口:“林深从父母过世后就是孤身一人,从没听说过有什么大伯,再打电话过来我报警告你骚扰!”

她挂了电话,扭头冲林深笑笑:“没事了,别担心了。”

第二天孟时雨吃过早饭才离开,到诊所时助理已经将她要的顾倾淮的资料全部整理出来,放在她的办公桌上。

她一边翻看一边给顾倾淮打电话:“顾先生,今天有空吗?我想最后再给你做一次诊疗。”

那头很无奈:“你还真是锲而不舍。”

“没办法,我这个人比较敬业,见不得我的病人忍受折磨。”

顾倾淮沉默了一小会儿,就在她以为他会答应时,却听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孟医生能保证这最后一次诊疗对我有用吗?”

“顾先生……”

“我不喜欢花时间去做一件不确定的事,你想要最后一次诊疗机会,我可以给你,但希望是在你有百分百把握的情况下。”

孟时雨紧紧握着手机,半晌,低声道:“打扰了。”

电话挂断,她像没力气似的坐回沙发上,目光却死死盯着那堆资料,良久,她再次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老同学,在干吗呢?”那头不知说了什么,她笑起来,“哪能呢,没事就不能问候你一下吗?不过倒被你说中了,的确有件事麻烦你这个私家侦探。”

“我想让你帮我调查个人。”

入夏之后高温不退的槐安,在七月末终于迎来今夏第一场降温雨。大雨连着下了三天,浇冷滚烫的城市,雨停之后天高气爽,躲在房子里吹空调的人民群众终于舍得出来走走了。

为了赶完连棠那批画,画室里的颜料耗费得差不多了,林深也趁着这天气出门采购。穿过人行天桥时,目光扫过桥下川流不息的马路,愣了一下。

马路中间蹲了一只黑色的小猫,在飞驰而过的车流间来来回回无路可退。林深迟疑了半分钟,转身下了天桥。

这里是上环海公路的路线,车流量一向密集,所以政府才会修天桥来减少交通堵塞。马路上没有设斑马线,林深瞅准时机飞快穿过,踏上中间的绿化带。

黑猫就在绿化带的另一边,因为视觉盲点车子的速度并没有减缓,只是看着路边突然冲出来一个人,都下意识刹车转道,有些脾气不好的直接摇下车窗破口大骂,林深置若罔闻,目光紧紧盯着那只黑猫,趁着车流量减少时冲到它身边一把将它抱了起来。

黑猫受到惊吓,挣扎间爪子在她手臂抓了道伤口。林深顾不上疼,因为前面绿灯亮了,车流又开始动起来,她快步走上绿化带,等待下一个红灯。

片刻,一辆黑色宾利在她身边停下,林深有些警觉地后退两步,车窗摇下来,驾驶位的宋潇寒眉眼淡淡:“上车。”

后方被堵住的车子正不耐地鸣笛,林深赶紧抱着黑猫钻进车里。这样凉爽的天气,车内仍开着空调,林深坐在后面有些尴尬:“宋总,你怎么在这儿?”

因坐在驾驶位后座,并不能看清宋潇寒的表情,只是听他沉声问:“受伤了吗?”

她赶紧埋头检查怀里的猫:“前爪和尾巴都有伤口,爪子上的伤要严重一些。”

宋潇寒顿了顿,好笑似的:“我问你。”

她反应过来,这才去看手臂上的伤。几道抓痕,血已经凝固了,伤口火辣辣地疼,她拿出纸巾按在伤口上:“是小伤,不严重的。”

宋潇寒没说话,打开导航输了几个字,车子往右,从下一个出口下了环海公路。

林深微微前倾身子:“宋总,前面路口靠边停就可以。”

车子行至路口拐右,并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几百米后街边出现生活区,车子在拐角处停下,旁边是一家宠物诊所。

“先把猫送过去,我再送你去医院。”

林深想拒绝,但他已经下车替她打开了车门。

宠物诊所外围用塑胶篱笆圈了块空地,中间卧了一只雪白的萨摩耶,看见有人进来,摇着尾巴凑上来。两扇玻璃门大开,门檐上悬了一串风铃。很奇特的风铃,挂饰像子弹壳,碰撞时声音很沉,林深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屋内充满猫狗专有的味道,混一丝消毒水的气味,靠墙的一排笼子里全是生病的宠物,恹恹地卧在角落。

墙壁上挂着的电视正在播时下流行的韩剧,林深正要开口喊医生,角落突然爆发出一阵哭声,一边哭一边打着嗝:“别走……别走啊……”

林深和宋潇寒都被吓了一跳,循着声音看过去,才看见角落堆满零食的沙发上缩了个人。戴着很大的黑框眼镜,顶着爆炸头,抱着一包薯片一边哭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墙壁上的电视。

林深回头,电视画面上的男主角胸口插了一把剑倒在女主角怀中,正化作点点星光消失。沙发上的女孩比女主角哭得还厉害。

宋潇寒:“……”

林深:“……”

黑猫在她怀里不安地挣扎,林深忍不住开口:“你好,请问你是这里的医生吗?”

女孩抽着纸巾正揩鼻涕,泪眼蒙眬地望过来:“是啊,怎么了?”

“这只猫受伤了,麻烦你看一下。”

女孩“哦”了一声,托起镜框擦了擦眼睛,转身取下了墙上的白大褂和消毒手套。从林深怀里接过黑猫时,目光瞟到她手臂上的伤,瓮声瓮气地问:“它抓的?”

“嗯。”

女孩吸吸鼻子,将黑猫抱上手术台检查一番:“前肢和尾骨骨折,要做手术,需要在这里住半个月院,没问题吧?”

刚才看上去不太靠谱的医生,此刻倒显出几分利索,林深赶紧点头。她将黑猫放进笼子里,转身在药架上取了酒精和注射剂下来。

“手臂伸过来我看一下。”

林深有点诧异,感激地冲她笑笑,将手臂放到垫子上,女孩拿着棉签蘸了酒精正要替她消毒,一直在旁沉默的宋潇寒突然抬手挡住女孩,皱眉问:“你行吗?”

女孩抬头,推了推眼镜:“这位先生,我看你长得还可以,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呢?什么叫我行吗?我不行你行啊?你行你上啊!”

她说话语速很快,语气也挺冲,林深想到宋潇寒平时说话的模样有点想笑,赶紧安抚:“没关系的!我相信这位医生。”

女孩得意地冲他挑眉,语气缓和下来:“别以为宠物医生就只会给宠物看病,生物同宗同源,医术一脉传承知道吗?”

说话间,动作利索地替林深消毒,注射狂犬疫苗,上药包扎,一气呵成。

林深收回手,真挚道:“谢谢你,医生!”

她踮着脚将药品放回药架,满不在意地挥手:“又不是不收钱,叫我沈沐就行。”

林深刚掏出了钱包。宋潇寒已经利落地掏出钱包结完账了。黑猫是自己救的,诊疗费也该自己出,但林深从来没有过跟人抢着埋单的经历,一时之间也有些愣。

沈沐站在柜台前交代:“半个月之后来领猫,你们谁来,留个电话。”

怕麻烦到宋潇寒的林深赶紧接过沈沐手中的纸笔:“我会过来的,这是我的电话。”

出门离开时,林深又撞到门口那串风铃。那六个子弹壳做得可真逼真啊,碰撞时,铃声都低沉。

还没走出篱笆,身后已经传来韩剧凄美的背景音乐和沈沐声嘶力竭的哭声。宋潇寒不由得皱起眉,上车后问她:“再去一趟医院?”

林深摇头:“不用了,沈医生包得挺好的,已经不疼了。”

“这个医生……”他揉了揉眉心,没再说下去,转头问,“送你回家还是……”

林深看看手上的伤,这个状态采购颜料也不方便,她轻叹气,声音有些低:“宋总,你刚才走沿海线是有什么事吧?耽误了你,真的很抱歉!”

宋潇寒笑笑:“一个小饭局而已。”他发动车子,嗓音温和,“送你回家吧。”

林深点点头。

宠物医院距离老槐巷隔了两个社区,并不算远,宋潇寒将她送到巷口,打开车门时像是想到什么,对林深道:“你等等。”

他转身走到车尾打开后备厢,提了一个包装精美的纸袋出来:“这个给你。”

林深瞥见袋子上香奈儿的LOGO,有点迟疑:“这是……”

“最近跟他们谈合作,对方送的。”他抿嘴笑起来,“我用不到。”

他笑得太过真挚,况且这也不是他专程买的,她不收倒显得矫情。林深伸手接过,低声道:“谢谢宋总!”

见她收下礼物,他笑容更盛:“下次见!”

直到车子消失在视线中,林深才轻轻叹了声气,转身走进巷子。初次见宋潇寒时,他像一座冰山,冷漠又严肃,那个时候,她甚至有点怕他。后来再见,他却一次比一次温和,就好像冰山后面缓缓升起了一轮太阳。

如果这些都是因为她的声音影响了他对她的态度,那她得到的一切,都受之有愧。

不远处一个模样青涩的女生,看见林深走近,她一脸兴奋地迎上来:“学姐你好,我是槐大传媒系的毕业生,我叫穆初南。”

她太过热切,林深不露痕迹地后退两步,拉开距离:“你好,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学姐,前段时间槐大校庆,当时你的演讲会我也在场,我特别喜欢你,还有你的画!我现在在省台实习,想给你做个专访。”

林深愣了愣:“不好意思,我不接受采访。”

“不会耽误你很长时间!”穆初南目光殷切,“你是槐安市近来最受关注的画家,大家都很想知道拥有那样独特画风的画家是什么样的人,我这里只有十个问题……”

“真的抱歉,我不接受采访。”

林深匆匆打断她的话,摸出钥匙就要开门,穆初南恳求地拽住她的胳膊:“学姐,真的不会耽误你很久的,你如果介意我们不会刊登你的照片,就是做一个你问我答的简单采访……”

肢体相触时,林深有些惊慌地将她甩开,穆初南察觉到自己的行为失礼,赶紧道歉:“不好意思啊,学姐,我刚才有点激动了。但是这个专访是台里交代下来必须完成的,你帮帮我吧!”

她双手合十做出请求的姿势:“学姐,拜托了,我们都是槐大毕业的,你不忍心看着我弄丢实习工作吧?”

林深打开院门走进去,将她挡在门外:“我不接受任何形式的采访,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穆初南一脸失落地还想央求,林深低声说了句“抱歉”关上了门。

媒体怎么会知道她的住址?难道是在院系打听的?她不过是给连棠画了几幅画而已,媒体便围追堵截到如此地步。宋潇寒乃至宋家的影响力,真不是她所能想象的。

吃饭的时候林深打开网页,难得输入了宋潇寒的名字点击搜索。和孟时雨形容的一样,宋潇寒是国内首屈一指、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不止商界,连时尚界都对他兴趣盎然,称其为商界之星。后面还有什么“女人最想嫁的男人排行榜”,宋潇寒高居第一,看得林深啼笑皆非。

第二天阳光细碎,林深早早起床,赶在天气升温前出门。早上的商场人少又安静,中央音响放的是一首老情歌,颜料店的老板早已熟识林深,热情地同她打招呼。

“这是新进的货,特别好上色,你看看……”

选到一半,手机响了,是宋潇寒的电话。这个传闻从来不用电话的人,在她这里不知破了几次例,林深接起来:“宋总?”

那头嗓音有几分沉重:“你在哪儿?”

“在商场。”

“待在那里,我派人接你。”

林深不知所措:“发生什么事了?”

宋潇寒没回答,说了一句“地址发来”就挂了电话。

直到听筒传来忙音林深还一头雾水,像是察觉她表情的变化,老板询问:“林小姐,这些东西还要吗?”

她回过神:“要的,麻烦帮我包起来。”

抱着大包小包的材料走出商场时,商场门口用来装饰的巨大落地钟正显示十点一刻。宋潇寒让她待在这里,是要她在门口等他吗?

这个时间点,商场顾客已经陆续多了起来。林深将材料放在脚边,拿出手机看了看。距离宋潇寒来电话已经过去半个小时,自己要不要回拨过去问问到底有什么事呢?

两个挽着手的年轻女孩经过她身边,走出几步又转过身来,看着手机窃窃私语:“是不是那个……”

“好像是好像是!”

震惊和审视在她们脸上一览无余,林深下意识地背过身去。片刻之后,还是下定决心回拨电话。那头很快接起,她深吸一口气:“宋总,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先回……”

话没说完,身子突然被人撞了一下,手机没拿稳摔出去几米远。林深堪堪回身,和身后拿着相机的人撞个满怀。

喀嚓两声,白光闪过,她惊慌失措的神情已经被相机记录下来,身旁的女记者举着话筒冲到她面前:“林小姐你好,我们是晨报的记者,请问你对于今早爆出的新闻有什么看法?”

感官有片刻失灵。脚下踉跄两步,不知是谁扶了她一下,但身边聚集的人却越来越多,相机快门的声音不停地在耳边响起,好几台摄像机凑到她面前,几乎将她淹没。

林深下意识抬手挡了挡,目光已无法对焦,眼前的一切开始虚幻,像被水晕开的颜料盘,一圈又一圈荡开,直至周围的声音也消失,只剩下尖锐的耳鸣。

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她应该是尖叫了吧?不知道,她什么也听不到。只是下意识地挣脱,那双手却加重力道,随即狠狠一拉,将她带到了一个宽阔怀抱。

林深开始拼命挣扎,可他的力气真大啊,将她死死箍在怀里,手指却带着安抚力道缓缓拂过她后背。耳畔感受到温热的吐息,有熟悉的声音正一遍遍喊她的名字。

“没事了林深,别怕……”

那声音像有魔力,她果然不再挣扎,只是轻轻抬起头,小声问他:“你是?”

那声音轻轻笑起来,带着哄人的温柔:“我是顾倾淮,记得吗?我现在带你上车,然后离开这里,去安全的地方,好吗?”

他身上有令人舒适的味道,她复又埋下头去,轻声回答:“嗯。”

话音落,身子一轻,是他将她打横抱起,大步走向街边的车子。身后的记者还想追过来,他脚步顿了一下,转过身:“不想被我以故意伤害罪起诉的话,各位最好还是不要再跟来。”

说这话时,脸上还带着笑。

那群记者本来还有些迟疑,却被他那一笑瘆得收回脚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上车离开。

顾倾淮将林深放到副驾驶座,锁好车门,他俯身替她系好安全带,又拧开一瓶矿泉水递到她面前:“喝点水。”

林深伸手接过,垂着头,一言不发。

他发动车子驶离商场,一直开到公园附近的林荫道才停下,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不知在吩咐谁。

“处理好商场门口的媒体。”

挂了电话顾倾淮转头看林深。她紧闭着眼,脸色白得可怕,光洁的额头覆满细密的汗珠,正一滴滴从脸侧滑下。

顾倾淮拧起眉头,一手拨转方向盘掉头,一手覆上她额头。

体温冰凉。

他一边加快车速一边问她:“林深,你还好吗?”

回应他的是大口的喘息声。

他打开车窗,让风吹进来,握住她垂在一旁冰凉的手:“再坚持一下,马上到医院了。”

她手指一紧,指甲掐住他手掌,发抖的声音从齿缝间挤出来:“我不去医院。”

他偏头看她,话语带着安抚:“那你想去哪里?”

半晌,听见她有气无力的声音:“没人的地方。”

顾倾淮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掉转了车头。车子驶出市区,上了盘山道,逐渐远离城市喧嚣,眼前开始出现大片繁密树林,天色晴朗,离太阳更近,气温反倒降下来,风从车窗钻进来,带着一股树木清香。

上山之后车速减缓,林深望着窗外,似乎已经镇定下来。

车子来到一座铜雕大门前,被藤蔓缠绕的木匾刻着“扶兰庄园”四个字。林深曾听孟时雨提过这个地方,它属私人庄园,但庄内建筑环境十分优雅,名气传出去后,不少人都想一睹风华。山庄主人也算大度,答应每周一对外开放一次,接纳游客参观。

今天是周五,车子驶入监控范围后,大门无声而开,入目是一条银杏道。这个季节的银杏树绿意盎然,片片都充满夏的生机。顾倾淮长驱直入,在水阁旁停车。

林深没下车,一动不动地坐在副驾驶位,偏头看着窗外。谁都没说话,四周俱静,偶尔风吟,拂过水面时,有哗啦细响。

顾倾淮手指搭在车窗上,食指轻点车身,不知过去多久,她轻声说:“谢谢!”

声音入耳,他愣了一下:“什么?”

那声音清晰而恳切:“谢谢你刚才帮了我!”

他突然有点走神。思绪回到他们第一次见面,应该是在连棠酒店吧。在所有袖手旁观的人群中她的挺身而出令人意外,他记住了这个模样清瘦却勇气可嘉的小姑娘,所以第二次在桃泉江边再见,他一眼就认出了她。

但那个时候,她似乎对他防备有加,后来的每次相见,都能清晰感受到她的敌意。他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惹怒了这个姑娘,看她戒备疏离的眼神,有些无奈,有几分好笑。

每一次遇见,似乎都没好好跟她说过话,唯一在校庆时的交流,还因为她感冒嗓子发炎而未能听清。

今日,那个轻缓的声音如此清晰地响在他耳边,像一束光将他拉回到那个午后的教堂,阳光呈四十五度角射进来,朦胧光线中响起低吟的《旧约》。

这两个声音是如此相像。是她吗?那个偶然被他遇到,能让他入睡的声音,是林深吗?怎么可能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他皱眉定定地望着她。

林深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朝旁边缩了缩,他眼角微动,下车打开车门:“下来转转吧,难得趁没人的时候来一次。”

天色晴朗,风送兰香。脚下路面用青石板铺就,石板上有微雕,或梅兰竹菊或青松高山,林深只在故宫见过这种大手笔的路雕。

她并不想知道顾倾淮和这座庄园有什么关系,她一向没什么好奇心。穿过九曲回廊,她叫住还要继续朝前的顾倾淮:“我想回家了,今天有点累。”

“回家?”他转过身来,滑开手机递到她手里,“还不知道今天记者为什么围堵你?”

林深看向热门新闻。

入目是一张照片,背景是老槐巷巷口,她和宋潇寒站在车旁,她正伸手接过他递来的CHENAL礼品袋,下面接一行标题:

——是现实凡·高,还是上位游戏?

洋洋洒洒几百字,报道了她风格独特不被外界欣赏的画被宋潇寒看中,一跃成为槐安知名画家,还有她早年父母过世患上抑郁症的过去,落款记者是穆初南。

林深咬着唇,顺手点开已经十万数量的评论,才看了一条热门评论写着“富人的施舍”,手机已经被顾倾淮拿回去。

她一动不动,有些不可置信,眉眼皱成一团,不知道在问谁:“她为什么要乱写?”

顾倾淮低头看她。

她应该很生气吧,眼眶有些红,嘴唇都在微微发抖。可她的声音仍旧轻缓,就像天生不会表达愤怒,生起气来都显得温柔。

林深似乎想走,脚步动了动,又站回来,无措地看向他:“那我现在该怎么办啊?”

顾倾淮想了想:“宋潇寒给你打过电话吗?”

她想起今早那通莫名其妙的电话,看来他也是那个时候才看见这条新闻,想接走她避风头才会让她站在原地等他,可却先等来了记者。

林深点点头,他打开通讯录:“宋氏不会坐视不理,宋潇寒应该已经在联系媒体删除新闻了,不过这条新闻热度蹿得太快,删了也无济于事。”他啧啧两声,“宋氏的公关手段一向比不上他的经商手段。”

电话拨通,他接起来:“刚才让你处理的事情怎么样?”

“已经全部处理好了。”

“联系一下宋氏的公关团队,他们应该很乐意你带人过去协助公关。”

“好的,顾总。”

林深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似乎没注意,又拨了另一个电话:“周叔,最近好吗?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

挂了电话回身,林深正抿着唇满眼期待地仰头看他,睫毛根部沾满湿意,像林间小鹿,显得乖巧又无助,哪还有前几次见面时冷冰冰的模样。

顾倾淮收回视线:“你家的地址媒体应该已经知道了,或许会有记者守在那里,最近这几天先别回家了。”

林深愣了一下,目光闪烁出几分戒备。

他绷着唇角走近两步,林深连连后退,后背抵到廊柱,一时间屏住了呼吸。他绷住笑看了她几眼,方才抬手,林深猛地一缩,手臂在空中顿了顿,然后从她头顶取了片落叶下来:“去朋友家借住几天吧,我送你过去。”

林深松了口气,想到方才自己的举动耳根有些发烫,赶紧背过身掏手机给孟时雨打电话,摸了半天才想起来,早上在商场门口,手机被记者撞落在地根本没时间捡。

她有点窘迫,顾倾淮似乎没察觉,抬手看了看时间:“先吃午饭吧。”

用餐的地方在一处中国风的楼阁里,菜是北方菜,颜色亮丽,味道也重,但很是爽口。只是林深吃得有些心不在焉,吃到一半,助理模样的人提了个袋子进来。

顾倾淮示意他把袋子递给林深,她接过打开,看见了自己的手机。屏幕边角碎了几条裂缝,其他都没什么问题,开机之后,未接来电都是宋潇寒打的。

林深看向顾倾淮,他正拿勺子添汤:“你在商场买的东西也一并拿回来了,放在车里,一会儿一起帮你送回去。”

她抿了抿唇,语气真挚:“真的很谢谢你!”

“真想谢我……”他挑挑眉梢,“下次再见就不要满眼敌意了。”

林深一时窘迫,小声道:“那是因为……”

说到一半有点说不下去,别人的家事,她用什么身份去指责?她收了话,低头夹菜。

顾倾淮却兴趣盎然:“因为什么?”

因为你在老婆妊娠期出轨,私生活不检点?

打死林深也说不出这话。她这个人恩怨分明,帮了她就是帮了她,“我不需要你这种人帮忙”的混账话反正她说不来。她赶紧埋头吃了一口饭,强行终止话题。顾倾淮笑笑也没追问,吃完饭林深给孟时雨打电话,打了三次都没人接。

最近这段时间孟时雨似乎很忙,她们联系都少了很多。林深没再接着打,直接将地址告诉顾倾淮,打算到她家等她下班。

车子开离扶兰庄园,车鸣喧嚣再入耳间。随着海拔降低,气温也渐渐升高。开上国道时,宋潇寒的电话又打了过来。

一早上联系不上她,他应该挺急的。林深赶紧接起,电话那头嗓音沉沉:“没事吧?”

“我没事。宋总,这次这个事情……”

“我会处理好。”他顿了顿,放低语气,“牵连到你,我很抱歉!”

林深沉默,那头继续道:“这几天你先不要露面。”

“好。”

挂线之后顾倾淮看了一眼她手里的手机:“这个宋潇寒,不是传说从来不用电话吗?看来传说都是以讹传讹。”

林深满脑子都是今早被记者围堵的场景,敷衍地笑了一下。到达小区外,她心有余悸扒着车窗观察了一下环境才下车。顾倾淮把她买的材料从后备箱拿出来,询问:“需要我送你进去吗?”

她摇头,接过盒子抱在怀里:“今天谢谢你,再见!”

转身要走,顾倾淮叫住她:“林深。”她转过身来,他冲她笑,“开心点,不是什么大事,别一副天塌下来的样子。”

林深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顾倾淮坐回车里,目送她进去,正要掉转车头,有个熟悉的身影从前方经过,一边接着电话一边走向不远处的林深。

她口中的朋友,居然是孟时雨?

这世界未免太小了些,顾倾淮扶住额头笑了一声,看着她们进了楼才终于离开。

孟时雨看出林深的情绪不对劲,进入电梯后担忧地问:“深深,你怎么了?”

她抱着盒子有气无力:“你看今天的热门新闻了吗?”

孟时雨接过她手上的颜料包装盒:“今天跟研究所的那群教授开了一天的会,太忙了没顾上看。”

进屋时,茶几上燃着玫瑰熏香,孟时雨给手机充上电,打开微博翻了一圈,才意识到事态有多严重。

靠着宋潇寒这棵大树横空出世的新锐画家,画风一向不在常人欣赏的范围内。起初大家认为是宋潇寒独具慧眼,发现了当代凡·高,于是跟风似的推崇。结果现在媒体扔一“实锤”出来,揭露两人非同寻常的关系,这样一来她的画受到青睐就不是因为作品本身,林深立刻就从特立独行的当代凡·高变成了傍富豪博出位的不入流女画家。

遑论宋潇寒那些迷妹,一天时间就将林深的背景查了个底朝天,形容她是电视剧里“父母双亡的标准女主”。一时间和林深熟悉的不熟的都出来发言,说她性格孤僻难以相处,独来独往为人高傲,也有少数客观的发言,欣赏她的画风或赞扬她容貌清丽,却都很快沉底。

“现在这些人隔着一根网线张口就来,什么都敢说!”孟时雨骂了几句,“宋潇寒怎么说?”

“他说他会处理的。”

“处理了一天就这结果?我看下午被爆出轨那明星都没你这话题热度高。”她伸出手,“手机拿来,我问问宋潇寒打算怎么解决。”

林深有些迟疑:“这不好吧?”

孟时雨不由分说拿过搁在一边的手机:“那些评论没一条是骂宋潇寒的,他们当然可以坐视不理。”翻出宋潇寒的电话拨过去,那头很快就接起,听筒传来低沉的男声:“林小姐。”

“宋先生你好,我是林深的朋友,请问贵公司打算如何解决今天这场闹剧?林深向来不擅长与人打交道,如今因为你们她被推到风口浪尖,贵公司至今却没有任何表示,是打定主意坐视不理吗?”

那头没说话,听筒里一片沉默,片刻,传来嘟嘟忙音。

孟时雨一脸不可思议:“他挂了?”

林深无辜地眨眼。

孟时雨气得冷笑,打开通话记录又要打过去,手机振动一下,收到宋潇寒发来的短信:你好,很抱歉给林小姐带来这么大的困扰,宋氏明早会召开记者招待会解释这件事,热门新闻已经在逐批删除,给林小姐造成的伤害我再次表示歉意。

“传言说他从来不用电话,看来是真的?”孟时雨将手机还给她,“希望记者会能解释清楚吧,这几天就先住我这里。”

孟时雨有些担心地看向她:“深深,你没什么事吧?看评论说今早还有记者去找你。”

林深脑海里又闪过今早被记者围堵的画面,转而却被一个高大背影替代。她摇了摇头,从沙发上站起来:“我有点累了。”

孟时雨知道她需要独处,点点头:“行,我去把床铺了,你早点睡。”

客房的被套染了衣柜里香包的气味,像一层轻纱朦朦胧胧将人包裹,林深将被子拉到鼻尖处,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一眨不眨盯着头顶仍有余光的吊灯。

若是常人,经历今天这样的事情都会心有余悸,遑论是她。可此刻回想,她竟然没有觉得可怕。闭上眼睛,画面是扶兰庄园遍地兰花,亭台楼阁,回廊水榭,还有顾倾淮俯身安慰她时,眼角上挑的笑。

她猛地眨了眨眼,将画面强行驱除,长长叹出一声气。

这一晚林深睡得很晚,起床时孟时雨已经做好了早餐,吃饭时她用手机看新闻,目光有些凝重。

“话题越炒越厉害……深深,你的毕业照被曝光了。”

林深赶紧接过手机翻了翻,越看脸色越差。但几乎翻遍热门,也没看见昨天在商场门口有关的丝毫信息,这令她松了不少气。

“官网虽然已经删除了报道,但是那些营销号和娱乐媒体属于个人经营范畴,处理起来比较麻烦。”

林深有些紧张:“那怎么办?”

话音刚落,搁在一旁的手机振动起来,看见屏幕上闪烁的“泽水”二字时,她神色微微凝住。

孟时雨也看见了,眉头一皱就要帮她接:“这些人还没完没了了?”

林深摇摇头,先她一秒拿起手机:“我自己接吧,总要面对的。”

电话那头嗓门很大:“喂,是林深吗?”

“嗯。”

孟时雨耸耸肩,夹了一片火腿放在吐司上,拧开瓶盖抹上芝麻酱,小口吃起来。直到吐司吃完,林深才终于接完电话。

“什么事啊?”

她沉默了一下:“有个公司在老家征地修信号基地,要征用祖屋那块地,他们让我回去协议签字。”

“祖屋的所有者是你?”

“嗯,爷爷过世前留给了我爸,以前每年暑假他都会带我回去小住一段时间……”她顿了顿没再说下去,孟时雨接嘴道:“那这协议签不签跟他们也没关系吧?补偿也补不到他们头上,这么殷切地跟你打电话,看来是想分一杯羹?”

林深端起牛奶喝了一口,没说话。

孟时雨吃完早餐,抽出纸巾擦了擦嘴,像是想到什么,手指一顿:“反正这协议签不签你都得回去一趟,不如趁这个机会回去避避风头吧。宋潇寒这事儿闹得满城风雨的,你露面也不方便,回去把事情处理了再回来,正好。”

林深想起昨天在商场门口对她指指点点的两名女生,不止记者想找到她,这些八卦的路人也是个麻烦。略作思考,觉得这提议不错,当即就点头答应。

孟时雨拿出手机拨电话:“我找个朋友送你回去,槐安到泽水,走高速的话,四五个小时就能到吧?”

她人脉很广,林深倒也宽心,车子很快联系到,说一个小时后到小区外接她。孟时雨找出行李箱收拾了几件自己的外套交给她:“一会儿在门口的超市买点贴身衣物和洗漱用品一起带上,就别回家了,指不定守了多少记者。”

出门时,宋潇寒召开的记者会刚刚开始。

由于晕车的缘故,林深在车上看不了手机,坐在后排闭目养神。车子刚过收费站就接到宋潇寒的电话。

她把自己要回老家的事情说了一遍,宋潇寒沉默一下,回答:“这样也好。”顿了顿,温声道,“你回来之前,一切都会处理好。”

她轻轻应了一声。

车子上高速,林立的高楼在身后远去,林深看着窗外急速掠过的风景,缓缓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