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臣不敢跪

圣上圣旨既出,众人皆以为此事已是板上钉钉,决无翻转悔改的可能,不想此时却有一人高呼一声:“慢着!”

众人愕然回头,便见圣上座旁那人,宽袖锦袍,面如冠玉,此刻却沉着一张脸,面有忧色,“臣以为,此事万万不可,”那人缓缓站起身来,恭敬道,“陛下此时发兵,与天时地利人和,皆十分不宜。”

皇帝见他面目沉静,好似胸有成竹,本来还十分自信,此时却脸色一变,“丞相此言何意?”

谢临侃侃而谈,“陛下此时发兵,唯三不宜。天时不宜,寒冬入时,大雪压城,我辈将士虽然威猛,却不善于如此寒冬大行兵马,此其一。”

“地利不宜,敌方乃漠北夷国,边塞风沙,本国将士畏风沙,夷人于本土作战,却占据地利之便,此战必不能胜,此其二。”

“另外,”谢临手抚下颚,微作沉吟,“万兆初年,圣上正刚刚登基,本已大赦天下,奈何国内人力不足,为陛下基业早做筹备,因此调遣兵部兵力,以充作罪人徭役,为我万兆建设之用,此其三,人和不宜。”

“试问,天和地利人和皆不宜动兵,尉迟将军意欲增派援兵,却打必败之仗,置增援将士于必死之地,”谢临看向尉迟正,“倒不知尉迟将军,打算对圣上,如何交代?”

皇帝脸色越发青黑,似有不喜。

尉迟正一介武官,倒未考虑甚多,然而此话一出,倒教他惊出一身冷汗,忙跪下谢罪道:“臣只为此战得胜,并未考虑甚多,请陛下原谅臣不智之罪。”

当朝皇帝怏怏站在那里,瞪着这位副将军的后脑勺,若是目光能杀人,只怕他早就在那上面瞪出个窟窿来。

此时增兵救援,确实不仅无益,反倒有害。京师号称百万大军守城,其实也不过那些人,若是悉数增援,万一战败,只怕对方已打到城下来,却毫无阻力。

倒不如使这些将士于本土留守,占据“天时地利人和”,若边疆此战得胜便罢,若是失败,尚且有回转余地。

可圣旨已然发出,皇帝金口玉牙,怎么可能随随便便,便收回成命?

谢临微微一笑,尉迟正本跪着谢罪,低眉顺耳,然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此时恨不得偷偷在谢临脸上也跟着瞪出一个窟窿。因此目光正死死地盯着他。

此时见他展颜,好似冰雪消融,万物复苏,颇有春风回暖之意,尉迟正骇了一跳,忙低下头去。

那谢临好似早已洞彻圣上心思,恭敬道:“陛下可曾令臣等聆听圣谕?臣等正请指示,陛下却只字未言,令臣等好生心焦。”他回头,面露疑惑之色,“诸位今日可曾听过圣上口谕或圣旨?若有此圣谕,谢某一定细细了解,好生研读。”

皇上说过的话,就是圣旨,谢临这番话,却是让自己,让臣子,都当做没听见,就当金口玉牙的皇帝,刚才不是说话,只是放了个屁。

什么金口玉牙,一诺千金,我们臣子只是听了个屁,没听见话!

尉迟正本以为谢临睁着眼睛说瞎话也就罢了,居然还当众问问别人也要不要一起睁着眼睛说瞎话。

没想到在座满朝文武一听此言,直接跪下叩首,“臣等未曾听见。”

谢临回身,看向尉迟正,“尉迟将军只怕也什么都未曾听见吧?”

他说假话不可怕,他逼满朝文武皆说假话,还要逼自己也跟着说假话,这才是最可怕的。

谢临既然有本事,能让满朝将士睁着眼睛说瞎话,自然也有本事,让自己也跟着睁着眼睛说瞎话。

权倾朝野的奸佞谢临,尉迟正便是只在边关,也日日听说,这位奸诈狡猾,手段毒辣的丰功伟绩,若自己说实话,只怕出了这大殿之后,一定就没有好果子吃。

“臣……”尉迟正方顿了一顿,便见那谢临还是低眉顺眼,站在那里,清清冽冽的目光,看向自己。

太冷了。饶是自己数年驰骋沙场,手掌千军万马,此刻却仍不禁冷汗涔涔。这时,后面一人拍了拍他的后背,这时方才察觉,只这一瞬间,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

尉迟正扭头看过去,见后面拍他肩膀的人,正用力地给他使眼色。

尉迟正看明白了,正是叫他稍安勿躁,此时勿要顶撞谢丞相。

尉迟正皱了皱眉,这才一咬牙,“臣……也未曾听见……臣只愿将士保住边塞,勿使敌军来犯!”

谢临微微一笑。

当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双手一合,对尉迟正一揖到地,“尉迟将军果然忠心为国,其情可敬,本相相信,以将军为首的军队,必定以一当百,杀敌人一个片甲不留。”

尉迟正脸色一变,更是心中烦闷。

随后歌舞照起,尉迟正却也没心思听了,酒喝到一半,尉迟正已觉自己似乎醉了,便向陛下似模似样地行了个礼,然后直接扭头便走。

这当朝奸佞,果然名下无虚,朝中政务为此人把持,国家动荡,只怕顷刻之间。

早些安身立命,或铲奸除恶,唯此二途。

尉迟正不懂朝廷礼数,尚未行三跪九叩之礼便即退却,皇帝本就心中烦闷,此刻一见,更似不愉。

谢临见了,只是端起酒杯,以长袖掩饰了,一边叹道:“边疆副统领尚且如此不知礼数,只怕这镇远威武大将军,也有名无实,边疆要务,十分重大,予其三十万兵马,尚且防卫如此吃力,竟还要增兵救援,只怕陛下,应当早做决断才是。”

谢临言语似有萧索之意,如星眼眸,敛于眼帘,眉毛微皱,似有忧色。外人不知,只怕还以为此人当真忧国忧民,乃国家栋梁。

圣上思忖,常闻谢临自比前朝王姓范姓等宰相,欲变革却欠缺天时地利,时不我与,颇有壮志难酬之慨。

奸相还想自语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朕看你是先天下之乐而乐,后天下之忧而忧!

于是龙颜大怒,圣上霍地站起身,重重踢飞了面前的案几,汤酒撒了一地,拔出随身佩剑,直指谢临咽喉。

圣上所配之剑,拿在臣子手中,尚且有先斩后奏之能,圣上拿在手里,臣子自然只有眼睛一闭,等死的份了。

众人惊慌失措,歌舞立毕,尚有歌女尖叫出声,大殿顿时混乱如一锅煮沸着的粥。

群臣立跪,“陛下息怒。”

谢临反倒缓缓站起身来,剑尖随着他细瘦的脖子一点点移动,锋利的剑,反射着青寒的光,直接照到奸相脸上去了。

谢临脸色青白,瞳眸如夜空般漆黑,被泛青色的剑光打上去,更是青白得慎人。“不知臣所犯何罪,令陛下以宝剑直指臣咽喉,臣惶恐。”

他一步也不后退,直接双手相互一抱,也不惧宝剑锋利,直接腰一弯,做了一个鞠躬的动作,那宝剑发出轻轻地“擦”地一声,立刻在他白皙的脖子上留了一道血痕。

还是圣上向后撤了一步,方才避免了他自残的行为。

谢临虽五官清俊,然这脖颈,却白皙如凝脂一般,那剑往那里一碰,割破了皮,鲜红的血立刻从伤口里争先恐后地跃出来。

圣上忍不住一边偷偷看了看他脖子上的血迹两眼,一边咳了咳,心口怒火莫名退了大半,沉声道:“谢临,你不知你所犯何罪?”

“臣不知,莫非臣有何失德之处,还请陛下明示。”

失德,失德,你一个奸佞谢临,你的“失德之处”,难道还少吗?

皇帝看着他,面色森冷,似乎额头上尚有青筋暴露。

谢临一看,便知这皇帝似乎不乐意了,连忙安抚,“不,臣知罪。”

“你又知罪了?你刚才不是不知么?”皇帝的话,似乎是从金口玉牙里憋出来一样,咬得咯吱咯吱地响。“谢临,你真知你所犯何罪?”

谢临想了想,又低头道:“臣,知罪。”

圣上闻言怒不可遏,拍案而摔盘子,盘子掉在地上,直接“噼里啪啦”碎了个干净。

“即已知罪,却还不跪,谢临,你好大的胆子!”

谢临想了想,还是低头,“陛下,臣不敢跪。”

做臣子的,如果知罪,不是应该直接跪下叩首,高呼“臣万死”,然后祈求圣上原谅么?怎么这个谢临,总是与人不同,反其道而行之。

圣上眯起眼睛,目露凶光,“为何?”

若你敢说一个“不”字,朕立刻治你的罪,丢进刑部大牢,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后凌迟处死!

谢临低头,恭恭敬敬地说:“先皇曾言,免臣终身跪礼,臣不敢忘,因此不能跪。”

谢临三朝元老,如今官居丞相,那也是十分有道理的。谢临十六岁金榜题名,中探花郎,入中枢府,三年便得了个从五品京官坐一坐,后来一路向上,直至上任皇帝时,谢临已经官居正四品。上任皇帝才当了两年就驾崩西去,上上任皇帝没有子嗣,因此其弟弟接任。

谢临曾在那两年之中,以身挡箭,救了先皇一命,先皇感其忠心,又听其巧辩,才思敏捷,言谈之中,屡有收获,因此谢临承蒙皇恩,连升四级,拜一品大员,授相印。

先皇本欲授其免死金牌,但遭当时皇后,即现在皇太后阻止,于是收回成命,改免其跪礼,见皇亲国戚,一概不拜,便是皇帝,也可以一般读书人作揖之礼示意恭敬即可。可谓极大恩宠。

当朝皇帝乃先皇之子,便是有极大的道理,出于对先皇的尊重,也不可随意更改先皇所制。

因此如今的圣上明重谋,憋着一张俊脸,额头上青筋直跳,也不能说什么。

只听金属落在地面上,发出“噼啪”地两声,圣上手握佩剑向地上一扔,大踏步直接向殿外走去。

“陛下。”谢临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明重谋顿足,脸色一整。

若谢丞相当真知错,愿意跪下认错——

圣上心忖,也许也就不用把他送往刑部了。

那细瘦白皙的脖子,仿佛一扭就断了,血迹沿着脖颈向衣襟里流……如果手在那么一抖,只怕这权倾朝野的谢丞相,便顷刻就此没了呼吸,那也……有几分可惜。

圣上正想着,却听谢临轻飘飘的声音传来,“陛下身染水渍,臣会派宫女替陛下更衣梳洗。”

皇帝驻足,方才注意到他刚才为惩一时之气,踢飞了案几时,有一些汁水撒到龙袍上,水渍氤氲,有几分狼狈。皇帝俊脸一整,冷冷道:“谢丞相果然国事繁忙,连朕的家事,也要一一管到位,真是对朕十分体贴。”

谁不知道当今圣上年纪轻轻,刚刚束发配冠,如今亲政不到二年,根基不雄厚,只怕总被那奸相,欺负到头上去了。

此刻圣上咬牙切齿之意,只怕在座各位,皆耳闻其中。每日每夜上演的戏码,众臣已然习惯,皆眼观鼻,鼻观心,当做什么都没看见。

谢临听闻圣上此话,权当赞美,立时恭敬回答:“为陛下分忧解难,乃臣等职责。”

皇帝听了,重重一哼,抬脚离去,“不必唤别人了,谢相一会亲自动手帮朕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