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谐婉之笔写出一腔愁思
——介绍范成大的两首婉约词
范成大是南宋著名诗人,他与陆游、杨万里和尤袤被称作“中兴四大诗人”。由此可以看出,人们对这几位作者都是十分推崇的。相对而言,范成大的仕途最为显达,诗词创作水平仅次于陆游,与杨万里齐名。
范成大,生于公元1126年,卒于公元1190年,字致能,平江吴郡(今江苏苏州)人。宋高宗绍兴二十四年(1154)考中进士,出任徽州司户参军。后因洪适帮助,得以入京任秘书省正字、吏部员外郎等职,后又做过州县官吏。减轻赋税,兴修水利,颇有政绩。宋孝宗乾道六年(1170),他以资政殿大学士的身份出使金国,慷慨不屈,不辱使命,颇受朝野赞扬。回国后,历任静江、成都、明州、建康等地行政长官,并曾在孝宗淳熙五年(1178)做了两个月的参知政事(即副宰相),但终因与孝宗政见不合而被去职。晚年隐居故乡石湖,自号石湖居士。
范成大的文学创作是以诗而闻名,他在出使金国期间所写的纪行组诗绝句七十二首,反映了沦陷地区人民渴望摆脱民族压迫,切盼宋军恢复河山的思想感情。晚年所写组诗《四时田园杂兴》,既有反映底层劳动人民身受压榨的痛苦生活的篇章,也有对农村田园风光的精彩描绘,这方面的成就甚至可与田园诗派始祖陶渊明并驾齐驱。范成大填词不多,现存词作八十余首,结集为《石湖词》。从他的词创作来看,所涉及的生活面没有其诗歌那么广阔。大多是表现自己闲适的生活,看起来闲适恬淡,风格谐婉,然而细加推敲,也包含着某种寄寓,体现出一定的社会意义,这一点却被不少读者忽视了。清人陈廷焯说:“石湖词音节最婉转,读稼轩词后读石湖词,令人心平气和。”[1]实际上,范成大的很多词是用谐婉之笔来写不平之愁思的,不能只是看到他词作心平气和的一面,甚至随意用“温软无力”的评语一概加以否定。下面,我们即赏析他的两首带有婉约词风的词作。
第一首,《秦楼月·楼阴缺》:
楼阴缺。栏干影卧东厢月。东厢月。一天风露,杏花如雪。
隔烟催漏金虬咽。罗帏黯淡灯花结。灯花结。片时春梦,江南天阔。
——唐圭璋编《全宋词》(上),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第1109页。
这首词分上下两片,表面上看是写一位女子相思不得的苦闷。
上片写景,画面上是一幅月照东厢,杏花如雪的情景。开头二句:“楼阴缺。栏干影卧东厢月。”“缺”,这里是指房子被树木遮挡了一部分,在月色的阴影中缺少了一角;“厢”,即厢房。两句大意是说,楼房在树阴里只露出一面,栏杆的阴影躺在东厢房前的地面上。既写出了这位女主人所居住的环境是树木掩映,也交代了时间是在月色穿庭入户、已到夜深人静的时候。
紧接着几句:“东厢月。一天风露,杏花如雪。”“一天”,满天的意思。这几句还是在写静态的景物,不过作者这里特意选取了“风露”与“杏花”,而且是风露满天,就连杏花也好像是白雪一样充满凉意。不禁给人一种春夜深沉,余寒料峭的感觉。在这里,作者是运用衬托写法,字面上是在写环境,实际上却是在写环境中的人。很自然地使人想到词中的女主人在这样一个春夜,是如何夜不能寐、冒着满天风露痴痴地思念着远方的游子。此中深意,并没有直接点出,而全在景物描写之中,以景衬情。
过片之后,景物描写从外到里,由静到动,动中寓静:“隔烟催漏金虬咽。罗帏黯淡灯花结。”“烟”,指雾气;“金虬”,即铜龙,古时候用铜制的龙头装置在漏器上,让水从龙口里吐出来,用以计时;“罗帏”,高级罗纱做的帐子,此指闺房。这两句的意思是说,夜雾迷蒙,看不到远处,只听得呜咽的更漏声催着时光消逝。闺房中,灯烛结花,软软的罗帏上也显得更加昏暗。读到这里,我们想象着这位女主人百无聊赖地从东厢外回来,在闺房里听着漏壶的滴水声,一下一声,一声一下,不知过了多久,灯烛已结上了灯花。按照习俗,“灯花结”应是某种喜讯的预兆。这便使词中的女子一颗寂寞的心似乎又暂时带来了一丝欢乐,这灯花究竟报来了什么喜讯呢?
最后几句:“灯花结。片时春梦,江南天阔。”原来,这是一场令人惬意的“春梦”。梦中,她与自己日夕思念的人相会。然而,“春梦”却只有“片时”,这毕竟又是十分恼人的事,况且又是“江南天阔”。上句感叹美梦易醒,下句极言隔离之远。这结尾两句,直接化用岑参《春梦》中的句子:“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作者巧妙地将诗意移入词中,自然贴切,更觉含蓄而意味深长。
这首词,在具体运笔上十分特别。全词几乎看不到一句直接的抒情,而都是在铺写自然景象。这首词是写一女子的相思之情,但这种情绪的表达毕竟又是特别含蓄的。甚至使人感到,这首词还有可能别有一番深意。因为从我国诗词创作的传统来看,借用香草美人来暗寓社会重大主题的作品并不少见。词中女主人所怀念的,字面上看是“春梦江南”,然而江南不仅是作者的故乡,更重要的是南宋都城也在地处江南的杭州。范成大作为一个爱国主义诗人,对于南宋朝廷收复中原曾经抱有很大的希望,这一思想在他的诗和词创作中已多次表述。他在《水调歌头·细数十年事》中就说:“关河离合、南北依旧照清愁。”这种愁,正是来自祖国分裂、山河破碎!从这点看,这首词中的梦江南,恐怕并不是一般骚人墨客所抒发的离愁闺怨之作可比了。
当然,如果我们排除这些寓意,将这首词仅当作一首怀人念远之作来阅读,也是一首非常精美的作品。它诗情画意,形象秀丽;诗情谐婉,使人读后感到平和、宁静,犹如春风拂面一样的温馨。这种不粘不离的写法,在同类婉约词中是别具一格的。下面,我们再看他另一首风格类似的词——《霜天晓角·梅》:
晚晴风歇。一夜春威折。脉脉花疏天淡,云来去、数枝雪。
胜绝。愁亦绝。此情谁共说。惟有两行低雁,知人倚、画楼月。
——唐圭璋编《全宋词》(下),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第1114页。
从这首词的题目看,显然是首咏梅词,我们还是先从咏梅的角度来欣赏。
开头两句:“晚晴风歇。一夜春威折。”作品起势高远,为后面“梅”的出现做了一个非同一般的铺垫。意思是说,吹了一天的风直到傍晚才放晴而停歇下来,但入夜之后又遭到春寒的打击。“春威”,系指春寒而言;“折”,有减损之意。在如此恶劣环境下,梅花会怎么样呢?即使我们不读下文,但梅花的神采也已稍见端倪,呼之欲出。
接下三句:“脉脉花疏天淡,云来去,数枝雪。”这几句是说,天上仍有低云飘移,地上还被白雪覆盖着,而梅花却在轻云的映托下三三两两地开放了。虽然它只是疏疏的几枝,却是脉脉含情,独占群芳。至此,梅花的美好形象已淋漓尽致地渲染出来,特别是突出了梅在风、云、雪和春寒这种艰难环境下开放的坚强品格,它难道不令人景仰和赞颂吗?
于是,作者在下片一开始便自然发出感叹:“胜绝!”意思是说梅的这种品格在群芳中是绝无仅有的,也是对上片内容的一个简要概括。可接下一句却又显得十分奇巧:“愁亦绝。”其“愁”又来自何处?梅花的斗雪独放,这本是令人意气飞扬的赏心悦目之事,然而又何以引出一番愁思?“胜绝。愁亦绝。”这一矛盾的现象分明地摆在一块,一扬一抑,顿错跌宕,不禁叫我们寻思不已!“此情谁共说。”看来,此“愁”竟无人可以倾诉,这该是作者心中一个独自的秘密了。
结尾几句:“惟有两行低雁,知人倚、画楼月。”意思是说,只有那天边两行低飞的大雁,仿佛知晓我这个月下赏梅而倚楼未眠的人。前面说“此情谁共说”,此处又明白说出“惟有两行低雁”,便把倚楼人的一腔愁思写出。一个“惟”字,下得入心刻骨,表现出倚楼人的极度孤寂;而那两行大雁,也好似有情而故意低飞,要来与独自倚楼赏梅的人做伴。词中的这个“低”字,是很富有情韵的。
这首词,重点写了三个主体意象——早梅、低雁与倚楼的人。写低雁是为了烘托人的清高与孤寂,写人对早梅的独赏又侧面写出梅的坚强与崇高,从而便紧紧扣住梅这个题目。层次分明,结构紧凑。
与前面词作《秦楼月·楼阴缺》比较,这首词则采用了情景分说的形式。上片重在写景,下片重在写情,不像前面整首是将情与景糅在一起来写。作者的情感深深地寓于景中,极富有含蓄的美。不过,此词虽是情景分说,抒情的味道比较浓,主人公也直接出场,但仔细品味,作者写梅仍是一个表层的现象。梅与人,在这首词中实际上是不可分割的。“胜绝。愁亦绝。”愁的是什么,作品中一直没有明说,留给读者一片很大的想象余地。从这首词的内容来看,它的写作时间很可能是范成大因与宋孝宗政见不合而被去职之后,于是借咏梅来寓托作者的抱负,表现他不甘寂寞而知音难寻的苦闷。
当然,一首词作是否有寓意,我们不能随意加以穿凿附会,但如果我们在鉴赏中忽视了作者的匠心,自然也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情,况且词作者采取寄托手法写作特别普遍。清代常州词派诸老总结前人填词的经验,有所谓“有寄托入,无寄托出”的说法,并作为填词的要诀。这就告诉我们,鉴赏词作不要把作者的语言看得太死,太狭窄。古人谈到诗词的鉴赏,有句名言说:“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2]我们虽然不同意读者可以凭着自己的主观臆断去信口雌黄,但读者调动自己丰富的想象力挖掘词作语言深层的含义却是十分必要的,从而体现出鉴赏的乐趣。
纵观范成大的词创作,我们不难发现,作者往往采取借景抒情,借事寓意和托物言志的手法来写他对祖国分裂难以统一的苦闷。再如《水调歌头·细数十年事》、《鹧鸪天·嫩绿重重看得成》等莫不如此,这是我们鉴赏范成大词作应当注意的。
上面这两首词写得都比较清逸谐婉,表面与深层的意思各成体系:是在怀人,也可能是在类比;是在写梅,也分明是在写人。两者交织,若即若离,余味无穷,这便是上面两首词一个共同的艺术特色。
[1]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引自唐圭璋《宋词三百首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第149页。
[2] 谭献:《复堂词录序》,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第四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第7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