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当天下午,俞鱼以律师的身份与她的委托人高格非见了面。作为这起案件的辩护人,这是庭审前的必需程序。要知道,此时的高格非除了她这个律师外,是不可以和其他任何人见面的,这也是法律规定的犯罪嫌疑人的权利。

俞鱼首先作了自我介绍,随后说道:“案卷我已经仔细看完了,司法鉴定的情况我也大致了解了一些,这起案子胜诉的可能性极大。不过这起案子社会影响太大,造成的后果十分严重,再加上你的身份地位比较特殊,一旦胜诉的判决下来,必定会引发强烈的社会舆论,现在我最担心的是被告对判决不服提起上诉之后,接下来的判决很可能会受到舆论的影响,因此,我们从现在开始就应该有足够的思想准备。”

高格非的精神状态看上去有些糟糕,他叹息了一声,说道:“虽然我当时确实处于神志恍惚的状态,但毕竟对他人造成了那么大的伤害,我相信司法鉴定和法律的公平公正,但在这件事情上我实在是罪孽深重,应该受到相应的惩罚。但是我不想死,我害怕死亡,只要法院不判我死刑我就心满意足了,我还想多活几年。父母就我这个儿子,以后我要给他们送终……”

这正是俞鱼最担心的事情。眼前这个人年纪轻轻就坐到了专科院校校长的位子,却因为这一起事件即将失去所有,心理上的消沉与悲哀是可想而知的,他试图通过坐牢达到赎罪的目的也是可以理解的。俞鱼看着他,摇头说道:“你错了。作为高等专科学校的校长,你应该比普通人更加懂得法律的尊严,应该更加明白维护法律公平公正的重要性。在法律面前,你个人的荣辱得失并不是最重要的,每一起案件的最终判决都代表着法律意志,如果因为要达到你个人赎罪的目的而严重影响到了法律的尊严、公平和公正,那你就是这整个社会的罪人。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的,难道不是吗,高校长?”

高格非肃然动容,问道:“那,你的意思是?”

俞鱼严肃地道:“我的意思很简单,那就是,我们都必须严格按照法律办事,无论今后我们承受的压力有多大,都要勇敢地面对。这是法律赋予我的职责,也是法律赋予你的权利。”

高格非想了想,神情黯然地道:“可是那些受害者……”

俞鱼也轻叹了一声,说道:“是啊,他们都是无辜的,对他们来讲,这是一起飞来的横祸。但法律就是法律,我们都不能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去触犯它、亵渎它。”

这时候高格非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我有些房产,此外,我家里还有一点存款,我想给受害者一些必要的补偿。到时候我的父母可以搬回乡下去住……”说到这里,他叹息了一声,“我实在是对不起那些受害者,也对不起我的父母和妻子。但是没有办法,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让我稍微心安一些。”

俞鱼沉吟道:“如果司法鉴定的结果证明你当时确实是短暂的精神病发作,那也就意味着你当时的行为已经失去了刑事和民事责任能力,所以从法律上讲,你就不应该承担相应的刑事责任。此外,如果你真的要那样做的话,必定会引起社会舆论关于你财产来源的质疑,如此一来,就会让这起案件更加复杂化。因此,我建议你慎重考虑。”

高格非皱眉道:“可是……”

俞鱼继续说道:“前面我讲过,这起案件的社会影响十分巨大,再加上你的身份和地位,社会上必将对司法鉴定的结果产生许多莫名的猜测,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你主动提出用自己的财产对受害人进行补偿,必定会将媒体的注意力转移到你的财产是否属于合法来源这个问题上。高校长,请你告诉我,你的财产来源都是合法的吗?如果你的财产来源并不完全合法,那么你的上级部门在调查之后就会将其充归国有,这样一来,你也就根本没有了那些财产的处置权。所以,我的意见是等最终的判决下来之后,你再将自己合法财产的部分拿出来去补偿那些受害者,这才是最明智正确的做法。”

高格非有些不明白:“事情到了现在这样的地步,我可以实话对你讲,至少我大部分的财产来源是合法的。年轻的时候我因为得不到单位的重用,于是抽时间去做了些生意,在股票上也有所收获,赚了不少钱,所以我并不担心自己财产的处置权。”

俞鱼摇头道:“只要你的财产中存在着不法来源部分,在事情还没有调查清楚之前就会被全部冻结。正因为如此,我才希望你在判决最终下达之前千万不要将问题复杂化。”

高格非道:“受害者是无辜的,结果他们却什么都得不到。这样一来,社会舆论就会变得更加激烈。”

是啊,这起案件的特殊性正在于此。受害者面对这样的情况就如同被天外飞来的陨石砸中,真是无妄之灾啊。然而法律就是法律,个人的得失与维护整个社会秩序还是不能相提并论的。俞鱼再一次轻叹,说道:“对于这样的情况,国家一定会采取其他的方式对受害者进行必要的补偿,目的还是只有一个,那就是维护法律的尊严与公平公正。”

高格非想了很久,说道:“好吧,我听你的。”

而就在这个时候,几个媒体人正聚在一起秘密策划曝光高格非交通肇事一案的最后细节问题。在这几个人当中,牵头的是晚报的资深记者林达。

这件事情他们已经策划了很长一段时间。交通肇事案发生后,林达是第一个赶到现场的记者,但是他的新闻稿被报社压下了。报社给出的理由很简单:这件事情比较复杂,等法院判决下来后再说。

新闻讲究的就是时效性。林达对报社这样的解释当然无法理解,而且也因此开始心存怀疑,后来他从某个渠道得知,这起案件的犯罪嫌疑人已经申请了精神病司法鉴定。从那一刻开始,林达愤怒了,于是暗地里召集了几个志同道合的同行准备将此案曝光,让这起事件的真相大白于天下。

不过最开始的时候其他几个人的意见有些不大一致。晨报的记者苏咏文就说:“如果我们曝光太早的话,会不会影响到法院判决的公正公平?”

林达厉声道:“明明知道有人在挑战法律的尊严却不站出来说话,那就是我们的失职!”

最终林达说服了所有的人。林达的想法是,既然报社不让刊登关于这起事件的稿件,那就去联系微博上的大V们,让他们出来说话,当舆论氛围有了足够的影响之后,报社也就难以抵挡舆论的压力了,到时候各大媒体一起发布有关此案的详情,此役必定可以一战而胜。

这一次林达又将大家召集到一起,详细询问了每个人联系微博大V的情况,同时还敲定了将此案曝光的具体时间。林达最后下达指令:“明天凌晨五点钟开始,所有的大V和水军同时在微博上曝光高格非案。”

林达选择的这个时间点是经过精心考虑的。试想,在那样一个时间点突然涌出某件事情的大量新闻及跟帖,如果有人试图掩盖此事,根本就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舆情在骤然之间发酵、扩散。

俞鱼是在第二天上午上班后才知道高格非案在网络上被曝光的消息的,虽然她非常惊讶,但并没有感到特别紧张。这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只不过事情来得太早了些。当地的宣传管理部门及司法机关却因此变得紧张起来,舆情的突然发酵让他们措手不及,也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于是,上级部门开始询问究竟是怎么回事,下面的人如实汇报了情况,表示一切都是根据法律在办理此案,绝无任何的私情。上级部门这才放了心,同时下达了指示:面对汹汹而来的舆情一定要沉着、冷静,同时也要尽快开通媒体渠道,让老百姓拥有最大的知情权。

就在当天上午,司法机关召开了一次记者招待会,将此案的情况向新闻媒体作了通报,随后就是回答记者提问的时间。林达问道:“犯罪嫌疑人申请精神病司法鉴定究竟是怎么回事?”

司法机关的发言人回答道:“是犯罪嫌疑人的亲属向司法机关提出精神病司法鉴定的,主要的申请理由有以下两点:第一,犯罪嫌疑人在八年前曾经有过一次自杀未遂的情况;第二,犯罪嫌疑人在此次的事件中行为极其反常。司法机关依法办案,认为该申请符合有关法律条规,于是就组织相关专业的专家对犯罪嫌疑人进行了司法鉴定。”

林达又问道:“那么,鉴定的结果呢?”

发言人回答道:“司法鉴定的结果将在法庭审理此案的过程中呈现给公诉机关和法官。”

林达质问道:“是不是目前已经有了鉴定结果?犯罪嫌疑人已经被鉴定为精神分裂症?如果所有故意杀人案的罪犯最终都被鉴定为精神病,那么这个国家的法律尊严何在?”

发言人淡然回答道:“这位记者先生,请你注意提问的用词。”

林达也发现自己的情绪有些过于激动了,歉意地道:“对不起,我收回刚才所说的‘所有’这个词。鉴于这起案件的犯罪嫌疑人特殊的身份和地位,公众有权知道在这起司法鉴定的过程中是否存在着虚假或者以权谋私的情况。请问,有关方面可以将整个司法鉴定过程公之于众吗?”

发言人回答道:“司法鉴定有着严格的审批程序及严密的科学程序,我们一直遵循依法办事的原则,在精神病的司法鉴定过程中,我们必须遵从有关专家的意见,充分信任他们的鉴定结果,无论是司法机关还是民众都不可以干涉有关专家的鉴定过程,这其中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们并不是这方面的专业人士。”

苏咏文问道:“那么,可以将司法鉴定的专家名单向民众公布吗?”

发言人回答道:“专家依法对犯罪嫌疑人进行司法鉴定,根据相关规定,司法鉴定小组应该由两人以上的专家组成。参与这起案件司法鉴定的专家有五名,他们每个人都将非常慎重地提出自己的意见并最终得出科学的鉴定结果。今天的天气很好,阳光普照大地,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的阴谋。我们应该相信法律的公正,相信科学的严谨,相信专家们的职业道德和专业技能。”

发言人的回答滴水不漏,让记者们一时间找不到任何的空子可钻,于是发言人就趁机结束了这次见面会。

苏咏文问林达:“接下来怎么办?难道这次的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林达微微一笑:“这才刚刚开始呢,接下来等开庭后再说吧。”

网络上汹涌而来的舆情暂时减弱了许多,就好像正在翻滚的开水一下子失去了火源,一切重新归于平静。俞鱼似乎忘记了弟弟和倪静的事情,将全部的精力投入高格非的案件中。关于网络上的议论,俞莫寒是知道的,只不过他并没有特别在意。他和倪静刚刚坠入爱河,两个人巴不得时时刻刻都在一起。

俞莫寒问倪静:“今后你准备怎么办?”

倪静回答道:“很简单,要么加入别的律师事务所,要么自己开一家。无所谓啊,找份工作还不容易?”

俞莫寒笑道:“倒也是。你不想上班也行,过两年我出来自己开一家精神病疗养院,养家糊口应该是没问题的。”

倪静笑了笑:“女人还是应该有自己的事业,太闲了不好。对了莫寒,你是真的喜欢自己的专业吗?”

俞莫寒点头道:“当然。精神病人的世界很多人不了解,不懂得,我却一直充满着好奇,于是我就想去知道他们,了解他们,可是至今我还不能完全懂得他们。你别误会,我所说的懂得不是人们常规意义上的那个意思。”

倪静歪着头看着他,看上去很是可爱,问道:“那,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其实她是一个有趣的人,一点都不矫揉造作,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有表达的欲望与冲动。俞莫寒在心里幸福着,回答道:“人类的大脑是一个非常奇妙的东西,据研究,它的功能其实只被利用了百分之十左右,即使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人,比如爱因斯坦,他大脑的功能也仅仅是被开发利用了不到百分之二十,于是我们不禁就会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如果人类的大脑被开发利用了百分之二十以上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果?”

倪静一下子就被他的话吸引住了,问道:“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呢?”

俞莫寒笑了笑,回答道:“精神分裂。”

倪静很是惊讶:“这又是为什么?”

俞莫寒微微一笑,说道:“这正是我要说的第二个问题。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答案是:不知道。不过有的科学家认为,人类这个物种其实并不起源于我们现在所生活的这个地球,而是宇宙中的某个外星球。在那个外星球上充满浓郁的能量,在那样的能量情况下大脑的开发与利用可以达到极致,于是就产生了高度的文明。后来由于那个星球的资源被过度开采,或者是星球接近死亡,于是人类才来到了地球。地球虽然适合人类的生存,却不能供给更多用于大脑开发利用的能量,所以才造成了这样的结果。”

倪静笑道:“这真是一种很有意思的解释。”

俞莫寒点头道:“是的,不过人类大脑的开发利用非常有限这确实是事实。我们经常会听到这样一句话:天才与疯子只是一线之隔。凡·高就是一位天才,但他最终精神分裂了,而他最杰出的作品就是在他精神分裂之后创作出来的。那是他的世界,是精神分裂的世界。所以,我们想读懂他、理解他其实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倪静情不自禁地挽住他的胳膊:“我懂了。”

是的,她懂了。她懂了俞莫寒刚才的那番话,同时也懂得了他。

父亲给俞鱼打了好几次电话才终于打通了,还没来得及说话女儿的声音却已经传过来了:“爸,您不用劝我,弟弟的事情我会处理好。倪静真的不适合他,她有些情况你们根本就不知道。”

父亲知道女儿的性格,不过还是准备争取一下:“我觉得小倪其实是很不错的,而且关键你弟弟喜欢她。他马上就要满二十八岁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女朋友,你这样横插一足有些不应该啊。既然你觉得小倪不适合,可是又不告诉我们具体的原因,这怎么能够让你弟弟接受得了呢?”

俞鱼解释道:“爸,我最近实在是太忙了,等我有空了再去和弟弟谈这件事情。倪静的事情涉及人家的隐私,我不能随便对其他人讲。”

父亲顿时急了:“现在他们两个人天天腻在一起,你再不抓紧时间去给你弟弟讲,生米就要煮成熟饭了。”

俞鱼一下子就笑了,说道:“生米煮成熟饭没关系,只要他们没结婚就行。爸,现在都什么时代了,您还担心这个?”

父亲竟然无言以对,心里痒痒的,很想知道具体的原因,女儿却已经提前把话给堵死了,只好叹息着说道:“那就随便你吧,只要不搞出事情来就行。对了,致远最近在忙些什么?他已经很久没到家里来了,你和他现在的关系还处得好吧?”

一说到这件事情俞鱼就感到一阵烦躁:“爸,我现在正忙着呢,您想要见他的话就直接给他打电话吧。”

父亲的心里有些萧索,搞了一辈子法律工作,结果却连儿女的婚姻大事都搞不好。

而此时,俞莫寒和倪静在探讨完了前面那个问题后,就极其自然地谈到了姐姐对他们两个人感情的态度问题,俞莫寒问道:“你以前是不是在什么地方惹恼过我姐?”

倪静摇头道:“没有啊,我也一直在想这件事呢。我不就是比你年龄大一点吗,她在这件事情上的反应怎么会如此强烈?我还真是想不明白。那天你所说的固然有些道理,可是我总觉得这里面好像还有别的什么具体原因。”

俞莫寒也觉得应该是如此:“你好好想想,究竟是什么原因。”

倪静苦笑着说道:“我已经想了很久了,就是想不起来究竟是因为什么她才如此讨厌我。”

俞莫寒纠正道:“不,她并不讨厌你,只是非常强烈地反对我们俩的事情。”

“我真的不知道……”她话没说完,俞莫寒的手机忽然就响起来。

电话竟然是汤致远打来的,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莫寒,你现在忙吗?”

他肯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对俞莫寒讲。俞莫寒急忙道:“不忙。哥,你有什么事情吗?”

汤致远道:“我在爸妈家附近的那家小酒馆里,你不忙的话就过来陪我喝两杯。”

俞莫寒看了倪静一眼,倪静已经听到了他手机里那个声音,低声道:“你去吧,我去商场逛逛。”

这家小酒馆位于俞莫寒父母家不远处的一个小巷子里,非常简单的一个地方,但从来都不缺少顾客。从早上七点到晚上十二点,里面总是有几个人在喝酒聊天。俞莫寒去过一次那里,他记不得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好像当时还在国外读书,假期回来的时候父亲带他去的。当时还有几位邻居一起,俞莫寒觉得父亲带他去那个地方有些显摆的意思——你们看看,我儿子多优秀。

父亲估计也带姐夫去过那个地方,不然的话他怎么知道那个小酒馆的?在路上的时候俞莫寒这样想着。

俞莫寒在小巷外面下了车,然后朝里面走去。这一片都属于城市的老区,即使是在轰轰烈烈的房地产开发时代也被完整地保留了下来,因为这一片的建筑大多是极具地方特色的民居。脚下的青石板凸凹不平,残留着无数代人留下的足迹,狭窄的街沿爬满了青苔,眼前狭长的小巷并无多少商业气息,只有安静。

小酒馆在小巷靠近中间的位置,门外有一面淡黄色的小幡,上面写着一个红色的“酒”字。俞莫寒一进去就看到了坐在小酒馆角落处的汤致远。此时离晚餐时间还早,小酒馆里的顾客不多,很安静,坐在那里的汤致远看上有些孤寂。

“哥。”俞莫寒朝他招呼一声,坐在了他的对面。

桌上有几样下酒的凉菜,一钵豌豆汤,汤致远面前有一碗白酒。这地方都是用碗盛酒,而且只卖高度的高粱酒。汤致远朝俞莫寒笑了笑,问道:“你也来一碗?”

他的笑容很淡,给人以苦涩之感。“来一碗酒。”俞莫寒转身朝柜台处的老板叫了一声,随后问姐夫,“哥,看上去你的心情不大好,出什么事情了?”

汤致远叹息了一声,说道:“我不想和你姐离婚,但是又不想失去现在这份工作。”

俞莫寒很是诧异:“你和我姐的事情与你的工作有什么关系?”

汤致远道:“你是知道的,我和你姐之间最关键的问题是没有孩子,可是你姐的身体又没办法怀上孩子,唯一的办法就是找人代孕……”

这下俞莫寒明白了。姐夫是国家公务员,而代孕毕竟是不合法的,那样做很可能会让他丢了前途。这确实是一个两难选择,俞莫寒一时间也无法给他提供个好办法,问道:“在这件事情上,姐是什么态度?”

汤致远摇头道:“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我还没有和她具体商量,不过我想她应该会同意的,因为她也非常想要一个孩子。”

俞莫寒这才搞明白问题的关键所在,说道:“既然是这样,那现在就有两个问题需要你事先想清楚:第一,你觉得孩子和你现在的工作究竟哪一样更重要?第二,如果你选择辞职,那么以后去做什么呢?”

俞莫寒提到的这两个问题正是汤致远最近纠结难定的事情,对于第一个问题,他倒是觉得很好选择——为了家庭,为了孩子,他可以放弃自己现有的职务及公务员的身份。可是,一旦辞职,今后去做什么呢?在夫妻关系中,做丈夫的是不可以在事业上比妻子差太多的,否则,无论是周围的议论还是心理自卑,都会再一次让婚姻陷入不稳定中。

汤致远喝了一大口酒,摇头叹息道:“这正是让我左右为难的事情啊。莫寒,对此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俞莫寒想了想,说道:“哥,我记得你好像是中文系毕业的,而且还在报纸杂志上发表过不少文章,你是不是可以从这个方面去考虑未来的职业?”

汤致远急忙摆手道:“写文章是养不活自己的,更不要说其他的了。”

俞莫寒道:“据我所知,如今在网络上写作的人可不少,他们当中一部分人收入也是非常可观的。如果你今后从事这样一份工作的话,不但可以拥有自己的事业,还可以照顾家庭和孩子。”

汤致远依然摇头:“想要在自己并不熟悉的领域快速成长并有所成就,这谈何容易啊……”

俞莫寒笑了笑,说道:“你这是在心理上产生了畏难情绪。你想过没有,即使是你继续现在的工作,今后就真的能够有所成就?你现在劳心劳力不说,还有那么多要操心的事,相对来讲写作可就单纯多了。你也曾经有过文学梦吧?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借现在的机会去尝试、去实现它呢?”

汤致远疑惑地看着他:“真的可以?”

俞莫寒道:“我觉得你应该去尝试一下,如果发现自己可以走那条路的话再考虑辞职的事情。哥,我相信你一定能够成功的。”

汤致远不解地问道:“你为什么对我如此有信心?”

俞莫寒回答道:“因为你本身就是中文系毕业的,有写作的基础。哥,我曾经听过这样一句话:在我们国家,只要一个人在某项事业上一直努力并坚持五年以上,取得成功的概率将是非常大的,除非是这个人的人品有问题。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国家有着太大的人口基数,只需要有一小部分人喜欢你的作品,那就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所以我认为,只要你认真去分析那些畅销书的畅销元素,坚持自己的梦想,对于你来讲想在那方面取得成功或许并不难。”

汤致远的眼神开始发亮:“那我就试试?”

俞莫寒看着他:“一定要试试!”

倪静最近一直闲着。她对俞莫寒说,正好趁现在这个机会好好休息休息。其实俞莫寒心里也清楚,姐姐在这件事情上做得实在是太过分,倪静心里非常委屈、难受是肯定的,但是现在也毫无办法,只能歉意地对她说道:“对不起。”

倪静微微摇了摇头:“没事,我是了解鱼姐的,虽然她这个人有时候说话难听一些,不过内心非常善良。最近我仔细想了想,很可能是我以前有什么事情让她误会极深,不然她不会那样做的。现在她正在忙高格非的案子,等她忙完后我们可以当面去和她说清楚。”

俞莫寒感到很欣慰,遗憾地道:“要是我最近有假期就好了,正好趁这段时间陪你出去走走。”

倪静拉住他的手:“没事,今后我们的时间多的是。莫寒,我对你们医院挺好奇的,你什么时候带我去看看?”

俞莫寒笑道:“这还不简单?我们现在就去。”

倪静想了想,对俞莫寒说道:“打车太不方便了,要不我们开车去?”

俞莫寒感到有些意外。“你有车?什么时候买的?”他忽然之间反应过来,讪讪地说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有些傻?”

倪静抿嘴一笑:“那我们现在就去吧。”

两个人打车去了倪静住的小区,然后直接去了车库。俞莫寒早就知道这个小区的房价不菲,没想到倪静竟然就住在这里。当倪静走到一辆白色轿跑型宝马面前并打开车门时,俞莫寒禁不住有些自惭形秽起来:“想不到你这么有钱。”

倪静看着他,目光很柔和:“我没别的什么意思,只是想让你更多地了解我一些。还有,我挣的钱都是干净的,这一点我必须要向你说明。莫寒,你不会是个大男子主义者吧?觉得女人比男人挣钱多就会感到心里不舒服。”

俞莫寒顿时为自己刚才的那种感觉感到羞愧,苦笑着说道:“其实我这个人对金钱这种东西并不是特别在意,不过刚才我还是觉得有些……”

倪静“扑哧”一声笑了:“我就知道,像你这样的人最在乎的应该是精神方面的感受。其实我也不算是有钱的人,房子还贷着款呢。上车吧……你刚才傻傻的样子很可爱。”

倪静驾车的样子很优雅,一路上俞莫寒时不时去看她。倪静早就注意到了他的眼神,笑着问道:“你在国外时除了读书还喜欢做些什么?”

俞莫寒回答道:“有时候和朋友去喝酒,周末的时候去露营,不过主要还是去野外写生。”

倪静有些惊讶:“你还会画画?除此之外你还会些什么?”

俞莫寒谦逊地道:“自学的,水平不高。其他的……还会弹吉他。”

倪静禁不住笑了,道:“水平不高?也就是说,水平还是有的是不是?你还会弹吉他啊?我最喜欢会弹吉他的男孩子了,很帅。”

曾经让你受伤极重的那个人应该也会弹吉他吧?俞莫寒不由想道,同时心里莫名地感到有些不舒服,不过他并没有问出来。其实无论是俞莫寒还是倪静都十分注意这个问题,自从两个人确立关系之后一直在十分小心地避开对方过去感情的问题。俞莫寒反问她道:“你呢,你有什么爱好?”

倪静不好意思地道:“我……我小时候什么都没学过,大学毕业后就学会如何挣钱了。”

俞莫寒笑道:“学会挣钱可是一种了不起的本事啊。对了,你究竟是如何挣钱的?”

倪静笑了笑,说道:“炒房啊,最简单同时又是最赚钱的方式。可惜我最开始的时候本钱太少了,错过了不少机会。”

俞莫寒道:“炒房也是需要智慧和勇气的……你的意思是说,你现在手上有很多套房产?”

倪静点头:“是啊,十来套呢,不过都是贷款买的。那些房子都租出去了,租金用来付房贷,然后等价格涨后再卖出去。”

俞莫寒担心地道:“万一哪天房价跌了呢?”

倪静笑道:“看情况吧,等房价基本稳定后我就全部出售。”

说话之间两人不知不觉就到了俞莫寒所工作的精神病医院大门外,俞莫寒朝门卫打了个招呼,门卫即刻就打开了铁栅门。倪静低声对俞莫寒道:“这里怎么像监狱一样?”

俞莫寒道:“这也是为了病人的安全,如果一不小心让他们跑出去了,他们也很容易受到伤害。”

倪静有些紧张:“他们会不会伤害到别人?”

俞莫寒道:“躁狂型的病人有可能,不过大多数病人的状况都比较好,他们很安静,也很可爱。”

倪静不解:“可爱?”

俞莫寒点头道:“是的。他们有着与我们完全不一样的世界,而且他们都坚信自己的那个世界是真实的,在他们眼里,我们才是不正常的人。如果不是站在同情、厌恶的角度去看待他们,而是理解、尊重他们的世界,那么你就会觉得他们非常可爱。”

倪静想了想:“我还是不懂。”

俞莫寒笑了笑说道:“是的,除了我们这样的专业人士,一般人很难产生那样的感受。”

“你吃了吗?”那个患有严重强迫症的病人第一次见到倪静,注意力就放到了她身上。倪静被对方的眼神吓得直往俞莫寒身后躲,俞莫寒轻轻将她拉到前面,低声对她说:“他对你没有恶意,你应该客气地回答他:我吃了。”

倪静这才鼓起勇气去面对眼前这个病人,不过声音还是有些颤抖:“我、我吃了。”

病人显出很满意的样子,转身走了。

“他、他为什么要问我这样一个问题?”倪静低声问道。

“他把孩子关在家里出去赌博,想不到那一次他的手气特别好,结果就忘了孩子的事情,在外面赌了三天三夜才回家,孩子就饿死了。”俞莫寒低声说道,轻叹了一声,“然后他的精神就出现了错乱,见到关着的门就非得要去打开,而且总是问别人吃了没有。”

倪静的内心一瞬间被震动了,问道:“他妻子呢?”

“因为丈夫赌性难改,一气之下就离家出走了。”俞莫寒回答道,说着,他指了指那个一直在看着墙角的病人,“她是个精神分裂症患者,遗传性的,主要的表现是幻视。”

俞莫寒走到那个病人身旁,温和地问道:“你在看什么?”

那个病人很年轻,二十来岁年纪,面目清秀,她指了指前面墙角的地方:“那个小弟弟带来的狗狗好漂亮。”

倪静早已注意到那个墙角一片空旷,什么东西都没有,此时听见病人如此说,禁不住后背一阵阵发凉。俞莫寒却点头说道:“嗯,狗狗确实很漂亮。”

“可是那个小弟弟不让我去和他的狗狗玩。”病人委屈地道。

俞莫寒温和地对她道:“他是怕你抢走了他的狗狗。没关系,我让护士送给你一只更漂亮的狗狗就是。”

“真的?”病人抬起头来看着俞莫寒。俞莫寒点头:“我向你保证。”

病人又将目光看向墙角处,惊讶地问道:“咦?小弟弟呢?狗狗呢?”

“她真的看到那个地方有一个小孩和一只小狗?”从里面出来后,倪静依然心有余悸地问道。

俞莫寒回答道:“是的,只不过那是她的幻觉。”

倪静看着他:“为什么不可能是真的呢?也许是因为我们看不见罢了。”

俞莫寒看着她笑:“你好像有些迷信。”

倪静道:“有些事情是说不清楚的,虽然你是精神病医生,但不能就这样主观地认为这个病人是幻觉吧?”

俞莫寒点头道:“你说得很有道理。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魂存在,那就应该存在着能量的波动。对此,曾经有精神病学家和物理学家一起做过实验,当病人出现幻视和幻听的时候对他们指定的区域进行检测,却没有发现任何能量的存在。由此我们完全可以认定,病人出现的情况就是幻觉。”

倪静长长松了一口气:“刚才吓死我了,听你这样一讲我就不那么害怕了。对了,你真的准备送给她一只小狗?”

俞莫寒点头:“当然,不过肯定不是真的小狗,布偶玩具而已。”倪静“哦”了一声,忽然说道:“我想去你住的地方看看,可以吗?”

俞莫寒不好意思地道:“那地方有些乱,只要你不在意就行。”

倪静抿嘴一笑:“我就是想看看你那里究竟有多乱……而且,我可以帮你收拾啊。”

在去往俞莫寒住处的时候,倪静的脑子里已经开始想象他的住处是如何的糟糕。上大学的时候她去过男生宿舍,可是见识过。想不到眼前俞莫寒的房间根本就不是她以为的那么回事:里面确实是有些杂乱,床头、书桌上到处都是书籍,有专业类的,有小说,有传记和诗词,墙上、地上都是画,而且大多数是凡·高的作品,比如《向日葵》《星空》,还有画架、画笔和颜料,不过床上的被子却是整整齐齐的,床单看上去也非常干净。

俞莫寒打开了房间的空调,有些尴尬:“地方太小了,你随便坐吧。对了,我这里有茶叶和咖啡,还有啤酒,你喝什么?”

其实倪静的心里非常满意,这时候她已经注意到了墙角的小冰柜,笑着问道:“啤酒不会是德国进口的吧?”

俞莫寒道:“你还别说,真是呢。”

“算了,还是喝咖啡吧,一会儿我还得开车呢。”倪静笑道,又指了指那些画,“都是你画的?挺不错的。”

俞莫寒摇头,苦笑着说道:“只有其形而没有原作的神韵,我发现自己根本就画不出原作者的那种感觉,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倪静已经不止一次听他说过,精神病人有着另外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问道:“连你也无法完全理解他们那个世界?”

俞莫寒摇头:“光凭想象是无法真正了解和知晓他们那个世界的,这就如同让一个先天性的盲人来描述我们这个世界一样。因为他从来没有看过鲜花开放时的灿烂,雷电炸响那一瞬间的惊艳,雨过天晴后彩虹的艳丽,以及鸟儿在天空中自由飞翔时的优雅……所以,即使他掌握着无比丰富的词语,却依然无法准确地描绘出这个世界的真实。”

倪静看着他:“你说得真好。可是,我怎么觉得你这些画其实很不错呢?”

俞莫寒笑了笑,解释道:“在一部分精神病人的世界里并没有阳光的概念,但他们仿佛生活在光的海洋之中,处处明亮非常,因此,凡·高的向日葵是明艳的,而且充满着生命的律动。由于凡·高的内心充满躁动不安的情感和疯狂,以及幻觉,所以他画笔下的星空异常活跃,它在旋转、躁动、卷曲,处处充满汹涌和动荡,那是一种完全脱离了现实的景象。凡·高是用灵魂在作画,其他任何模仿者都无法真正进入他那个世界。”

倪静依然看着他:“可是你还是在试图进入他的世界,难道你就不担心自己的精神也出现问题?”

俞莫寒叹息着说道:“我进入不了的,如果真正能进去就好了。”

倪静瞪大了眼睛:“你有些疯狂,疯狂得让人担心。”

俞莫寒将刚刚烧好的开水倒入咖啡杯里,笑着问她:“你看我现在的样子,像一个疯狂的人吗?”

“倒也是。”倪静释然一笑,她的目光又一次投到那些画作上,轻声说道,“真好。”

忽然,俞莫寒对她喊了一声:“你别动!”

倪静吃了一惊:“怎么了?”

“别动……”俞莫寒急忙道,他随即闭上眼睛,一小会儿后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可以了,我记住你刚才那一瞬的样子了。”

这时候倪静终于明白了,惊喜地问道:“你准备给我画一张画像?”

俞莫寒的眼眸明亮,满着热烈,点头道:“刚才你看着那个方向轻声说‘真好’那一瞬特别美,我要把你那一瞬的美通过画的方式记录下来……”

这天,倪静很晚才开车离去。她原以为俞莫寒很快就可以将画像画好,想不到几个小时后才仅仅画出了一个大概的轮廓。俞莫寒告诉她:“要画好这幅画至少得半个月的时间,我还要上班呢。”倪静也就释然了,不过心里依然充满着期待。

让俞莫寒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上午俞鱼竟然来了精神病院,只不过她是来找院长了解高格非案司法鉴定情况的。从院长办公室出来后俞鱼才去找弟弟:“带我去你住的地方,我帮你把被子和衣服洗洗。”

俞莫寒不想让姐姐去那里,推辞道:“我自己可以洗,而且都还是干净的。”

俞鱼却根本不相信,而且在她看来,帮弟弟洗衣服也是一种责任和幸福,所以她坚持要去。俞莫寒没办法,只好依着她。

进屋后俞鱼第一眼就看到了画架上那幅才刚刚开始画的像,虽然没有画中人的具体模样,但从轮廓上已经猜到了那是谁,她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冷冷地问道:“她来过这里?”

俞莫寒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姐……”

俞鱼竭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轻叹了一声后问:“你真的喜欢她?”

俞莫寒点头:“是。”

俞鱼紧接着又问了一句:“无论她有过什么样的过去,无论她存在什么样的缺陷,你都可以不在乎?”

虽然俞莫寒早就意识到,姐姐在对待他和倪静感情这件事上极其不正常的态度必定事出有因,但此时听到这两个问题后,还是有些措手不及,也有些恐慌,急忙问道:“姐,倪静究竟存在着什么问题?你现在就告诉我啊。”

俞鱼叹息一声:“本来这是人家的隐私,我不该在他人面前随便讲的,我从来没对别人说过,可你是我亲弟弟啊,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

俞鱼终于将倪静的事情都说了出来,俞莫寒听后脸色一片灰暗。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姐姐为什么要坚决反对并阻止他们两个人在一起了。